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副主事强硬的表态,风沙不惊反喜。
一旦方副主事将屠城的消息带回去之后,隐谷一定会做出相应的反应,东鸟四灵将会立刻承受巨大的压力。
只要两边不真的打起来,闹得越凶狠,他才越容易火中取栗。
待到凌晨时分,何光再次派人约见。
两人还是在高家茶铺碰头。
何光虽然脸沉如水,依然掩饰不住眼神的紧张,不及寒暄,匆忙道:“就在刚才,东鸟皇帝急召重臣入宫密商,似乎要有大动作。隐谷想干什么?”
“不懂了吧!这叫临阵加码。就在双方条件快谈妥的时候,一方突然显示实力,令人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风沙轻描淡写道:“为了防止更大的变故,哪怕隐谷额外提些小条件,我们也只能认了。”
何光森然道:“他们又提了什么条件?”
“他们要求我们保证城破之后的秩序,尤其要保证东鸟皇帝可废不可死。”
何光神情顿时缓和下来,失笑道:“上头的确担心隐谷事后抹黑,许诺约束王萼,至于杀不杀东鸟皇帝……”
沉吟道:“这是王萼头疼的事,对我们没有影响。留着王广也算个制约,免得王萼得意忘形,忘了谁把他捧上位的。我相信上头不会反对。”
风沙叹气道:“我就说隐谷怎么之前不当条件提出来,原来在这儿憋着坏水呢!”
何光冷笑道:“你看隐谷这事做的多冠冕堂皇,什么担心屠城,分明担心王广死了,他们手中筹码赔个精光。”
风沙正色道:“这正是他们精明的地方。我们答应,他们手中多少留了个筹码,名声更好听。如果不答应,其罪便在我们,他们怎么都不亏。”
何光冷哼一声,颇为不屑。
风沙心里暗笑,嘴上说道:“上头还说了什么,水军退不退,解药给不给?”
何光从怀中掂出个小瓷瓶:“见血封喉的解药,这是两份的量,最好混蜜水吞服,不然能把苦胆吐出来。”
两份的量是为了让人可以验毒。
风沙刚想伸手接过,何光把手收了回去,淡淡道:“我们仅是日常备有解药而已,毒不是我们下的。隐谷如果恩将仇报,我们不会认帐。”
风沙哑然失笑:“这点我可以做保,若是隐谷无事生非,你们来找我的麻烦,我去找隐谷讨回说法。”
何光满意的点头,将药瓶递来,嘴上说道。
“至于城外那支水军,还需要点时间,总要等天亮不是。我保证中午之前,他们会尽数撤离。在此之前,我希望隐谷安静下来,并且重返晓风号。”
这就是制约了,隐谷继续折腾,水军就不会撤走。
风沙晃了晃手中药瓶,微笑道:“包在我身上。”
他两边来回撺掇,从四灵手中凭白多要了不少好处。别的不说,光是保住东鸟皇帝的性命,隐谷就欠他一个大人情,简直跟白捡没什么区别。
回到晓风号之后,风沙并没有着急请方副主事,反而让绘声把孟凡叫来。
孟凡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好歹也是旧蜀王室血脉,各方面条件怎么都不会差,奈何罪民出身,恐怕没少吃苦。
肌肤有些粗糙有些黑,肩膀稍微有些不平,左边高右边低,神情十分怯懦,缩着脖子和肩膀,看着不像个油嘴滑舌能骗女人的家伙。
风沙歪着脑袋打量他,久久没有作声。
孟凡趴在地上微微发抖,连呼吸都不敢喘大声。
绘声站在风沙身后,双手紧张兮兮的搅着自己的衣角。
她不知道主人叫孟凡来干什么,是不是兴师问罪,又担心孟凡不会说话,惹恼主人。
风沙轻咳一声:“我本打算把你阉了送回辰流宫里服侍,幸好你有两个好姐姐,知道吗?”
孟凡低着头不敢作声。
绘声瞧着心急,勉强压住语气,轻声道:“主人问你话呢!老实回答。”
孟凡赶紧道:“知道知道。”
风沙靠回躺椅,缓缓道:“犯了错,不受罚是不行的。我且问你,你觉得自己该受什么惩罚?”
孟凡抖得更厉害,嗫嚅不语。
绘声过去与他并肩跪下,哀求道:“孟凡犯了大错,是婢子没教好他,愿意替他受罚。”
风沙摇摇头:“你呀!就是太惯他,慈母多败儿知道吗?”
绘声流泪道:“孟家就他一个血脉,求主人开恩饶过他。”
风沙沉默一阵,柔声道:“饶过是不可能的,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我许他将功补过。”
绘声愣了愣,忙道:“谢谢主人开恩,孟凡一定尽心尽力。”见弟弟还趴在那儿不动,拿手使劲推他。
孟凡如梦初醒,磕头谢恩。
风沙嗯了一声,勾勾手指。
绘声赶紧起身凑过去。
风沙轻声道:“王龟你知道吧?”
绘声点头。
王龟算是剑侍眼中的名人,几次三番得罪、戕害主人,碍于宫青秀的面子,一直奈何不得。
甚至堂而皇之的混在升天阁里,小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主人不发话,谁也不敢动他,顶多来个视而不见。
云本真恨这家伙恨的牙根痒痒,私下里没少当她面诅咒。
风沙轻声道:“苍蝇嗡嗡,实在烦人,打了又嫌手脏。”
绘声俏目一亮,这可是最贴心的活计,忙道:“主人放心,孟凡打小就会打苍蝇,保管让主人耳边清净。”
风沙摇头道:“我要看孟凡的本事,也是他将功赎罪的唯一机会,你要是敢出手帮忙,我立刻阉了他送王宫当差,懂吗?”
王龟似乎和王尘有点关系,何子虚曾经严厉警告过他,甚至拿翻脸作威胁。如果绘声出手,和他出手有什么分别。
总之,对付王龟,只能找个小人物,要让隐谷无话可说。
绘声呆了呆,担心道:“可是,孟凡还这么小……”声音越说越小,既不敢违逆主人,又担心弟弟吃亏。
王龟的情况她很清楚,在流城也算风云人物了,武功高的很,她若不帮忙,孟凡怎么会是对手。
风沙掏出何光给的药瓶塞她手里,淡淡道:“让他带着这个解药去见方副主事,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必须亲手喂何先生服下。对了,他要先吃一半试毒。”
……
绘声接过药瓶,一听试毒差点没拿稳。
风沙笑道:“放心,最多难吃吐一阵,死了不了人。”
绘声这才放下心。
风沙又道:“另外叫他帮我送份礼物,礼物就是一句话:王萼或许会顾念兄弟之情。记得着重强调‘或许’二字。好了,叫他快去快回。”
这种事其实没个谱,不到最后尘埃落定,谁也没把握到底能不能成。
现在只能间接露个口风,将来若是能成,隐谷会记下这个大人情。就算不成,也得记个小人情。
特意让孟凡送予解药,传达这句话,风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哪怕仅是个中间人,以隐谷的作风,多少会记孟凡一笔恩情,往后只要孟凡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起码不会被隐谷视作敌人。
加上孟凡的确是个小人物,往后若和王龟结下矛盾甚至敌对,隐谷绝不会因为王龟和自家少主有什么关系而拉偏架。
说是凡事讲理也好,道貌岸然也罢,反正隐谷就这尿性,君子可欺之以方。
绘声不解主人的意思,仅是牢牢记住,赶紧扯着孟凡谢过主人,然后拽他出去小心叮嘱。
风沙拍拍手掌。
巧妍从内室快步走出来,到躺椅侧面并膝席地,垂首聆听。
风沙懒洋洋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很清楚,帮他就是帮你。”
巧妍轻轻应是。
“绘声太溺爱这个弟弟,恐怕只会教坏不会教好,你一定要多上点心。他若成材,你跟着沾光,我也记你个好……”
风沙想了想道:“不要怕他给你耍脸子发脾气,该凶就得凶,该告状就告状,我给你撑腰。”
孟凡本身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绘影。绘影执掌他在江陵的势力,上连着辰流,下连着君山,位于中枢通衢之要地,他不得不考虑绘影的感受。
只要这混小子别惹出什么大麻烦,逼着他挥泪斩马谡,巧妍就算立功了。如果还能安分不惹事,甚至帮些小忙,巧妍就算立下大功。
“主人恩典,婢子感激在心。”
巧妍大着胆子道:“那个王龟似乎很厉害,孟凡他什么都不会,吃亏还是小事,就怕不小心丢了主人的面子。”
风沙哑然失笑:“这就替孟凡讨好处了?都说女生外向,果然不假。”
巧妍赶紧低头:“婢子不敢。”
风沙沉吟道:“我给他在升天阁谋个位置,在外面也算有点地位。不过你要把他看牢了,若是仗着那么点权利胡作非为,委屈的是你,我也饶不过他。”
巧妍咬住下唇,不敢摇头也不想点头。
在她看来,升天阁再正经也是个风月场,莺莺燕燕实在太多。在里面当差,总觉得名声不太好听。
升天阁乃是风沙的核心利益,远远凌驾于他的其他势力之上。当然,升天阁本身并没有什么秘密,其实没必要藏着掖着。
尽管如此,云虚和隐谷仍是千方百计才占些份额,他这次难得开回后门,放孟凡进去,纯粹是给绘影面子。
瞧见巧妍居然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风沙淡淡道:“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给他在三河帮谋个职位罢~”
巧妍小心肝吓得一个激灵,忙道:“主人让他去升天阁,他就必须去升天阁。婢子没有不喜欢,就是想到孟凡他进了众香苑,心里难免有些吃味。”
她哪敢让孟凡在伏剑手下当差,否则不是被伏剑偷偷弄死,就是最后和伏剑一起死,总之打死也不能和三河帮扯上任何关系。
风沙笑了起来:“把我这事办成了,我让他三媒六聘娶你过门,给你们封上一份贺礼,往后好好过日子。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饶不了他。”
巧妍顿时喜动于色,赶紧伏身,连连叩谢,不由自主热泪盈眶。
她是个下贱之人,根本没资格成婚,就算许给一个眼瞎腿跛的破落户,也就是个陪搭的丫鬟命,更休想做什么正妻。
主人允许她被孟凡明媒正娶,其实算是变向洗掉她罪民的身份,名义上还是罪民,实际上不是了。
风沙等她慢慢平静下来,仔细叮嘱。
“王龟此人挺能折腾的,运气莫名其妙的好。做过流城的巡城司副卫,是个老刑名,武功似乎不错,身边还有几个过命的兄弟,背景更不简单,你要小心。”
巧妍抹去泪花,挺直上半身,郑重道:“主人放心,婢子知道怎么做,绝不会让他好过。”
风沙唔了一声:“有办法就好。具体怎么做不必告诉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一点必须要提醒你,对付他可以用我的钱,不能用我的人。”
他其实并不是很信得过巧妍,巧妍身上的嫌疑远远没有洗干净。
这女人不是一般的精明,从委身孟凡开始,直到找上晓风号,无不证明她真舍得、真敢赌,赌上了就义无反顾。
尤其思虑相当周全,虽然被他轻而易举击碎了自信,纯是两人实力地位相差太大,一力破十巧而已。
然而最后还是选择了她一开始设想的办法,留她在身边用以威慑云虚。
无论这女人究竟有没有来历,背后有没有别人,用来辅助孟凡对付王龟绝对没问题。
就算这女人真有什么问题,也算以毒攻毒,物尽其用。
风沙当了那么久玄武主事,查奸是他的本职,对于抓密谍当然很有心得。巧妍真要是个奸细,一定要让她动起来,不动永远捉不到破绽。
还不能让她乱动,用她来对付王龟算是一举两得。
这时绘声回返,瞧了巧妍一眼,凑嘴主人耳边低声道:“方副主事带着孟凡匆匆下船,他……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巧妍虽然低着头,耳朵竖了起来,显然也很关心。
风沙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东方之既白,心知最后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短短一天多时间一顿盲人瞎打,究竟有没有打准,他也不知道。
心情既激动又紧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耍着石担的幼童,不对,他分明是石担中间的那根细杆。
一头圆石是四灵,另一头圆石是隐谷,两边同样沉甸甸的令人窒息,或许他成功在两边之间找到平衡,又或者当中折断。
成功与失败,就看今朝。
……
随着日头渐高,好消息接连传来。
王尘带着刚刚毒愈苏醒的何子虚重返晓风号,不久之后何光派人传信,确定开城撤离的时间定在傍晚时分。
届时攻城的朗州军将会休战后撤,方便潭州打开水闸和城门,并暗示他来安排开城也行,隐谷安排也行。
风沙没有立即回信,这事要先问过隐谷的意见。
不知是不是巧合,何光的信使前脚刚走,隐谷的方副主事后脚赶来传讯:城外那支东鸟水军开始拔锚,正在分批撤走。
顺道邀请他与何子虚会面。
风沙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个邀请代表他和隐谷重建信任,甚至更上一层楼。
尽管回到晓风号,隐谷的人只会呆在升天阁之中。
升天阁的阁主是宫青秀,她和风沙和隐谷都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使得升天阁成为一个相对独立又模糊的纽带。
宫青秀乃是纽带的正当中,左手连着风沙,右手连着何子虚。两人通过升天阁,不但可以携手合作,甚至能够给予对方一定的信任。
升天阁的重要性当然远不止于此。
风沙很早之前就开始费劲心血构建看似无关紧要的升天阁,背后当然饱含着诺大的目的。
四灵和隐谷为了避免全面开战,一直遵循某种默契。
这种默契实在很脆弱,多年来没少发生误判,造成巨大损失之后,才会惊动双方高层,赶紧出面约束己方,强行休战。
尽管休战,血仇还是一点一滴的累积下了。想也知道,总有双方高层死活都压不住的那一天,一定会导致惨痛的结果发生。
升天阁则是风沙设想的一种全新模式,能够让四灵隐谷共生共存,甚至能够彼此合作。至不济也可以作为紧急沟通的渠道,在冲突扩大之前设法终止。
当初何子虚经过辰流女王的提点,让隐谷占据了升天阁的一成份额,那时他可能没想明白,后来八成有所领悟。
又或者隐谷通过他的汇报,发现了风沙隐藏很深的目的。
隐谷一直没有做出明确的表态,仅是默默的参与、静静的观察。
这次双方剑拔弩张,差点全面开战,到现在何子虚苏醒,城外水军撤退。
事实证明,此种模式成效斐然。
隐谷一定会开始考虑,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当然,还要等目前的情势尘埃落定之后。
风沙是带着礼物来见何子虚的,一对金灿灿的绾臂金环。
何子虚一见差点呛住,忍不住咳嗽几声,本来苍白的脸色竟是红润起来。
送这玩意是有说法的,乃是女子寄托相思之意,意味着思念使人消瘦憔悴,以至于缠臂金环都松脱了。风沙这混小子,总有办法让人哭笑不得。
风沙嘿嘿笑道:“自从你中毒之后,我可是为君消得人憔悴,到现在还未曾合眼休息呢!”
何子虚躺在床上,显得有些虚弱无力,用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岔话道:“升天阁神神秘秘忙活什么呢?刚才青秀大家看望我,问她她不肯说。”
一听就知道是代王尘问的。
风沙笑嘻嘻的将那对绾臂金环搁他枕边挨着耳朵,嘴上把安排宫青秀城头剑舞的事说了。
何子虚被他的举动弄得浑身不自在,听了几句神情沉凝下来,最后道:“既然你如此做,我相信你有一定的把握。这件事隐谷乐观其成,愿意给予配合。”
与那位方副主事相比,何子虚更信任他,在隐谷中的地位似乎也更高,一件或许要来回扯几道才能定下的事,一口就答应了。
“爽快。等会儿我让韩晶联系你。”风沙喜道:“看来我这对金臂环没白送。”
何子虚拿他的厚脸皮没办法,闭上眼睛不做声。
风沙又问道:“知道是谁下毒吗?我给你报仇。”
何子虚睁开眼睛,深深凝视道:“这件事我们自己会查清楚,不劳风少挂心。”
风沙一听就知道有问题,何子虚八成知道是谁下毒,起码也有所猜测,然而不肯明说,也不希望他插手。
如果当中没有蹊跷,他把这对金臂环吞下肚子。
何子虚像是不希望风沙继续追问,转开视线,轻声道:“你让孟凡传的那句话我知道了,不知你有几成把握?”
就是指保住东鸟皇帝性命的传话。
风沙斟酌道:“大约六成。变数在于王萼此人性情不定,残暴不仁,太易冲动,实在不好预测,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何子虚缓缓点头:“无论楚皇是否渡过此劫,只要四灵没有插手推动,我代表隐谷承你人情。”
风沙等得就是句话,笑着点头,见他倦容浮面,起身告辞。
回舱后召韩晶面谈一阵,然后让她去找何子虚,又让人传信何光,让他不必费心安排开城。
他本来要出大量人手设法清空城头,给宫青秀留出演舞的空间,现在有了隐谷的许诺,完全可以弄得堂而皇之。
以隐谷的势力,能够轻易空下一段城墙,守城官兵不会阻拦,韩晶派人去城墙外面做些布置也会更加顺利。
随着日头过午,晓风号上越来越忙碌,城内外则越来越平静,显然四灵和隐谷都担心节外生枝,各自收敛,生怕再次造成误会。
风沙也把萧燕和伏剑召了回来,所有人手几乎全部龟缩到晓风号和辰流号上,进行离城和演舞的最后准备。
风沙让绘声去准备丰盛的晚餐,他要在出城那时与云虚一起享用。
就在马玉颜带着人护送宫青秀下船去往城墙的时候,云虚如约而至。
风沙让所有剑侍都退出舱房,邀请云虚坐到窗口新设的餐桌前。
他以火折点燃几支蜜烛,坐到对面笑吟吟道:“咱俩难得以情人身份聚餐,今天放下所有戒备,只赏风月,只谈风月,你说好不好?”
云虚微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风沙失笑道:“跟我还拽文,看来仍有些提防啊!”
云虚伸手拾起酒壶,给他倒满酒杯,嫣然道:“赏风月谈风月可以,不可以喝多几杯就胡思乱想。”
风沙坏笑道:“怎样叫胡思乱想?”
云虚脸蛋一红,嗔道:“你现在就胡思乱想了。”
这时船身忽然剧震动,拔锚出城。
……
轰轰几声雷动,万千彩芒打亮幽沉的城墙,电闪般照亮天空一个曼妙无匹的倩影,如烟雾般缥缈至不可捉摸,好似天外飞仙,又似飞凰栖落于梧桐之梢。
令人耳麻颅震的爆响陡然消失,天地重归于寂,只剩初升之斜月。
这一阵炫目彩光之后,眼前陡然一黯,然后再次大放光明。
一束光柱蓦地破开夜幕下直射城头,与天边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清冷幽绝的照亮城墙顶上一支宛如清水中傲然挺立的素净荷花。
暗对明,艳对素,给人的眼球形成最鲜明的冲击,直接深入脑海撼动灵魂,令其过电般酥麻。
没有人能不被这惊骇世俗的现身所震撼,更没有人能不被这旷绝当世的仙姿美态所震慑。
正在拔营撤退的朗州军没有一个人还能挪动步子挪开眼睛。
风沙端着酒杯一时忘了喝,酒水洒到身上都浑然不觉。
他现在明白韩晶说的声效是什么了,尽管有些准备,也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最妙先声夺人,将本就绝色无双的宫青秀衬托的好似仙子降临凡尘,深深刻入记忆。
凡是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副前所未见并且难以言述的美景。
云虚一向冷傲自负,居然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心里憋了会儿劲,发现自己居然提不起丝毫恼意,不由咬唇推了风沙一把,不无醋意的道:“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和她好过,是不是对不起我了。”
风沙愣了愣,失笑道:“你还不了解我?只要咱俩挂着情人的身份,那种事绝不会越过你。”
云虚下意识点头。风沙的确心黑手很,然而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比某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规矩多了,顶多口花花……
忽然越想越不对劲,脸蛋唰地红透:“什么叫那……那种事不会越过我?你……你,我不准你乱来。”
风沙嘿嘿坏笑,刚想调戏几句,一声不含一丝杂质的甜美长吟打断他的话语。
城墙上,宫青秀跃身剑舞。
远远看来其实朦朦胧胧,刚才那一幕又实在太过清晰,所有人的脑海都不由自主的将朦胧处化实,仿佛近在咫尺一般身临其境。
如幕的城墙突然好似镀了一层白银,镜面一般光可鉴人,一道倩影蓦然跃上。
就好像宫青秀的身外化身,随同剑舞。
体态说不出的优雅曼妙,仿佛登顶极乐之巅,令人欢悦无尽。
巨大的影动挥划巨剑,充满极具压迫的威严,令人几乎窒息。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剧烈拉扯内心,意志稍弱的人根本承受不住。
强烈的冲击仿佛澎湃的海潮,令所有人都被好似大海般的狂热彻底没顶。
一些蛮兵突然扔下兵器,口中哇啦哇啦,摆出个怪异的姿势不住叩首。
这种情绪像是感染一般迅速传开,蛮兵很快黑压压的趴下乌压压一大片,而后纷纷跳起来学着剑舞的姿势胡乱比划。
没有任何美感,倒像发癫般抽搐着打摆子。蛮人笃行巫蛊神婆,立刻把眼前的情况视作了神女下凡,不光顶礼膜拜,而且随之跳神。
朗州军的情况也差不太多,虽不像蛮兵那般癫狂,同样陷入狂热且激动的情绪不能自已。
风沙的鼻息也不由自主的粗了些,忍不住想到那晚宫青秀羞答答向他献身的情形,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动人的娇躯、美妙的触感、让人熏熏然的体香和体温。
这样一位足以令任何人如痴如醉的绝色仙子,只要他愿意,居然唾手可得。
云虚忽然将一块鹿肉叉在刀尖,重重压他碟子里,抽回的刀尖上还挂着血花。
风沙一个激灵吓回神。
云虚抬手给他倒了一碗鹿血,嫣然道:“晚餐是绘声准备的吧?又是鹿肉又是鹿血,她倒是替你多费心思了。”
风沙赶紧推开鹿血,干笑道:“她是屁股痒痒了,生怕我火气小了打她不够狠。”
鹿肉就罢了,鹿血这玩意喝了火气实在太大……绘声似乎以为他今晚会和云虚共度春宵,居然准备了一桌十全大补的全鹿宴。
这要是全部吃下去,偏还无处发泄,最后非喷鼻血不可。
云虚显然把这当成风沙的主意,认为他不怀好意,所以一开始就要他别胡思乱想。
她一直对风沙逼着自己当情人感到不爽,突然发现风沙瞧着剑舞的宫青秀露出心神迷醉的模样,心里又开始吃醋。
她愿不愿意当这个情人是一码事,被人抢走自己的情人是另一码事。
强烈的占有欲和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人,尤其是一个女人。
然而宫青秀的确太出色,头次令她彻底没了信心,关键还提不起任何脾气。可见宫青秀所展现的惊人魅力,连她都抵受不住,居然生不出负面情绪。
风沙感受到云虚的失落,强忍着诱惑尽量少看窗外的妙景,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云虚身上,时不时给她夹菜,顺嘴逗上两句。
云虚心里不禁高兴起来,对风沙的口花花难得没了抗拒。
居然又把那碗鹿血推给他喝,笑盈盈道:“要是晚上火气大,就找绘声好了,反正你身边剑侍多,我许你随便享用。”
身为王室中人,对这种事其实不像寻常人一般想法。
她宁可让风沙和一大堆年轻貌美却地位卑微的女人天天鬼混,无法容忍能够跟她抢名分和位份的女人沾染上风沙。
风沙听得哑然失笑,再次把鹿血推开,筷子尖点点云虚的餐碟:“好吃你就多吃点,这种话以后少说点。”
云虚心里更高兴,乖乖低头吃了块鹿脯,挟着筷子拔弄了几下碟里的配菜,羞涩道:“我今晚可以多陪你一会儿,但你不准动手动脚。”
风沙嗯了一声,重新转目窗外。这次没有看迷幻般的剑舞,视线转远,凝视河面上一艘帅旗飘扬的巨舰。
云虚随他眼光瞧去,收敛颜色低声道:“放心吧!我亲自筹划多时,做了很多缜密的安排,以宫青雅的武功,想必不会失手。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
人上一万,无边无沿。想要万众一心,统领有度,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战场之上,兵如蚂蚁。进靠擂鼓,退靠鸣金,聚阵靠旗号,移阵靠旗摇。
一切命令出自中枢,中枢就是帅旗。
帅旗就是军令的起源,更是军心的保证。
帅旗动,军心摇。帅旗倒,军心散。
一旦军心溃散,本来井然有序的一窝蚂蚁就会变成一只只无头乱撞的蚂蚁。
飘扬着帅旗的巨舰正是王萼的座舰,一层又一层的大小战舰将旗舰团团围护在当中,期间更有无数快艇穿插巡防。
按理说攻城战帅帐不应该设于船上,设在河对岸也比设在河上强。
毕竟设在岸上只需防备四面八方,设在河上还需防备水鬼。
然而王萼偏就设了。
或许认定潭州城无力还击,无法还击。或许贪图船上设施齐全,享受奢侈。
总之,漏了这么个空当。
尽管附近无数快艇来回巡逻,水下也布有多处阻截网索,终究比潜入万千军帐更简单。
很多情况下,越是靠近内层,防备反而越是松懈。
盖因习惯性的一切正常,会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侥幸心理,下意识便认为没有人能够通过严密的防备潜至最核心。
加上宫青秀震撼人心的剑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王萼自己都忍不住登甲板观赏,遑论其他人。
巨舰上并没有人发现,帅旗顶上莫名其妙多出一面不算小的铜镜。
一来都一眨不眨盯着城头,没人会无缘无故抬头往上看。
二来就算抬头看了,因为角度的关系,边框哑光的银镜在夜空底下实在很不起眼,又有飘扬的帅旗阻隔视线,实在很难发现。
然而镜面是会反光的,随着夜风晃动银镜反射月光,像星星一样眨眼,忽明忽暗。
虽然光亮传不太远,附近河岸一个山坡上的望哨还是瞧得分明,于是又摆出一面银镜,挂上树顶。
浩大的战场之上,本就充满各种光亮,除非特意关注这一点,否则根本发觉不了。
如果从高空俯望,三个连续的望哨恰好从主战场的边沿蹭过,通过一面面银镜,将这抹闪光直接传递向城头。
本来剑走轻盈,跃动欢悦的宫青秀忽然变势,剑身恍如瞬移般一寸寸的等距扬起,城墙上的巨大的剑影也一寸寸的抬高。
城墙面上巨大的倩影高扬剑影,仿佛上古神话中的盘古举斧。
斧在举高,人在吸气,一旦斧至最高,似乎就将开天辟地。
本来剑舞优雅,剑影威严。这时优雅尽数收敛,味剩极具压迫感的威严。
就在所有人以为剑影会升至最高才会下落的时候,巨大的剑影出乎预料的就差那么一点提前下坠,迅如流星,幻出残影。
很多人吸的那口气随之紊乱,有的人甚至岔了气。
几乎同时,剑影所指方向蓦地天崩地裂,火光纷腾,仿佛正有一条巨龙翻土前拱,似要破土而出。
当面之兵顿时惊呆吓傻,甚至都忘了逃跑。
又一声巨响,一条硕大的火龙果然破土冲天,流焰四溢,斜斜划破夜空,转瞬消失于夜空之中。
城上城下近十万人无不目瞪口呆,诺大的战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有人回神很快,眼神追着火龙消失的方向转头回望,顿时如坠冰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有人扯着嗓子嚷道:“帅旗……帅旗倒了,龙神将帅旗击倒了!”
凄厉的喊声打破死地般的寂静。
他们本就对突然撤营回退感到莫名其妙,城头突如其来降下仙子舞剑,加上一剑出龙击垮帅旗,心中自然而然涌出各种恐怖的联想。
很多蛮兵忽然狂吼一声,疯癫一般撒丫乱跑,有的瞪着通红的眼睛,看见挡路的人就是一阵胡砍乱砸,打得血肉横飞。
恐慌和混乱像巨石投水的涟漪一般迅速扩大,很快席卷为滔天巨浪。
抱头鼠窜者有之,发疯乱杀者有之,横冲直撞者有之,卧地埋首者有之,更有甚者,以头抢河。
寥寥清醒者就如巨浪中的零星树叶,瞬间卷没。
“营啸了?”风沙瞧得目瞪口呆。
以往仅在书里读过的场景忽然当面,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军中军规森严,尤其战时,动辄打杀。否则怎能让人压下怕死的天性,直面枪林箭雨。
所以军中的气氛极其肃杀极其压抑,没有当兵的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连睡觉都不得安生。全靠严苛的军规强行约束,才能如臂使指。
营啸就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激发了大面积的恐惧情绪,从而彻底摧垮了军规。
在莫明的氛围笼罩之下,进而产生连锁反应,大家都开始歇斯底里,彻底摆脱一切束缚疯狂发泄。
一定会伴随着自相残杀,胡乱冲撞,肆意踩踏。
在专修精神异力的风沙看来,这就是精神反噬导致崩溃,后果与学武之人的走火入魔无异。
这时的人会变得无法以常理揣度。换句话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风沙安排宫青雅去斩帅旗,本来仅指望造成一定的混乱,使他出城之后不再受四灵的羁绊,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威慑。
这次能够临阵斩帅旗,下次就能够临阵斩王萼。
然而这种事说好听点叫以小博大,说难听点就是剑走偏锋。究竟能不能成,三分努力,七分天意。
如果成功,面对四灵之时,他将拥有更多腾挪的空间和筹码。
如果失败,将会面对四灵和王萼的双重报复。他想好了退路,就是更加靠往隐谷,借助隐谷帮忙抵御压力。
成功收益大,失败损失小,又是宫青雅前去冒险,一旦失手,算是少个心腹之患。这么划算的买卖,傻子才不做。
唯独没想到结果好的出乎预料,就像美梦成真一样。
风沙和云虚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发现对方都从难以置信的模样变成做梦笑醒。
咚咚敲门声响,风沙还没应声,何子虚拖着孱弱的身子骨跌跌撞撞的闯进门来。
一贯的镇定自若的他,不见以往的从容冷静,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结巴道:“别告诉我这是你们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