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茂本就是个农夫,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
幼时看爷爷在田间地垄来回穿梭,一根扁担,挑起了一个家。
少时看父亲风里雨里,无论寒暑,亦是用一根扁担,挑起了一个家。
可怎么挑着挑着,田地没了,房屋抵了,家中连口吃食都没了?
早出晚归是真的,日夜辛劳也是真的,那田间地头佝偻着背,满头花白仍在劳作的人是真的,可那挑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连口吃食都没有只能被活活饿死一样是真的。
样样都是真的,样样令他不解。
可当他拿起那根扁担时,他才明白,这担有千钧重啊。
用它来劳作,一年两年万万年,那压弯了的脊梁,再直不起来。
这担有千钧重,即为锁链,也为杀器。
他韦茂,不做笼中人!
担还是那根担,人亦是那个人,可担上沾了血,人心有了道,他要行他的道。
他的道,是杀道。
“千均担,韦茂,讨教了!”
面前的韦茂沉静如水,平淡无奇,和那万千劳苦大众一般无二。
可他眼中有光,不甘束缚的光。
他看随意一掷,那手中扁担却好似从天际划来一般,带着破空之力,朝着郭行一袭去。
郭行一长枪护于身前,直直对上那一记飞来的扁担。
长枪对扁担!
长枪嘶鸣带着英雄怒吼,扁担哀怨携着万民之怨。
千钧担果然名不虚传,千钧重压压得郭行一后退三步,嘴中再喷出一口鲜血,这才化解了这一担攻势,将扁担弹回韦茂手中。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郭行一体内劲气疯狂乱窜,涨得郭行一血脉生疼,若是再强用劲气,只怕落得爆体而亡。
郭行一面无惧色,眼中尽是视死如归的疯狂,他运起周身劲气,欲刺出绝命一枪。
手中长白发出阵阵哀鸣,似是提前为主人唱的挽歌!
郭行一刺出绝命一枪,体内已是空空荡荡,在无半分劲气。
韦茂心中疑惑,此人若是一开始便夺路而逃,还有一线生机,可他偏以重伤之躯与自己搏命,什么东西,能重得过性命呢?
韦茂以手中扁担震地,劲气外泄,阻挡郭行的绝命一枪。
郭行一心中苦笑,这庄稼汉子劲气如此深厚,即便自己无伤他也是远超自己的,枪还未至他跟前,便被卸力大半了。
韦茂一拳击出,直对枪尖,拳枪之间,只余半寸,可郭行一手中长枪却再难前进分毫。
郭行一全力一枪,未能伤得韦茂半点皮毛,他心灰意冷,力竭倒地。
“动手吧!”
郭行一束手就擒,闭眼等死。
没有言语,韦茂一掌劈出,直奔郭行一心口而且。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人影窜出,挡在了郭行一身前。
“牛蛋儿!”
郭行一怒声叫喊,泪流满面!
牛蛋蛋以身作盾,为郭行一扛下了这亡命一掌。
他倒在了郭行一怀中,气息微弱,口中鲜血狂流不止,他紧紧地抓住了郭行一的手,很紧很紧。
“少……少爷,你……你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很冷很冷,童谣发现了那个在雪地里冻得直发抖的黑瘦小孩儿。
“你爹娘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小孩儿约莫着五六岁的样子,却还不会讲话,只知道点头摇头。
童谣摸了摸他的头,“多可怜的孩子啊!”
就这样,他被领进了郭家!
他记得那天,那个温泉善良的女人一手牵着他,一手签着郭行一。
“这是弟弟,你要保护他哦!”
“郭行一,这是哥哥,你不许捉弄他。”
那会儿的他,不懂什么是弟弟,不懂什么是保护,他只是重重得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习武,可是他却怎么也学不好,他们一起念书,可是他却怎么也记不住。
那些孩子骂他,说他是大笨牛,没有爹娘是捡来的,什么也学不会,只会吃。
他好伤心,他躲在柴房哭了一天一夜。
“咯吱!”
柴房被推开,满脸是伤的郭行一冷着脸走了进来,“别伤心了牛蛋蛋,本少爷帮你报仇了,我把他们全扔到河里去了,不就是爹娘吗,从今天起,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咱们是一家人!”
咱们是一家人!
为了家人而死,值!
郭行一痛哭流涕,语无伦次,“我们是,我们是一家人,牛蛋儿你快起来,你别吓少爷我了!你快起来啊牛蛋儿,我求求你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好不好,哥!哥!”
“啊!啊!啊!”
郭行一痛苦大哭,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他哭得那么悲怆,他哭得那么无助,他眼里没有半点光彩,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牛蛋蛋,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后悔了,他不该招惹骆名安,他不该离开家,他更不该带着牛蛋蛋走那么远。
是自己害死了牛蛋蛋!
他看向韦茂,“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韦茂摇了摇头并未动手,“我答应了取一条性命,他已死去,剩下的事,与韦某无关了。”
说罢,韦茂转身离去。
骆名安从得意楼中走出,秋叶白骆三两人仍旧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渍渍渍,郭公子真是重情重义啊,为了个仆人哭得如此伤心,真是主仆情深呐。”
“骆名安,杀了我!”
郭行一狠狠盯着骆名安说道。
“哈哈哈,你求我,你求我我就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
“我求你,骆名安我求你杀了我!”
骆名安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故作惊讶道,“听见了吗?你们都听见了吗?郭公子原来也会求人啊,那好,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就帮帮你,来人啊……”
“住手!”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骆名安循着声音看去,刘长歌,还有……陆明!
“住手!”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众人愣在原地。
骆名安循着声音望去,刘长歌,还有……陆明!
陆明推开人群,径直走到呆坐在地上的郭行一面前,“起来吧,老师来为你讨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震惊众人。
连当朝右相赵定芳都不认的陆明,竟然真的收了郭行一做徒弟?
就连郭行一也有几分疑惑的看着陆明,除了那日在陆明书房,他无意中赠了自己一番机缘外,自己与他再无交集,说是他关门弟子这种话,也无非是为了扯虎皮胡编乱造的。
“起来吧,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
陆明招了招手,远远站在一旁的黄露和另外一名书院先生硬着头皮走进了人群。
一人扶起了郭行一,一人背起了牛蛋蛋。
“先回去吧!”陆明叹息道。
周遭的士卒愣愣的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都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骆名安。
“等等,我有说过,你们可以走了吗?”
骆名安阴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陆明转身,走到他跟前。
“事已至此,你还想怎样?”
陆明目光炯炯,面带怒意。
骆名安轻笑一声,开口道,“我不能怎样,我也不敢怎样,您是名动大梁的真贤士,您是三辞宰相的活神仙,您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走随时可走,但这个姓郭的,你带不走。”
“我若非要带走呢?”
骆名安脸色骤然变冷,“陆老,名安已经给足您面子了,我想,人走茶凉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哈哈哈,好一个人走茶凉。”陆明大笑三声,负手而立,毫不退缩道,“人走茶凉如何?权势不在又如何?我读了七十载圣贤书,我遵道德,畏民心,敬天地,高居庙堂,我为万民请愿谋衣食无忧,流落地方,我兴办学堂开一地教化,我身无长物,我手无缚鸡之力那又如何?我知你权势通天,门徒万千,你又能拿我如何?”
郭行一被深深的震撼了,那个挡在骆名安身前的精瘦老人,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的气势滔天。
那是浩然正气,那是书生意气!
他一无所有,他两袖清风,可你骆名安能拿他怎么样?你的折磨,你的残害,你的夺命一刀只是成全了他的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而你,骆名安,会被万世唾弃,会有无数人戳你的脊梁骨。
是,你权势通天,你能堵的住今日天下的悠悠众口,你堵的住千世百姓的心口相传吗?
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民心。
骆名安面色张狂,却仍是丝毫不惧,去他的遗臭万年,去他的千古骂名,我骆名安,只要活着的唯我独尊便够了。
杀杀杀,全都该杀!
骆名安怒声道,“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该收手了名安。”
骆青山突然出现,他快步走到陆明跟前,行礼道,“陆相,青山教子无方,惊扰了您,还望您莫要介怀。”说完,又转身看着骆名安,冷冷道,“哼,还不快给陆相认错。”
骆名安疑惑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般尊敬一个早已失了权势的陆明,畏惧民心?可是前不久他才告诉自己羽毛干不干净无关紧要!
良久,骆名安才不甘的低下了头,“陆老,名安年轻气盛,一时间失了分寸,我给您赔罪了。”
“哼,投机小人。”
陆明并未并未搭理父子二人,他冷哼一声,转身带着郭行一几人扬长而去。
“长歌,先别去书院了,回家吃顿饭吧,那人,要来淮安了。”
身后骆青山的话让刘长歌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她怔了怔,随即对着陆明苦笑道,“陆老,我先走了,有机会再来书院看您吧!”
陆明拍了拍刘长歌的肩膀,“长歌,你的事儿太大,老头子如今无权无势,帮不上什么忙,你要保重。”
刘长歌无所谓的笑了笑,“先生,您能让长歌在书院过这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便很感激您了,这辈子,怕是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刘长歌转身欲走,又犹豫了片刻,朝着郭行一走了过去。
她看着面上在没了惜日飞扬神采的郭行一没来由的有些愤怒,这点打击就让他心如死灰了吗?那自己不是够死上千次万次了?
“郭行一,牛蛋蛋跟我讲过,你说要带他去长安吃排骨,搂……搂胭脂榜上第一美人的,你要是个男人别做出这副软蛋样子,他日领起长枪为他报仇,去做到你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郭行一抬头看着刘长歌,她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凄凉却美艳。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郭行一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自己这副样子,还有什么资格去帮陆老都帮不上的忙?
刘长歌也并未当回事,只是轻笑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一旁的骆名安看着郭行一一行人渐渐走远,心中甚是不甘,“父亲,为什么要放他们走?陆明那个老家伙从中枢退下来那么多年了,况且皇……”
“名安,你太放肆了。”骆青山撇了旁边的秋叶白一眼,出声打断道。
秋叶白不愧是老江湖,识趣的很,当即开口道,“骆大人,骆少,秋某手上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旁边的骆三也是挥手屏退左右,为父子二人留出了一个空间。
“这与皇帝怎么样没有关系。”骆青山悠悠道,“那个老家伙死不死也无关紧要,但他,绝不能死在我们骆家人手上。不过是一份小小的漕运而已,伤不了元气,骆名,那人快来淮安了,你准备准备。”
“名安明白,父亲。”
长安城,未央宫,这里是整个人间最为高贵,最为辉煌的地方,王朝中枢,这里,代表着三百年大梁的权利巅峰。
金秋十月,树叶在风中凋零,这是个怀旧的季节,秋风萧瑟,层林尽染,一望无垠的土地被层层金黄渲染。
淅淅沥沥的秋雨洒落人间,代表着丰收,代表着温饱,这是个丰收年,人人都该是喜悦的。
可这个全天下最为庄重威严的地方,此刻没有半点喜悦之感,放眼望去,满城皆白,哭声阵阵。
白,诉说着死亡!
梁明帝刘权,于今日清晨驾崩。
太子刘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即登大宝,改元元朔,颁布诏书,大赦天下,于太和殿行即位大典。
翌日朝会,正殿之上,文武众臣皆着素缟,面上尽是悲戚神色,至于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就不得而知了。
刘启坐在龙椅之上,坐在这张象征着帝国权利巅峰的椅子之上,他的脸上已是掩藏不住的激动神色,他的心中没来由的生起一股豪壮之感,天下尽入吾手矣,这种感觉,只有坐过这张椅子的人才明白!
尽管在私下已经偷偷练习过无数次,可当他真正坐在这里,而不是象往日一样站在一旁时,他的手,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他微微平复激动的心情,看着堂前的文武群臣,“先帝刚刚驾崩,本应停止朝议,举国哀悼的,可目前辽东局势混乱,渔阳之战,三万卢龙军全军覆没,杨贞兵败被斩,李存矩的山后八军虽然将王薄叛军打散,可那北魏胡虏趁势来袭,若非燕王率军苦苦支撑,幽州恐危矣啊。”
左相陈执中头一个站出来,先是给燕王上一记眼药,“启禀皇上,先帝早已下令,燕王并无统兵之权,可臣得知,燕王此番与北魏作战,麾下竟然有三万骁骑,私募兵勇乃是不臣大罪,陛下应立刻下令李存矩接管燕王麾下兵勇,北抗胡虏,再命人将燕王押解回京,等候发落。”
“左相此言不妥。”一俊美异常,面白似玉,棱角分明如刀刻般年轻男子嘴角带笑道。
男子白衣黑发,飘逸非常,即使面对的是一朝左相,中书省最高行政长官,被人称作陈半朝的陈执中,他也无任何惧意,只风轻云淡道,“燕王有罪,可他此刻仍旧带着万千将士在前线与胡虏作战,国难当头,阵前换将乃是大忌,臣以为,当以幽州百姓为重,若是幽州有失致使百姓生灵涂炭才是大罪,当令李存矩与燕王精力合作共抗胡虏才是良策。”
此话一出,震惊朝堂。
句句皆与陈执中争锋相对,若这话出自尚书令赵定芳之口众人不会差异,若这话出自枢密副使张知之口众人也无甚奇怪,几人要么是朝堂大佬,要么是背有靠山,而且平日本就政见不和。
可这话偏偏出自一个小小六品户部主事之口。
这胆子,也忒大了!
陈执中甚至都没能认出这个当众在朝堂之上与他争锋相对的年轻人是谁,他本意只是想激出燕王在中枢到底有哪些助力。
大鱼没跳出来,反倒是蹦出一只小虾米,小小六品户部主事,难道你燕王就这点魄力?就拿这点家底来夺天下?
若真如此,那你燕王便真不足为惧了。
赵定芳,张知等人也是齐齐看向那与陈执中对上的年轻人,燕王绝不会如此少智,那么这年轻人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呢?
天地良心,小小六品户部主事卢九台可真没大佬们想的那层意思。
他既不是燕王内应,也非被谁推出来的烟雾弹。
卢九台出自宦官世家,扬州卢氏,元封九年进士,任户部主事,可他心中始终有个报效家国,驰骋沙场的梦。
尽管少时道痴云游扬州,途径古田卢氏时,给了他一个“天生神力,经世之学”的评价,可他在朝廷仍旧不受重用,户部主事的位置,一呆就是两年。
如今辽东战事起,又逢新帝登基,他不想再等了,他想抓住机会,去策马大漠,去驱除胡虏,去沙场征战,去建功立业。
可他不懂庙堂权术,未遇雄心明主。
陈执中一派轮番轰炸,严词斥责他与燕王勾结图谋社稷,一个六品主事,图谋社稷?可笑可笑。
一番朝堂争斗后,燕王之事并未商讨出个解决方案,倒是他卢九台,被流放辽东了。
甘泉殿内,刘启恼怒非常,先帝才刚走,这些人的狐狸尾巴便都露出来了,今日在朝堂之上,众人看似事事问他意见,可他所说每一句话,却总有人用各种理由反对。
最可恶是那陈执中,朕的臣子,他想流放便流放,大半个朝堂都是附和他的人,他一句话,比自己这个皇帝还顶用。
还有那张知一直便与老三走的近,老三的老丈人王玄策在西北领着十万大军,自己根本拿他毫无办法。
赵定芳独木难支,这个皇帝,他当的真憋屈。
一旁的曹高芝接过小太监的茶朝刘启递去,“皇帝不必忧心,他们不听您的,是因为他们对您还不服,他们心底里没把您当皇上看,他们不怕您。”
“那曹公你说,朕该怎么办?”
“他们不服,便打到他们服,他们若还不服,便杀到他们服,这些事儿,自有老奴来给皇帝办。”曹高芝拍了拍手,便有两人被带了上来,“皇帝,这两可人儿是老奴专程为您寻来的,乃是老奴给您的登基大礼,您啊,就安心做好龙椅,有老奴在,那些人,翻不起来什么浪花儿。”
刘启看见两人,顿时两眼放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国事,所有烦心事皆烟消云散了。
“那朕便把这些事儿托付给曹公了,你先下去吧!”
“老奴告退!”
曹高芝恭敬行礼,退出殿内。
此时的东南方位,有人间大贤,欲携中兴六策,四入长安。
陆明书房内,郭行一与陆明相对而坐。
“为什么救我?”
陆明抿了口手中茶,正色道“我有求于你。”
“有求于我?什么事?”
郭行一满头雾水,就自己这样,能帮得了你什么忙?
“还未到时候,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先跟我走一遭长安。”
得,说了等于没说,郭行一懂,大佬嘛,说话总是要神神秘秘才符合身份。
陆明看着这满屋子的圣贤书,满柜子的礼义廉耻,忠孝仁义,他守了它们一辈子,鼓吹了它们一辈子,可这,做不得救世之道,从一开始,自己便错了。
什么儒道至圣,什么仁义道德,全是狗屁,全都成了权势手中剑,奴役万万民!
他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他也走不动了,他只能,把这份责任,丢给这个年轻人了。
今日一战让郭行一感触颇深,本以为二品身知境不说打遍整个淮安最起码也能打半个了,可人家这一出手,自己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可笑可笑啊!
他要去长安,不能带上江铃铛,他将江铃铛带去了海鲸帮,托水灵儿照顾她。
他又去找了侯伦,如今的淮安道漕运使。
“要去长安?不报仇了?”侯伦笑问道。
他觉得,郭行一该是那种瑕疵必报的人,这个人温和却又暴力,他是个从骨子就漠视规则,不讲规矩的人。
郭行一没有搭茬,他开门见山道,“你坐不稳这个漕运使,骆名安不会让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得舒服。”
这话大家心知肚明,郭行一挑开了来说,就是证明他有解决之法。
侯伦却对郭行一并不大信任,开玩笑,他差点被名安玩得命都没了,他拿什么来解决骆名安?
侯伦不可否置的笑了笑,“坐不坐得安稳,看的是我侯伦的本事,就不劳郭兄你费心了。”
“我要除掉骆名安,除掉骆家。”
闻得此言,侯伦眼神微凛,“你拿什么说这种话?就凭一个陆明?”
“陆老要去长安,他要求死,以身死为我造势,我要谋权,谋滔天大权,我一人难以成事,我需要你的帮助。”郭行一坦然道。
侯伦沉默良久,这是一步登顶的巨大机会,同时也是粉身碎骨的巨大深渊。
他从来不是个安安稳稳的人,他亦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可骆青山太聪明了,聪明到毫无破绽,侯伦明白,自己不如骆青山。
可郭行一呢?把宝压到郭行一身上?
罢了罢了,陆明敢把命压在他身上,自己怎就不能陪他疯一场?
“需要我做什么?”
“一年!”郭行一伸出一根手指,“一年时间,我需要钱,很多很多,我需要人,不畏死的,我要你一年内不能被骆青山吃掉,我要等我回到淮安之时,有人可用,有钱可使。”
侯伦不禁苦笑,一年时间,要让我在骆青山眼皮子底下搞这么些小动作,你郭行一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只能尽力而为,不过我事先有言,若关系我自身安危,或者关系到我候家安危,我当以自身,以家族为重。”
郭行一点了点头,“人之常情。”
他本就没指望侯伦能真的为他在淮安做多少事,他二人本就信任不够,只是被一个共同的敌人硬凑在一起的临时盟友,敌人不会永远是敌人,自己与骆名安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他侯伦不是。
他只是暗示,暗示侯伦应该怎样看待和骆家的关系,起码在短时间内,不能让侯伦站到骆家的阵营里去。
郭行一又上路了,与最开始不同的是,身边人从牛蛋蛋换成了陆明,他也从骑马人变成了牵马人。
“唉,物是人非,故人不在啊!”
郭行一以略带玩笑的口吻感叹道,马背上的陆明却是极为正经的对他说道,“年轻人,年华易逝,莫要太过伤春悲秋,人终有一死,没有该不该死,只有值与不值,看得开些,想得少些,才能活得顺心些!”
郭行一轻笑一声,并未接话。
看得开的,是旁人,看不开的,才是亲人!
淮安到长安,三百多里路,山高水急,道阻且长,看着马背上的陆明,半点功夫不会,郭行一真担心把他这把老骨头给折腾散架了。
陆明倒是毫不在意,讲他年轻时曾两次游历,几乎走遍了整个大梁,没想到临了临了,还能再走上一遭,只当游山玩水。
年轻时心有所求,走得急,走得快,沉不下心来看沿途风景,只盼望着早日寻出个结果,早日走到终点。
可当已经走过终点了再回过头看走这一遭,心境不同,所求不同,自然一路上的风景,也不尽相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沉剑湖。
三百年有人间无敌,以剑道入圣者于此刺出问天一剑,将天捅了个窟窿后那人便也油尽灯枯羽化而去,那问天一剑便落于此湖中,沉剑湖由此得名。
沉剑湖横跨司、豫两州,背靠近百里连绵的白眠山,是极重要咽喉要道。
自梁高祖刘升克灭三国,建立大梁以来,天下武人以武乱禁之事屡禁不止,朝廷设绣衣直指,着绣衣,持节及虎符,使军兴之法,监察天下,隐匿民间,行禁武灭武之事,豪门大派,或投效朝廷,或隐于深山,或散于市井。
而白眠山上万剑山庄却占得如此洞天福地,咽喉要道,这与它早早便投效朝廷,甚至多次为绣衣直指提供人材不无关系。
今天的万剑山庄,已经隐隐有俗世第一帮派之势了,帮众万千,人尽皆知。
可惜的是,这万剑山庄也越发不似一个江湖帮派了,现任庄主陆剑沉自嘲说过,自己是一个好的管理者,好的经营者,但却早已不再是一个江湖中人了。
今天的万剑山庄,与其说是一个江湖帮派,倒不如说是一个依附于朝廷,不断为朝廷输送武学人材的人材库了。
据传闻,监察天下的绣衣直指有半数成员都是出自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之中,郭行一颇为不满,自己与陆明已经坐在待客厅内等了近一个时辰了,却仍是未见到那陆剑沉,看来这老陆也不行啊,人家这明显是不给你面子,半天了,连个泡壶茶的人都没见着。
“我说老陆,这陆剑沉什么意思啊?半天了连个人影见不着。”郭行一对着没好气道,“我说你也是,好好的正门不走偏偏要走后门,搞的跟做贼似得,也不知道你非要绕路来这狗眼看人低的地方做什么。”
陆明摆手笑道,“你这混不吝,跟老夫越发熟稔便越发没了礼仪规矩,真不知道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老夫也能算得你半个师傅了,你便这般?”
得得得,都是读过九年圣贤书的人,尊师重道,礼义廉耻不能丢,郭行一装模作样的行礼道,“陆老,陆先生,咱爷俩儿还得在这儿等多久啊,接风的美酒没有一杯,待客的茶水也无半壶,正经人,谁会来这儿啊?”
“老夫也不知要等多久。”陆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窗外,又道,“一日等不着便等一年,一年等不着就等上个三年五载。”
在自己书房内的陆剑沉正来回踱步,满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门口响起敲门声,陆剑沉打开门看见来人后便忙开口问道,“大桂,如何了,那两人走是没走?”
那叫大桂的木讷汉子挠了挠脑袋道,“师傅,他们还没走呢,我听那老者说要等上三五十载。”
什么?三五十载?你陆明能活到那时候?陆剑沉真是左右为难了,陆明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他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新皇即位,可天下并未就此清明,辽东燕王虎视眈眈,西北王玄策拥兵自重,北方游牧胡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策马南下蚕食中原,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躲在暗处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呢。
陆明本可安心养老,这天下不论入了谁手,哪怕是胡人扬鞭南下,也不会有谁去动他陆明一根汗毛,反而都会对他礼遇有加。
可他陆明这个时侯,打着什么中兴六策的幌子入长安,搅和进这趟混水去,是要给谁一份助力呢?皇帝?燕王?还是三皇子?
他来找自己,无非也就是要一份助力,要绣衣直指,要万剑山庄,要自己的一个承诺。
如今的绣衣直指早就不复惜日荣光了,不过四分五裂的一盘散沙而已,他要,给他便是,反正这绣衣直指曾经本就是他的,将万剑山庄的弟子从中撤出来,这绣衣直指就已名存实亡了。
可万剑山庄不行,自己这个承诺也万不能给。
局势尚未明朗,早早站队万一压错了宝,那便是万劫不复,他陆剑沉,不能让万剑山庄毁在自己手上,要么谁都不压,要么谁都压上那么一点儿。
陆剑沉打定主意,除了绣衣直指,其他的,丝毫不能松口。
他吩咐大桂,备好酒菜,去请陆明二人入席相谈。
酒桌席上,郭行一看这个双鬓微白的中年男人颇为不满,不过此人境界不低啊,郭行一看不出他的深浅,不过江湖传闻这陆剑沉早已入了一品问鼎境了,问鼎天下,世间少逢敌手,跟巅峰时期的酒鬼师叔一个境界。
也不知道酒鬼师叔一人一枪行江湖,挑翻九门十三宗的时候有没有顺带手揍过这个老匹夫。
不过郭行一可不惧他,开玩笑,有陆明这张虎皮在,怕他干鸟,无需委婉,直接开喷,“陆庄主可真是贵人事多啊,叫我师徒二人好等,我倒是无妨,只是我师傅年事已高,跋涉千里来此,受如此待遇,传出去,只怕叫天下英雄诟病你陆庄主不懂礼数啊。”
陆剑沉闻言,倒显得不甚在意,他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快人快语,此事确是陆某怠慢了相爷与小兄弟,相爷与我有恩,可我陆剑沉身负这万剑山庄兴衰,多年习惯,万事都爱先权衡个利弊,所以行事便显得小人了些,实属无奈,我自罚一杯。”
大方认错,又道事出有因,郭行一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大骂,真是头老狐狸。
“无妨。”陆明抬起酒杯对着陆剑沉道,“剑沉,我这徒弟颇为顽劣,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与老夫是旧识了,对你,老夫便开门见山了。”
“相爷但说无妨。”
陆明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老夫此来,是问你要两把剑,我知你不愿早早让万剑山庄搅和进去,你且放心,老夫绝不强人所难,我要的第一把剑,乃是昔日我交与你的绣衣直指符印,第二把剑,我要秋水。”
陆剑沉犹豫片刻,随即苦笑道,“相爷,并非剑沉推脱,绣衣直指符印,我即刻便可交还与您,可秋水……”
陆剑沉欲言又止,陆明倒有几分激动,“秋水,怎么了?”
陆剑沉默良久,无奈道,“我带您去见上秋水一面,您便明白了。”
秋水?陆秋水?
郭行一听见着名字便有些耳熟,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是从酒鬼师叔嘴里听到的。
他只知道酒鬼师叔曾在天姥山与这人大战一天,酒鬼师叔只胜一招,而那时候,陈秋水才十八,比酒鬼师叔还小上两岁。
那也是郭行一第一次从酒鬼师叔口中听到他用天纵奇才形容一个人,他甚至还曾羡慕嫉妒郭这个叫陈秋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