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很委屈,他是骆名安的一条狗,是骆名安放到刘长歌跟前的一只眼睛。刘长歌当然不喜欢他,没人会喜欢一只成日盯着自己的眼睛,就连他的雇主都从没把他当人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能拿到银子,他能在得意楼和芸娘相会,他能在未来的某一日攒够钱将芸娘从得意楼赎出来,和她一起回到乡下,厮守一生,他甘之如饴。
直到回到书院,刘长歌仍旧没能彻底缓过来,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忤逆了骆名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是么?
她死死的盯着郭行一的眼睛,妄图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慌乱,一丝恐惧,一丝害怕,可她没能如愿,郭行一一如往日一般,笑达眼底,没心没肺!他,真的不怕吗?
“我说刘长歌,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本少爷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虽然你长得好看,但也不能对我生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郭行一抱着胸口,满脸警惕的看着刘长歌说道。
刘长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不和将死之人逞口舌之快,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儿吧。”
“不会吧,那姓骆的人看起来挺和善的啊,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这点小事儿就要我的命?刘长歌我书读得多,你可骗不了我。”郭行一不屑道。
“你就当我在骗你吧!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这个人是真的那么天真还是……真那么蠢,难道就因为他无视了你,你就得罪这么一个危险人物?”
刘长歌颇有些好奇,她这些年历经人情冷暖,在骆家的掌控下小心翼翼的生存,也见识不少人心反复,在识人这方面,她自认为还有几分见解,可这个郭行一,她却是一点都看不透他。她虽然对郭行一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她知道,能得陆老看重的人,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起码不会是个傻子。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是每个人的天性,刘长歌不信郭行一真的天真到以为骆名安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很好奇郭行一故意与骆名安对上的原因。
“因为我看你不愿意跟他走。”
“什么?”
刘长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错愕地看向郭行一,只见他眼神坦然,面容真诚,又笑着开口道:“因为我看到你眼里的愤怒和不甘了,不止是因为他无视了我,天底下无视我得人多了,你不也喜欢无视我吗?因为我看到你不愿意跟他走,但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又不得不跟他走,我觉得我们应该算朋友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一次你自己做主的机会。”
这算什么理由?刘长歌眼眶有些发红,她这一生,从出生起就在被人安排,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说要让她自己做主,我能吗?一定能的,但不是现在,总有一天,自己会摆脱这些人,摆脱这些事,自由自在的生活的。
刘长歌眼神坚定,看向郭行一,轻轻一笑,“是么?那你可是自作多情了,我可从没把你当成朋友过。”
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郭行一看痴了,这样笑的刘长歌真好看,他觉得他要做点什么了,他痴痴的看着刘长歌,嘴里喃喃道:“刘长歌,你说,我现在拉着你去跟那姓骆的小子道歉,他会原谅我吗?”
“噗嗤!”
一旁的黄露差点没笑喷,郭兄还真是,活的通透啊!
郭行一很郁闷,自己说得那么动情,那么认真,把自己都感动了,可这个女人竟然答的那么绝情,从来没把自己当朋友?自己自作多情?郭行一想落泪。
刘长歌还是走了,她没有向郭行一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受骆名安要挟的原因,郭行一并不在意,他把刘长歌定义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这样的关系不足以让人将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书院有个小姑娘每日会来做些扫地做饭之类的杂活儿,小姑娘叫小莲,皮肤黝黑,鹅蛋脸,大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身上一股子纯朴善良的气息。
小莲很羡慕在书院读书的孩子们,她也想读书,读书能长见识,以后能有出息。扫地时她会站在窗边听先生授课,做饭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先生时说的话。她也可以在这里上学,因为这里上学是不要银子的,但她不能在这里上学,因为她的娘亲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她不能离家太久,不能离开娘亲太久,不能整日呆在书院听课。这是一种毫无道理可讲的感情,小时候娘亲毫无道理的爱着她,酒鬼父亲打她骂她,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娘亲一定会挡在她身前的。酒鬼父亲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她以为她和娘亲能过好日子了,可娘亲又病了,一天比一天严重,不过没关系,她也会像娘亲爱着她那样毫无道理的爱娘亲,不能读书也没关系,没有见识没有出息也没关系,这一次,换她护在娘亲身前。
她很感激长歌姐姐,她喜欢念书,她需要银子来给娘亲抓药,长歌姐姐就让她来书院做活,给她工钱,让她能在书院念书。她哪里能干多少活儿啊,她知道,这是长歌姐姐在帮她。
她也很感激郭行一,感激这个会帮她干活让她能腾出手来去窗边听先生授课、这个会给她讲那些她从没听过的故事的哥哥。
住在书里的老神仙、九个脑袋的大老虎……多有趣的故事啊,她每次都听得入迷,在她眼里,郭行一跟长歌姐姐一样,都是顶好的人。
那些人是坏人,可是,她没办法,她只能帮着坏人去对付好人,因为,她要保护她的妈妈。
郭行一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这是个命运多舛却乐观善良的小姑娘,让他想起了江铃铛,他希望他的善意能让小莲的人生少点儿苦涩,多几分笑容。
所以,当小莲紧张兮兮的说要感谢他,邀请他去家里做客的时候他爽快的答应了。
不就请哥吃顿饭嘛,用得着这么紧张,这小丫头。
到了傍晚,郭行一来到了小莲家所在的村子,小莲早早就在村口等着了。郭行一跟着小莲走进她家院子,院子不大,但也干净整洁,角落的篱笆里养着几只鸡,倒也是处清幽的农家小院。可走进屋内,情况就不尽相同了,处处显示着这家人的寒酸贫困,屋内除了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再无长物。
小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郭行一倒是无所谓,又进里屋看了看小莲的娘亲。
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看着一旁忧心忡忡,满腹心事的小莲,郭行一不免为她担忧起来。
小莲让郭行一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去做饭,郭行一想去帮忙却被小莲拦住了,说哪有请客还让客人动手的道理,郭行一没跟她客气,这丫头,有些地方倔的很。
不多会儿,小莲就做好了饭招呼院子里的郭行一吃饭。几个农家小菜,倒也颜色鲜艳,香味四溢,郭行一在书院是尝过小莲的手艺的,也算勉强能称得上登堂入室了。
紧接着,小莲又拿出一壶酒来,给郭行一斟了一杯向他递去,“行一哥哥,你是好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是你叫牛蛋蛋哥哥偷偷往我的布兜里放银子,我不会说那些文绉绉漂亮话,也不会喝酒,只能给你斟杯酒,只能以茶代酒,敬行一哥哥你一杯!”
说罢,小莲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郭行一接过酒杯,闻着酒里传来的清香,疑惑的看着小莲。小莲不敢与郭行一直视,低头不语。
良久,郭行一自嘲般的笑了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杯中的酒喝进了嘴里,随即,眼前一黑,便趴在桌上,晕了过去。
这世上本就有无数种选择,对错的界限哪有有分得那么清晰。为了相依为命的娘亲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人,这是错的吗?
“不,这是对的。”
小莲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对的,只要杀了趴在桌上的那个人,娘亲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她可以得到很多银子,可以治好娘亲的病,可以让娘亲享福。
痛苦,难过,决绝……无数种情绪在小莲心头交织,她咬紧牙关,缓缓地从袖口拿出那人给她的匕首,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挣扎着朝着郭行一走去,闭上眼,举起匕首,向着郭行一刺了过去。
“对不起了,行一哥哥。”
就在匕首即将刺到郭行一的瞬间,郭行一睁开双眼,猛然跳起,一把抓住小莲的手臂向后一翻,匕首便飞了出去,小莲也跌坐在地。
坐在地上的小莲不可思议的看着郭行一。
郭行一冷冷说道:“很惊讶吗?从你递给我那杯酒时,我就知道你有问题了。你一定不知道那酒叫九酿吧,没有几十两银子可买不到。”
郭行一将计就计,只是为了想知道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可没想到,她竟然是想要他的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地上的小莲泣不成声,颓然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我没办法啊!他们说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会杀了我娘亲,我能怎么办呢?行一哥哥,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救救我娘亲,我求求你了!”
小莲向着郭行一爬了过去,对着他一个又一个的磕着头。
郭行一理解她的做法,一边是娘亲,一边是自己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人,不管换了谁,估计都会这样选择吧!但他不能原谅,因为如果他死了,他的娘亲也会伤心,在乎他的人一样会悲痛欲绝的。
他握紧拳头,朝着小莲的脑袋砸了过去,就在拳头即将落到小莲头上的一瞬间,他张开手掌,轻轻地在小莲头上拍了拍,无奈的苦涩一笑。
“好自为之吧,小丫头!”
郭行一独自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夜里已经开始转凉,寒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虫鸣鸟叫都仿佛在诉说着夜里的孤独,他紧了紧单薄的衣衫,将双手抱在了胸前。
院门前嬉闹的孩童看见他的背影,叫道:“娘亲,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哦!”
郭行一感到有些受伤,他用真心对待的人竟然想杀了他,他想家了,想他的娘亲了。
家里的人会打你,会骂你,但他们打不是真的打,骂不是真的骂,外面的人对你笑,可他们打你你会痛,会流血,会受伤,他们会要你的命!
郭行一知道是谁想要自己的命。骆名安,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只是没想到他的报复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的令他猝不及防,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他可以拎着剑来到自己面前,对着自己大喊,你那天骂了我,我很不服气,我要和你决一死战。他也可以找几个打手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你骂了我们老板,老板派我们来取你的小命儿。
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为什么要把一对努力生活的母女拉进来?为什么要把一个乐观善良的小姑娘变成侩子手?
郭行一胸口堵了一团气,他很愤怒,非常愤怒。
中秋节,团圆日,富人吟诗作对,品酒赏月,穷人也要杀鸡宰羊美美地吃上一顿。
烦心的事先放一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或许明天他们又会被这日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可今天,他们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淮安,历来便有女子中秋走月的风俗。
各家女子盛妆结伴出游,踏月彻晓,那些未曾婚配的男子也会远远跟随,寻着自己的意中人。
今天,骆名安要在得意楼宴请淮安所有排得上号的士绅商贾,为上县修缮河堤,筹集善款。
几家欢喜几家愁,家境殷实的,正想着怎么在今夜显脸,怎么让骆少满意,怎么搭上骆少这条船。家中余钱不足的,正愁虑着若是拿不出银子来,惹了骆少不快,该如何是好。
如今皇家羸弱,对地方约束不足,他骆家,俨然就是淮北的土皇帝,而骆名安,就是太子爷,他们怎能不怕?
赴宴需要请柬,骆名安派人给书院也送来了一封,当然不是给郭行一的,是给陆明的。
虽然明知道陆明不会赴宴,但这请柬,骆名安是非送不可的,毕竟这位陆老,是位谁见了也得给三分薄面人物。
陆明不去,正好成全了郭行一,他得去找骆名安啊,去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得意楼前拉客的姑娘们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十数个带甲持刀的官兵,郭行一拿出请柬,入得楼内,一股奢靡之感迎面而来。
郭行一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等待着大戏开场。
不多时,骆名安和那个被他称作骆叔的佝偻老人出现在了二楼。他一出现,原本喧闹嘈杂的一楼大厅瞬间便安静起来。
骆名安对着一楼拱了拱手,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本是阖家团圆之时,可骆某自作主张,将各位聚集于此,望诸位不要见怪。”
骆名安说完,一楼便热闹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相继响起。
“怎么会呢,骆少叫我们来,那是抬举我们,我们怎会不识好歹呢?”
“对啊,骆少人中龙凤,能为骆少办事儿,那是我祖坟冒青烟了。”
…………
一楼舞台中央,一管事压压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待得全场复静,只听骆名安又开口道:“好,既然诸位如此看重于我,那骆某便有话直说了。今日诸位桌前摆得是佳瑶美酿,怀里抱得是温香软玉,但诸位可知,上县百姓此刻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骆某才疏学浅,每每想得上县百姓所受之苦便是食不能咽,夜不能寐。因而今日将诸位聚集于此,望各位有钱出钱,有力使力,为上县修缮河提,还百姓一片安居。当然,骆某也不会让诸位白白出钱出力,骆某此翻前来,从家中带了家父的几副亲笔,就以拍卖的形式,赠予大家。”
骆名安讲完,一楼大厅顿时掌声雷动,夸奖赞美声不绝于耳。
“骆少年少有为,忧国忧民,真是我淮安之幸,豫州之幸,大梁之幸啊!”
“骆少学识过人,为人还如此谦逊有礼,风度翩翩,真是把奴家的魂都勾走了。”
…………
“王员外一千两。”
“孙掌柜两千两。”
十几帖字,在掌事的声声叫卖中短短一个时辰就售卖一空。
“渍渍。”郭行一感叹道:“短短一个时辰,十几副字帖就挣了白银二十万两,这骆家父子,当真会办事儿啊!”
字帖卖完,那台上掌事又敲锣喊道:“下面,让我们有请得意楼的头牌江清泫姑娘,为大家跳舞助兴。”
薄薄的纱裙包裹着若隐若现的肌肤,江清泫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舞,她跳得灵动飞扬,她跳得肆意张狂,她脸上仍是那淡淡的笑容,看不出悲喜,那笑容就像二月的暖风,总能吹进郭行一的心里。
郭行一突然很心疼她,很心疼很心疼,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一曲舞毕,全场默然,她圣洁得像个不染尘埃的仙子,她**的身体影响不了她,全场男人猥琐的目光和龌蹉的心思影响不了她,她眼中的骄傲原来从不曾落下!
郭行一笑了,她还是她。
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跳到台上,对着众人拱手抱拳,说道:“在下秋白山庄秋叶白,这得意楼也是在下的产业,承蒙骆少看重提携,才让在下有了今日这般身家地位。若非骆少,秋某今日可能仍是那绿林草莽一个,死了,都找不到人收尸,骆少,就是秋某的再生父母。”
这人说着,便是对着骆名安磕头一拜。
骆名安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摆摆手笑道:“秋庄主言重了,你能有今日这般造化,全因你个人审时度势,做了正确的选择罢了。”
秋叶白面容沉稳坚毅,即使是在全淮安权贵面前,给一个比他小上一轮的男子跪拜磕头,他脸色也无任何变化。
郭行一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这人,也恐非面上那般简单呐。
秋叶白站起身,正色道:“骆少不必自谦,您的恩情,秋某此生绝不敢忘,只愿一生当牛做马,报答于您。”
秋叶白说完,又转头对着众人说道:“今日骆少在我得意楼宴请诸位,筹集善款,我秋叶白不拿点好东西出来也说不过去,今日,我就将这台上的江姑娘献出,起价三千两,诸位若有看上江姑娘的,价高者得。”
秋叶白说完,看似无意的向郭行一所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咧嘴一笑。
“我出五千两。”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高喊道。
坐在他旁边的一名猥琐男子低声对他说道:“我说老张,你疯了啊,去城外五十两就能买一个雏儿,你花五千两买一个风尘女子?你家那母老虎能让你把她带进门吗?”
胖子不屑道:“你装什么?你看这娘们儿的身段,模样,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怕是宫里的娘娘也没这模样,以前来这得意楼,便是知道她卖艺不卖身的规矩,有秋叶白护着,上不了手,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嘿嘿,你别说你不心痒痒。不过,我看这竞争颇为激烈,不如,咱们二人联手将她买下,到时养在外室,咱们兄弟二人一起……嘿嘿!”
猥琐男子一听这话,眼中便闪出精光,如老张所言,他也早已心痒难耐,不过刚才买字帖花的银子太多,有心无力啊,但若两人合伙买下,那就花不了那么多银子了,咬咬牙,还是能接受的,当即便喜滋滋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舞台上的江清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被卖到得意楼十年,前七年学艺,她永远记得她十五岁生日那个夜晚,那个男人对着她的身体肆意发泄,毫不怜惜,她委屈,愤怒,恐惧,不甘,甚至想一死了之。尽管她曾无数告诉过自己,早晚有这一天的,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仍是不能接受。
她又想起了那个曾经挥着拳头说要保护她的男孩儿,她又舍不得死了,这世上但凡要是有一丁点儿温暖,谁又舍得放弃生命呢?
她又要被卖了,不知道又要被卖到谁手里,不过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了,是谁,都无所谓了。
台上的人心如死灰,台下的人却慷慨激昂,不消数时,已经喊到了纹银八千两。
众人先前被那字帖坑的不轻,八千里差不多已是极限了,掌事看无人在喊,便敲着锣,扯着嗓子大喊道:“八千两一次,八千两两次,八千……”
“一万两。”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角落响起,江清泫循声看去,那个男人笑意温柔,眼神清澈,瞬间,她的眼里沁满了泪花。
场上众人都朝郭行一看去,众人心中迷惑,这小子是谁啊?淮安城里也没见过这号人物啊?能用万两白银买一个风尘女子,怕不是长安来的权贵子弟啊?
秋叶白笑意深沉的看着郭行一,眼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骆名安也看见郭行一了,他眯了眯眼睛,面无表情道,“有意思,有意思。”
郭行一几步跳上舞台,先是对着众人抱拳行礼,随后又对着一旁的秋叶白说道:“秋庄主,我用万两白银买下这位江姑娘,可行否?”
秋叶白抱拳回礼,“既然公子出的全场最高价,价高者得,自是可行。不过秋某从未在淮安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名讳?”
郭行一清了清嗓子,豪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江安王子诚,江湖人称江安第二君子,学富五车,能文能武,家财万贯。”
王子诚好兄弟,你可别怪我,兄弟这也是没办法啊。
“噗嗤!”
江清泫听见这家伙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叫王子诚就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想到此刻的处境,不禁又不好意思起来,俏脸微红,狠狠得给了郭行一一记白眼。
场下众人看到江清泫娇羞无限的样子皆是如痴如醉,随即又感叹道,“还是年轻好,这买卖还没成呢,就开始打情骂俏起来了。”
远在江安的王子诚躺在床上打了个喷嚏,他已经月余未曾下床了。
他眼里的愤怒与他诙谐的形象极为不符,自从送别郭行一,将郭行一给的那所谓的习武心得交给他姐王真一后,他就过上了惨绝人寰的生活。
王真一对他是三天一小打,七天一大打,偶尔想起了,夜半三更也要将他拎出房间抽上几鞭子。
王子诚很委屈,他很想指着王真一的鼻子问一句,“为什么?”
但他不敢,因为他知道整个王家没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这边,王真一是王家的掌上明珠,虽然这颗明珠有点暴力,但丝毫不影响她在王家的地位。
从小到大只要她开口要的东西,家里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满足她,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心无旁骛地练功便好了。
她从小所展现出的武学天赋令人震惊,王子诚不知道用“我姐是王真一”这句话吓退了多少想揍他的人,郭行一也不知道用“我媳妇儿是王真一”这句话吓退了多少想揍他人。
王子诚有些怀念小时候了,那时候王真一虽然冷淡,可也会跟着他们下河摸鱼,上山撵兔,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王真一的功夫越来越高,她便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他觉得,他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除了郭行一的犯贱能引起她的情绪变化之外,好像在没有任何事能让她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出现别的表情了。
“毕竟是姐弟,不应该这么生份,再让她这么蹂躏下去,自己怕是废了”
王子诚眼含热泪的想着。
就在他端着一碗自己耗费了三个时辰,充满着姐弟情深的鸡汤进入王真一房间时,他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他会以轻松幽默的口吻说出那在他脑海里早已斟酌了千万遍的肺腑之言来感化王真一。王真一会明白他的苦心,她会抱着他的头,痛哭流涕道,“弟弟,是姐姐错了,请你原谅姐姐!”
可当他看到那封被王真一挂在床头,早晚皆要读上一遍的的“武学心得”时,他悟了。
“王真一,臭婆娘,母老虎,你不是要打得我跪地叫娘吗?我走了,本少爷不跟你玩儿了,你要是能找到本少爷,我就让你打个三天三夜。还有,虽然我这次出门游历是子诚为我提供的钱财,但你要是因为找不到我而将气撒到子诚身上的话,我绝不饶你。”
书上说得好,见字如面,每当她看见这封“武学心得”时就仿佛看见了郭行一那张欠揍的脸,她缺的,只是一个殴打的对象!
王子诚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丝丝凉意,转身看见满眼杀气的王真一,心中泛起一阵绝望。
“姐,能别打脸吗?”
“郭行一,血海深仇,我若不报,誓不为人!”
淮安,得意楼。
站在台上的郭行一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喷了秋叶白一脸口水。
郭行一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嘿嘿,也不知道哪个混蛋在背后说我坏话,秋庄主不要介意。”
“无妨。”秋叶白确实毫不在意,随意地用袖袍抹了抹脸,又对着众人道,“既然王公子已将江姑娘买下,那随管事去付了银子,便将江姑娘和她的身契一并带走吧。秋某也会将这万两白银交给骆少,为修筑河提之事尽一份绵薄之力。”
郭行一看向一旁站在阴影里的骆名安,伸出手指着他道,“秋庄主,这银子,他帮我付。”
秋叶白眼神微凛,直直地盯着郭行一,场上众人也都像是见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场面一般,尽皆朝郭行一看去。
“这人,怕是活腻了吧!”
骆名安很好奇,好奇这个人哪里来的胆子,难道就因为一个已经失了势的陆明?
他站在郭行一面前,略带嘲讽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付钱呢?各位说说,有这个道理吗?你自己叫了价,付不起银子便叫我帮你付?这道理,可讲不通啊!”
“就是,欺负人欺负到骆少头上来了,我杨老六第一个不答应。”
“管你什么江安第几君子,在淮安,你不好使,赶紧给骆少磕上几个响头,不然我保证你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众人皆是目露凶光的盯着郭行一,抢着在骆名安面前表忠心。
郭行一并未理会众人,不卑不亢的对着骆名安说道,“因为你想杀了我,你把两个无辜的人拉了进来,你利用他们来杀我,如果你是因为我那天骂你没脑子而怀恨在心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我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你想杀了我,如果我不从你身上讨点什么东西回来的话,我会很不舒服,那样我们就做不了朋友。你把这一万两银子付了,我向你道歉,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这样皆大欢喜不好么?”
郭行一在造势,他在告诉全场的狗腿子们,我连你们的主子都敢骂,而且骂过之后我还能站在这里向他讨银子,那么你们这帮狗腿子的威胁,我会怕吗?你骆名安不是喜欢装吗?装好人,装善人,我偏不让你装得舒心。
骆名安乐了,他从没见过郭行一这样的人。你做局算计我,我做局算计你,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太常见了,被算计的人,要么吃个哑巴亏,要么想法子在把场子找回来,可没有一个会大大方方的跑到别人面前说出来,“你算计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问你要点补偿。”
骆名安并不想再搭理郭行一,这种人,只会惹得自己一身骚。
他甚至都不用说一句话,这全场的淮安权贵都会让郭行一死无全尸,他只需要一个眼神,拿不出银子的郭行一就会被秋叶白吃得渣都不剩。
他何必呢?何必和一只蚂蚁一般见识,那样只会拔高这只蚂蚁的地位,让蚂蚁咬蚂蚁,才是正解。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郭行一,转身便欲离去。
突然间,郭行一闪电出手,一把便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一巴掌就扇到了骆名安脸上。
骆名安不可思议的瞪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起,嘴角流出了丝丝血迹。
待得一旁的佝偻老人骆三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拦时,已是来不及了,他当即心下大惊,这小子出手之前身上没有半点气机外泄,少说也是个二品身知境了,自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年纪轻轻有如此武学修为,该是他狂傲的。
“啪!”
骆名安刚想开口,郭行一又是一巴掌扇到了他的另外半边脸上。
骆名安死死的盯着郭行一,眼里的怨毒和愤恨仿佛要将他燃烧殆尽。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翩翩公子,可今天他却在全淮安权贵面前被一个泥腿子打脸了,还是两下。
“别这么瞪着我,我说了你帮我出了这一万两银子咱们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可你不愿意,你要杀我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只能扇你两巴掌了,归根结底还是你赚了,你找人杀我,我却只是扇了你两巴掌。”
郭行一将骆名安朝着骆三扔了过去,骆三连忙上前扶着骆名安,“少爷,您没事儿吧?”
骆名安摆了摆手,看向骆三,眼里带着询问,骆三面色惭愧,微微摇头,“少爷,是老奴学艺不精。”
骆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了然,怪不得这小子敢如此托大,原来是仗着手上的功夫。骆三的功夫他是知道了,三品通气境,距离二品只有一步之遥,连他都自认不是这家伙的对手,那这家伙多半已是二品了。
骆名安虽然不练武,但五百年前的武圣秦孤玄开一代先河,为武夫划三品九境他是知道的,如今的江湖,一个二品武人的确是可以横着走了,可是,那连秦孤玄都敌不过的名为权势的东西,你一个区区二品武夫,怎敌得过?
骆名安笑意癫狂,嘴角挂着丝丝血迹,他冷冷地扫视全场,众人皆低头不语,这便是权势。
武高斩百人,权大屠万民,我有滔天权势,你以何斗之?
乱世将至,风雨欲来,他骆名安要一份光明磊落,要一份民心所向,他怎能以势欺人呢?
欺人的不能是他。
郭行一知道骆名安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骆名安要的是一份好名声,修缮河堤是如此,今日的忍气吞声亦是如此。
只要明面没撕破脸皮,背地里无论怎样阴谋算计,他骆名安始终是那个为国为民的谦谦公子。
骆名安走了,他没有放下一句狠话,在挨两巴掌后就那么轻飘飘的走了,他甚至对着郭行一善意一笑,那笑容,看得郭行一头皮发麻。
骆名安离去,场上众人自随他而去,他们不关心两人恩怨,他们不关心郭行一的下场,他们都是务实的人,他们只知道,他们要的,在骆名安手中。
秋叶白挥手屏退左右,场上只剩江清泫,郭行一与他三人。
“我是该叫你王公子呢,还是该郭公子?”秋叶白笑问道。
秋叶白能识破自己的身份郭行一并不奇怪,秋叶白之前故意推出江清泫诱引郭行一出场时,他就已经了然,想必自己来淮安后这点事儿已经被这位秋庄主查了个底儿朝天。
至于他所图为何,郭行一并不想了解,他不愿与这些人牵惹过多,再有一说,他与骆名安此番杠上,他虽是凭心行事,顺势而为,可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也有几分秋叶白推波助澜的意味,他不喜这种被别人算计的感觉。
“繁华世间,芸芸众生,姓甚名谁,不过代号尔,秋庄主想怎么叫在下都可以。”
郭行一洒脱一笑,又犹豫片刻,迟疑道,“秋庄主,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万两白银我确实拿不出,但这清泫姑娘我是要定了,望秋庄主多多照料清泫姑娘,改日在下将银票奉上时,在带清泫姑娘离开。”
秋叶白闻言,敛起笑意,微微皱眉,冷声道,“郭兄弟当秋某是什么人了?秋某是给足了你面子,且不说你拿不出银子故意扰我生意,就凭你一句空口白话,便叫我把人给你留着,若你花上个十年八载才凑齐银子,这江姑娘怕是早已人老珠黄,值不得白银万两了。”
值得,值得。
郭行一心中大呼:就是在过三五十载,她在我这儿也值得白银万两。
可这话说了也没用,他与秋叶白并无任何交情,对方为何信他?
郭行一心中苦恼,这秋叶白所言有理有据,自己扰他拍卖在先,付不起银子再后,又提这般要求,况且方才看他对这骆名安磕头跪拜那劲儿,自己把骆名安得罪的这么狠,他能给自己这个面子就怪了,自己总不能直接把人抢了走吧。
正当郭行一为难之际,秋叶白却话锋一转,看向门口,再度开口道,“郭兄弟也不必太过为难,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从门口走进年轻男子,那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却是一副憨厚笑容。
郭行一眯眼看去,来人正大步向他们走来,观他下盘四平八稳,脚下虎虎生风,这是个多年扎马步的练家子。
但他身上并无气机流转,一看便知未生劲气,未入品级,仍然是个习外家功夫的门外汉。
那人走到三人面前,先是对着秋叶白点了点头,随即便对着郭行一开口说道,“郭兄好胆量,敢在淮北与骆名安对上,叫在下好生佩服,这银子,兄弟我帮郭兄你掏了,权当交你这个朋友,不知郭兄意下如何?”
又是一只笑面虎,这年头都流行谈笑间坑人入套吗?
郭行一明知这人有所求,但他却只能上钩,因为对方把住了他想要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是这般道理。
侯伦的确有所求,自那日在街头看见郭行一杠上骆名安后他便开始注意起了这个人。
他有预感,这是破局之人,是破他眼下困局之人。
曾几何时,他侯伦也是同骆名安旗鼓相当,被世人称作淮地二少的人。
可随着骆家在豫州的根越扎越深,过江龙终归是把地头蛇给压了下去。
但他从不觉得骆名安比自己强,自己只是比他少了个爹而已,他爹骆青山才该是那条过江龙,骆名安,不过是只借势的狐狸。
元封四年,两榜进士骆青山拿着朝廷的一纸敕命单骑入淮安,没人觉得他能坐稳这个豫州安抚使。
豫州虽小,可地处淮北,靠着淮西发达的盐业吃些残羹剩饭也滋养了一大帮地主勋贵,每年从扬州运来的盐税,千万雪花银要途经这里,流向中枢。
这其中有多少利益交换,多少势力纠葛,旁人不得而知,但这个地方,绝不是朝廷的一纸敕命便能站稳脚跟的。
可骆青山不但站稳了,还把自己的根深深的扎进了豫州各地,将豫州紧紧的握在自己手中,在重重荆棘之中走出了一条阳关大道。
当朝太师曾言,骆青山,治世之大才也。
可惜日制霸淮北的侯家,在骆青山的悄然崛起中却已渐渐落幕了。
侯伦知道,随着爷爷退出中枢,候家,已然式微了。
可侯伦还是要争,他必须得争,爷爷年事已高,下任家主悬而未定,二叔三叔虎视眈眈,他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声名在外,可他却是家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他不争,他们,怕是半条活路都不会给自己留的。
爷爷退出中枢为家族换来了一个淮安道漕运使,这是个肥差,在这风雨欲来的时代里,官做得大不大不要紧,只要能有银子进账,便是乱世中的一份资本。
这个漕运使,他侯伦志在必得。
如今淮安道的漕运,系数控制在骆名安手中,就算得了漕运使这个官职,也只是个空头司令,捞不到半点好处。
侯伦清楚,要得到爷爷肯定,拿下这个漕运使,自己首先就得从骆名安手中将漕运控制权夺过来,从老虎口中取食,他一步错不得。
侯伦本意是将郭行一当做一颗弃子,用来撬开骆名安的层层堡垒。
他一开始并未对郭行一抱有多大希望,可毕竟是个有胆子的,恶心恶心骆名安也好。
可十日后便是海鲸帮的帮主大选,他已经等不起了。
淮安的漕运分两部分,大的漕运码头归官府管辖,小的归一些江湖帮派所有。
海鲸帮在这些帮派里势力最大,码头最多,随着骆家入主豫州,骆名安便暗地里扶植海鲸帮,将其余小帮派一一吃下,甚至将原本归官府所有的大码头,也一并交由海鲸帮打理。
至此以后,淮安道的漕运使便形同虚设,日日向远在扬州的漕运总督上折子,可惜都石沉大海,最后还丢了性命。
留给侯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要控制海鲸帮,他需要一战定乾坤。
随着今日郭行一的悍然出手,侯伦知道,他不能在将郭行一当成一颗棋子了,他也没时间没资本做下棋人了,他得对郭行一和盘托出,他要和郭行一结盟对抗骆名安,和他一起入局,败了,便是粉身碎骨,胜了,便得一份安身立命的资本。
骆名安是不会放过郭行一的,郭行一凭自己的力量也决然挡不住骆名安的疯狂报复。
两人联盟,在加上一个态度暧昧的秋叶白,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郭行一听完侯伦的权衡利弊,他对侯伦的野心勃勃不感兴趣,甚至对骆名安的报复也不太感兴趣,他看向一旁闭口不言的秋叶白,他对他很感兴趣。
刚才还对着骆名安磕头跪拜,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这会儿又和侯伦狼狈为奸想着如何算计骆名安了,“这事儿,秋庄主如何看啊?”
秋叶白面无表情,“这事儿不是秋某能掺和的,侯少与骆少的事儿,秋某只能做到不问,不看,不说,不知。”
嘿,妙人,果真是个妙人,郭行一心道,这厮长的一脸正气,可是却这般无耻,脸皮之厚,都快赶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