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大燕实行宵禁,过了二更天,除了集中赌坊和花街的里坊不受控制,其他一律禁止夜间行动。
到了五更天,鼓报响了城门开启,才可恢复出行。
婵夏到达白天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民居时,刚好二更天。
街上黑压压一片。
过了二更在街上随便乱晃,被巡夜的更夫抓到至少打三十板子。
更夫拎着写着“更”字的灯笼,灯笼上挂着铜锣边敲边喊:“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更夫走远,婵夏跳下来,翻身跳进了巧娘家后院。
这翻墙技术已经不止一次被督主嘲笑造型难看,但对婵夏来说,能在她需要时起到作用就是有价值的。
巧娘家的灯熄灭了,屋内还有声响,两口子俩正在说话。
准确的说,正在吵架。
“贱妇!是不是你偷了家里的银钱?钱怎么都没了?”算卦先生醉醺醺的声音伴随着巴掌声,在夜晚听来格外明显。
紧接着是巧娘的哭声。
“官人你都拿去喝酒了,我真的没拿!”
“饭菜做得猪食一般,娶你何用!”
婵夏在外听得直皱眉。
这被巧娘家视为大好良缘,改变出身的婚姻,听起来并不美满。
算卦的喜好喝大酒,喝醉了就找茬打巧娘。
婵夏想到上次见巧娘时,她脸上无伤,可神态却是憔悴的,想必这杀才动手时避开了脸,挑着看不见的地方下手。
真是个渣滓。
婵夏本想等他们入睡后再下手,巧娘一声比一声惨的哭声让她改变了主意。
从怀里取出几根香,戳破窗户纸点燃戳进去,没一会屋里便没了声音。
婵夏把香取出来熄灭,提前服下解药带上口罩,用刀片拨开门栓,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断的案多了,这些毛贼手段她都会。
这家只有夫妻二人,全被婵夏用迷香撂倒。
巧娘躺在地上,露出来的胳膊没有一块是好地方,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算卦的栽在床上,手里还握着根手臂粗的木棍,如果婵夏不及时把人放倒,他必然打得更凶。
“渣滓。”婵夏对着算卦的骂了句。
再怎么说,巧娘也是跟她一起长大。
若不是查案要紧,婵夏真想收拾这挨打女人的渣滓。
婵夏点了灯,屋里屋外仔细查看,最后在后院的树枝上找到了一点线索。
在婵夏跳进来的位置,有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线头。
想必是黑衣人翻进来躲婵夏时,被树枝刮到了衣服。
这是故意要把婵夏的思路引到巧娘身上。
婵夏找到证据后,再次回到屋内,巧娘夫妻还沉睡着,婵夏看着地上遍体鳞伤的巧娘叹了口气:
“你这是何苦...”
如果不是急着改变出身,巧娘怎么会嫁到这样的人家。
为了跟过去的卑微划清界限,巧娘连婵夏这个儿时朋友都能当垫脚石,本想着踩着婵夏就能融入新生活。
不成想,巧娘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人家的垫脚石。
那黑衣人就是故意引婵夏过来的,想把一切推到巧娘身上。
婵夏从巧娘身上翻出一方帕子,将帕子在她随身佩戴的熏香球上来回摩擦,确定沾染了这个味道后,悄无声息地放回去。
那黑衣人凭着婵夏的香味逃跑,婵夏要用香味扳回一局。
虽然她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根据阿爹所说,她佩戴了李家小公子做的熏香球,香气更浓,留香持久,只是过于香,反倒是不如她原来的体香耐闻。
突然,婵夏的视线落在了床头放置的针线盒里。
这里面装着巧娘的针线,还有她缝了一半的女红,婵夏伸手去摸,摸出个小盒子。
百花膏,盒底还有婵夏亲手写的百年好合几个字。
这是婵夏送巧娘的出嫁礼物,就是为了做这个从树上摔下来,她才有机会重生。
本以为巧娘把这个扔了,没想到被她藏在了针线盒里,木盒已经被磨的发亮,里面的香膏却没少。
或许在无数个挨打后的夜里,巧娘就是坐在桌前,看着酩酊大醉猪一样的男人,摸着木盒,回想着她出嫁前的生活。
过了垂泪的夜晚,咽泪装欢。
“阿夏,我对不起你...”
巧娘呓语,婵夏放下木盒。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俩小姑娘坐在一起,歪七扭八地绣着花,想着以后的人生。
“喜欢打女人是吗...”婵夏抽出银针,对着算卦的某处露出贼笑。
戳爆它~~~
脑中,督主那浩然正气的脸突然浮现,仿佛对她说,不可。
婵夏收针,有点遗憾。
“不让我戳蛋,那来点补药,总没毛病了吧?”
找到酒坛子,从怀里掏出随身的药包,翻来找去,有了~
这种药调理女人最是好,无论多狂躁的女子,服了这个以后都能缓和情绪。
婵夏把一整瓶药均匀地撒在酒坛子里,微微一笑。
“要按疗程服用哦。”
喝不出个性格和顺的“公公”,算她白跟督主混这么多年!
出来,正待翻墙,却听到外面有小小声的谈话。
俩更夫巡夜遇到了,正在院外歇脚聊天。
俩更夫声音压得很低。
婵夏只隔了一堵墙,勉强能听到一些,声音太小了。
“我梦到了赖子周了,空着俩没眼珠的黑洞瞅着我,给我吓醒了,哥,你说赖子周是不是埋怨咱们不帮他鸣冤?听说厂卫大人相好的正查这案,要不咱们找她说说?”
厂卫...相好的?!该不会说她吧?
她手里有令牌的事儿,已经传成这么邪乎了吗?
“嘘,你不要命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厂卫的再厉害也是天高皇帝远,还能大得过二公子?你敢乱说,咱就得跟赖子周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明天给赖子周烧些纸钱念叨念叨,不是不帮他,二公子咱也得罪不起啊...眼看就三更了,别说这个怪渗人的。”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出没。
俩更夫同时觉得背后一凉,不敢再提这茬。
等更夫走了,婵夏翻了出来,若有所思。
更夫巡夜,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来。
婵夏本来是布局抓黑衣人的,这个是意外收获。
正琢磨着该如何找更夫打听二公子的事儿,突然肩膀一沉。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
婵夏手快速翻转,系在手腕上的袖箭嗖地发射。
身后的人侧身闪过,婵夏准备再补一发。
“是我。”
赵义看着入木三分的铁钉心有余悸。
他要是反应慢点,这会应该已经倒在地上了。
“赵把总你这玩笑开得有些大,差点被你吓死。”
“...谁吓谁啊?!”赵义看着被戳了个洞的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受惊的人呢。
“都是为了查案。”没这些傍身她也不会独自出门。
“用迷香查案?”赵义还从没见过这么胡来查案的。
恕他直言,江洋大盗出来作案,家伙式儿也没这么全。
“不要在意细节——赵把总宵禁后出行,又是为何?”
婵夏把话题转到赵义身上。
“我追贼一路过来的,贼没追到,倒是看到了你翻人家院子...”
赵义不习惯青州闷热的天气,睡不着,躲过巡夜的,到河边想洗个澡。
刚到河边,就见俩黑衣壮汉,扛着个布袋子飞奔而过,他一路追过来,到这一片人就没了。
“我看那俩黑衣人身手矫捷是练家子,说不定是流寇。”
都传青州一代流寇作乱,赵义只恨自己没及时把贼追上,为民除害。
却见婵夏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是从河边到这代的地形。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婵夏用树枝在地上戳了几个点。
“这几条街都有更夫来回巡逻,这一代住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家里不见得有多少钱财,你若是流寇,会选择在这样的地带犯事儿?钱少风险大,傻子才来。”
“依夏姑娘之见,不是流寇是什么呢?”
“问更夫,他们会知道。”
“更夫遇到坏人,为何不敲锣?!”赵义觉得婵夏在异想天开。
“若是遇到你般无权无势无来路的,更夫自然要敲,遇到旁的就说不准了。平日里两个更夫就算是偶遇,也只会在路口短暂交汇,刚那俩却是坐那聊了好半天,懂?”
婵夏听赵义说完前因后果,心里便已经有了初步判断。
赵义懵懵懂懂,跟着婵夏走。
走出去十多米,赵义一拍脑袋。
“你是说,其中一个更夫所辖区域有问题,他故意避开让黑衣人通过,跑到这里了?”
“嗯,这反应速度——”
“夏姑娘这般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赵义挠挠头。
婵夏叹息。
为啥有人明明这么普通,却如此自信呢?
“我是说,你这反应速度再慢点,我都快追到了。”
俩人说话间,已经距离其中一个更夫不远了,隐隐能看到更夫手里的灯火摇曳。
“夏姑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更夫遇到坏人故意躲开,怕是那俩坏人来路不一般,如果我们这么过去,他必然不会跟我们说实情。”
赵义本想证明下自己也不是婵夏想的那般迟钝,却见婵夏用打量大牲口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他。
看得赵义心里一阵发毛。
“我记得,你还欠我六两银子?给你个还利银的好机会,一会你按我说的做...”婵夏压低声音,如此这般的交代。
更夫跟同伴分开后,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
他频繁回头望,心里嘀咕一定要给赖子周烧点纸,怪渗人的。
黑漆漆的夜,突然响起男人凄惨的声音:
“我死的好惨啊...”
“谁!”更夫手里的锣落在地上,吓得一蹦多高。
心里正是有鬼,整这么一下谁受得了。
落在地上的灯笼突然熄灭。
更夫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爬两步,就见树上“飘”着一道身影。
没了灯光,今晚又没有月亮,看不太清,只看是个男子的身形,头发披散在脸上。
“我是赖子周啊,你为何不救我...”
“赖子周,冤有头债有主,害你的是二公子,你找他索命,不要找我啊!我没办法啊——啊!”
更夫眼见着那鬼影飘下来,落在他面前,伸着手朝着他走来。
更夫腿软得挪不动地方,尿都吓出来了。
“我要你给我偿命!”
“我只是个打更的,二公子可是知府大人家的公子,我若替你伸冤我自己也会没命,求你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嗯,那我就放过你了。”婵夏从树后走出。
更夫知道自己上当了,转身想跑,鬼影挡在他面前,将遮着脸的头发拂开,正是赵义。
“你们到底是谁?装神弄鬼作甚?”
婵夏戴着口罩,让人无法看清她的容颜,只有那双黑眸在黑暗中泛着寒光:
“我是谁不重要,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我绕你一命,否则,就送你见真鬼去!”
更夫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我说,我都说!”
在婵夏的威逼利诱下,更夫和盘托出。
这事要从俩月前,青州一桩离奇案件说起。
卖花张老汉有个刚及笄的闺女,生得如花似玉,模样很好,被知府家的二公子吴勇看上了。
吴勇强抢民女,姑娘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张老汉告状无门被打发回来,一气之下收拾行囊上京告状。
人一去不归,一个月前尸身在山上被发现,被啃的只剩个头了。
“众人只当张老汉上京翻山遇到了猛兽,直到几天前,赖子周跟我们几个喝多了说走嘴了。”
赖子周这等赌徒,经常夜间行走,跟更夫关系都不错,偶尔聚在一起吃酒吹牛。
癞子周喝多了对更夫说走嘴了,说那张老汉是被他推下悬崖摔死后才被野兽啃的,而指使赖子周做这丧尽天良事儿的,正是吴勇。
“知道这件事的就我们几个喝酒的,赖子周死的那般惨,我们哥几个也总觉得良心不安,大侠饶命啊,不是我们不想管,实在是二公子只手遮天,我们说了也没用。”
人家爹就是青州最大的官儿,告谁去啊。
“今晚的俩黑衣人,你为何要放走?”婵夏接着问。
“那是二公子的护院,打更人都认得的,平日里二公子看上谁家姑娘就捆回去,受害姑娘们也不敢声张...我们巡夜看到二公子的护院,都是绕开走,以免惹火上身。”
“竟然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
不等婵夏说话,赵义火冒三丈了。
这简直是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太猖獗了!
婵夏垂眸,听起来赖子周的死是跟二公子有关。
但从她与王公公尸检赖子周和李小公子的结果看,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目无王法,实在可恶!”
放走更夫,赵义一拳锤向树干。
“你把树锤断了也无济于事,浪费体力。”
赵义怒道:
“难道你听着不生气?亏我把你当兄弟,以为你虽然贪财市侩,却是个心有大义的人,想不到你也这般冷漠,见死不救!”
“只当我赵义不认识你这冷血之人!”
赵义猛地抬头,婵夏已经走很远了,那方向不是回家的。
“罗里吧嗦的,等你喊完了,那混账早就把事儿办成了。”
婵夏的声音穿透黑暗。
赵义忙追上婵夏,堆笑道:“就知道夏姑娘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
“不,我是个贪财又市侩的人,我决定多收你些利银。”
赵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突然,他疑惑地抬起头问婵夏:
“夏姑娘,我怎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呢,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这样相处过。”
婵夏笑而不语。
今生她是没有跟赵义共事过。
但前世这种事儿,她、赵义还有彩凝没少做。
赵义前世得督主赏识,以护卫首领的身份跟在督主身边,不过督主那谪仙一般的存在,也不需要别人保护,赵义更多时间是跟着婵夏。
彩凝是督主派到婵夏身边的女护卫。
京城里的纨绔势力错综复杂,有的一时半刻没那么快绳之以法,婵夏就领着赵义和彩凝出去打闷棍。
倒是勾起她的回忆来了。
“夏姑娘,咱们到哪儿找人去?”赵义问。
“那混账不可能把人带回知府府邸,他在这附近一定有外宅。”
青州南城区有几处深宅大院,都是富贵人家。
婵夏猜吴勇的外宅就在那边,否则护院不会挑着这条路走。
“话虽如此,那么多院落等咱们一间间找过去,怕是来不及了...”
“自然是不用咱们找他。”婵夏抬起手,赵义大吃一惊。
“你什么时候把更夫的锣给顺来了?”
这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查案的。
爬墙、溜门撬锁、打闷棍、顺手牵羊、狮子大开口...她一人能抵半个贼窝的战斗力!
“哪来那么多废话?一会到了地方,你就这样...”婵夏嘀嘀咕咕,赵义面带难色。
“在下大小也是个把总,你让我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这纵火会不会太过了?”
“不救人了?”
婵夏一句就把赵义噎回去了。
须臾,黑烟缭绕,赵义气沉丹田,婵夏一通狂敲锣。
“走水了!”
俩人弄了堆柴火点燃,火势不大,烟却鼓捣出不少,配合这惊悚的锣声,硬是鼓捣出了声势浩大的场面来。
黑漆漆的长街,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婵夏边跑边敲,势必要把整条街都敲起来。
不一会,便有家丁拎着水桶跑了出来。
几家同时出来人,只见长街浓烟滚滚,家丁们奔跑寻找着火点,婵夏和赵义混在人群中观望。
突然,赵义指着其中一个人:“是他!”
街角,一个黑衣壮汉正探头探脑,没有灭火的意思,只是打探情况。
一条街都被婵夏敲了起来,那黑衣壮汉也没留意自己被人盯上了,确认火势不大,急于跟自己主子汇报,并没留意婵夏和赵义一路跟了过来。
“二公子并无大碍,只是一点小火情。”黑衣人隔着门汇报。
对屋内传来女子呜咽声只当听不到。
屋内,吴勇敞着衣衫,一步步走向被捆的女子。
“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吴勇舔舔嘴角,笑得十分无耻。
刚那一声走水十分扫兴,好在火势不大,他还可以继续。
女子眼看着这恶人一步步靠近,睁大的眼里满是恐惧。
就在吴勇身上的衣服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吴勇也倒在了地上。
被捆的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门开了,进来俩人,可当她想看清来人是什么样,眼皮却一点点沉了起来。
“先救人。”婵夏指挥赵义把晕过去的女子扛起来。
外面的护院被赵义搞定了,吴勇被婵夏用迷香撂倒。
“他怎么办?”
赵义踹了地上的吴勇一脚。
“就这么放过他,实在不甘。”
“年轻人肝火不要那么旺盛,凡事都要平常心。”
婵夏边说边掏火折子,眼角的余光瞥了地上的二公子:“你看,他那么小,依然顽强地活着呢。”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咦?你说什么?”
“不重要,重要的是...”婵夏把灯油泼在桌子上,先是点燃了二公子的衣服,再去点桌子。
火光映衬下,婵夏露出个菩萨般地笑。
“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二公子的顽强啊!还愣着干嘛?就给他这样架出去捆院子里,连同他那俩护院——护院的衣服也扒了。”
“为何?”赵义被她这神奇的操作惊到不知说什么。
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出不了这样一位奇女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正常人衬托二公子的顽强,等他们醒来后,感情一定会更好的。”才怪。
赵义以为,他要是二公子,受了这般奇耻大辱,怕是没脸活下去了。
火彻底烧起来还要一点时间,刚好够赵义捆人。
婵夏退后两步看看,摇头。
少了一抹灵魂。
从包里掏出纸笔,刷刷几笔,分别贴在吴勇和他俩护院身上。
“大、中、小?”赵义读了出来。
婵夏觉得不妥,提笔,在把那个小划掉。
重新写上俩字:特小
赵义对婵夏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一阵锣声过后,行侠仗义二人组带着被救下来的女子从后院撤退。
至于救火的人们是如何闯进来,看到丑态百出的二公子又是作何反应,赵义不得而知。
吴勇的脸是彻底丢尽了,短时间内能不能人道都不一定。
但对婵夏来说,眼下的这点惩戒远远不够。
若更夫所说都是真的,这个吴勇就该绳之以法,斩首示众。
只是赖子周和李小公子的案件还未破,暂时还要留着吴勇这条狗命。
把那受害女子送回去,叮嘱她早些搬家,以免被吴勇报复,折腾这么一圈,也快到了五更天。
“夏姑娘真是让在下佩服,今日之事,你做得太漂亮了。”赵义想到那行侠仗义的过程便热血沸腾。
“赵把总,我这还有个让你偿还六两欠债的机会。”
陈四起床只觉得头晕沉沉的。
再一看,竟已是晌午了,脑袋嗡一下炸了。
他就算再贪杯,也不至于睡到这时辰才起来,难道——
桌前,茶杯底下压着气死爹不偿命的纸条:
阿爹,我又给你下药了,晚上见~
陈四气结,这丫头也太胡来了!
上次药他,跑出去缝尸块。
这次又药他!
也不知这丫头干什么去了,真是胡闹。
好在今日无案。
陈四想着出门找闺女,路过客栈时,正好看到赵义行色匆匆。
“赵把总!”
赵义听到他的声音,脸色变得古怪,蹭地钻进客栈,唯恐慢点陈四就会追上来。
陈四莫名:“赵把总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还想约他晚上继续喝两杯呢。”
赵义看不到陈四追上来,这才长舒一口气。
呼,还好躲过去了~
要不陈团头跟他打听起夏姑娘的事儿,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
抬手敲了敲门,压低声音:“夏姑娘,是我。”
门打开一条缝,赵义闪身进门,被婵夏的打扮吓了一跳。
“夏姑娘,你这是...?”
婵夏穿着白色罩衣,头上戴着同色布巾,身上还沾了红色的血渍,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手上沾血的刀子。
赵义被她吓得脸色煞白,视线挪到床铺上躺着的那人身上。
颤抖着手指向婵夏:
“夏姑娘,在下虽然欠了你银钱,可大小也是个把总,你让我带人回来我照做了,可你竟将他残忍杀害,你这也太...太...”
俩人搞定了吴勇之后,婵夏让他去赌坊外把混混张打晕扛回来。
赵义已经习惯了她这不走寻常路的查案方式,没多想就把人带回来了。
人带回来了,婵夏又把他支到巧娘家门前盯着,直到晌午目标出现,赵义才回来。
回来就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
婵夏伸了个懒腰,越过傻眼的赵义,来到了床前。
混混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腰腹缠着白色的布带子。
赵义追过来,低头一看,盆子里那红呼呼的一截...!!!
“你竟然还把他肠子切了?!”何其残忍!
“这不是肠子,是阑尾。”婵夏把切下的阑尾用刀戳起来,凑到赵义面前让他看仔细。
“正常的阑尾会比较细,这个有水肿是生病的表现,不切的话,人会活活痛死。”
赵义哪里听得进去,急得在屋内来回转悠。
“你闯大祸了,投案也难逃一死...我帮你把人扛来,也是同犯,我也跑不掉,可我义弟的仇还没报,我不能死啊...”
婵夏把沾了血的罩衣脱下,手术工具全部整理好,顺口说道:
“把我交给官府,将功赎罪?”
“我赵义拿你当兄弟,怎可做出背叛兄弟之事?”咬牙,“你走,我来扛下这一切,左右我的命是你救下的,夏姑娘只要清明时到我和我义弟的坟头,烧些纸钱送些酒便可!”
“哎呦...”混混张哼唧。
“咦?你没死?”赵义冲过去看,的确是喘气的,还活着!
“我这是在哪儿...夏姑娘?”混混张的麻沸散劲儿还没过,脑袋有些迟缓。
“计划有变,我提前给你医治,你的旧疾已去,不过要卧床几日,这间房我包下来给你静养,按时吃药,恢复一段时日便可与常人无异。”
混混张想起身跪下,被婵夏拦住。
“仔细抻着刀口。”
“姑娘大恩大德,再下无以回报——”混混张感激涕零。
“六两。治病按你我约定不收费,客栈和药费以后还我。”
“呃...张某囊中羞涩...”
赵义在边上差点说出真相:客栈一天二百文,药是婵夏开的方子,他抓回来的,一副不过几十文...
六两可谓是天价了。
“我与人最是公道,童叟无欺,支持分期还钱,利银合理。”
赵义感觉这一幕是如此熟悉!
夏姑娘只要一说“童叟无欺”准没好事!
这不就是当初忽悠他那一套么!还是这套说辞,没变!
“病好后找个正经营生,一年半载便能还上了,你是有债在身的人,好好活着,别回赌场混吃等死了,我可不想你没还完钱人就死了。”
混混张晕过去了。
不知是感动的,还是因背负巨额债务吓的。
“夏姑娘,您这是怕他再走老路不学好吗?”
赵义总算明白过来了,只觉得婵夏身上泛着莹莹圣洁光辉,晃眼。
“我只是个贪财又市侩的仵作。”婵夏皮笑肉不笑。
赵义不敢说话了,夏姑娘可真是...记仇啊。
他与她争辩时说了她一句,她记到现在!
“让你盯着的事,如何了?”婵夏问。
“我照着你说的,一步步设局,果然在巧娘家门前,看到了你说的那个姑娘去找她。”
很好,鱼上钩了。婵夏心满意足。
接下来,就等到天黑过去收网了。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让我装富商找巧娘的丈夫,还骗他说,有高价看风水?”
“还有,你是如何猜到,巧娘丈夫今日会找木匠的?”
“还有——”
赵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婵夏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事情的结果,也跟婵夏预料的一模一样。
但他想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
“一个问题,二两。”婵夏笑呵呵地伸手。
赵义嘴角抽了又抽,婵夏不逗他了。
“你帮我做事都没收我钱,我回答几个问题又怎好要你银子?这些疑惑,等晚上我捉到人后,再一一给你解答,都是兄弟。”
赵义大受感动。
夏姑娘拿他当兄弟呢!
婵夏看他这一脸憨憨样,有点于心不忍。
这傻大个莽撞人就没发现,自己又抓他当免费壮丁吗?
晚上,婵夏打算捉黑衣人,赵义跟着她能省点力气。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婵夏选了青州最好的酒楼,宴请赵义。
俩人饱餐一通后暂时分开,约好了二更后巧娘家门前老树汇合。
到了二更天,婵夏先到了地方,藏在树后等着赵义。
时间一点点过去。
赵义还没到。
婵夏正琢磨这是个什么情况,突然看到正前方,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那黑影来到巧娘家正门前,左顾右盼,看四下无人,掏出火折子,正准备点火烧巧娘家,就觉得肩膀一沉。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放火,你这是要烤山药呢,还是...想灭口?神秘的黑衣人,不,我应该叫你,紫雀姑娘?”
跑到巧娘家门前纵火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雀。
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婵夏就在她身后。
“你,你——”紫雀差点被突然出现的婵夏吓掉了魂儿。
“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是吗?那是因为,我心中有个疑惑一直解不开,紫雀姑娘,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让混混张打我?”
紫雀奋力挣扎,却被婵夏牢牢按住。
婵夏生来一副笑面,无论做任何事看着都像是笑,可她明明嘴角是上扬的,眼神却是冰冷,让紫雀不寒而栗。
“我陈婵夏行走江湖,自认童叟无欺,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阿爹陈四更是从不与人结仇,你为何要赶尽杀绝,让我们父女在青州待不下去?”
紫雀原本还是双唇紧闭,一副不想配合的状态,可听到婵夏说“童叟无欺与人为善”,瞬间变得激动起来。
“你与人为善?呸!你分明是为虎作伥!你与狗官勾结,草菅人命,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哦?看来姑娘是话里有话了,不妨说来听听,我所查哪个案子,让姑娘不满,觉得我父女俩收了不干净的钱?”
“你少在这惺惺作态!你若没有收黑钱,为何有银钱收买巧娘一家?若不是你收买了巧娘,从她嘴里问出了我,你怎可能守在这?”
“你看到巧娘一家突然变得阔绰,以为巧娘一家必然收了我的银钱,正因收了我的钱才会出卖你,所以你深夜来到巧娘家纵火,报复。”
紫雀仇视着婵夏,她以为婵夏说得,便是事情的真相。
婵夏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怎么跟个小傻子似的?我挖个陷阱,你就朴实地跳进来了,你可知,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设置好的圈套?巧娘根本没有出卖你,我也没有给她一文钱。”
从来只有她赚别人银钱的份,别人想从她这挖点钱出去,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想到这,婵夏分心痛苦了下。
赵义这个吃了她饭却无故罢工的混账,说好的俩人一起抓人呢?
这种解释事件来龙去脉的活儿,难道不该是赵义来做吗?
“她身上有你的香味,你们在一起必然是彻夜长谈,否则怎会她沾染了你的气息?而且长谈过后,她家里就有钱了,难道不是她出卖我换来的?”紫雀以为婵夏在狡辩。
“她什么都没说。香味是我故意蹭上去的,巧娘家有钱的消息,也是我刻意放出去的。”
白天,婵夏让赵义冒充富商家的管家,找了巧娘相公,骗他富商要迁祖坟,给他口头承诺了一笔不菲的酬劳。
接着,婵夏让赵义提前一步来到木匠家,与木匠等人散播巧娘相公发了笔横财的消息。
她潜入巧娘家时,看到桌上有本《宅经》,摊开的那页刚好与木柜有关,而刚好摆放的木柜空出来了。
婵夏猜巧娘相公是想添木柜换风水,便让赵义先一步到木匠家。
果然,巧娘相公来了。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特点,提前散布消息的好处就是,哪怕巧娘相公并没有给木匠付定金,木匠也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已经发财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紫雀耳朵里。
紫雀这会本就是做贼心虚,有点风吹草动都警惕的很,马上跑到巧娘这求证。
她进巧娘家,也被赵义暗中观察到了。
紫雀找巧娘,原也不完全相信巧娘会出卖她,也想问巧娘是否是有别的来钱路子。
可靠近巧娘就闻到巧娘身上那独特的气味——不就是陈婵夏身上的味道吗?
各种细节,环环相扣。
紫雀自以为她是明察秋毫,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所有的“细节”,都是婵夏算计出来的。
“我不信,你骗我,根本就是你狡辩...”
紫雀听完来龙去脉后,整个人都疯癫了。
关于陈婵夏,紫雀也打听了许多。
知道她出身仵作世家,近一段时间开始接手她阿爹的衣钵,做了仵作。
她手握厂卫通行令,可出入任何案发现场,有人说,她可能跟厂卫的某位大人好上了。
但关于婵夏,更多的还是她食量惊人的传闻。
据说她一顿饭能吃好几张饼。
在紫雀的心里,婵夏无疑是个饭桶草包。
与那些狗官别无二致,除了能吃。
此时的婵夏,稳如山,目光深邃,哪里见得半点饭桶的模样。
紫雀只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才明白,自己遇到了高人。
“若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你扭送官府,但我深夜单独见你,便是要问个仔细,你为何要这样害我?”婵夏问。
“你活该!赖子周是不是你查验的?李家小公子是不是你查验的?你若没有跟官府勾结,你怎会胡乱结案?让好人死的不瞑目,还给坏人撑腰,你该死!”
紫雀说完,趁着婵夏不注意,一口咬在婵夏手上,转身就跑。
婵夏抓起脖子上的吹箭,对准紫雀的方向。
她浑身上下都是机关,都是凭着前世记忆做出来的。
前世,她经常陪着督主查大案,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督主便给她做了这些防身用品,以此保证她的安全。
但同时也对她有过训诫,这些装备仅用来查案自保以及捉坏人,不可惹是生非。
紫雀雇佣混混张,意图谋害她和阿爹在先。
狗急跳墙,企图纵火烧巧娘一家在后。
这两点随便拿出来一条,都够得上“坏人”的标准。
可就在婵夏吹箭对准紫雀,准备吹下撂倒她时,婵夏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咬痕。
这是...?
婵夏盯着咬痕分心的功夫,紫雀已经跑远,但婵夏并非不能捉她。
除了吹箭,她还有射程更远的袖箭,足够撂倒紫雀。
但那个威力过大,发出去就算避开要害,也会重创。
婵夏并不想用袖箭伤紫雀。
就是因为,她手上这枚咬痕。
“怪不得你那么恨赖子周,怪不得你迁怒于我,原来,你就是那个被赖子周祸害的女子...紫雀。”
婵夏看着紫雀的背影低语。
案件到了这一步,近乎要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