虽然婵夏一句话没说,但他就是能猜到她此刻的心思。
她大概在想,天怎就不落个雷劈死这个老杀才?
黑衣人正全神贯注的看婵夏的反应,不知死活的紫雀又嚷嚷开了。
“这些仵作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此生投个下贱坯子,来生也要当牛做马不成人,脏死了...”
黑衣人眼一眯,紫雀只觉得更冷了。
这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婵夏耳中,她只当听不见,收拾好工具——准备的那些工具,竟一个也没用上。
同知大人这脑补破案的“独门绝技”,倒是省材料。
同知带着人先走,婵夏跟在后面,路过紫雀的时候她驻足,俩人隔了有一丈远。
“没有仵作,很多案情永远都不会有真相,愿你永远都用不到我们这些仵作佬。”
等紫雀明白过什么意思之后,婵夏已经走远了。
气得她一跺脚。
“竟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诅咒我!”
这些小插曲婵夏根本不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都在死者赖子周身上。
赖子周以赌为生,女人也被他输出去了。
膝下无儿无女,父母双亡,独自居住,死了也没个收尸的。
同知强行把事儿推到流寇身上,这案子已经算结案了。
因无家人收尸,赖子周被抬到了义庄,只等着稍晚一些送到乱葬岗埋下。
婵夏跟着衙役一同进了义庄,这几个衙役平日里跟她父亲关系都不错。
婵夏趁机打探了下陈四在衙门当差情况。
得到的都是赞美。
陈团头技艺高超,平日里又广结善缘,人缘不差。
衙门中的老爷们对他不说另眼相看,却也无微词,一切都正常。
暂时找不到阿爹前世死因,婵夏便把话题转移到案件上。
“几位叔伯,我想留下查看下尸身,不知是否方便?你们也知道,我刚入行没多久,见的尸身比较少,缺乏经验...”
“你改日来吧,这儿的人都认识你,随便谁都会放你进来的,今日真是不方便。”
“为何?难道有什么机密?”婵夏问。
“那倒不是,这不,赵家小公子的尸身还停在这呢,臭气熏天,炸了以后肠破肚流的,还生了蛆虫,你身为弱女子,看了这怪渗人的,不如改天,等赵小公子案子结了入土为安,你再过来,尸体不有的是么,想看什么时候都有。”
这些衙役全是一番好意,为婵夏着想。
赵小公子已经涨成了巨人观,眼凸肚破,肠子流了满地,满身脏污尚未清理,谁看了都觉得害怕。
“无妨,我们做这行,这类尸身也少不了要见识一下,刚好可以看下,若是征求他家人同意,我还可帮着缝一下尸身。”
“真的?!那感情好,赵家出三两银子,想请人把他儿子缝回去,本来就该你阿爹来做,他还病了,你能做自然是好的。”
听到有银子可赚,婵夏并没表现出过多的惊喜,脸上反倒多了丝凝重。
活人的钱她赚得开心,死人的钱,却是一分都不想要。
她前世从不关心阿爹在衙门的差事,李家公子的案件,跟赖子周的案件,这些她都没有印象。
但是她依稀记得,自己被送入教坊司做苦役时,青州出了好几起恶性案件。
全都说是流寇所为。
当时婵夏家中巨变,每天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对这些传闻也不太在意。
今日跟同知查案,看他如此胡乱断案,婵夏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后面那些恶性案件,有没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说,青州有连环案件。
为了证实这个推断,婵夏刻意留下来,想再给赖子周查验一番。
青州的停尸厅比长平县要大上许多,里面除了赖子周,便是停放在最里面的李家小公子了。
婵夏戴上口罩,并不急着查验,而是拿出纸笔,在上面快速记录。
“验,死者男,年三十,身长四尺九寸。腰腹处衣物有破损,伤宽三分深两寸。死者双目被剜,颈部有扼痕,指甲青紫,嘴唇青紫...眼睛被挖暂时看不到眼睑出血点,但从面部出血点看,这是被人掐死的吧?”
这都是她刚在外面粗略查看出来的,比起同知那份“全靠想象”出来的“话本”验尸记录,她这个才是正统查验。
把手套戴上,婵夏开始认真查验,越查神色越复杂。
腹部被刺了一下,但没有出血,也没有生活反应。
“腹部这是死后伤啊...伤口没有外翻,也没有流血,谁在他死后还来这么一下?倒是脖子上的扼痕,是致命原因,眼睛也是死后挖出来的...所以,眼睛被挖走干嘛去了?为啥挖了眼睛后,还要肚子来这么不疼不痒的戳一下?这啥凶器戳的啊,创口窄而深...手上还有咬痕,什么情况?”
婵夏越发觉得这案件扑朔迷离,围着死者绕来绕去。
“他身上的几处伤,不是一人所为。”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婵夏一蹦多高。
人吓人吓死人哦!
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更让婵夏郁闷的是,这家伙摘了帷帽,戴好了口罩,那口罩看着还挺眼熟...
不就是她的么!!!!
所以,这货偷摸潜进来不知道多久了,用了她的护具,还跟看猴戏似的站在她身后,关键时刻来这么一嗓子...
“这位官爷,你上次拿了我的药没给够银子,这回又跑过来打扰我验尸,你可真是——”
婵夏阴阳怪气只说一半,便被黑衣人手里的银锭晃了眼。
“你可真是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官爷,您的光芒照耀四方,令这义庄蓬荜生辉啊。”
黑衣人嘴角抽了两下,反手一转,银锭收入袖中。
“你跑过来耍猴?我喊人了啊!”婵夏瞬间变了个嘴脸,不给银钱还扯什么蛋?
“你这变脸本领不去唱戏倒是屈才。”男人慢条斯理,“这银子给你可以——”
“仔细一看,大人还真是耐看,越看越俊朗。大人你只管吩咐,让小的做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说的就是她了。
这毫不掩饰的贪婪小模样,倒是博他一笑。
“本官要在青州待上几天,这几日你陪着我,等我离开,这二十两就是你的。”
婵夏退后两步,防备地看着他,义正言辞。
“大人,小的虽然是仵作出身,但小的可不能做那种事!”
卖技术,不卖那啥啊!
区区二十两,就想买她...?!
怎么可能!
婵夏用唾弃的眼神看着他,宛若他要再敢叨叨一句,她就抽刀子跟他玩命。
黑衣人额头青筋跳了跳,抽出腰牌扔给她。
“你是宫里来的...不是厂卫?那你之前的厂卫腰牌?”
“是我随从的。”
他之前在厂卫任职,后来调入宫中。
毛番拓是他昔日部下,也是他家里派给他的。
婵夏接过这银质腰牌,看一眼,提神醒脑。
银牌上有云纹,正面就三个大字:都知监
背后有编号。
旁人见这令牌,必然毛骨悚然,这意味着令牌主人来自宫廷,是位掌事公公。
但婵夏看到这牌子,第一反应却是同情。
她倒不是歧视阉人,毕竟她偶像督主也...咳咳。
都知监虽为十二监之一,却是最没有地位的,随驾前导警跸,说白了就是御前清理道的,非常没有前途,进去后,几乎就没有升职可能。
仵作行在世人眼里是个下作行当,都知监在阉人眼里,便是个下作地方,一点油水都没有的清水破地儿。
“这下你放心了?”他把腰牌展示给她,就是要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的。
殊不知,婵夏的表情更古怪了,上一眼下一眼的看他,看得黑衣人莫名其妙。
“这位官...公公,我也不接受...其他的...”
她吞吞吐吐,他更加疑惑,用眼神询问她。
“就工具...也不行。”
...
须臾,他面红耳赤,看着眼前这大言不惭的女人,好半天才吐出俩字:
“无耻!”
若非亲眼所见,真难以相信,这般虎狼之词,竟然是从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
“咦,难道公公您不是那种人?”婵夏看他耳根都泛红了,这场景似曾相识?
根据她前世对宦官的了解,这些人虽然身体残缺,但那些花花心思可一点不少。
前世督主送了她一套据说根据他家乡的刀具,那套刀具非常特别,与大燕仵作用的有很大区别,他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一晚,俩人在屋顶看着月亮,督主目视远方,表情凝重的说,家在天涯,他再也回不去了。
婵夏作为厂卫第一狗腿,自然不能放过深刻剖析上司心思的机会。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督主一定是话里有话,他看着的方向,不正是教坊司吗?
那一句,“回不去了”表达了一个男人,对不能拥有子嗣的苦痛与愁闷?
语重心长的那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是昭然若揭啊!
利其器!
婵夏马上领悟督主心思。
为投其所好,她特意命司珍局打造了一套玉石,奢华的...总之,就是很奢华的,送给督主。
督主收到她奢华心意后,反应跟眼前这位公公一模一样!!!
同样的面红耳赤耳根泛红,同样的沉默许久,甚至连无耻那俩字的咬牙切齿,都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家伙漏在外面的眼没有督主好看,声音也跟督主不一样,她差点以为这家伙就是督主啊!
“当我没说。”他受够了这小丫头,转身就往外走。
婵夏眼里流出怀念的光,对对对,这种收回赏赐转身就走的画面也是一模一样。
督主骂完她后,也是收回了送她的那套刀具,转身就走。
婵夏追着他赞美了快半个月,才把刀具重新要了回来。
“哎哎哎,别走,好说好商量啊!这位公公我看你谈吐不凡,骨骼清奇,一看就是福泽深厚的,不是那种贪图我美貌的下贱坯子。”
黑衣人脚步踉跄了下,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儿算是开眼了。
“我刚那都是玩笑话不能当真,你来说说,这银子怎么个赚法。”
二十两对她现在来说可谓是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就算后续有掌控不了的情况,她也能带着阿爹跑路,只要凑够盘缠上京,找到督主还愁没靠山么。
她现在巴结的可不是公公,是命啊!
“我在青州的这些日子,你给我做助手,配合我查案,这样便——”刚想说可,闻到那扑鼻香气,又顿住,加了句,“我用膳时,你跟着。”
“还要陪吃?我可是有原则的女子,若传出去,如何嫁人?”
...她当街扒男尸衣服时,可没考虑过嫁人的事吧...男人嘴角轻抽。
“再加十两。”
“包您满意!公公要不您再加十两,我给您煮饭都行。”
“不必。”
婵夏在心里盘算。
这买卖,她只赚不亏。
只要陪着他查案用膳,便有三十两进账,进可攻退可守,天赐良机啊。
只是她还没被钱财冲昏头脑,保持了一丝冷静。
“据我所知,都知监并不负责查案,你为何要插手青州案件?”
婵夏对宫中宦官腰牌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都知监的头,也就是掌印太监是四品太监,手下还有佥书、掌司等。
他这编号肯定不是掌印太监,很可能是五品的佥书,最次也是六品的掌司。
这种品阶的宦官,在宫里大小也是个人物,都知监是差了点,但也不至于跑到地方查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
婵夏跟他有过接触,知道此人深谙邢狱之事,还以为他是厂卫或是三法司,想不到竟然是宫里的宦官,这并不符合逻辑。
“多嘴,扣一两,不该问的不要问。”
“!!!!”只剩下二十九两了!
婵夏肉疼,小心翼翼问道:“我若真诚赞美你一番,你能把一两还我吗?”
“不能。”
“...”婵夏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
“查案是知府的事,你这样插手不合规矩吧——我可是为了你着想啊,处处为你思量,这不能扣钱的。”
“扣一两,理由是...”他口罩下的嘴泛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能看出他心情不错,“不信任雇主。”
“!!!!”婵夏突然就明白赵义当初被她糊弄钱是怎样的心情了。
“怎么,你心有不甘?不愿当我助手?”他挑眉。
“没、有!”看在二十八两的份上,婵夏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很好。退到一旁做记录。”他抽出一副手套戴上,看这架势,是要亲自验尸。
婵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
大燕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肯亲手碰触尸体的,都是像同知那般,指挥仵作,她还以为他雇自己,也是想借着她的手验尸,避免脏了他的手。
可这位...撸袖子自己上了?!
任何带品的官员,都不会亲手触碰亡者。
至多是站在仵作边上,指挥仵作来查。
能看上几眼自行分析的,已经是顶好的官了。
同知那种靠着想象胡编乱造的也大有人在。
这位花了高价雇了仵作,结果竟只是要她记录?
婵夏脑中突然浮现督主昔日经典名言:屠龙刀砍西瓜?!
有心想说两句,对上他黑眸,瞬间想到被扣银钱支配的恐惧。
算了,愿意查就让他查去吧,她倒要看看这家伙几斤几两。
不过当他真上手查验,婵夏等看热闹的表情瞬间不同。
手法专业,一点不比她差!
“你查验的没有问题,死者的确是死于机械性窒息,从颈部痕迹可以断定,凶手与受害者体型相差悬殊,单手将其扼杀。”
“可是我没有找到指甲痕迹呢...”婵夏有些心虚,她感觉自己遇到高人了。
他颔首,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
“通常被扼杀都会留有指甲痕迹,就是新月形,没有就说明他采取了措施,比如戴了手套。”
婵夏更为困惑了。
“这得是什么材质的手套?”
大燕常见手套都是冬日御寒,比较厚重,手部不会很灵活,多少也能看出些痕迹。
这个全然无痕,若不是她前世经验丰富,也很难辨别这是扼死的。
“这个,就很方便。”男人手一开一合,展示他手上戴的这幅羊肠做的。
婵夏把头摇晃成拨浪鼓。
“绝不可能,这是我师门独创的!”
护具都是根据督主所传制作的,除了她还没人用过呢,等会——
“你该不会怀疑我吧?!”
如果是这样羞辱她,那二十八两肯定不够,要加钱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轻蔑一瞥。
“身高不够。”
暴击!
婵夏自尊心受伤了,她很矮小吗?
好吧,跟眼前这家伙比,还是差一些。但她以后还会长个的!
“来摸这里。”男人指着死者喉结,“感觉到了吗?”
“碎了。”
甲状软骨骨折,这种术语婵夏是不敢说的,目前为止她只发现督主这么说过,万一此人是督主政敌,说出去会添麻烦。
“单手把成年男子扼喉而死,可见真凶力气惊人,等下我会测量痕迹,以此推测对方身高体重,你仔细记下。”
这感觉,真像是回到了当初,督主带着她一起查案。
她当时并不想做仵作,学起来也是三心二意,总是记错,每每她走神溜号书写错误,督主都会突然点到她,答错就扣她鸡腿...
多么甜酸的一段往事。
“...你有记吗?我刚说的话,重复一遍。”
“啥?”婵夏从回忆里跳出来。
“扣一两。”
“...”突然觉得督主人还不错,毕竟一两银子能买好多鸡腿!
婵夏不敢分心,专注记录。
“腹部伤,你看像是什么造成的?”他问。
被扣钱多了,婵夏也变得精神起来,马上回道:“创口窄且深,还是呈直线的,头是尖头...我有想过是簪子,但似乎过细了些?”
婵夏脑中浮现三伯母那张胖脸,上次见她时,三伯母头上戴了个钗...
“单股钗?”婵夏灵光一现。
“为何是单股?”男人问。
女子发钗都是两股。
“青州这一代有个风俗,女子若与心上人分开,便取下发钗,一分为二,一半增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重逢日便合在一起。”
俩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兴奋的光芒。
就是这个!
“眼部创口与腹部不同,是为不同工具造成,眼部创口为两头锐的匕首所致,腹部是单头直钗所致,同一人带两种凶器的可能比较小,所以——”
婵夏俩眼放亮,神采飞扬:“有人在他死后,路过在他肚子上补了一下,这人极有可能是个女子!”
“哦?为何不是男子?”
“创口深度,若是男子,创口应该会更深一些才是,但我不明白,什么女子发现死尸后不惊慌失措,还能过来补一下?动机是什么?”
婵夏突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
“这赖子周,生前该不会戏弄过什么良家女子吧?”
只有这种可能,否则女子见到这种情况,怎可能不跑回家而是抽出发钗补一下泄愤?
“出去,买些吃食回来。”男人吩咐,“剩下的我来。”
男人见她站着不动,从兜里掏出碎银,婵夏拿了钱这才出去。
人是出去了,可并不急着走,她很好奇男人支开她要做什么。
只见黑衣人脱下死者裤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刀来,婵夏倒吸一口气,把人家那啥给切了!!!
“不想扣银子就快点走,这不是你能看的。”
略带警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早就猜到这丫头会偷窥。
婵夏撇嘴。
不就是切个那啥吗?
至于这么小气的不让她看么?
话说,切那啥这种奇特的验尸术,督主也做过,其实婵夏也很想试试,但是每次有这种情况,督主都会撵她出来不让看。
解剖男子那个位置,可以断定死者生前有无同房,婵夏明白原理却苦无实践。
抠门,看一眼又不会如何,这是怕她学了去,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她就是个被师父耽误发展的小神童啊,哎。
婵夏摇摇头,这才认命的跑腿去了。
义庄内的黑衣人确认她真的离开了,这才低头解剖。
这丫头还没及笄,又没有亲娘跟着,对男女有别还不太明白,若真让她看了去,传出去对她不利...
虽然他严重怀疑,这丫头彪悍的性子就算不看这些,也嫁不出去。
想到婵夏验尸时老练的状态,男人叹息。
可惜生错了年代,这丫头倒是做法医的料子。
婵夏健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买齐,就想快点回来,万一能看一眼呢。
结果回来时,黑衣人已经查验完,缝合完毕了。
“你的猜测没错,他在死前的确有同房。”
听到这个消息后,婵夏先是呆滞片刻,然后冲到赖子周尸体面前仔细查看。
看到他手上的一处咬痕之后,婵夏的表情一点点冷凝。
这处伤她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也有做过记录,她想过各种情况,唯独没想到...
这案子竟然是个案中案!
在胡同里验尸时,赌坊的打手说赖子周离开有俩时辰了,婵夏见到他时,他尸僵刚形成。
按着这时间推算,赖子周从赌场里出来,便与女子发生了关系,完事后又遇到真凶被害。
而那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子,又在他被害后返回来,给他肚子来了一下。
活该。
“以赖子周的窘迫状况,他去不起花街柳巷,这附近又没有暗门子,只有一种可能,他强迫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情急之下咬了他的手,对他恨之入骨,发现他被害之后,用发钗戳了他泄愤。”
他说出婵夏心中所想,却见婵夏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
婵夏其实很想问——您身为公公,为何对青州的花街柳巷暗门子分布情况如此熟悉?
不过考虑到这家伙动不动就扣钱,这番猜测只能憋在心里。
“我是觉得,您可真是...”身残志坚?
看在那二十七两的份上,婵夏保持保持了沉默。
看她这小表情,也知心里没揣好坏,男人也不与她计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案,你觉得还有必要查下去吗?”
婵夏思索片刻,摇头。
“同知已经结案。我想不想查都没人会在乎。可你若真想听我的意见,我便告诉你,要查的。”
“就算死者是恶人,你也要查下去吗?用恶人的死亡真相,去换一个良家女子的生死,你觉得值吗?”
“赖子周残害良家女子,他死有余辜。但害死赖子周的人,是否出于正义还有待查证,若此人并非替天行道只是乱起杀心,不把真凶查出来还会有更多人受害。”
“若查出真凶后,被赖子周糟蹋的女子寻了短见,又该如何?”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先查下去,总有办法保护受害女子又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如果没有你,我想查也不能查,同知结案我想翻案得罪了人,不仅找不出真凶,我自己也得死,但你在,我就要查。”
“我师父说过,与人为善不可过自己能力之所及,我活着,才有机会救更多人,我死了世间冤魂就又多了一个。”
“你师父何在?”就是那个叫于铁蛋的,他记得。
“他此刻应该...”
婵夏有心想跟他打听宫中情况,看看督主在哪儿当差。
又不清楚眼前这位爷的底细,贸然问怕有风险。
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变成了她那位铁蛋师父已经仙逝。
“节哀。”
“你若把扣我的那三两银子补上,我或许会好过一些...我师父他含辛茹苦传道受业,他若看到你这般克扣我,必是痛心疾首的。”
婵夏说得情真意切,偷摸抬眼皮看他,见这家伙面无表情,缓缓转身。
眼见着他摘了手套拎着食盒朝外走,婵夏不得不接受沉重现实。
这家伙,一丁点同理心都没有。
“还不跟上,你想扣钱?”他停在门口催促。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停尸厅,在井边洗了手。
婵夏找了个借口,跑出去躲到没人角落,把揣在身上的清汁凝露拿出来仔细消毒。
这已经是多年习惯了,碰触尸身后必须要消。
并非是她舍不得给那黑衣人用,实在是督主家乡这些用品以及专有名词太过独特,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说,就是不想给他添一丁点麻烦。
“拖拖拉拉,女人就是麻烦。”于瑾等了半天不见婵夏回来,坐在院子中望天。
这院子位于义庄后身,远离停尸厅,没有那些怪异的味道,只有青草混合花香,若不是知道前面就是义庄,倒也不失为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虽然他刚刚还没验巨人观那具,但那种味道冲得应该全厅都是,就算是开着窗通气,身上衣物难免沾染味道,难以去除。
脱下罩衣后,竟然全然无味。
看来他之前推断的没错,那丫头身上自带的香气能中和尸体的氨、硫化氢等强刺激味道。
具体是什么原理暂不得而知,但对于仵作行来说,真可谓是天赋异禀。
食盒里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明明已经饿了,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明知道自己应该吃一些摄取能量,可见着饭就是不想吃。
于瑾顺手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凝露,缓缓擦着手,皱着眉头看着食盒,宛若上刑一般。
看到婵夏回来,他将瓶子收好,示意婵夏坐下。
草地上铺了个席子,俩人席地而坐。
公公她见得多了,大多都很阴柔,讨论起皮肤保养香脂水粉头头是道,少数不那么阴柔的也缺乏男子雄壮之气,眼前这位却不同,他若不说自己是公公,没人会信。
婵夏还是头回看到他摘下口罩和帽子的模样,怎么形容他这长相呢...
其貌不扬,太过普通,扔人堆里都认不出那种长相,也就左眼上的疤还有点辨识度。
但就是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长相,却自带一股威严之气,尤其是那一双利眼,里面满是正气。
婵夏前世也看过不少达官显贵,朝堂上那些大臣见到她都要巴结着,跟眼前的这位公公比,倒是逊色许多。
她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就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俩人配合验尸也是默契得很,她和阿爹出门,都没有跟他的这般默契。
但这张平凡的脸,的确是没有任何印象...
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更有种后背毛毛的感觉。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表情,考她一些乱七八糟的尸检题,答不出来就扣她一个鸡腿。
这家伙明明跟督主一点也不像,督主比他俊一百倍,为何总会在他身上看到督主的影子呢?
“花无百样红,人狗不相同...”婵夏默念几句。
压下那诡异的感觉,看在银子的份上,殷切的打开食盒。
“这是我们青州最有名的炙鸭,皮酥肉美,卷着薄饼和葱丝最是美味不过,大人尝尝看,还有这个!这个必须隆重介绍!炸烧骨!青州特产,还有这...”
一道道在他看来十分油腻的菜,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成了珍馐佳肴,一双笑眼盯着菜,一脸馋相。
于瑾本不喜欢这些肉食,可听她介绍的那么认真,竟觉得这小丫头还挺下饭的,两天未进食,突然就有了想吃东西的渴望。
为了报复被扣的三两巨款,以及之前亏的那三十文血汗钱,婵夏一点都没客气。
照着他给的钱买,一文钱都没给他剩下,买的全都是她喜欢吃且吃不起的。
本以为这阴阳怪气的家伙会想方设法折腾她,不给她饭吃,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大方,邀她一起坐下跟他一起吃。
婵夏忙活这么久,肚子早就饿了,毫不客气地坐下,借着给人家介绍地方特产的机会一通狂吃。
于瑾厌食症由来已久,如果不是身体承受不住,他是不会吃东西的,却被婵夏这股对食物异常狂热的挚爱所牵动,跟着也吃了一些。
婵夏一口气吃了好几个饼,转头一看,于瑾手里还握着刚那个饼,细嚼慢咽,比她还像个女子。
“怎么不说了?”他抬头。
太监说话素来是阴阳怪气,婵夏难以断定此人的脾气秉性,不知他这话背后是否有陷阱,稍停顿才说道。
“食不言...怕耽误你用膳。”
“嗯,继续。”
“...”跟阴阳怪气的人相处好难啊,到底是让她继续说呢,还是继续不说呢?
婵夏感觉自己跟这家伙相处,宛若在被扣银子的边缘徘徊,着实不易。
察觉他又在用那种“答不对问题就扣钱”的眼神看她,婵夏清清嗓子,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官拜何职呢?”
“王堇,都知监右少监。”
右少监!!!婵夏嘴里的卷饼差点掉了。
好家伙,这厮来路竟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她以为他最厉害也不过是五品佥书,想不到他竟然是从四品的少监,都知监里除了掌印太监,就属他说得算。
“很惊讶?”
她不吃了,他便停下,觉得有些饱了。
“不...”
婵夏头脑短暂空白后,迅速做出判断。
知府也分等级,青州知府属于下府知府,官拜从四品,跟眼前这位阴阳怪气的少监是同级,但熟识官场的人都懂,宦官权势决不能以品级来论。
同样的从四品,知府等狗官见了宦官必须要毕恭毕敬,见了面也是要点头哈腰。
哪怕这位爷只是十二监里最寒碜的那个部门,可毕竟是御前行走得罪不起,知府也要给他个面子。
这不就是意味着...
抱大腿,这三个字跳跃在婵夏脑中。
她家马上就要大难临头,有这等金光灿灿的腿摆在面前,不抱上岂不是辜负她昔日厂卫第一狗腿的尊严?!
“你对宦官是否有何偏见?”她呆滞时间有些过长,让于瑾的神色渐冷。
世人皆对宦官从来都是表面恭敬背地里咒骂,如果她也这般想,便也没有继续相处的必要了。
“都是人,能有什么偏见?一样是爹生娘养的,就像我,出生在仵作世家便常让人白眼,尽管我什么都没做,依然有人瞧不起我,那又如何?”
她还能因别人看不起她,就自暴自弃,觉得过得低人一等?
“我看你也不是拘于身份的人,我便壮着胆跟你说上几句——”
“你这胆子...还用壮?”他扫了眼食盒。
三分之二都进了她的腹中,吃东西时一点没见外。
“不要在意细节,我只说我自己。我家隔壁院是做吹手的,你知道吹手是什么吧?就是红白喜事吹拉弹唱的,那家姑娘,与我自**好,我们一起长大的。”
吹手与仵作一样,同为下九流,地位也不比仵作高到哪儿去。
俩女孩一起长大,平日里有什么心事都在一起说,两家大人也常有往来,素来交好。
“俩月前,她要出阁,我为了给她做一罐百花膏,爬到树上取刺槐花摔了下来。”
就是那一摔,让她重生了。
百花膏做好了送了出去,闺中密友嫁人了,却一杯喜酒都没请她阿爹喝。
两家自此断了往来,前几日在路上见到,她老远就绕开婵夏,摆明了话都不想说。
“她嫁了户好人家,脱离了下九流,就不能再与我家来往,我送她的香膏,怕是也被扔了吧。”
“你不气?”
“昨日的我感谢她与我走过的四时,今夕我虽与她虽是路人,却依然希望她过得更好,昨日与今夕终究是两段不同的人生,做人不能只朝后看。”
“这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他没那么说过,但他是那么做的。”
婵夏一直觉得,督主对做太监这事是意难平的,要不他怎么会疯狂暗示自己...利其器?
切都切了,只能是勇敢面对新生了,多励志。
婵夏以为眼前的这位王公公跟督主似的,又在纠结出身问题,现身说法后眼巴巴的看着他,看在她这般真诚的份上,扣她的银钱是不是该涨涨了?
却见他只慢条斯理地擦手,那双眼也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赏银无望了...白煽情了!
“请公公赎罪,小的光顾着敬仰你那过人的能力,竟忘记公公您尊贵的身份,还望赎罪。”
婵夏吞下最后一口肉,十分恭敬道。
“你刚刚吃的欢实的时候,倒是没看出要赎罪的样子。”他好笑的扫她一眼,吃完了才想起身份差距,真是颇有诚意呢。
“小的也是揣测公公心思,一会公公怕是还要验李家香铺小公子吧?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帮着您搬运。”
说的是义正言辞,一股浩然之气,说得于瑾啼笑皆非。
“我还要感谢你能吃?”
“都是小的应该做的!”她笃定眼前这厮不会跟她计较。
这般厚脸皮,倒着实是下饭,于瑾眉目舒缓。
他在这个世界见过很多人,从没有一个跟她这般对他,比他身份低的怕他,视他为洪水猛兽,比他身份尊贵的唾弃他宦官的身份,只有她,敢跟他抢吃食,满嘴恭敬,眼神却清明。
“既然公公您胃口不佳,这最后一块烧骨——”婵夏喜笑颜开,准备以浩然正气大义凛然地吃了这最后一块烧骨。
“女孩子不要吃那么多肉。”他拍掉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在她痛心疾首的眼神中,慢条斯理的吃下最后一块。
食物瞬间席卷味蕾,许是她那敢怒不敢言的小表情太过下饭,于瑾头一回感受到吃饭也不是那么痛苦。
“不算很好吃,炸的有些老。”他撂筷。
“...”咋不噎死你,婵夏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