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剑窟内,陆秋水手脚八条手臂般粗细的铁链锁住,他坐于一个石台之上,白发赤瞳,宛如黑暗中嗜血的猛兽。
陆秋水是陆剑沉的师弟,如果说陆剑沉是大器晚成的剑道宗师,那陆秋水便就是年少成名的少年英才。
他自幼于万剑山庄修习剑道,天生便是白发赤瞳,曾得道痴相面,留“九煞天绝,剑心至纯”之语。
少时观沉剑湖底万柄长剑有感,一梦三年,悟剑三绝。
大梦一场,醒来,便是剑道大成!
入绣衣直指,辗转天下行灭武之事,手中飞剑不知割下了多少一品二品高手头颅,得三绝剑痴之名号。
只可惜,他遇上了方不问,遇上了那个和他一样天资绝伦的年轻人。
天姥山一战,他境界不输,他剑道更是不输,他输的只是心境。
他有成败胜负心,而那人却没有,他未思胜,也未虑败,他眼中除了那把长枪,什么也没有。
一枪刺出,就是此间事了,一切清楚。
他输了一招,便是输了问道于天的心境,此生再无望刺出那问天一剑。
心魔骤起,他困在自己的剑道中十三年。
陆明看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半人半鬼的陆秋水唏嘘不已,他脑子里仍是那个意气风发,仗剑天涯的少年郎。
事过境迁,飞花易逝,只道人生反复,难料祸福吉凶。
陆明不懂武道,更不懂他的剑道,无能为力,这一趟万剑山庄,怕是白来了。
郭行一盯着这个曾和酒鬼师叔并称东方西陆,一枪一剑,就是半座江湖的剑道天才,也是颇有感叹,想起酒鬼师叔的交代,又不禁喃喃苦笑,“老酒鬼,你还真是重情重义,可惜怎么,就没人记得你呢?”
郭行一走上前去,冲着陆秋水大声喊道,“前辈,有位故人托我带句话给你。”
“沉剑湖问天台上神火为何燃烧百年?那并不是为了歌颂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战败,那是为了向天上仙人证明凡人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存,不屈的凡人却不可须臾或缺,此生使不出问天一式如何?哪怕此生进不得问道境又如何?问道于天,向天证道,天不证,便自证之!”
白发赤瞳的陆秋水抬头看向郭行一,赤红的眸子里渐生几分神采,“方不问何在?”
师徒二人又上路了,骑着那枣红大马,只不过后头跟了个抱剑不语的白毛怪人。
郭行一知道,这两把剑是陆明为他求的,只不过两把曾经锋利的剑现在都已经钝了。
名存实亡的绣衣直指有和没有并无任何差别,而这位境界大不如前,一心想着找老酒鬼再战一场的陆秋水,显然自己是使唤不动的,要想让他帮自己做点什么事儿,估计也是难于登天。
不过这位三绝剑痴当真是天赋奇高之人,习武一途,亦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画地为牢,自困于心十三载,虽境界有损,却仍处在二品开玄境,距离一品,不过一步之遥。
若得此人指点一二便是受用无穷,特别是他那一手三绝剑,飞剑枭首于无形,更是叫郭行一心驰神往。
郭行一格外恭敬的扯出一个笑脸,“前辈,您渴不渴啊,晚辈背的有水,您若渴了,尽管招呼晚辈。”
陆秋水并未搭理郭行一,仍是自顾自的前行。
而马背上的陆明却是坐不住了,直接一下拍在郭行一头上,“你这小子,当真奸滑,怎不见你对老夫如此恭敬?人家使剑,你耍枪,你想学什么?”
郭行一低头闷闷向前,这老头儿,住海边吧,管得是真宽!
辽东,无虑城。
燕王刘慎屯兵城内,隔着调兵山与北魏拓跋长河大军对峙。
北魏皇帝拓跋宏上位后,雄心勃勃,他在内平鲜卑三部,外行胡汉交融政策,短短八年,将一个混乱不堪,分崩离析的北魏拉回正轨。
如今的北魏,兵强马壮,国力强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策马南下。
拓跋宏仿照北辽,设南北院制度,将南院六部军政,一体交于南院大王拓跋长河之手。
拓跋长河起于微末,这个来自中原的汉子年轻时因为一捧谷种怒杀乡吏,一路逃到了北方草原,莫名其妙入了军伍。
他这一生,征战二十载,参与大小战役近千次。
一路走来,有多少次九死一生,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他都已经模糊了。
在拓跋宏的重用下,他执掌八万胡服骑射,领五万拓跋王族亲兵,为拓跋宏荡平草原,将昔日势力颇大的鲜卑三部尽数打散,立下了赫赫战功,得拓跋宏亲赐国姓拓跋,以通天长河永佑大魏。
如今的拓跋长河,不仅是北魏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武道宗师,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院大王,执掌近二十万兵马,几乎占据了北魏四分之三的兵力。
北朝曾有人言,拓跋长河乃外族人,其心必异,而北魏皇帝拓跋宏却是笑道,若他拓跋长河有异心,凭他的军中威望,军事见解,这北魏,早已覆了千遍,哪有尔等在次大放厥词的机会?
此刻,拓跋长河的中军大营之中,一黑袍僧人正抓着一只羊腿大快朵颐。
“和尚也吃荤腥?”拓跋长河笑问道。
姚千山闻言,放下羊腿,擦了擦嘴角油渍,笑道,“若小僧告诉大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王心中必定耻笑小僧装模作样,其实啊,这荤腥,吃与不吃,都是装模作样,小僧是装模作样,那不吃荤腥的和尚们一样是装模作样。”
“既然都是装模作样,那为何还要做和尚?”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成佛,为了长生,太多太多,但没有谁,是什么都不为,而去当和尚的。”姚千山眯眼道,“小僧为了燕王陛下,所以行此道,大王尽可放下戒心。”
拓跋长河不可否置的淡淡一笑,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已派人大小佯攻十余次,不知道你们燕王,准备何时进入正题呢?”
“还得等,等民心所向,等天时地利,如此大事方成。”姚千山望向南方,眼神深沉。
“我能得到什么?”
拓跋长河目光灼灼。
“一份根基,一份可让大王你安心扬鞭南下,马踏中原的根基。”
拓跋长河举起酒杯,“那本王便先祝燕王大事可成了,他日相见,便就是战场之上,生死由命了。”
“如此甚好。”
风行万里,骄阳似火,半壶劣酒,就着这烟火江湖,好一番别样滋味上心头。
郭行一三人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为避北方战乱逃亡南下的难民。
他们夹杂于一股六七十号人的难民一路朝着长安前进。
难民里有个汉子叫大牛,推着个大板车拉着妻子和六岁大的女儿,是个朴实的庄稼把式,憨憨傻傻的,郭行一爱与他逗乐儿,几次把那汉子惹得急赤白脸,惹得陆明一阵怒骂。
郭行一爱与这些人搭话,东家问问,西家问问,家里几口人?老家怎么就活不下去了非得奔着南方逃?
众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跟郭行一逗着闷儿,只道这一看便是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好脾气,能瞧得上他们这些难民,能笑嘻嘻的侃上几句。
“你是不知道哎,那仗一打,官兵也好,叛匪也好,都是杀红了眼嘞,管你老百姓不老百姓,见了面就是一刀,家里一口吃食都不给剩,刮得那叫个干净,南方不打仗,往南方奔,才有活头嘞!”
打仗,从来苦的是百姓!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我们都是大梁老百姓,连条活路也不给吗?”
前头传来阵阵叫骂声,郭行一循声望去,是座小城。
城门口数十甲士架起路障,正阻挡着欲进城的难民。
难民三三两两坐在城门外,嘴里不时传来声声叫骂,抱怨。
“真是心狠至极,这般日头,不叫进城,怕得活活晒死渴死。”郭行一看着城门口阻拦难民进城的官兵狠狠说道。
茶桌上,陆明正淡定地喝着茶,陆秋水在淡定地擦着剑,只有郭行一上窜下跳,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