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历史巨轮缓缓前移,天光重新汇聚在九月五日这场声波不息的寿宴上。
天南,探雪城。
雪意弥漫,薄云微绽。
霜雾染白了半个天穹,同样把本就被积雪所笼罩的五峰雪山染得洁白如羊脂。
一日寿宴,在那惊鸿一般的一剑后,正式开启。
城主府内人人坐定,雨仪四下招呼着客人,却不见扫雪客的身影。
府中宾客同坐一桌的基本都是相熟之人,各自低低聊着什么。
赵雪贞最后一个步入庭院中,跟着母亲合上大门,并未急着坐到位置上,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静悄悄的转了几圈,听着宾客们所聊。
其中聊的最多的,莫过于扫雪客惊艳群伦的雪意长催,宴前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所献的惊人贺礼,还有宇车敬杰的那一副所谓墨宝……
这位堂堂探雪城大小姐趴着门缝细细再听,发现其间只要聊到有关宇车敬杰的贺礼时无不带着不屑,讥讽的态度。
惹得她小鼻子一皱,一溜烟跑到后院。
爹爹怎么会宴请这样的宾客……
无甚本事,却只知处处品头论足恶语相加……
雨仪正忙碌于向众位宾客解释扫雪客的去处,毕竟众宾客都是为了扫雪客而来,寿宴也是为了扫雪客而摆,主人不在,她身为主夫人,自然要担当迎宾释语的责任。
故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家丫头又去了哪里胡闹。
不多时,赵雪贞三两步跑了回来,笑意晏晏的看了身在另一边属于宇内来宾的宴桌正位上的宇车敬杰一眼,刚巧和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碰在一起。
赵雪贞朝着他得意一笑,清了清嗓子,举起怀中抱着的不知从哪里拿出的被揉成一团的宣纸,将纸团拉展开,高声道。
“探雪城赵雪贞,无甚才学,在这良宵佳节,也想为父亲献上一份贺礼。”
“奈何家中一金一帛皆属父母,贞儿为女实在不知应以何为礼最贴合家父的心意,只能竭尽浅拙不堪的笔力作‘墨宝’一幅,送与父亲,以表为女之意。”
她将“墨宝”二字咬的极重。
话音刚过,她指着宣纸上图缠成一团难以辨清所画何物的笔墨条纹。
“众位叔叔婶婶姑姑伯伯,贞儿的这幅画的可好?”
有意结善探雪,善于跟风媚上者,纷纷昧着良心称夸道。
“好画作!好墨宝啊!风流倜傥,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收放自如,贞小姐不愧是探雪城的大才女!”
“嗯……对对对,看起来无甚规章,其中满是天地,贞小姐真可谓胸有乾坤,笔下苍穹才是!”
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包括主母雨仪在内都是愣怔的盯着那乱七八糟的墨宝。
雨仪最先反应过来,脸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苦笑。
却见赵雪贞“啪”的一下,在一片发呆的眼神中,将那宣纸重新揉成一团废纸,随手扔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跑到摆放贺礼拜帖的红木长桌前,拿起一幅卷轴,视若珍宝的捧了起来。
“哎呀,这是什么?不用打开,贞儿就嗅到了一股书法大家的气息,真乃是一件奇宝啊……“她自顾自地大声说着,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在有意说给方才嘲笑宇车敬杰的人听。
闻此一言,先前不断出口称夸的人脸上的媚笑直接僵在了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还有人暗暗议论探雪城和宇车王府之间的关系,再看向雨仪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分……
紧接着,赵雪贞在灼灼目光中,低着头爱抚一般摸索着书轴,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正中。
展开长卷,露出其间洋洋洒洒一幅长篇书法。
她佯装着痴迷的在上面她也看不懂的飞白笔法所书的千字上看了又看,而后,复又很是气人的在自己丢弃的废纸上重重踩了几下。
如此动作,无异于在打那些称赞她而针对宇车敬杰的宾客的脸。
“这书法,实在是太美了!小女的拙作放到眼前简直都是不堪入目,烂如尘泥了。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说呢?”
在满座由弱转强的附和赞同声中,赵雪贞再次得意洋洋的看了看依旧笑意不减的宇车敬杰。
宇车敬杰回了女孩儿一个充满谢意的表情,便转过头去,眼神中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光。
其中似有不忍,似有温馨,似有愧疚,也似有戾气。
尽管他心性奇佳,竟也难以遏制住心中不平的浪潮。
距离雨仪最近的杨煦平李长情所在宴桌始终未发一语,各自浅尝辄止,举杯慢饮,相互致意闲谈,仿佛全然没有被外界吵扰一般。
雨仪悠悠瞪了女儿一眼,将女儿推入主桌坐下,结束了这场闹剧。
袖尾轻摆,仆从穿出,一根香最先呈上,随后手捧托盘酒肉,菜肴道道入席。
正在所有人不过刚刚尝过第一口饭菜时,宇车敬杰忽的站起身来,聚气在喉,朗声问雨仪道。
“雨姑姑,城主身在何处,小子敬杰有一桩要事相商。也希望满堂宾友,能为敬杰做一做见证。”
雨仪素来温柔的脸上倏然泛起厉色,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我不同意,夫君更不会同意。”
赵雪贞和满府宾客的眼中都出现了疑惑之色,有些大致看清楚形势的人则是心惊胆战,低眉并不作声。
“娘亲,敬杰哥哥若有什么话,就让他说嘛……”
雨仪全没理会她,“阿杰,别让姑姑难做。你知道,有些话,是泼出去的水,你说了,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连串倒吸冷气的声音。
江湖上谁人不知扫雪客有位夫人,拥有人世间两样极致。
极致美颜与极致温柔。
这般神色俱厉的模样,即便是赵雪贞也没怎么看到过。
……
探雪城,主峰。
无论寿宴如何紊乱,远看主峰如深潭静水,似乎唯有石子坠湖,才会激起涟漪。
而细细看去,其上云雾蜂拥如潮,旋涡状疯狂涌入立剑阁中。
不出片刻,整座立剑阁便被云雾缠绕成白蒙蒙一团,根本看不清其中情形如何。
立剑峰在这一刻,恍若一座沉睡多年逐渐复苏的巨人。
一道道纵横密布,融入雪中难以辨清的莹白色光束如同巨人的周身经脉,一一闪现。
光束浑如血流倾注直冲顶峰,又如百河汇海声势浩大。
短短呼吸间,这座没有生命的巨人,就真正苏醒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四座巨人般的山峰挺起自己傲然的身躯,露出铺天盖地的莹白色光束纹路。
几乎与此同时,三道身影,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攀越主峰,逼至主峰顶,最终停在了隐入浓雾中的立剑阁前。
俯视天南,万类俱寂。
曾经有人说,天南的天,一向很蓝,探雪城的天,更是澄澈不似人间之色。
在此地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扫雪客,第一次如此沉静的欣赏着这片天空。
他站在全天南的最顶端,看到了没有云雾阻碍,看到了没有飘雪相衬的天,心,从未这般安然。
他突然想以一语回应古人,这天空,确实很美,却美不过夫人的俏颜。这土地,确实很美,却美不过爱女的甜笑。
得此亲近之人,夫复何求?
不知为何,从前他看不开放不下的许多事物在此时,全如破碎的枷锁碎成齑粉遗失在历史的大潮之中。
人间百般喧嚣动荡,无尽红尘,刀枪剑戟,野欲难测,不过弹指匆匆,皆如尘埃。
自此,他不再想牵涉天下之事,不再想干预兴繁荣辱。
只想携着发妻爱女,静静站在这微含雪意的山风中,袖手看人间变换,以寄余生,以待终老,足矣。
这世间,少了我赵殊离,也同样会有另外一个人撑起这片天的。
站在他旁侧因为担心弟子而时不时望向立剑阁方向的老人仅仅拿余光扫了一眼,就明白扫雪客心中在想些什么。
像是嗟叹般呼出一口浊气,老人忽然开口,“说实话,你能想开,小老儿很是满意,非常满意啊。”
“从前以为你远离世俗,不愿过多理会江湖庙堂各方之争,是因为愤世嫉俗,是因为不满于世道对涯祖,对阿城,甚至是对小十二的摧残。”
扫雪客浅淡的笑纹中掺杂着释然的光芒,“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明智的那一个。”
“你没有看破表象直达本质的明智之眸,却又一双最为毒辣也最为深刻的眼睛。”
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自诩癞头老鬼的孙老忽然似是感慨的道。
“江湖啊,就像一潭泥水,涉足其中,无论你怎么挣扎,都会越陷越深,以至最终连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人间事,同样如此,虚名,权柄,野心,名利,荣华富贵,人情冷暖,都是你在泥水中因挣扎而鼓起又涨破的气泡,终归变为空空如也,一场虚妄。倒不如撒手不管,落得个轻省自在。”
“你爹那老头子早就看破了这一切,这才远遁高山静水肆意逍遥,再不问世事。”
“或许,道家所云的得道升仙者,便是这样,明明在人间,却已非人间之人,这不岂不升仙之效么。”
老人神情古怪的审视他几眼,嘿嘿一笑。
“想当年独扛撼剑一脉,立志取代探雪城剑统地位的老剑神孙洗庐,变成了如今这个锋芒全消的瘦老头。老孙头儿,时隔一个甲子,小老儿竟有些认不得你了。”
“怎么?只允你更上一层楼,便不准老鬼我也高瞻远瞩一次么?”孙老挠了挠满是疮斑的头,“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不,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看开。”老人反驳。
“你是指,金老王八?”孙老挑了挑眉。
“是啊,小老儿与他也算多年故交,早早为他爻了一卦,他这一辈子,只怕永远也不可能踏足这一步了。”
老人分外惋惜的将目光转向大辽的方向,仿佛隔着千万里之遥,看到了那个正在为与周交手而开始了布局的金刀王金遂康。
“一代刀王,选择弃了刀,就再也不是江湖人,再也不是,自由身。”
扫雪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一叹,似是认同老人所说,轻轻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能为弟子做到这一步的人,不会很多。若有人问我,为了弟子的志向,能不能弃了掌中这柄伴随了大半生的剑,我绝不可能像他这般回答的如此爽快。”
孙老也道,“站到他那个位置的人,不会缺少魄力的。见惯了人情之冷,他竟还有这一份挚真之情,可敬,可敬啊。”
扫雪客道,“江湖中,又少了一个难得的对手。”
老人啧啧两声,黄牙外翻,露出一抹招牌笑容。
“这个江湖,总要改朝换代的。名为赵老爷子老孙头儿的时代过去了,名为扫雪客金刀王的时代也将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属于小老儿的宝贝徒弟的时代了。”
孙老鼻间嗤嗤一声,“老混球,你就对你这个弟子这么有信心?”
“若没有信心,小老儿又怎么会请出你这个老鬼。”老人眼神下意识的回到立剑阁的方向,“小老儿的野心,可是很大的……”
“两个甲子前天下最强的行剑大家孙洗庐。“他看向孙老,孙老听到这个称呼面上微微有些动容。
“而今江湖独掌剑统的行剑大家赵疏离。”他又转向扫雪客。“还有小老儿。三人为师,教授同一个弟子。他若是再不学有所成,咱们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老祖宗。”
孙老眉峰一颤,“老夫并没答应帮你带徒弟。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江湖首位是一个未补四虚先升一重的傻小子。”
“你个老头子在地穴里蹲了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老人意味深长的掸了掸袍袖,“他的四虚未补,是小老儿和老窝囊算计好的。”
“什么?你疯了?你这是在断送一个孩子的前程!”孙老不解的道。
……
白天,还是黑夜。
黎明,还是黄昏。
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仿佛躺在了一团棉花中,浑身吃不上力气,眼皮重俞千斤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睁开分毫。
水,他想喝水。
于是下意识的张开了嘴。
紧接着,他便感觉耳口鼻腔突然被一股难掩的压力填满,不知何物的气浪如同倾斜的瀑布没有半分停留,直接冲破牙关与喉管的最后一层阻碍,源源不绝的钻入体内。
恍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在体内春风吹又生,嫩芽破土而出,生机层层叠叠。
就在方才,周倾送走登峰求药的小家伙后,一个人走入阁内坐在桌案前,重新抛却杂念继续阅读。
可变故突生,莫名其妙而来的力量将他送入了一片黑暗……
令他手足无措,沉沦其间不知所以。
仰视天穹,碧空如洗。
俯视天南,万类俱寂。
曾经有人说,天南的天,一向很蓝,探雪城的天,更是澄澈不似人间之色。
在此地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扫雪客,第一次如此沉静的欣赏着这片天空。
他站在全天南的最顶端,看到了没有云雾阻碍,看到了没有飘雪相衬的天,心,从未这般安然。
他突然想以一语回应古人,这天空,确实很美,却美不过夫人的俏颜。这土地,确实很美,却美不过爱女的甜笑。
得此亲近之人,夫复何求?
不知为何,从前他看不开放不下的许多事物在此时,全如破碎的枷锁碎成齑粉遗失在历史的大潮之中。
人间百般喧嚣动荡,无尽红尘,刀枪剑戟,野欲难测,不过弹指匆匆,皆如尘埃。
自此,他不再想牵涉天下之事,不再想干预兴繁荣辱。
只想携着发妻爱女,静静站在这微含雪意的山风中,袖手看人间变换,以寄余生,以待终老,足矣。
这世间,少了我赵殊离,也同样会有另外一个人撑起这片天的。
站在他旁侧因为担心弟子而时不时望向立剑阁方向的老人仅仅拿余光扫了一眼,就明白扫雪客心中在想些什么。
像是嗟叹般呼出一口浊气,老人忽然开口,“说实话,你能想开,小老儿很是满意,非常满意啊。”
“从前以为你远离世俗,不愿过多理会江湖庙堂各方之争,是因为愤世嫉俗,是因为不满于世道对涯祖,对阿城,甚至是对小十二的摧残。”
扫雪客浅淡的笑纹中掺杂着释然的光芒,“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明智的那一个。”
“你没有看破表象直达本质的明智之眸,却又一双最为毒辣也最为深刻的眼睛。”
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自诩癞头老鬼的孙老忽然似是感慨的道。
“江湖啊,就像一潭泥水,涉足其中,无论你怎么挣扎,都会越陷越深,以至最终连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人间事,同样如此,虚名,权柄,野心,名利,荣华富贵,人情冷暖,都是你在泥水中因挣扎而鼓起又涨破的气泡,终归变为空空如也,一场虚妄。倒不如撒手不管,落得个轻省自在。”
“你爹那老头子早就看破了这一切,这才远遁高山静水肆意逍遥,再不问世事。”
“或许,道家所云的得道升仙者,便是这样,明明在人间,却已非人间之人,这不岂不升仙之效么。”
老人神情古怪的审视他几眼,嘿嘿一笑。
“想当年独扛撼剑一脉,立志取代探雪城剑统地位的老剑神孙洗庐,变成了如今这个锋芒全消的瘦老头。老孙头儿,时隔一个甲子,小老儿竟有些认不得你了。”
“怎么?只允你更上一层楼,便不准老鬼我也高瞻远瞩一次么?”孙老挠了挠满是疮斑的头,“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不,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看开。”老人反驳。
“你是指,金老王八?”孙老挑了挑眉。
“是啊,小老儿与他也算多年故交,早早为他爻了一卦,他这一辈子,只怕永远也不可能踏足这一步了。”
老人分外惋惜的将目光转向大辽的方向,仿佛隔着千万里之遥,看到了那个正在为与周交手而开始了布局的金刀王金遂康。
“一代刀王,选择弃了刀,就再也不是江湖人,再也不是,自由身。”
扫雪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一叹,似是认同老人所说,轻轻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能为弟子做到这一步的人,不会很多。若有人问我,为了弟子的志向,能不能弃了掌中这柄伴随了大半生的剑,我绝不可能像他这般回答的如此爽快。”
孙老也道,“站到他那个位置的人,不会缺少魄力的。见惯了人情之冷,他竟还有这一份挚真之情,可敬,可敬啊。”
扫雪客道,“江湖中,又少了一个难得的对手。”
老人啧啧两声,黄牙外翻,露出一抹招牌笑容。
“这个江湖,总要改朝换代的。名为赵老爷子老孙头儿的时代过去了,名为扫雪客金刀王的时代也将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属于小老儿的宝贝徒弟的时代了。”
孙老鼻间嗤嗤一声,“老混球,你就对你这个弟子这么有信心?”
“若没有信心,小老儿又怎么会请出你这个老鬼。”老人眼神下意识的回到立剑阁的方向,“小老儿的野心,可是很大的……”
“两个甲子前天下最强的行剑大家孙洗庐。“他看向孙老,孙老听到这个称呼面上微微有些动容。
“而今江湖独掌剑统的行剑大家赵疏离。”他又转向扫雪客。“还有小老儿。三人为师,教授同一个弟子。他若是再不学有所成,咱们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老祖宗。”
孙老眉峰一颤,“老夫并没答应帮你带徒弟。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江湖首位是一个未补四虚先升一重的傻小子。”
“你个老头子在地穴里蹲了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老人意味深长的掸了掸袍袖,“他的四虚未补,是小老儿和老窝囊算计好的。”
“什么?你疯了?你这是在断送一个孩子的前程!”孙老不解的道。
……
白天,还是黑夜。
黎明,还是黄昏。
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仿佛躺在了一团棉花中,浑身吃不上力气,眼皮重俞千斤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睁开分毫。
水,他想喝水。
于是下意识的张开了嘴。
紧接着,他便感觉耳口鼻腔突然被一股难掩的压力填满,不知何物的气浪如同倾斜的瀑布没有半分停留,直接冲破牙关与喉管的最后一层阻碍,源源不绝的钻入体内。
恍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在体内春风吹又生,嫩芽破土而出,生机层层叠叠。
就在方才,周倾送走登峰求药的小家伙后,一个人走入阁内坐在桌案前,重新抛却杂念继续阅读。
可变故突生,莫名其妙而来的力量将他送入了一片黑暗……
令他手足无措,沉沦其间不知所以。
@B
(笔趣库)
茫茫的黑暗中,周倾静立良久,不知前路在何方。
一刹那,他的心底出现了一种分外奇怪的感觉,熟悉,非常熟悉。
痴呆的四下顾盼,心念电转。
这是哪里?为何会让我生出熟悉之感?莫非从前来过?
脑海中乍起一道雷霆电光,四周金光大放,黑暗顿消。
刺目的光芒射透眼底,带来一阵刺痛,周倾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缓和半晌这才试探性的睁开。
视线渐渐聚焦,朦胧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神话般的景象。
无尽的恒河,蜿蜒的大江,以及那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横纵十八的棋盘,看起来半点也不出奇,却又骇人听闻。
此时此刻,星罗交织的棋盘上,赫然立着三个人。
其中两个,他认识。
至于另外一个,看上去长相毫不出彩,甚至还有几分丑陋,头上长着层次不齐,纵横交错的癣斑烂疮,衣着十分简朴,黢黑的老脸皱纹数都数不清。
遥遥一看,与初次见面时老人的形容相差无几,根本看不出是个高手。
但能与老人和扫雪客并列而立的人,绝非善类……
周倾在孙老的身上来来回回看上数次,暗暗乍舌。
最令他感到震撼的是对方的那双眼睛,明媚清碧的宛若画卷一般,隔着如此距离,他都能够从中读到清明舒爽。
就在他以为眼前三人会如同上次一样看不到自己的时候,老人侧过身,满含玩味的向周倾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眼前一花,目眩神迷。
他没有看清楚老人是如何出手的,但不过弹指呼吸的时间,他就站在了老人的身前,三人的中央。
孙老有些失望的打量周倾,撇嘴道,“这就是你老混球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宝贝弟子?老夫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你费心之处。”
说着,他环顾周遭景象,眼中神光刹那发生了些许转变,出神半日,怔怔的回过头。
见弟子张了张嘴想要发问,老人给了一个住嘴的手势。
师威在上,周倾皱着眉,停住了卡在嗓子中欲吐不吐的话语,不声不响的站在旁边,纵使心中再多疑惑不解,也只能吞咽回肚子里。
扫雪客抬眉张望浩大棋盘,浅笑浮上嘴角。
“你……你们把棋局根植在了他的体内?疯了,真是疯了!”
孙老这一辈子经历的所有大风大浪都没有眼前景象带给他的惊动更加剧烈,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直视老人,似乎是在等着老人给他一个解释。
老人环抱着双手,看也不看他,对着弟子道,“徒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这里……是?”周倾摇了摇头。
“这里是你的体内,大江水为血气,恒河沙为内气。而这棋盘,则是穿插在少阳经和少阴经间的一道隐脉。是小老儿和扫雪客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留给我……”周倾依然不明不白。
“倾儿,你先不要多问,这棋局究竟为何物,你师父和我都无法替你解释清楚,这个答案,还是要你日后慢慢寻觅。”扫雪客接口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一侧旁听的孙老终于回过味来,拉着话说到一半的扫雪客压声道。
“探雪城千年气运的绝大部分被你灌入了这个小子体内,老混球守护了这么些年的辛子棋局也被你们以这样的手段给了这个小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扫雪客深深地看了孙老数眼,用惟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声音回复。
“殊离膝下仅有一个贞儿,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依你看,若殊离走了,探雪城交给她,能撑多久?”
“什,什么?走?走去哪?老爷子都还没驾鹤仙去,你为何就想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殊离和家父不一样。”扫雪客顿了顿。
“家父他可以安享晚年,可以神游四海,可殊离不能。藏冰山隐入须弥,冰川化作尘埃,衍生树黄运树双双现世,接下来需要面对什么,你不是不清楚。“
“即便天下动荡不安,也总会有归于一统的一日,这些又与你何干。你方才既已看透一切,那么世间之事便再也不该束缚住你。”孙老反道。
“不,你不明白。现今守在道陵外的,是陈老道。”
“是他!”孙老的眉心猛地一跳,古井无波的眸子微微泛红,语音略带哽咽。“怎么会是他。难道小十二已经……已经。”
“嗯。小十二的道瞳传给了荀舟。”在扫雪客故作平淡的话语中,孙老如遭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周身酸软。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怎么能死!他还欠老夫一条命!”
孙老一甩肩,抬手扯住了扫雪客的袖尾,半截袖子登时碎成了粉末。“有陈老道出神入化的医术在,怎么可能……”
扫雪客不语,却听老人对周倾道,“倾儿,可想看看为师的万般剑?”
周倾抚了抚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心中无解的疑惑实在太多,令他很难将老人所说全部接受。
“您,您是说……万般剑?您也会万般剑?这不是……探雪城的绝学吗?”
老人嘿嘿一笑,“小老儿又何时说过自己不是出自探雪城的?“
“您出自探雪城?”
周倾心绪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当日关帝州时赵雪贞对于老人“张爷爷”的称呼来看,自己这位师父很有可能姓张。
可任他想破脑袋也从来没想到整个大周有哪个家族以张为姓,从探雪城走出的人又大多以赵为姓,久而久之就忘了探听老人的身份。
听到老人这么说,一种恍然之感冲入脑海。
从没人说过探雪城的人一定姓赵,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持檀木紫墟的白衣剑子王彦淳也是出自探雪城!
难道师父真的出自探雪城……
不,自六百余年前的城主赵沟渠后,探雪城的剑法便以行剑传承为主,而老人的辛子剑乃是撼剑,与探雪城的剑法根本不对路。
可师父如若真的身具万般剑,那岂不是早已将行剑撼剑融汇成一……
周倾的思维乱糟糟的无法理清究竟,老人带给他的感觉越来越神秘,他总以为能够接近老人一分,总以为能更了解老人一分,可老人带给他的从始至终都是混乱和神秘。
他像是有百种面孔千种身份,即便剥开层层外衣最后剩下的也依然是一副被包裹的如同粽子一般的心肠,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起初,老人一语“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时,周倾以为老人是个可测天道可算天机的算命人。
后来,老人透露出要教自己【辛子剑法】时,周倾以为老人是辛子剑的传承者,是一位撼剑大家。
再后来,老人轻松演绎出李昀歌的元轻剑法时,周倾以为老人是个内家高手,无道不通……
现在,老人又说出如此模棱两可的话……
将这一切的蛛丝马迹会聚到一起,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当初老人轻描淡写使出的元轻剑法无论形神还是剑意、所配步法,都根本不是撼剑的路数。
这,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老人剑道已臻至大成,早将撼剑行剑之间的隔阂消除。
其二,自己最初就想错了方向,老人不会用【辛子剑法】,他从前说教自己,却从未真正动用过,只是给了自己剑谱,他实际上是一个行剑大家。
这两种可能皆有根据支撑,在周倾看来只能算作五五开。
如果老人所说的“万般剑”是真的,那么第一种可能性俨然占了上风,但他还是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因为直觉告诉他,老人的话中令有蹊跷!
@B
(笔趣库)
这种直觉从不轻易出现,但每一次都为周倾带来了很大的帮助,故而,他下意识地审视起老人的神态,回忆着老人的语言。
老人紧盯着弟子不知喜悲的表情许久,“别胡思乱想,看好了!”
话音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一刹那将周倾的全部心神都拉了回来。
周倾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盯在师父的身上,老人口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袍袖轻飘飘一抖,原本空荡荡的右手忽的多出了一块黑木。
赫然正是当日老人传给周倾的那方黑木吴钩。
周倾抬手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方才他看到老人握着黑木的手正自轻轻颤抖,竟似无法完全掌控吴钩一般。
偌大棋局陡然变色,恒河大江消失于空旷之间。
冉冉飞雪鹅毛状飘落,躺在立剑阁冰冷地板上的周倾倏地睁开双眼,从地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环视眼前密不透风的白雾,脑海中一片空白。
未及多想,眼前白雾散尽,他看到大敞的阁门外,老人站在浪涛潮水般的九天飘雪之中,手握黑木,神色淡然却莫名威严。
站在他对面不住耳语的扫雪客和孙洗庐几乎同时一凛。
强如他们二人,在感受到老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之后也无法控制住身体上自然的生理反应。
扫雪客只是心跳加速了一瞬间便恢复了镇静,他早知老人会行此事,抽出腰间恨长禁。
逼仄狭窄的山峰顶,大雪如泼在空白宣纸上的墨汁,一眼看不到尽头。
而就在扫雪客拔出长剑攥在手中的时候,本就狂暴的大雪之势再涨一倍不止,偌大立剑峰完全罩入了剧烈骇人的雪灾之中。
一身白衣的扫雪客,在狂雪中衣袂飘飘,出尘惊世,行如画中。
孙洗庐则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双手环抱在胸前,却步后退,挑眉看着眼前毫无征兆的争斗,全无要出手参与阻拦的意思。
他想要看一看老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给弟子演示剑法吗?不,以他对老人的理解,他的用意一定不只是这么简单。
周倾慎重的直起身子,挺直腰板,眼睛张得滴流圆,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抱憾终身。
毕竟,扫雪客和老人这种层次的战斗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看到的。
尤其是老人出手,更是稀罕。
老人有意卖弄般,高高举起握着黑木吴钩的手,将自己身上一点一点自毛孔中渗出的内气全部展现在周倾的视线之中。
这种感觉,与手把手传授也无太大的差别了。
几乎是万分之一秒过后,周倾眼前一花,老人那瘦削清薄的身躯直接消失在了眼前。
雪地上空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尚自透出老人所留的浅淡内气。
周倾不假思索的看向与飞雪同为一体的扫雪客,他下意识地认为老人消失一定是扑向了扫雪客。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扫雪客仅仅只是握着剑,没有半分其他的动作,一丝想要防备的架势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在老人的攻势面前他也可以坦然面对?
不,老人的实力扫雪客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身经百战之人一定不会如此托大。
扫雪客的背后传来一声低呼,周倾打眼看去,赫然看到老人手中的黑木竟找上了分外正经,人畜无害的旁观者孙洗庐。
孙洗庐一脸杀人的表情,怒气冲冲的狼狈格挡,脚步轻飘后移,连连避开老人近在咫尺的攻势。
遥遥看来,游刃有余,步由心生。
尽显大家风范,出尘之姿,给人以臻至化境之感。
但唯有当事者自己才知道应对老人看似平淡如水的招式究竟有多么困难。
孙洗庐本就不是一个脾性良好的人,相反的,他出身草莽,平素最不喜那些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心叵测诡算的人,更喜欢与天性爽直疏阔之人来往。
扫雪客曾经想过,如果孙洗庐知道当今江湖上出了个酒色出身的张进酒,二人很可能会打成忘年莫逆之交。
一言以蔽之,孙洗庐是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对于相知之人从不会藏着掖着,而对于那些算计他的人,他会以十倍百倍的代价原样奉送回去。
此时的孙洗庐就是完全不做伪的气急败坏,那双只要看了一眼就令人再也无法忘却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老混球,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老夫说了才不把本事传给你那中看不中用的弟子,你就来这套把戏逼老夫出手!最毒妇人心!”
古人有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从今日这一件事情上,他便读出了一个道理,老人最不是东西。
“嘿嘿嘿,孙老鬼,你一生孤寡,无儿无女无徒无承,这一身的看家本事带入棺材也是一个断子绝孙,还不若赠予小老儿的宝贝徒儿,他日或可有再现辉煌之日。”
“我呸!不是我老鬼不近人情,给你说句实打实的,就他一个四虚未补升一重的毛头小子,日后能不能踏入四重境还是道大难题。”
孙洗庐重重一撇嘴,“想让老夫把本事传给他?凭什么?与其玷污了老夫晚年英名,这本事……还是带入棺材更为妥帖。”
“孙老鬼,从你我相识一刻起,小老儿可曾骗过你?”
“老鬼受了你一辈子的骗,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上你的当。”
二人一边斗武,短兵相接,一边争吵不休,针锋相对。
谁也不肯让出一步。
黑木吴钩的一道道剑意被孙洗庐赤手空拳的吃下,就犹如打进了棉花一般全无半分效果。
周倾看着看着,顿时察觉出不对了!
老人这哪里是什么万般剑。
虽然看上去花里胡哨,轻灵如仙,但分明就是毫无章法的乱砍乱砸。
周倾也算是学识渊博,腹有经纶了,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判断错误,果然,老人真的不会万般剑!
那他方才为何那么说?
犹豫不决间,他感受到扫雪客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低低对他说了一句。
“勿看表象。”
话音还未碎在地上,扫雪客也动了,仗剑电闪,以周倾很难看清楚的速度逼至老人身后。
周倾倒吸了一口冷气,扫雪客是要偷袭自己的师父!
这怎么可能?堂堂剑道权威岂能做这种无耻至极,有碍仪礼之事!
“师父!”一声疾呼破口而出。
老人早有准备似的,连看都不看周倾一眼,手中的吴钩扬了扬,场中异变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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