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声遭遇麻烦的时候,风沙一直等在酒馆里,直等到傍晚时分,眼看就要黄昏,心知绘声恐怕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本能的感觉到可能出事了,偏偏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弄不清楚,只能边喝闷酒、边傻等。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初云和马玉怜这会儿已经把符王“押送”至洛阳,然后会在洛阳呆上一晚,明晨启程返回,大约午时就能抵达。
那时他才有人手可以调用,接上断掉的联系,重新展开萎缩的触角,感知周围的环境。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比如用侍卫司特使的身份找方宗花帮忙,或者直接向隐谷求助。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自曝其短。
那样意味着被人看破虚实,知道他正处于孤立无援的窘境,他将立刻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实际上,他早就发现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稳,反正不能露怯,打算在这儿把晚饭吃完就返回客栈,该洗澡洗澡,该睡觉睡觉,一切等明天再说。
一顿晚饭,五菜一汤,叫林羊羊和东果跟着他一起吃。
相比中午,两女的态度有了天壤之别,战战兢兢地夹菜,小心翼翼地斟酒,偶尔才会小小地咬一口干巴巴的炊饼,连菜都不敢多夹。
显然一通杀鸡儆猴,非常管用。
这时,一男两女先后步入酒馆。
毕竟晚饭时间,店内还有几桌客人。进来这三人立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除了风沙这一桌,酒馆内的客人多是乡里乡亲,突然来了三个劲装的陌生人,确实很惹眼。本来还算热闹的店内忽然安静下来。
进门这三人年纪都不算太大,称得上男俊女俏。更怪在三人挨得很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起的,偏偏不是并肩而行,而是形成了一条线。
有客人出镇闯荡过,多少见过些世面,打量几眼之后脸色一变,作势嘘声,向同坐的亲朋好友悄声解释,又或是想要吹嘘自己见多识广。
“这是官爷押犯人呢!还是两个女犯,小模样生得真俊,实在可惜了。”
说着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些,借着酒劲,大致描述了一下女犯被押解的路上会经历哪些遭遇。
不仅同桌的客人听得目不转睛,旁边两桌的客人也不知不觉的把耳朵往这边更凑近了一些。
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大家的脸都有些红,不时还往两女偷瞟,有人一脸惋惜,有人一脸痛惜,亦有人眼中隐约透着遐想,甚至羡慕。
三人径直走到了风沙这桌旁边。
林羊羊和东果警惕地盯着他们。
当先的少女特意绕过了与风沙同座的林羊羊,到另一边向风沙抱拳道:“小妹珂润,这是兄长珂海。兄台英气不凡,可否交给朋友。”
风沙看她一眼,冲林羊羊和东果道:“在我面前你们也吃不好,把饭菜端那边去,把肚子填饱。”
这么明显地支开,两女当然听得懂,一人端了盘菜到了旁边一桌,没敢放下,回头看了主人一眼,赶紧又过去一桌,方才面对面地坐下。
风沙比手势请人入座。
珂润坐到他身边,
珂海推着前面的少女坐到对面。
珂润向风沙附耳道:“赵姑娘说一切顺利,主人毋忧,她和玉怜小姐最迟明天下午就能返回。”
初云姓赵,之前有个化名叫赵虹饮,跟随风沙上路之后,大家都管叫她赵姑娘。
风沙继续吃饭,仅是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珂润点了点对面的少女,悄声道:“就是她协助魏王逃走,赵姑娘将她擒下之后,决定交给主人处理。”
风沙顿时停下筷子。上次帮符王逃走的人,只可能是南唐密谍,初云显然很清楚这点,所以并没有为难人家。
毕竟娥皇一脉叛唐之前,初云还是南唐侍卫司密谍首领呢!多少还是有点香火情的。
南唐侍卫司驻汴州的高层确实一直吵着报复,实际上没有实施报复的举动。主要是李善不同意,李善不同意则是因为他不同意。
另外,洪烈宗在南唐扎根非常深,周嘉敏这个南唐皇后正是洪烈宗人。
李善不可能没有顾忌,压着南唐侍卫司不做报复,实在情理之中。
底下人当然还是有所厮杀,但是双方高层从来不主动找事。
初云的顾虑和李善的顾虑其实差不多,既要考虑他的反应,也要考虑洪烈宗在南唐的处境,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女人,只能把人交给他。
风沙打量少女几眼,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也在打量他,轻声道:“奴家雪娘。”
风沙见她一直背着双手,显然受了绑缚,向珂海做了个解开的手势。
珂海略一迟疑,冲雪娘粗声粗气地道:“别耍花样。”掌心闪过一道寒芒,割断了雪娘腕上的牛筋绳。
雪娘脱开束缚,回手过来低着头揉手腕。
珂润和珂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风沙向雪娘道:“你实话实说,知道我是谁么?”
雪娘抬头看他一眼,低头道:“知道。”仅凭这句话就知道她在南唐侍卫司的地位绝对不低。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起码不会主动生出恶意。”
雪娘轻轻地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不过,我身后的尾巴有点多,怎么脱身得你自己想办法。”
“恐怕不止有点多,我们本该进不来的。”
风沙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他们是故意放你们进来?”
雪娘抬头凝视,认真地点头道:“他们恐怕认出我了。”
珂海忽然站了起来,神情相当凝重。
珂润扭头一看,跟着起身转身,一把匕首倏然从袖中落入掌中。
那边的林羊羊和东果先后站了起来。
店内忽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方宗花带着人快步行来,十余人成雁型包抄,明显是包围的姿态,并且开始清场,十分霸道地把店内的客人全部赶走。
风沙看了一眼,不禁奇怪。他知道方宗花肯定对他有所怀疑,否则也不会派那么多尾巴跟着他,但也不至于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毕竟他还是侍卫司的特使,暗里盯梢和明着犯上可是两码事。
方宗花迅速走近,向风沙行礼道:“陈特使,你认识她?”
风沙反问道:“认识怎样,不认识又怎样?”
方宗花道:“如果陈特使不认识她,请把人交给职下带走。如果认识,请说明原因。”
风沙笑道:“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吗?”
方宗花道:“职下位卑权轻,自然不敢过问特使的事务,只是奉命行事。”
风沙正在想她在奉谁的命,方宗花已经侧过脸,高声道:“有请柴小姐。”
过了少许,柴小姐背手进门,恨意满满地盯着风沙,嘴角带着一抹恶毒的笑意。
黄南跟在她的身后,手上牵着一条粗绳,用力拽了拽,绘声便踉踉跄跄地进门,双腕被粗绳拴紧,两颊高高的肿起,红得发紫,嘴被塞上,呜呜不停。
那对妩媚的眼睛同样挺红,充满愤恨的神色,一看见主人,愤恨立消,呜得更厉害了,委屈的眼泪大颗地落下,呜咽有声。
黄南回头瞧了一眼,奇道:“刚才不是挺凶的嘛!怎么哭了,知道了怕了?”
风沙看着绘声,差点认不出来,眼神立时冷下,双瞳幽芒作闪,杀机迸现,毫不隐约。
方宗花转脸回来,指着雪娘道:“陈特使可以告诉职下,你认识她吗?”
风沙根本不予理会,向径直走来的柴小姐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柴小姐脚步顿停,俏脸色变,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风沙哼道:“柴老官人既然派你接人,你肯定是诗中人。你放着正事不办,给我找了多少麻烦。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恐怕也正是因为柴小姐乃是鹿柴会的人,所以北周总执事和隐谷的庞公才能轻而易举地利用柴小姐,抽冷子射他一箭。
“你别危言耸听,能有什么后果。”
柴小姐定神道:“任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会饶了你。”
风沙冷笑起来:“你以为是谁让我押人过来的?”
柴小姐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白。
风沙向方宗花道:“你可以留下,让你的手下全部滚蛋。别怪我没警告你,我特许你留下是做个证人。但凡传出去半点风声,就是个死。”
方宗花呆了少许,看了柴小姐一眼,见她无所表示,示意手下全部退走,同时吩咐道:“酒馆十步之内,不准靠近。除非我招呼,否则擅入者死。”
一行人哗啦啦地出门。
方宗花转目盯上黄南,皱眉道:“你怎么不走?”
黄南非但一步不挪,反而回手一下,把手中的粗绳缠上了绘声的颈子,人也站到了绘声的身后。这样他可以轻而易举收紧粗绳,把绘声活活地勒死。
他依次扫视过雪娘、珂润、珂海、林羊羊和东果,嘴上向方宗花道:“还这么多人没走呢!我留下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配合方小姐保护柴小姐嘛!”
方宗花再次看了柴小姐一眼,闭上嘴不做声了。
风沙拿看死人的眼神扫了黄南一下,视线最终落到柴小姐的脸上:“这件事有多重要,你最好用你蠢脑袋再好好地想一想。”
柴小姐的脸色渐渐转红,且是涨红,瞪眼怒道:“我哪里蠢了,你才蠢。”
“那我就明说了。”
风沙对这女人都快无语了,心道柴兴怎么会有这么个愚蠢的妹妹。
“柴皇授意我护送魏王去往洛阳养病,由柴老官人接手看护。我实在没想到柴老官人居然会派你来接人……”
话没说完,黄南听呆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人家领得居然是钦命。
脑袋不免有些乱,没法深想所谓“护送”和“看护”的真实含义,否则恐怕连站都别想站稳。然而揪紧粗绳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松落,纯粹是吓得。
方宗花的脑袋并没有没乱,所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更是浑身发软,真的站不稳了。
那是魏王!自己是国丈,女儿是皇后,符家家一门七军使。
她已经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卷入了神仙打架,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那种。
风沙叹气道:“那天你居然把我堵在这间酒馆里,魏王趁机跑了你知道吗?”
雪娘一直木无表情,这会儿目光闪烁几下,眉目间流露出些许悲色。
柴小姐的脸色更见涨红:“护送他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还没有跟你交接呢!对,那天我就是过来跟你交接,结果人跑了,怎么不是你的错?”
她急中生智,赶紧倒打一耙,反正父亲肯定相信她,不会相信风沙。
“人我已经派人半途截住,目下应该抵达洛阳了,总算没有耽误大事。”
风沙哼道:“任凭你颠倒黑白,那也是我的人最终办成了事。你要是及时赶回去还能辩解一二,居然还有闲心跑来找我麻烦,简直本末倒置。”
柴小姐微怔,喃喃道:“人已经到了。”
她的嗓音忽然高了八度:“事都成了你还费什么话,什么叫我颠倒黑白,明明是你瞒着我把人送走,居然还敢倒打一耙。”
顿了顿,不乏得意地道:“我要把你押回去交给父亲处置,倒要看他老人家信我还是信你。”显然她坚信她爹会帮她把黑锅全部扣到风沙的头上。
风沙心道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连柴兴都不敢动我,一个顶着元舅身份的外戚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动我?除非他傻了。
一转念又觉得柴父说不定真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这么不靠谱的女儿来办,可不是傻吗!
可能真是在洛阳当“太上皇”当惯了,真以为天大地大他最大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恐怕真没有把事当回事。
柴小姐越说越得意,招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起了。”
风沙冷笑道:“这是你上杆子找死,怨不得我了。”
程飞不久之前代表庞公将这件事一笔勾销、他一不留上了人家的套,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结果柴小姐居然跑来狗尾续貂,不是找死是什么?于情于理,隐谷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
柴小姐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仍旧继续叫嚣道:“谁死了,明明是你在找死,死到临头还嘴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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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小姐认为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任凭风沙说破大天也只能束手就擒,是死是活都由她说了算,何况是非黑白。
岂知一句:“拿下他。”方宗花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柴小姐又说了一遍。
方宗花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柴小姐皱眉道:“你聋了,听不见我说话!”
方宗花这才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陈特使乃是本司特使,负有特殊使命。卑职应当全力配合,无权处置。”
之前她发现诸多疑点,一直怀疑陈特使的意图,所以想借助柴小姐特殊的身份来压制特使。如果陈特使当真所行不轨。柴小姐当面,必定令其收敛。
待听得一番言叙,她立刻醒悟过来,陈特使此行当真负有特殊使命,且是不可告人那种。早先的怀疑全部推翻,马上毫不犹豫地站到自家特使这边。
风沙很清楚当下的局势方宗花就是关节,更知道应该如何打通关节,一抓一个准。
方宗花果然横跳,使形势瞬间逆转。
毕竟里里外外这些人以方宗花马首是瞻,她是实际的控制人之一。
还有一个控制人是黄南,不过他认定黄南不可能是方宗花的对手。
就算是也不怕,毕竟从一面倒变成僵持,他已经翻转了局势,不必提心吊胆,更不必着急。因为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
方宗花的态度令柴小姐愣了愣,旋即怒道:“你胆敢违逆我,你不想活了!”
方宗花道:“柴小姐自然是贵人,但是本司自有统属,并不听从御龙卫的差遣,除非殿帅亲令,否则卑职概不奉命。”
柴小姐只是身份尊贵,还是不可见光的身份,唯一可以动用的仅是御龙卫的令牌。
御龙卫的令牌吓唬别人可以,还命令不了侍卫司。
因为侍卫司的密谍机构全名为侍卫亲军司,与御龙卫一样,也是皇帝亲军,区别在于一主外一主内。
“你,你……”柴小姐怒不可遏,伸指乱点,就快戳上方宗花的鼻尖了。
方宗花不躲也不闪,反而目视风沙,一脸等待下令的模样。
风沙道:“你肯全力配合很好。首先把我的人全部放了。”
方宗花道:“是。”转目黄南道:“立刻放人。”
柴小姐尖叫道:“我看谁敢。”
黄南正值六神无主,柴小姐发声令他找回了主心骨,赶紧把松掉的粗绳一紧,继续勒住绘声的颈子。
方宗花冷视道:“你为何不奉命?”
黄南大声道:“奉谁的命?我只奉柴小姐的命。方小姐,劝你不要误人误己……”他先是柴小姐的面首,然后才当上了洛司的都头,而非相反。
这一回过神,自然毫不犹豫地选边站。
结果话音未落,方宗花已经掠扑近身,掌中一柄短匕电闪般扎进了黄南的后腰,直没入柄,还迅疾地转了半圈。
勒人的姿势会使人腰肋尽露,黄南根本无法防御这暴起地肾击,他甚至都不敢相信方宗花居然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了死手,还下手这么快。
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得老大,偏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更是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方宗花将粗绳从绘声的颈子扯开,然后将黄南一脚踹开。
黄南往后踉跄几步,仰天栽倒。眼睛睁得像濒死的蛇,嘴巴翕张好似离水的鱼,胸口仍在起伏,整个人却一动不动,腰下溢出一滩血迹,且迅速蔓开。
柴小姐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贱婢尔敢。”
方宗花轻而易举地闪身避开,将绘声拽至风沙的身前,垂首道:“叛逆已经伏诛。”
绘声刚一解脱束缚就直往主人的怀里扑,哭哭啼啼的像是没了骨头,含含糊糊地尽诉委屈。
风沙轻轻地拍着她的粉背,冷冷地盯着柴小姐。
柴小姐脸色铁青,色厉内荏地道:“你想干什么!难道还敢杀了我不成?”
风沙转目方宗花道:“你说呢?”
方宗花毫不犹豫地道:“柴小姐身份特殊,职下会立刻派人护送她安全返回洛阳,还请特使首肯。”
听命于特使是一回事,对付柴小姐是另一回事。
如果特使敢下这种乱命,她绝对不会奉命。如果特使坚持,那么她会全力阻止。
毕竟侍卫司乃是皇帝的走狗,不可能容忍皇帝的亲妹妹在自己的眼皮子低下被人干掉,哪怕这个妹妹没有正式的身份。
柴小姐并不领情,哼道:“用不着你送,我自己有腿。”
她自知留下来讨不到好,拂袖便走。
风沙看也不看。这女人不可能走远,哪怕他同意,隐谷都不会同意。
如果隐谷不能给他一个交代,那就轮到他找庞公讨个交代了。
庞公乃是隐谷的高层,不可能被隐谷牺牲掉,所以只能丢车保帅。
以他对隐谷的了解,柴小姐恐怕会在人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哪怕活着,等于死了。
风沙冲方宗花道:“我的人没事吧?”
方宗花赶紧道:“孟小姐为了避免咱们自己人自相残杀,忍辱求全,令宗花好生汗颜。”其实是暗示那些人并没有受到伤害。
绘声一听这话,顿时不敢哭也不敢动了。
她了解主人,主人恐怕会发飙。
风沙果然气不打一处来,跟在绘声的身边都是风门的精锐,还携带着弓弩,侍卫司在这里才多少人,哪怕全部杀光都并非难事,居然束手就擒!
只有绘声有资格下达这种不战自降的命令。
简直,简直……
风沙强压下心火,现在并不是追责的时候,点了点珂海和珂润:“这是我的随从,你带他们去放人。对了,还有几车财物和一些弓弩,请务必返还。”
绘声这一支人手扮成商队负责殿后,自然还负责押运后勤。
既有金银铜钱,也有丝绸锦缎等硬通货,亦有日用物什之类,甚至还有一些应急的干粮,用以供给四支人手近百人路上所需。
方宗花迟疑道:“弓弩可以,至于财物……那个,不瞒特使,柴小姐把身边的御龙卫全部留在那儿看守,职下恐怕要不回来。”
但凡来上几个御龙卫,她都不敢轻举妄动,黄南也没那么容易被她干掉。
绘声本来软绵绵、热腾腾的身子忽然变成一条冻僵的鱼干,连发抖都不敢了。
风沙木无表情地道:“人无恙就行。你们速度快点,免得柴小姐先到之后横生枝节。”
“保证不会。”
方宗花正色道:“这里除了职下,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出得了这个门,离不开这条街。职下会亲自护送柴小姐返回客栈并释放特使的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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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兴仅是解开了汴州的宵禁,其他城镇的宵禁仍在。
宵禁自古有之,自然有其道理,乃是为了长治久安。
入夜之后,不安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也不利于人口增长。
解开宵禁则是为了增加税入,商业不够繁荣的话,弊大于利。
洛阳虽然是古都重镇,然而前唐末年几经战火,早已趋于荒废,近些年稍有恢复,各方面仍然远不如往昔。
外城城墙日渐倾颓,昔日繁华的坊市大都成为农田,战乱导致太多无主之地,官僚巨富大肆圈造私家园林。
种种复杂的缘故混杂,导致洛阳的宵禁全然流于形式,商业又不如汴州繁荣,加之流民甚众,所以入夜之后的洛阳拥有两方天地。
一方歌舞升平,一方群魔乱舞。
初云是个很谨慎的女人,深得“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真谛。
她让马玉怜“押送”符王去歌舞升平的洛阳,自己则留在群魔乱舞的洛阳,通过娥皇一脉的密谍,并展开自己的触角,暗中观察。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她所料,马玉怜进去很容易,出来就难了。
柴老官人不仅知道来人是马玉怜,居然还知道马玉怜的身份,殷勤宴请不说,还特意选在闽商会馆开晚宴。
当然是洛阳的闽商会馆。
柴老官人不仅把马玉怜奉为上宾,完全以公主之礼相待,更是大肆操办,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部赴宴。
生活在洛阳的闽国遗民宛如久旱逢甘霖,年长者老泪纵横,年少者嗷嗷待哺,这让马玉怜情何以堪。
她当然知道以她的身份哪可能有这种动静,人家分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无非想用她来牵制主人。
奈何面对殷殷切切的故国臣民,推脱的话硬是说不出口。
什么叫软刀子戳人,这就是了。
谁被戳谁知道疼,还叫不出声。
她没想到更阴险的陷阱还在后面。
酒酣耳热之后,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在场不少长者开始一个劲地夸赞吹嘘某某晚辈,一众青年俊杰居然开始围着她转悠敬酒。
宴会上的氛围竟是不知不觉地变成给她择选驸马。
最阴险在于:这些所谓的青年俊杰,三句话不离闽国遗民,又是放言照顾,又是许诺捐助,还有资助学堂之类。
这些确实都是好事,然而好事通常也可以反着做。
马玉怜冰雪聪明,对其中隐含的威胁心知肚明。
她倒是可以发飙之后一走了之,还要在洛阳讨生活的故国臣民怎么办?
这不仅是软刀子戳人,简直软刀子诛心。
她心里又羞又恼,偏又无可奈何,连翻脸都不敢。
虽然人家表面恭敬,甚至恭维,她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任人品鉴的花魁,一群纨绔子弟围着她哄捧竞价,好像谁出手最大方,她就归谁把玩似的。
最后是一个姓柴的小子以当仁不让的架势胜出。
明明是个半大小子,连毛都没有长齐,居然摆着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挤到马玉怜的身边入座。
还以调笑的口吻大声吟诗:玉怜同匠琢,桂恨隔年攀。山静豹难隐,谷幽莺暂还……
本来一首很正经的诗,愣是被他吟得很不正经。
众人心照不宣地轰然而笑,更是纷纷起哄。有问怎么琢,有问往哪攀,有问何为豹,有问幽谷莺。
马玉怜本来羞愤已极,俏脸涨似滴血,看到一张不知谁塞给她的字条之后,立刻冷静下来,换上盈盈浅笑,与之觥筹交错,聊得好不开心。
字条是初云派人塞给她的,不仅教她怎么办,还附带几颗丹丸,她立刻有了底气。
那位柴少爷很快体有不适,借口方便。立刻有人补上空缺,继续调笑。
马玉怜来者不拒,酒来杯干,两颊很快嫣红浮晕。
她本来就是绝色佳人,脸带酒熏,风情愈发迷人。
连着好几个少年,居然喝不赢她,纷纷败退,借口方便。
越是这样,往马玉怜身边围近的青年俊杰越多,风头一时无两,宛如皓月当空,把在场所有的女子都给压下去了。
过了一阵,终于有人发觉不对劲,离席之人好像无一回返。
于是不动声色地命人派人寻找,很快有仆役惊惶奔来,言说后园出事了。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起身赶至。
眼见后园的楼台上,头下脚上地倒掉着七个人,皆是男子,全身无衣物尽除,脸面被割得血肉模糊,隐约还在滴血。
每个人的颈子上都有一块木牌垂下头顶,月光的角度刚好合适,恰好照亮了木牌上的每一个字。
连起来是:视我风沙无物耶!
字迹张狂飞扬,色泽猩红非常,瞧着触目惊心,似乎以血写就。
有人的子侄似乎挂在其中,自然暴跳如雷,吵着问风沙是谁,叫嚣报仇之类。
其中就包括柴老官人,因为挂在首位的柴少爷正是他最疼爱的亲生儿子。
哪怕已经看不清楚容貌,他也绝不会认错。
在场不少人神情古怪,脸色各异,以年长者居多。
其中一位长髯老者踱步行去柴老官人的身侧,拍拍肩附耳道:“今天这事确实有些过分了。”
柴老官人正在张牙舞爪地招呼随从救下他的儿子,闻言怒道:“当然过分,我要宰了他。”
长髯老者轻咳一声,道:“我是觉得你好像过分了些。”
柴老官人愣了愣,使劲扭过头,睁大了眼睛,没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髯老者轻声道:“柴老弟,我看今儿这事就算了。我担保他不会追究,你也见好就收罢!”
柴老官人结巴道:“他追究?他凭什么追究?我见什么好了,凭什么要收!”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黑,怒意越来越明显。
长髯老者凝视道:“柴老弟,愚兄是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好意相劝,领不领情随你,担保的事情我会做好。”
一位红面老者不知何时到了旁边:“柴兄,无论僧面佛面,他都是有的。不做声还则罢了,既然明确表了态,面子还是要给的。”
长髯老者捋须道:“既然你也是这个意思,那我不妨明言了。如果柴老弟执迷不悟,那么鹿柴会似乎也就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红面老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含笑道:“确实。”
仿佛耳边打过轰雷,柴老官人脸色剧变,颤声道:“你,你们什么意思,就为了他,你们就要跟我拆伙。”
长髯老者正色道:“风沙与青娥情意相投,欲结伴双修,正值好事将成,确实不宜大煞风景。”
红面老者赞同道:“大喜临门,实宜锦上添花,不宜擅生是非。”
柴老官人呆呆地看着两人,像是从来没见过两人一样,回过神道:“难道宜生就这么白废了?你们为了一个小辈的面子,竟然不给我面子?”
“宜生平日里确实跋扈了些,也少了些礼数,闹起的民怨着实不小。”
长髯老者淡淡道:“经此一遭,如果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专研经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就是个混世魔王,走到哪里乱到哪里,大家躲都唯恐不及。”
红面老者说话更直接:“你知道柴皇用了多长时间,废了多少工夫,付出多大代价,才把这小子赶走吗?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千万别把他招惹过来。”
柴老官人黑着脸不吭声,明显又怒又不服气,不知在转什么脑筋。
“这里你的老朋友不少,你看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别人过来吗?”
柴老官人脸色一变,转目扫量,好像还真是。
长髯老者叹道:“你想给他难堪,替自己的闺女出口恶气,愚兄可以理解。但是真把他招惹过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柴老官人咬紧了牙,颈侧青筋鼓胀。
这场晚宴就是这两个老家伙撺掇他张罗的,各自抱有不同的目的,绝对不安好心。如今居然来了个一推二五六,倒全是他的责任了。
简直岂有此理!!!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小子实在太能折腾,说好听是雷池,不好听是疫场,更难听是搅屎棍……”
红面老者已经有些不耐烦:“被他缠上,不死也去半条命,反正我不想再招惹他。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言罢,拂袖而去。
长髯老者叹了口气:“子曰:过犹不及。”似告诫、似安慰地拍了拍柴老官人的左肩,并按住,缓缓道:“柴老弟,用忍戒急,行稳方能致远啊!”
而后,揖礼告辞。
两人这一走,几个老家伙好似商量好一样,先后离宴,偏又各自叮嘱晚辈,继续捧场,不准离开。
随着七名受害者被抬走救助,众人纷纷回到大厅之中。
有人受到长辈叮嘱,冷眼旁观。
有人沉稳知机,嗅出味道不对,不再起哄。
亦有人不明就里,仍在那儿大呼小叫,咋呼报仇之类。
然而此声越来越小。
再不懂事的人,被人提点几下,拽下衣角,也该知道闭嘴了。
宴会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居然好似石击起涟漪,然后就风过水无痕了。
马玉怜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心里冷笑不已,心道非要把主人搬出来,见了血你们才懂收敛,早干什么去了,真是贱。
她立时反客为主,主动找人敬酒,刚才谁敬她最多,谁最口无遮拦,她就追着谁敬,想喝那就多喝点,不想喝她就言笑晏晏语暗渡,秋波盈盈指后园。
一圈转下来,当倒下三四个,还有七八个呕吐不已,甚至还有一个被她灌得当场呕血。
她还不放过,硬是用光了好几坛佳酿,帮其反复洗胃,愣是把人洗道不省人事为止。
这既是记恨自己刚才受辱,更是趁机替闽商会馆立威。
她现在威风摆得越大,她走之后人家的忌惮才会更大。
闽商会馆的日子好过一些,在洛阳的闽人才会好过一些。
最后还是另一张字条打断了她的复仇。
当然还是初云送来的,大意是:她隐约觉得这好像是调虎离山之计,同时困龙于浅滩,所以等不到明天了,她们必须赶紧启程回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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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绘声及手下后,风沙连夜求见程飞,程飞带他过地道。
待出得地道,已是第二天清晨时分,入目就是大唐碑。
大唐碑位于太乙书院仪门的西侧,所谓仪门就是第二道正门,第一道正门则是山门。换句话说,出了地道就进了太乙书院,方位正中。
大唐碑全名为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
此碑刻立于前唐天宝初年。
碑身巨大,好似建筑,上下共有五层,层层雕工精细。
仰而视之,心中巍峨顿生。
碑文通篇共计一千零八十七个字。
其上记述了嵩阳观道士孙太冲为前唐玄宗李隆基炼丹的故事。
玄宗特立此颂碑,颂扬孙太冲的功绩,起码当时认为这是莫大的功绩。
“嵩阳真人为玄宗九转炼丹,玄宗服之,一举开创开元盛世。道门亦盛。岂知十余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前唐彻底由盛转衰。道门亦衰。”
程飞望碑悠悠而叹:“中原从此陷入藩镇割据的局面,乱局延续至今。后人视此碑文,忆想前事,莫不以为笑话。”嵩阳真人即孙太冲。
风沙听他贬低道门,笑了笑道:“为此碑撰文者乃玄宗宰相李林甫,世谓‘口有蜜,腹有剑’,谓之口蜜腹剑,正是儒门表率。”
程飞听他一语双关,不由哑然失笑,比手请风沙往大门方向走。
风沙边走边笑道:“程公莫不是把我当成了上门女婿?还要在婆婆和老婆之间选边站不成?”
程飞当着他的面贬低道门,意味着向他展示隐谷的内部矛盾,也就是儒家和道门之间的矛盾。
他要娶郭青娥,自然会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正如婆媳关系,当真千古难题。
程飞正色道:“飞尘所言倒也形象。如今隐谷由儒门持家,道门可不就是女儿吗?不过,终究把你视为一家人不是吗?”
风沙敛容,点头道:“有道理。”道理很简单,只有视他为一家人,才有在婆婆和老婆之间选边站的问题。
不过,这话听听就罢,隐谷不可能真的把墨修视为自家人。
另外,道儒更像是夫妻,绝非母女。
程飞分明是顺着他的玩笑之语,往儒家的脸上贴金。
大唐碑离仪门大约十余步远。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门前,门房是一座三开间的卷棚,檐下挂有“高山仰止”、“曲径通幽”的匾额。
门房各做各事,或门外洒水,或门前扫地,对两人的到来视若无睹。
进门往西一折,再往里走,隐约听闻人声,却始终不见人影。
路过一株大树,尽管入冬,树冠仍然浓密宽厚,郁郁葱葱,尤如一柄秀丽的大伞遮掩天空。
程飞介绍这颗四季常青的大树是汉武帝刘彻亲封的“大将军柏”,后面还有一颗“二将军柏”,两颗柏树的树龄皆超千年。
还说二将军柏其实比大将军柏大上很多,且树身裂洞,其内可容数人。
相传刘彻先入为主,先封了“大将军柏”,往后走发现“二将军柏”更大,奈何天子金口玉言,只能将错就错。唯有“三将军柏”实至名归云云。
程飞像是特意选好的路线,两人越走越偏僻,一开始不见人影尚有人声,走到后来连人声都没了。
自打进仪门之后,程飞开始沉默寡言,直到走到二将军柏附近,方才轻声说,这就是“二将军柏”。
二将军柏被碑廊环围,看环境就知道平常很少有人打此经过。
冷清之极,安静之极,鸟鸣全无,叶落有声。
程飞领着风沙默默地转到柏树的另一侧,果然看到一个狭长的树洞。
刚才程飞说树洞内可容纳多人,但光从外面看,一人侧身可过而已。
尤其树洞下方被一方石基嵌砌,拦住了大约半人之高,想要钻进钻出并不容易。
风沙饶有兴致地打量,树洞内传来女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或许隔着树洞,树干又足够厚实的关系,声音像是幽幽怨怨的女鬼,气若游丝地钻耳。
风沙愣了愣,点着树洞向程飞问道:“什么情况?”
程飞答非所问地道:“此间树洞,内有奥妙,哪怕在里面尽力呼喊,外间也只闻得一缕轻音。哪怕在外间轻声细语,内里也如同耳边旱雷。”
“我知道这玩意儿。”
风沙恍然,旋即撇嘴:“道门称为空歌黍,佛门称为雷音瓶。只需在外面日夜诵经,再冥顽不灵的魔头也必定皈依。颂道经可入道,颂佛经则入佛。”
任谁被困在其中,将会无时无刻地感受着魔音灌耳的痛苦。
好像被钟鼓齐鸣的水陆道场终日包围,不分昼夜,无法阻止。
任何人处在这种环境之中,没有可能睡着,甚至没有可能集中精神,意志很快就会崩溃,直至散成浑浑噩噩的混沌。
最终脑子仿佛被彻底洗过一样,变成一张白纸。
届时,往脑袋里灌输什么,那就会变成什么,甚至可以把人塑造成兽。
风沙之所以十分了解,因为这本是汉朝时一位墨修的发明。
当时独尊儒术,废黜百家,墨家被污名为魔。
为了抵御全方位的绞杀,这位惊才绝艳的墨修倾尽毕生心血,设计出可以批量速成墨者的机关建筑,以及相匹配的锻炼秘法。
几经改良之后,最终命名为神鬼捍御。
仅凭这名字就知道一定出自墨守一脉。
神鬼二字彰显鬼神之威,捍御二字表明非攻之意。
真的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神鬼捍御的后遗症实在太大。
批量出来的速成墨者厉害归厉害,更是言听计从,却是以摧毁人格为代价。
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偃师人偶般的战斗傀儡,完全没有独立的思想。
不怕疼,不怕死,人均墨者,批量速成,战力之恐怖,可想而知。
待到四灵初具规模,其时的墨修认为拥有了自保的能力,从此废弃不用。
之所以没有彻底禁绝,是因为墨家遗脉一直备受主流地极力打压,后代墨修可能用得上。
何况像这种大杀器,哪怕仅是用来压舱,也拥有足够的威慑力,拿来吓唬谁都绰绰有余。
道门对神鬼捍御一直很感兴趣,废了极大的周折,花了很长的时间,更是不惜血本,终于从当代墨修的手中“换到”。
当然,道门认定是交换。
墨家则持有另一种看法。
两家因此交恶了很久。
那段时间,道魔势不两立,见面就要见血那种。
道门本来只是想以此秘法批量速成黄巾力士,结果两种秘法相结合,居然培养出比黄巾力士还要厉害的神奴。
那时,道门并不称其为“空歌黍”,而是以术法冠名,名为撒豆成兵。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又值汉末,民不聊生。
太平道张角恃以撒豆成兵术揭竿而起。奈何人心难测,此术最终失控,造成人间浩劫,道门险些成为天下公敌。此后将其列为邪术,禁而不用。
佛门的情况与道门相差不多,最初都很感兴趣,最后都给禁了。
至今仍有少许机关建筑残留,通常被佛道高两家拿来“降魔”。
毕竟这玩意儿不会杀生,甚至不会伤害身体,却能使人皈依。
谁用谁知道。
当然,用起来还是十分谨慎,非是大奸大恶,轻易不会动用。
因为神鬼捍御的功效是粉碎意志,重塑思想。
如果使用者生出邪念,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最坚贞不屈的人变成最千依百顺的奴隶。
然而没有相匹配的锻炼秘法,那就不会弄出人力难敌的战斗傀儡,危害毕竟有限。
所以,流传于世的锻炼秘法被销毁得干干净净。
墨道佛三家订立合约,谁敢让此法重见天日,三家共诛之。
总之,神鬼捍御、空歌黍、雷音瓶虽然名称不同,其实完全相同。
入道则道,入佛则佛,本质是墨,心邪则魔。
风沙确实没想到会在太乙书院见到神鬼捍御,里面居然还关了人。而且一定刚被关进去不久,否则不可能还有力气说话。
程飞缓缓地道:“你既然知道空歌黍,那我也不必多费口舌解释了。难道你不好奇里面关得是谁吗?”
风沙确实起了好奇心,奈何阳光照不进树洞,黑漆漆一片,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不由问道:“是谁?”
他和程飞不过这几句话的工夫,树洞内已经传来声响,里面的人显然忍受不住灌脑魔音,开始惨叫和求饶。
可惜传到外间仅是袅袅之音,几乎听不清楚内容,更辨不明白嗓音,倒似濒临消散的女鬼发出凄厉的哀嚎。
程飞避而不答:“你希望她是谁,她就会是谁。”
风沙神色微动,若有所思:“莫非是柴家小姐?”
程飞不置可否,淡淡地道:“我谨以个人的身份向你致歉,昨天发生的变故确实出乎我的预料。飞尘一向宽容,想必不会追究。”
这话等于默认里面关着的人就是柴小姐。
风沙神情莫明地道:“当然不会。”
他知道神鬼捍御多么的残酷,意志被摧毁的过程又是多么的痛苦。哪怕十分不喜欢柴小姐,还是忍不住心软。
程飞又道:“你离开的时候,可以带走她,也可以不理会。我不确定哪种结果对她更好,一切交由你来决定。”
风沙撇了撇嘴,心道:“虚伪。”
程飞这家伙就是君子远庖厨的典型。菜要吃进嘴,鸡要别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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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王尘,已是午后。
道统祠前泮池桥,泮池桥侧两泮池。
天有些冷,风亦大了些,加上泮池空旷,风来风往,干冷吹面。
风沙体质孱弱,不免裹得厚了些,到来之后,入乡随俗,又套了件厚棉儒袍,浑身上下鼓鼓囊囊,连走路都很费劲。
倒是王尘依旧苗条,于泮池桥上亭亭玉立,素颜披发,目如朗星,粉面儒袍,红唇青衫。
虽然穿着男装,但是她并未刻意掩饰女子体态,超世绝俗,又不乏温婉之姿。
风沙快步渐缓地走近,终于步上泮池桥,停步行礼道:“王尘子。”
王尘回礼道:“飞尘兄。”
语毕,十分优雅地顺势侧身,面向西侧的泮池,同时纤纤玉指半月一引,示意风沙跟着她转过来。左臂旋平,横于后腰,更显身姿挺拔及曼妙有致。
风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上下一扫,一扫即收,转身同她并肩而立。
“五件事,三大两小。”
王尘凝视泮池之水,柔声道:“东鸟的大局,南唐的大局,高丽的大局。尤其前两处大局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你必须稳住。”
风沙笑道:“你我许久没见,怎么连句叙旧都没有……”
“此外……”王尘加重语气打断,继续道:“巴蜀的局势,中平的局势,都是变数。希望你上心。”
风沙讨了个没趣,倒也没有不自在,沉吟道:“我的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巴蜀。至于中平,中平怎么了?”
绘影在江陵经营,掌控着高王的长子高权,又有苏环这个江陵玄武主事辅助,君山的风大近在咫尺,海冬青亦扫清大半水匪,大有一统洞庭流域之势。
所以,江陵能出什么事?中平就江陵这一座大城,江陵无事,中平能有什么事?
起码他离开汴州之前,最后收到的相关讯息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一切都很顺利。
高权在绘影的支持下愈斗愈勇,高王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绘影上一次来信问他,要不要干掉高王,让高权即位算了。
说明绘影占尽中平大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最后被他否决。
既然高王不构成威胁,那么用来牵制高权也是极好的。就把王位当成挂在驴头前的萝卜,让高权看得到、吃不到,如此才会更加听话、更加卖力。
真让高权即位,反而失去了掣肘,一旦野心滋生,形势容易失控。
王尘转眸凝视道:“高王长子失德,不宜继承中平王位。”
风沙不动声色地道:“高王尚在壮年,春秋鼎盛,此时谈论其后继之事,是否太早了些。”心中不免有些恼火。
为了娶郭青娥,他给隐谷的好处足够多了。别人就算了,他和王尘的关系一向很不错,怎么也如此贪得无厌,居然想从他手中拿到中平!
“中平之江陵乃是长江水道入蜀之门户,亦是辰流的门户……”王尘似乎看出风沙心中不悦,敛容垂眸,娓娓道来。
“一旦中平和巴蜀通过辰流连为一体。那么北恃蜀道之险,东恃长江之险,西恃高原之险,南恃群山之险,内恃沃野千里,可以割据一方。”
风沙怒意顿消,若有所思。
王尘说的没错。蜀地天险,易守难攻,面临的危险仅来自北部和东部。
不过,北有蜀道三千,东有峡路一线,天险可恃,加上巴蜀富饶,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一旦两地被辰流串并,那么割据一方,确实不成问题。
对于有志于一统天下的柴兴来说,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风沙一念转过,回神问道:“是柴兴想插手中平?”
“我与飞尘兄交好,自认对你有些了解,我相信你乐见中原一统。可惜,现实问题,不容轻忽。”
王尘对风沙的问题避而不答,轻声道:“如果柔公主有意涉足巴蜀,那么飞尘兄必须放手中平。”
风沙思索少许,笑道:“如果我想两全其美呢?”
他确实希望中原尽速统一。真到那时,他有自信让辰流归附。
但是,大义舍弃权利和被迫放弃权利,这是完完全全两码事。
王尘别来俏脸,缓缓地道:“大周朝廷对辰流的册封已经一拖再拖,恐怕还会继续拖延下去。”
风沙哼道:“就算把柔公主困在汴州又怎样?她不必事必躬亲。退万步,辰流女王又不止她一个子女。巴蜀和中平,辰流要定了。”
“柔公主出使中原,交游广阔,打通商路,屡获册封,声誉卓著。辰流诸位王子,何人可以比肩?对辰流来说,柔公主无可取代。”
王尘慢条斯理地道:“巴蜀形势,错综复杂,向来与辰流暗流涌动。如果没有一位智慧与威望并重的人物抽丝剥茧,三五年之内,绝无理顺的可能。”
风沙不得不承认她句句属实,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尘子夸奖,我代柔公主感谢。”
“我只说需要一位智慧与威望并重的人物才能够尽快理顺巴蜀,又没特指柔公主。”
王尘嫣然道:“你此行若是行经巴蜀,我相信会理得更顺更快,除非你不打算去。”
风沙不禁苦笑,一不留神被人家看穿了行程。
他还不屑于撒谎,尤其不会对隐谷之首撒谎,只好把话题又岔了回去:“既然柴兴想用拖字诀困住柔公主,那我也不妨下点猛药好了。”
王尘立时警醒:“你想干什么?千万别乱来。”心道汴州这潭水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再被你搅合一下,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呢!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他想拿册封辰流换我放手中平。哼!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我答应他这样换了吗?“
风沙不屑一顾地道:“我还就不这样换,我就要用别的筹码换他册封辰流。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大家都往死里打,他有种别喊疼,死活都不换。”
王尘苦笑道:“你不怕冲突蔓延升级,你又鞭长莫及?退万步,打到最后还不是要握手言和,何必呢!”
风沙会打别的,柴兴当然也会。这样你一我二,再三再四地打下去,那就不止是水被搅浑的问题了。
如果影响到南征大局,周皇怕不是要疯。周皇一疯,隐谷怕不是要跟着一起疯。
“我是想让他知道,不是他想换什么就能换什么,不是他想怎么换就能怎么换。”
风沙撇嘴道:“他是跟我打商量,不是对我下命令,他的圣旨对我来说等同于废纸。”
王尘叹了口气:“飞尘兄目光长远,当为长远计。”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希望我跟皇权怼得太僵,在适当的时机做出适当地让步。”
风沙郑重地道:“但是,就算我把四灵就地解散,天下一统之后,皇权会放过我吗?”
王尘不吭声了。墨家思想与皇权有着不可调和,甚至完全对立的矛盾。
简而言之,皇权越弱,墨家越强。皇权越强,墨家越弱。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
风沙淡淡地道:“皇权喜欢,我在这里,皇权不喜欢,我还在这里,皇权更迭多少回了,我总在这里。大江东去,大浪淘沙,皇权是沙,我才是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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