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柯便从窖口又转了铁器铺,和大家一起吃了中饭。
吃完饭后,他继续在周围慢慢观察,还拿出本子画出了芒町的草图。
“郡主,这里是不是需要整合一下?”
孙兴成看出了陈柯的心思。这里因为官坊聚集,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片定居的地方。
人要吃要住,还要维持日常生活,必然会有相关的附属产业。
当地的这些居民,很多就是来这里做小买卖,久而久之在这片坝子里住下的人。
陈柯说道:“是需要整合,坝子外首先要修条像样的路,让它和主城真正连通起来。这样物资运送才能更方便。”
说着,看向那些牵着骡车,牛车运送煤,铁矿的人。
陈柯又说道:“这里可以先建木轨车,让生产资料的配送方便起来。”
孙兴成他们也掏出小本子,用钢笔记录下要做的规划。他们发现这种笔实在是方便,随时都能拿出来用。
不单是他们。这些天陶厅判他们也都用上了钢笔,并且喜欢上了这种方便快捷的书写方式。
钢笔并不难学,能写软笔的人必然能写硬笔。
陈柯也在自己的本子上,边说边记录:“我们还得修一个水库,运转水轮。当然这个水库要修得复杂一点了。”
说着,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找出一份图纸,交给了孙兴成。
“孙长老,您和兴安的匠师们,想必对水轮机很熟悉了吧?不过当时我行路匆忙,那个水轮并没有造到最好。真正的水库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孙兴成他们接过图纸来看。惊叹之中,也很快在陈柯的解释下明白了水库的结构。
毕竟以前做过。有了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再了解真正的机械就要方便许多。
“真正的水库,本身除了运转水轮机,还应该有防洪,防旱,引渠的功能。而且水轮机的主要功能不止扇风箱,它是用来提供电力的。”
钟老三也颇有兴趣的凑在一边看。毕竟专业对口,他也想多学点手艺。
陈柯带着大家走在河边,一起选择构建水库的地段。
这条河和安兴铁器铺的那条河差不多大,也是一丈来宽。只是河床要深一些,水流也更急一些。
农村的家庭小电站,要修建起来并不复杂。陈柯要带着大家一步步熟悉,从最小开始做大。
最后,他选到了一处地势较低,河床下流偏陡的河段。
“这里不错。筑起水坝之后,能够拦截水流,让这片洼地汇集成一个小型水库。有了水库,就能在不同的季节保证水轮的运转,也能为周围提供水源。”
“原来是这样。”
孙兴成点点头。
兴安铁器铺仿造了许多水轮,但因为季节更替,水位对水轮的影响很大。
而图纸上的这座水库,坝上不仅有水轮口,两侧还有闸口。这样就能够根据季节不同,调节水库的储水,保证水轮能够常年正常运转。
“郡主,这水轮似乎和之前的也不一样。”孙兴成翻阅着图纸,很快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以前的水轮是叶轮,像风车。
而陈柯这次要打造的水轮是锥型的。上面的轮叶也是呈螺旋型环绕在主轴之上,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弧度。
用直观的感觉,它有点像一个大号的螺丝钉。
陈柯笑着说道:“都是水轮,只是这种水轮制作要复杂一点,工艺要高。当然,它的功率也更大。我们现在有条件,要造自然要造个更好的。”
根据图纸描述,堤坝的出水口处,需要安装一个漏斗型的钢筒。这样水流通过时,会更加集中,水能更大。
而在这个“漏斗”正下方,同样也是一个钢筒漏斗,与之镜像对接。它里面就安装着这个水轮。
水流在集中后,推动水轮。最后重新扩散,流出水坝。
孙兴成可以想象出,这样的水能会有多大,水轮能够运转出多大的力量?起码比之前的水轮要强过十倍。
“要打造这样的水轮,怕是不容易吧?”
钟老三虽然手艺高,但螺丝对他多少有点阴影。
陈柯笑道:“肯定不会容易,但有这么大个铁器铺,也不会很困难。只要大家熟悉了基板,把钢炼好,规格标准化,我们很快就能打造出来。”
孙兴成倒是非常有挑战感:“做了一辈子铁匠,如今又有新鲜感了。”
说着,大家一同走到了洼地上。
陈柯踩了踩脚下的土,说道:“构建这种水坝,对材料的要求就比较高了,需要用到水泥。用粘土,石灰石,废铁渣,蜗牛或者贝壳磨碎,过窖制熟。搅拌发酵之后就能形成水泥。”
说着,他对钟老三说道:“对了,我让带的东西在吗?”
钟老三说道:“都堆在铁器铺的库房了。”
陈柯说道:“好,我带大家一起看看。虽然咱不是泥瓦匠,但水泥这东西,各个行业都要用上。”
陈柯现在资源丰富。这些天走访,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东西。
铁器铺旁边的空地上,让匠工拖出了几个大麻袋,每样铲出一点,在地上堆成了一个小“火山”。
中间倒上水,用铁锹慢慢搅动。很快这些物质就粘合起来,变成了胶状。
这就是土制水泥。
“水泥的用途有很多。一是用来作为砖石的粘合剂,比泥坯更结实。第二,它可以用来筑造地基,比如我们先在地上钻一个洞,把水泥灌进去,就能形成承重柱。”
说着,便给大家演示,先拿铁棍在地上钻了个细洞。之后插起几根铁丝竖好。
洞大概有一尺深,铁丝长两尺。如此铁丝一半在洞内,上面一半竖立出地面之外。
陈柯用四块木板,沿着洞口将铁丝合围起来。之后从围板的上口把水泥灌进去。
于是水泥先灌满了细洞,之后又灌满了木围。它将铁丝包裹在了其中,形成了一个整体。
凝固之后,拆掉木板。
这根以铁筋为骨的水泥棒,一半牢牢的扎根于地,另一半形成了地面的石柱。就形成了坚实的地基。
砰!
然后陈柯一脚扫过,将这根胳膊粗的水泥柱一下踢断!但它的铁筋还连在一起,并没有飞得到处都是。
“好神奇。”
孙兴成瞪了瞪眼睛。
陈柯笑道:“这种方式,对于修建桥墩,筑坝是最有用的。”
孙兴成又问道:“那如何在河床上造墩呢?郡主的方法,是要挖到河床底下才行的。”
陈柯说道:“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着,他又让人拿过一个水龙头。
钟老三看时,这是官府灭火都会用到的。
当年吴应熊火烧安阜园,带的灭火队就是用的这种水龙头。
它的用法,是把“龙尾”没入水面以下。然后通过挤压活动杆,造成内外大气压强不对等,水被抽起后从“龙头”喷出来。
近代工业以后,有一种摇把式的自来水管,也是类似的结构。
陈柯再让工匠取过一个两人合抱粗的大木筒,带着大家回到了河边。
然后他褪下鞋袜,卷起裤腿。
先把木筒立在河上固定,之后跃进了木筒里面,用水龙头把里面的水抽了出来。
随着一股股的水流被喷出,木筒圈内的水位也开始下降,最后露出了河床。
这样在短时间内,河底的河床就在木筒底层暴露出来了。
“真是神乎其技!”
孙兴成真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么经典的办法?有了这种手艺,在河底修筑工事真正变成了可能。
陈柯跃回了木筒外面,说道:“这种方法,以后技术进步,就能在更大的河床上修坝筑墩。我相信只要大家同心协力,那一天就不会太远。”
孙兴成兴奋的点了下头。他原本来云贵,只是念着江湖恩义,出于朋友之谊来帮忙的。
结果他现在发现,自己当真是来对了。陈柯这位郡主,就像是一个发掘不尽的宝藏,总能带给他新的理念。
之后,陈柯让人挑了两桶水泥,来到了瓷窖。
这里的工匠已经挖好了小坑,果然方方正正,非常有匠人的水准。
陈柯便带着这些人,用水泥把小坑糊了一遍。如此小坑就变成了一个水泥池。
他说道:“把石英砂洒在里面,然后灌满水。等时间一长,清水变成了浊水,再烧制玻璃就能透明了。”
工匠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信非信的点点头。
他们的怀疑态度,让陈柯的心里也升腾起几分不自信。
“应该没问题,就算烧不出来也算了。”
陈柯要透明玻璃,无非是要做灯泡和仪表。就算烧得不透明,做薄一点也能将就用。
之后,他又拿过两个水龙头交给了煤窖的郎官:“试着拿这个洗煤,比用簸箕要容易多了。”
“洗煤?”
煤窖的郎官倒是没有听过这个词。不过对于上差的吩咐,他倒是没有怠慢,很快带着跟着陈柯学起来。
陈柯让他们把采好的煤矿放进簸箕,吊起来。然后用水龙头朝簸箕底部喷水,代替人力手摇。
郎官顿时感觉到,这的确比手摇筛煤要快多了!水流的冲击让煤和杆能很快的分离开来,大大节省了人力。
“多谢郡主提点,卑职茅塞顿开啊!”
陈柯爽朗的笑了笑,说道:“这只是最初步的,让大家熟悉一下。等以后洗煤机造出来,比这个快一百倍!”
郎官们也开始了解,郡主是个挺随性的人。
陈柯也开始和大家熟识,也说了之后的规划。
这里长年烧灶,周围山岭上的树木砍得太多。若是都砍光了,势必会引起自然灾害,所以今后要注意补种。不然一个泥石流冲下来,这片坝子里的人恐怕要死上一片。
与之相对应的,是坝子和主城之间准备修路。这必然要砍木筏林,那些木材正好可以运过来使用。差的用来当燃料,好的做木轨,名贵的送去厅府。
其实在满清以前,中国人不光善于种田,还爱种树。甚至有“不种者无椁”一说。
筏木之后补种新树,方能延绵不绝,众人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见时间不早,陈柯便说道:“你们先忙着,我下午还要去察访农务。修坝筑堤大家可能不熟,我回去找陶大人请些泥瓦匠过来。咱们不日就能开工。”
孙兴成,钟老三,匠师,还有这里的郎官也向他拱手道:“郡主放心,我们一定把事情办好。”
孙兴成还说道:“郡主,臣这些天就住在这儿了。这里有我在,你也不用每天挂念,不然事事躬亲,恐有劳疾。”
陈柯点了点头,之后也问道:“这儿条件艰苦,孙长老年事已高,能过得惯吗?”
孙兴成笑道:“郡主刚才称老臣什么?”
“孙长老……”陈柯一愣,顿时想起了缘故。
孙兴成说道:“臣是丐帮出身,从小要过饭,睡的是破庙。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但不至于吃不了苦。况且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就累不倒。”
钟老三也说道:“我也一样。”
陈柯有些动容,拱手道:“彼此彼此。请!”说着便与大家告辞,出了铁器铺。
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社会发展的充要条件。他也相信孙兴成他们能边学边做,把事情办好。
离开铁器铺后,陈柯走到“芒町”这片坝子口。见胡逸之,李西华等人已经带着人在这里迎候。
按照规划,陈柯下午要查访农务。
“郡主,您身体受得了吗?”
旁边那位姓卢的官员看着陈柯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
毕竟陈柯的外表太柔弱了,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底细。
他只笑道:“放心,忙完这一阵,就能轻松一些了。诸位也要辛苦一点,不要埋怨我才是。”
“奴才不敢。”官员连忙应了一句。
很快,大家出了坝子,重新又走进了羊肠小道。
陈柯,胡逸之和李西华都身负上乘武功,就算是爬山越岭也是如履平地。
但这个官员就不行了,他的身材矮胖,腿脚还有些不灵光,边走边重重的喘气。
反而跟在后面的那些地主,豪绅,倒是走得轻快。显示出不错的体力。
“果然是种地的人,哪怕没有修行过武功,筋骨也挺结实。”陈柯暗暗赞叹了一句。
古代地主并非不劳动。
相反,他们比普通农民更能吃苦。开荒垦地,节衣缩食,几代人才能积攒下一点家业。
这些人还有个称号,叫做“田秀才”,相当于官坊里的郎官。官府依靠这些内行人管理农民,不然根本忙不过来。
这一次的路程更是远了许多,足足走了四十余里地,方才来到一片坝子。
陈柯看时,这个坝比刚才的芒町要大一些,大概有十数里方圆,也规整许多。放眼望去,已经有农民在这里翻地。
显然,这里的土质适合农耕。
云南地质复杂。滇东地区是晚二叠纪地质,滇中是晚三叠记地质,滇西则是晚第三纪盆地。
所以腾越这地方,断层很多。可能前一个坝子下面是煤,旁边的坝子下面却是土,也有可能是溶洞。
不多时,陈柯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坝子里。脚下已经是一条不宽的田梗。
这里就没有芒町那么热闹了,只是在农田外零星的有些房舍。除了房舍之外有一些隐约的细小土路,能够行走在坝子间的就是田梗。
为了能多种些地,坝子旁边的平坡上也开垦了不少梯田。这也是西南常见的风景。
陈柯他们也自觉的走在田梗上,不会踏坏土地。在农业时代,踩踏田亩可是重罪。
边穿过农田,陈柯边打量着在田间劳作的农民。
除了耕土翻地之外,也有人挖了坑,在用砖石水泥修造沼气池了。
胡逸之也指和一处民房边,那里有正在修筑的小石拱。
说道:“郡主,老臣已经教他们修建沼气池,发酵肥料。加上云南气候温暖,再过不久就能开始春耕。”
陈柯说道:“现在天气还没有转暖。如果沼气发酵慢,可以在旁边用火灶加热,但一定要注意安全。胡伯伯应该知道,这种东西很容易爆炸的。”
胡逸之点了点头:“老臣明白。”
陈柯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貌,叮嘱道:“虽然云贵耕地稀少,但开辟梯田也需要注意。坡度过陡的山,以后尽量不要开辟。不然发生危险,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胡逸之说道:“这个不难。只要粮食能够增产,对土地的开垦就能逐步放缓。”
对于农务,陈柯肯定不如在场的人内行。有胡逸之在,他只用根据实际需要,调整一些科学的理念就行。
比如不适宜开辟田地的山坡,可以种植番薯,土豆,花生这样的杂粮。或者种茶,玉米,蓖麻等农副产品。
在明末,辣椒已经传进了中国。
它能掩盖肉食中的腥味,从而让许多下水都能变成可口的美味。增加副食的摄取种类。
为了发展农务,这里以后肯定也要兴修水库,开渠灌田。不过要等到孙兴成他们有了足够的经验,再调人过来了。
一直走到这片坝子的尽头,众人便来到一处小庄院前。胡逸之介绍道:“郡主,这就是李乡绅的府上了。”
“哦,好雅致的庄子。”
陈柯抬头看了这片庄院一眼。见它依山傍水,门庭错落,主房是一座带花亭的五进四合院。
这的确有几分乡下土财主的气势。
旁边的一名中年男子连忙拱手道:“让郡主见笑。”
陈柯笑道:“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逛逛。不过现在不是饭点,喝杯茶就行,我们主要是察访,不要打扰庄子里的人。”
男子连忙说道:“郡主客气了,请!诸位大人请!”说完之后亲自上前推开门,亲自迎接众人进去。
陈柯果然只吃了一口茶,表示礼貌。
之后让其他人在客厅或庭院中休息,自己和这位李乡绅一起,在庄内外慢慢参观闲聊,了解当地的产业结构。
这所庄子挺大,占地有数十亩,房屋三十多间。比起府厅的公务衙门还要大。
因此,地主在建庄子选址时,都是在贫瘠的瘦地上修建。他们爱地如命,不会糟蹋自己的口粮。
和李乡绅一样,这种庄子里住的,除了地主自己一家,还有一些亲戚朋友。依据五服亲疏聚居,相当于一个宗族。
在封建时代,家长在宗族内是掌管生杀大权的。只要是家庭内部的事,官府一般都不会过问。
所以为了保护土地财产,维持家族秩序,地主会有自己的保安力量,叫做“团保”。通俗叫法就是豪奴。
“每个时代,家的概念都不一样啊。”陈柯逛在这幽深的庭院内,都忍不住心生感慨。
不多时,他跟着李乡绅逛到了偏厢房。
李乡绅介绍道:“这是小人雇请佃户的住所了。只是现在春耕未至,有些人回老家过年,还没有回来。”
陈柯点了点头。
这间偏厢房打扫得挺干净。一张大床长溜在墙边,床上铺着褥子,上面是一套套叠得整齐的棉被。
有棉被明显被动过,那就证明人已经回来,正在下地干活。
地主家很多人都干活,忙不过来的地会把田租给佃户。
为了吸引南来北往的人,他们大多会把房舍整理得舒适,让佃户和长工在这里留得长久。
“东家雇了多少人?”
“佃农一般是二十人,长工五个。短工看农忙时的状况。”李乡绅微微思索,很快算出了一个大概。
“田税是按什么计算的?”
陈柯终于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李乡绅老老实实地说道:“交纳皇粮国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小人前年协助厅判大人剿盗有功,大人额外开恩,免了小人三年的赋税。”
“这是你的造化,也是你应得的功劳!这三年若是年景好,你的家业就能更兴旺了。”
陈柯笑了笑。
李乡绅也连忙拱了拱手:“借郡主吉言。”
之后,陈柯和李乡绅重新逛回了大厅,与众人分座下来。
在了解了一下乡绅之后,他又进一步向众人询问了清朝的田亩和征纳制度。
清朝的老百姓,一生都有三个沉重的压力,一是田税,二是徭役,三是人头税。
古代生产力低下,许多工程都要百姓向官府服徭役。不然基建就无法完成。
有功名的秀才不用服役,但还要纳税。只有举人不用纳税,称为乡绅。
严格来讲,李乡绅他们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乡绅。
但实际操作中,朝庭偶尔会因为功绩,减免某地钱粮。官府也会因为功绩,减免某个人的钱粮,这本来是好事。
只是根据黄宗羲定律,许多昏君贪官会把好事做成坏事。
比如某地主给地方官送钱,买个功劳,就可以避税。某个家族给皇帝送个美女,也能避税。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自耕农也纷纷把田产划分到士绅的名下,企图避免。
这是上行。
上行不正,没有攀上关系的百姓就只能下效。
因为佃户不服徭役,所以很多农民自甘卖地,当了佃户。
比如张三本身也种地,却是李四的佃户。李四把地租出去,又去王五家里当佃户,自己又是佃户又是地主。
这不光导致政府税收减少,更使得许多田产契约复杂。
田骨是一个人,也就是所有权。田皮又是一个人,也就是耕种权。这些产权还能继续转卖,最后转手许多次,人也经过许多代,成了一堆烂帐。
所谓的土地兼并,不仅仅是地主占有大量土地那么简单。
归根结底,是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社会制度不合理导致。这个源头,就是徭役。
陈柯和大家聊了许久,终于对田税的事情有了一些概括的了解。
眼看日头已经偏西。
李乡绅盛情难却,于是陈柯他们在这里蹭了顿饭,这才向诸位乡绅告辞,带人一路回转府厅。
诸多乡绅也保证,一定跟胡逸之好好学农,争取今年有个更好的年成。
回行路上,太阳已经开始夕坠。
胡逸之说道:“郡主,自古以来,田亩之事没有谁能够掰扯清楚。就是前明的张居正,最后也是栽在田税的律法上,不得善终。所以……”
陈柯听了,也说道:“这团烂帐,要解决起来的确不易。总之,还是先把稻种和肥料普及了吧。”
李乡绅他们这些地主,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祖上也是普通农民,勤扒苦做累积下家业,又助官府剿盗锄匪。现在的财产属于正当合法的收入。
工业化以前,原始积累非常缓慢。
听了陈柯的话,胡逸之却又说道:“但是郡主,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老臣不得不提醒。”
“什么?”陈柯回了一下头。
胡逸之说道:“要普及稻种和肥料,必须要依靠这些乡绅才行。只有他们田多地广,身边都是宗族劳力,还有佃户,做到言出即行。而那些地少的自耕农户,老臣和八名僧众就是挨家挨户去讲,怕也得好些年。而且他们未必肯听。”
陈柯说道:“那就先让这些乡绅推广。他们也算知书达礼,能明白种子和肥料的好处,组织能力也强。等他们的地里丰收了,那些自耕农必然也会学。毕竟这种事情只能引导,不能强迫。人看到了好处才会去做。”
但胡逸之又说道:“不过这些乡绅,大多门户是免税的。到了秋收,他们的地里丰收了,却不用纳粮,他们的佃户也不用纳粮。真正纳粮的还是那些自耕农。郡主忙了一年,没有政绩不说,也没什么富余。”
陈柯笑了笑,说道:“我何尝不想赚快钱,但赚快钱就意味着杀鸡取卵。这些乡绅为什么会听话,明事理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能得到好处。我先引导他们,他们再引导下面的农民,这也是圣人说的因势利导,教化百姓嘛。”
胡逸之听了,微微点了下头。
赚快钱是愚蠢的行为,这种人最后都被钱给赚了。
眼看陈柯神色和悦,那位官员便忍不住说道:“郡主,奴才陡胆问一句……农具的事情可有示下?”
“嗯?你是西选的官?”
陈柯也听出了什么。
官员连忙说道:“奴才卢一峰,原本是看管牢城的小吏。多蒙平西王提拔,做了果敢县令。”
“果敢?”
陈柯这回是真的意外了:“果敢也是我腾越所辖地界?”
卢一峰拱手道:“正是。腾越厅以西是迈丽开河套,那里有两座县城,一处是奴才所辖的果敢,另一处是北边的拉萨,属于土司自治县。”
“拉萨?”
“不是青藏的那个拉萨。确切来讲,那个县是土司禅邦,也叫瓦帮。”
卢一峰连忙解释了一句。
陈柯停下脚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似乎记起在康熙时代,这里的确是属于大清的领土。
于是问道:“果敢应该是南明的遗民吧,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比如发生暴乱?”
卢一峰连忙说道:“不会,决计不会!这些人只是明末战乱,逃到边陲避难的。郡主想,普通百姓无非是想活下来混口饭吃,谁有事没事造返?”
胡逸之也说道:“郡主,老臣以前寻找稻种,到那里去过。那些人就是普通百姓而已。只是河套地区多为沼泽,土地稀少,他们生活很是困苦。”
陈柯叹了口气,原来自己所管辖的地方还有贫困县。
眼看卢一峰巴巴的望着自己,陈柯也不免心中感慨。
这个卢一峰身材矮胖,面相狡猾,走起路来腿脚也有些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坏人”。
但陈柯现在却有了另一种感觉。
他是贪官也好,酷吏也罢。能驻守在国家西陲小县,还关心春耕和百姓疾苦。
这种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至少比那些只会搞事,不从事生产的江湖大侠强多了。
或许真不该以貌取人。
终于,陈柯忍不住问道:“卢大人,看您腿脚有些不方便。是生来如此,还是有什么伤病?”
这一问,当真让卢一峰有些难堪。
他望了同行的胡逸之和李西华一眼,赔着笑说道:“郡主请不要见怪,这是奴才年轻时犯了错。”
原来,卢一峰在数年前,随吴应熊进京朝贺。结果因为年少轻狂,得罪了一位姓徐的老头。
不想这老头是韦小宝的部下。韦小宝在朝庭权势熏天,吴应熊不敢得罪,于是打断了卢一峰的腿,还不让医治,算是给韦小宝赔了不是。
于是,卢一峰最后落下了残疾。
说完这些,卢一峰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脸:“……这都是过去的丑事,丢人!丢人了啊……”
但李西华却说道:“卢大人不必自责。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我当初也丢过人。”
陈柯也说道:“是啊,要说丢人,我当初丢人的事更多。既然卢大人的腿不是先天残疾,我倒是可以帮您正一下骨。”
卢一峰听了一愣,却是有些不信:“正骨?郡主,您在笑话奴才了,这腿都过这么些年,想正也正不回来了……”
陈柯却是正起颜色,丝毫没有嘲笑他的意思:“老卢,我以后有很多事情要办,你可得尽快好起来!你告诉我,腿脚到底是哪里不方便?”
卢一峰见陈柯的确没有取笑的意思,方才说道:“骨头长好后,路是能走。就是走起来吧,这几个地方总是钻心的疼……”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几个旧伤的部位。
胡逸之见状,一眼就看了出来:“骨刺!”
李西华也说道:“对,应该是骨刺!骨折之后没有痊愈,就会留下这样的后遗症。”
陈柯也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让卢一峰卷起腿管,伸手在他的胖腿上轻抚了一下。
之后,他突然出手,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晃动,在卢一峰的旧伤处连点。
卢一峰顿时疼得杀猪一样的叫了起来!
“郡主,不要碰!……哎呀,疼死奴才了!……”
这让胡逸之和李西华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同时他们望向陈柯,眼中也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化骨绵掌?”
陈柯吐了口气,点头道:“不错,正是化骨绵掌!我把他胫骨上的骨刺化掉了,又用千叶手重新正了一下骨。想来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好转。”
说完之后,卢一峰果然停止了哀嚎。
之后他满是大汗的胖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又情不自禁的笑容!
化骨绵掌,是小擒拿手和大慈大悲千叶手修练到上乘境界,然后施展出的一路奇门武功。
这门武功源于佛门,最早就是正骨疗伤,去病救人的手段。和凝血神爪是同一个性质的心法。
“今天,化骨绵掌也算是回归正途,用在正道上了。”
陈柯站起身来,感觉很是欣慰。
胡逸之和李西华也是点头微笑,因为他们和陈柯是一类人。
大家都能猜到,当初卢一峰得罪的人应该是徐天川。这徐老头人称八臂猿猴,独门武功正是擒拿手。
而如今,陈柯用化骨绵掌又治好了卢一峰的腿。当真是因果循环,皆有命数!
卢一峰也终于醒过神。
虽然腿脚还有些疼痛。但这种疼痛,与之前的病痛有着天壤之别。
他也真切的体会到,陈柯帮他治好了多年的残疾。
这让卢一峰再次跪倒在陈柯面前,涕泪交流:“多谢郡主!奴才穷尽一生之力,也不能报主子恩情之万一啊!”
陈柯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说道:“老卢,快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把腿又跪坏了。待会儿叫顶轿子过来,你这些日子就坐轿乘马,把身体养好再说!”
说着,他拍了拍卢一峰的肩膀,便再也不提治腿的事。
“放心,铁器坊很快就能把农具打造好。况且西华兄从海外带来了桉树树种,这是对付沼泽最好的树了,今年把树种播下去,只要能存活,十年八载沼泽的水就抽干了。”
胡逸之和卢一峰都有些不太相信。什么树这么神奇,居然能把沼泽的水抽干?
一边的李西华却说道:“郡主说得不错,这种树长在南澳,最大的能长到几十丈高,丈余粗壮。它长得极快,吃水也极多,若是种在沼泽,当真是找对了地方。”
陈柯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他引进桉树,原本就是因为这树长得快,好出木材。不想现在反而有了大用。
想到这里,便对李西华说道:“西华兄,你阅历丰富,能否先辛苦一趟,去河套考察一下情况?桉树不像橡胶那样娇贵,在河套应该也能种成。”
李西华拱手道:“臣即刻准备,随卢大人动身前往河套!”
陈柯也拱手道:“拜托了。当然也不用这么急,等过几天农具打造好后,你和胡伯伯,卢知县一起去河套。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西华点了点头:“明白。”
农业是第一产业。
人只有吃饱肚子,才能有多余的饲料喂牲口。有酒有肉之后,才能发展经济作物,获取化工原料。
像陈柯需要的肥皂,酒精,碳酸钙,都是需要粮食或水果,水产酿造的。这就是工业原料。
农业剩余永远是工业化的根本。
所以腾越这地方看似安逸,像世外桃源。实际上也仅限于不饿死而已,离陈柯的需求还相距甚远。
不多时,一名随从已经请来了滑竿,让卢一峰乘坐。于是众人一同向州府返回。
这片坝子比较大。大家逛出山道后,夕阳就已经落了山。
“对了,这样的坝子,在腾越总共有多少?”
卢一峰回道:“奴才并不长驻府厅,所以不知具体数目。但粗略算来,怕是不少于四十个!有的坝子不比府城要小,只是离此甚远,难以抵达。”
眼见主子步行,自己坐轿子,卢一峰很不安。但陈柯并没有在意这些事。
“四十多个大小乡镇,而且还有和府厅差不多的?如果能把交通串连起来,这可是很大的资源。”
陈柯有些感慨,原来自己所辖的土地如此广阔。
清朝时期的腾越,包含了缅甸以北的江心坡,单论面积几乎相当于一个贵州省。
只是这里地理条件不好,都是高原丘陵,又有无数江河。较远的坝子之间,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往。
“先修路吧,至少要把和府厅邻近的坝子连起来。反正我也不搞什么返清复明的宏图伟业,这辈子能把腾越治理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柯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习惯一步步做好眼前的事。
实现民族伟大复兴固然是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可成天挂在嘴上叨叨未免太庸俗。
和大家一起先回了府厅,又把工作做了个小节,之后陈柯和大家随便吃了点晚茶。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回到客院,再次点灯伏案,整理出解决当下问题需要做出的安排。
首先画了图纸,设计出一套木轨车。
这些可以交给木器坊督办,那些工艺品暂时先缓一下。
然后,让陶厅判他们安排泥瓦匠,配合铁器铺的筑坝工作。
修路的事,陈柯得亲自督造一段日子。毕竟他要修的是马路,一定要当面讲才能教清楚。
至于其他的相关事宜,比如造笔,造纸,造肥皂这种比较直观的作业,工匠已经能够生产。
他现在用的绘图纸,就是纸坊刚刚制作出来的。钢笔也是银坊新打造的,工艺都让他非常满意。
像肥皂这样的东西,除了能提炼甘油,还能作为商品售卖。多少能增加一点收益。
但像火柴,电灯这样的奇货,目前制作成本太高。暂时无法作为商品进行流通。
“明天,陆先生负责兴办的学校就要开始教员培训了。要制作课本,开学之前我还得先制作几台油印机。”
陆高轩这段日子其实是最忙的。
招募读书人,可不比视察官坊。这些人一个个都很清高,有功名的已经在私塾任教。
经过这段日子的准备,衙门已经把府厅的读书人招募来了不少。陈柯需要培养出人才,以后继承自己的事业。
“要在这个时代发展事业,当真是艰难啊。难怪社会的进步最终都会走向格命。”
陈柯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今天的察访让他看到了封建社会的面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要斩开这团乱麻,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进行土地改革。只是这种事情陈柯不可能完成,他也不好去做。
地主并非都是坏人,他们的合法收益是不应侵犯的。农民也未必都是好人,人的好恶与阶级没有必然联系。
况且,陈柯作为大清的郡主,本身就是地主阶级。如果要格命,首先就得革了自己的命。
所以在满清新生之际,趁着土地兼并尚未激烈,趁机调整生产组织形式才是关键。
大清要发生社会变革,几乎不可能。因为中国领土广阔,人口多,船大难掉头。
不过要在云贵单独调整,则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如今在云贵,又分出一片腾越,陈柯感觉这真是难得的好机遇。
“其实在工业化之初,狭地比平原更好发展。比如英国和日本,近代化就比中国快太多,这是因为狭地平原的虹引效应,能将农业时代的人口更好的整合组织起来。”
只需要一定时间,陈柯就能发展出轻纺工业,用生产力的进步缓解土地兼并带来的压力。
说通俗点,就是给无地,少地的农民提供就业岗位。
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也能促使地主阶级把粮食兑换成货币,从而让商品粮流入市场。
但要做好引导,政府部门就得花费大量心血。不然地主阶级占有了土地,又占有了商品,那些没有生产资料的人恐怕真的要开始格命了。
“唉,干嘛要操心这些破事?我不过想开一家纺织厂而已,又不是伟大领袖。”
回头看见桌上的瓦斯炉,陈柯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下。
人在很多时候就是喜欢自作多情,操心一些自己能力以外的东西。
上前把瓦斯炉关掉。陈柯打开炉子上的瓦罐,用火钳夹出一个白色的小球。
小球一滚,掉到了地上。
但一接触地面,它马上又弹了起来,落回到陈柯的手上。
“这次效果不错,以后慢慢试验,先把橡胶的性能弄清楚。”
这个小球,正是橡胶做成的。
生橡胶是胶质物,只有煮熟才能使用。这个过程叫做硫化。
普通的硫化有两种,一是用热水煮,叫做湿硫。二是用蒸气熏,叫做干硫。
而化学的硫化方法,则是用硝,硫磺进行高温熟化。
因为材料配比不同,熟胶的分子结构也会不同,软硬更有很大的差别。这个过程就得一次次试验记录下来。
工业发展,本就是伴随着一步步试错来完成的。
现在的橡胶太珍贵了,技术也不成熟,陈柯自然舍不得拿来做东西。
先把它的性能搞清楚,等以后有了稳定的来源,再大规模使用。这样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
“每天重复试验,实在是太耽误事了。以后雇几个闲人,让他们做,我也好腾出手干正经事。”
橡胶的硫化过程是有毒的,会引发吸肺感染。
陈柯现在有钱有身份,自然要爱惜自己的健康。这种事情不用事事躬亲。
眼看天色不早,他便早早上床打坐,恢复精力。
次日天明,陈柯照例起了个大早。吃了饭出门,准备察坊一下学校的筹备工作。
今天天气依然不错。
腾越在过年冷清了几天之后,今天又是一个赶圩的日子,长街上重新热闹了起来。
各个店铺,小贩也忙碌的做着生意,显得颇有生气。不过街面上的脏乱也依然如故,使陈柯在路过某些旮旯的时候,都只得捂着鼻子。
好在校舍的选址在离府衙不远,他走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草堂。
这座草堂地处背街,是陶厅判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作为培训老师的教室。
毕竟腾越的资源实在是太紧缺了,就是搭这个棚子,也花了十多两银子。
草堂很大,大约有八丈长,四丈阔。
地面是硬土夯的,周围有十二根木柱,墙壁是草席。房顶则是茅草棚,相当简陋。
就连里面的桌子,也是用木桩加上木板支起来的。椅子和凳子更是由报名的生员从自己家里带来。
不过草堂干净轩敞,对于读书人来说,倒非常有学习氛围。
今天是开课培训的日子,很快这里便来了不少人,都是府厅的读书人。
在陈柯察访官坊和农事的这些天,陆高轩也在筹措学校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府衙的师爷请来了城中所有学子。其中举人有一名,秀才四名,剩下的还有十多个童生,近百儒生。
不过看到陈柯编写的课本后,有功名的举人和秀才觉得“有辱斯文”,婉言谢绝了。
好在童生和儒生们倒是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找到了饭碗,比回去种地强。
明清时代,科举考试的录取名额有着严格规定。
像腾越这种小府厅,举人的名额就只有一个,秀才四人左右。除非他们再往上考,下面的人才有机会考上去。
“官坊的好处,就是免徭役。这倒是可以用来大书特书的一笔,看来我的事业就得从这方面入手了。”
陈柯在草堂外不远,看着那些留下来当教员的童生们,心里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城里这些官坊,当个郎官每年也就三十多两银子的俸禄,恐怕还没他自己开店挣得多。
但官坊的好处就在于免徭役。
手艺人都好体面,所以官府能招募到不少郎官,普通人也愿意进官坊当学徒工匠。
原本这些童生,都有一份读书人骄傲,不愿意做工匠。但陈柯的这个官坊并非招募普通工匠,而是教书匠。
因此这些童生当真是找对了专业。怎么说也是进了官坊,可以不用当苦力了。
这次歪打正着,让陈柯看到了大清的突破口。那就是“官督商办”,用官坊的名义招募劳工。
不多时,众童生整齐的坐了下来。
陆高轩也站在讲台上,按陈柯在通吃岛上开课的方式,先给这些人示范上课。
“同学们,欢迎大家来到腾越草堂,进行新学的师资培训。下面我向大家示范教学内容,以后大家走上讲台,就像我这样给学生上课。”
陆高轩说完后,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第一个汉语拼音。
看见黑板上的内容,下面的“同学”也拿起纸笔,在自己的稿纸上记下了课程知识。
粉笔这东西并不难生产,就是石灰石和磨豆腐用的石膏,加上少量的粘土混和起来就能做成。
黑板是用硬木染黑之后做成的。现在没有平板玻璃,先凑合用就行。
陆高轩讲课之后,这些童生们也发现这样的教学方式挺不错,远比私塾那样对讲要清楚多了。一次可以教这么多人。
陈柯依然在远远的地方观看,并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随着课程开始,这些童生也学得挺认真。真正愿意听人把话说完,都会知道汉语拼音绝对不是有辱斯文。
因此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一开始是想硬着头皮找个饭碗。结果一学起来,反而逐渐进入了状态。
加之陆高轩武功高深,气息浑厚。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至极,语言组织也是无可挑衅。
“这位陆先生,真是个人才!有他兴办学校,把这些人培养成教员不用花多少时间。”
陈柯旁听了整个上午的课程,当真是又惊又喜。
他原本以为办学的事情,自己也需要亲力亲为一阵子,把教学的示范做好。
而实际上,陆高轩本身就是极有文采的人,又熟悉过陈柯的教学模式。此时走上讲台,可谓是得心应手。
这些同学的文化水平也未必在陈柯之下,只是认知的时代理念不同而已。他们对新学的内容并非不能接受。
读书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基础算术是必备的科目,和“书”一样。三场文战,六艺俱全,才能高中秀才。
很多考不上功名的人,文化不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家里穷,玩不起乐器,又不会骑射。考官面试的时候看不上,就给刷下来了。
“看来我多虑了,这些人不像传言那样都是书呆子。相反,受封建礼教越少,思维反而越灵活。”
对学校的工作放了心,陈柯也悄然离开了草堂。
重新逛回了长街,他顺道又去了一趟那些官坊。除了察看了一下需要工具的制作,也想了解一下售卖的情况怎么样。
不过陈柯很失望。
当然他失望的绝对不是手艺。
官坊里打造的每样东西都很精致,甚至还按陈柯的要求,做出了给钢笔吸墨的木筒注射器。
以前钢笔要加墨,需要人用嘴含着翎管去吸。不熟练的人,经常把甘油和墨水吸到嘴里。
如今有了木制注射器,就能用它插着翎管吸墨水,即方便又卫生。
但文具这种东西,普通百姓根本用不上。
就算是肥皂,在如此热闹的赶圩日子也鲜有人问。
因为中国古代有肥皂,从西汉开始就用石碱和香料熬制出肥皂清洗衣物。对油渍的去除比化工肥皂还要好。
另外,还有皂夹,无患子等果实,也能当肥皂用。
但这些原始肥皂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不能清除细菌。
这方面,陈柯暂时也不好做宣传。毕竟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注重个人卫生问题。
“如何把鞋卖给一群不穿鞋的人?”
这个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发展市政建设,提高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除了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下一步,他将和陶厅判等官员一同筹备基础建设。
原本,地方官府有权征用民夫服徭役。
但这样做,强行把许多人从田间地头拽出来,肯定会影响生产力的发展。
同时,强迫人做苦力,没有工作热情。工程进度和质量势必会受影响。
因此陈柯结合了这段日子察访的内容,终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招募劳工。
中午回到衙门,吃过午饭。
他就找陶厅判商量这方面的事,甚至连李乡绅等开明绅士也约到了衙门内。
“招募?郡主,这可不是小事。招募教书匠,倒还能说是教化育人。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官坊招募劳工,这可能会让那些工匠不好想啊。”
陶厅判听见陈柯的话,却是不太赞同。
听他继续说道:“能进官坊的,都是手艺人,他们免差也是凭有一技之长。如今把原本要服徭役的人招募进官坊,那官坊的郎官和匠师,甚至还没有免徭免赋的乡绅,会怎么看待郡主呢?”
陶潜说得非常在点。
有道是不患寡患不公,施政最主要的不是仁道,而是公道。
陈柯因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就说我今年刚到邑地,为体恤百姓,所以免去徭役一年。但府厅又需要建设,只好扩大官坊,招募一些劳工。这样讲,任凭谁都没有意见了吧?”
陶厅判顿了一下,发现这的确是个好由头。
却又说道:“那招募劳工的钱从哪儿来?劳工干活的时候,要吃要喝,我们腾越可没这么大的底气。”
说着,他也望了李乡绅他们一眼。
以前的徭役,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乡绅出钱买个体面,这些钱也正好拿来供养服役的穷人吃喝。
如今差役一免,钱自然也收不上来了。
为读书人造个草堂,陶厅判还能应付一下。如今要扩招官坊,他实在是力不从心。
陈柯笑道:“放心吧,我自己有点积蓄,可以先垫上。我是这里的邑主,花点钱也是应该的。”
陶厅判他们看了陈柯一眼,也无话可说。
陶潜只道:“那下官今日就派人外出张贴告示,先告诉百姓郡主免除今年差役,让大家高兴一下。明日下官再与厅中官员商议,说修路造桥的事,结果和郡主的谕告相悖。最后,厅府只能招募劳工,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柯听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陶大人,让你当了回坏人。”
陶厅判无所谓的笑了笑:“只要能把事办好,这也没什么。再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恶名,无非是配合郡主一下,即把事办成,又稳定人心罢了。”
陈柯点点头,又对李乡绅他们说道:“诸位,为了发展生产,动员大家参与建设,你们可得帮忙和乡亲们说一下。”
士绅士们听了,脸上多少和陶厅判一样,有些为难的神色。
李乡绅拱手道:“郡主,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柯笑了笑:“请说便是。”
李乡绅便说道:“并非小人不支持郡主发展生产。只是我中华数千年来,以农立国,这也是民生之根本。如今春耕已然开始,郡主免了徭役乃是一件功德,但若把人力再抽调出来,恐怕是好心办了错事。”
另一位士绅也说道:“是啊,农为州县之基石。郡主就是让小人等动员,怕是响应的人了是寥寥无几。”
看着这些人的样子,陈柯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因说道:“大家放心,我既然有这样的打算,就是反复考量之后才做的决定。不然也不会到农乡走访这么久了。”
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井”字。
众人见了,很快就猜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陶厅判连忙说道:“郡主,使不得!这井田在秦汉时期就废除了。想那王莽也想发展生产,结果就是因为这井田动了国本,最后不得善终。”
陈柯却把纸辅在了桌子上,说道:“大家放心,此井非彼井。我要做的,是想办合作社。”
“合作社?”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柯耐心地说道:“中国发展小农经济,已经几千年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搞下去。为什么乡绅地主能够积累出财富,并不光是因为你们田多地广,最主要的就是大家把土地集中起来了,改变了小农经济的生产组织形式。”
陶厅判和李乡绅他们听了,似乎脑子有点要开窍的感觉。
生产组织形式,这个词汇陈柯说很多次了。他们听多了,也开始了解其中蕴含的意义。
这就是中华表意文字的优势。
陈柯说道:“如今,集中起土地的只有地主士绅的家业。那些自耕农依然是稀碎分割,虽是精耕细作,但劳动效率太低。而且上次大家也说过,他们为了避税避差,田皮田骨扯成了一团乱帐,结果自己收成不好,政府的赋税也收不上来。”
大家都连连点头,这是困扰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性难题。
陈柯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让诸位乡绅动员的,首先不是让他们到官坊里当差。而是把土地整合起来。”
李乡绅已经听明白了,却又说道:“这个恐怕很难。农民对土地的执着,那是和命根子一样!别说您是郡主,就是当今皇上,敢动他们的地,他们就敢造你的返。”
陈柯笑道:“放心,没人动他们的地!大家看这个井字,比如这块地住着九户自耕农,地分成了九块。如今我们把这些地整合成一块,办成合作社。承包给他们当中手艺好,愿意种地,乐意种地的人。由他们来打理。”
“而一些种田手艺不行,本身又有别的手艺的人,就可以干其他的行业。我下乡察访的时候,那里也有会泥瓦的,会做木匠活的,更有当郎中的。但他们平时也要种地,手艺差收成不行,这是把地把人给一起耽误了。”
“所以合作社,主要体现的就是合作。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归个人,没有人抢他们的地,只是把经营权交给集体,让农民也能够吃租!所谓交足国家,留够集体,剩余归己,一方面让能力强的农民,把自身的价值和土地的价值全部发挥出来。另一方面,把另一部分人和土地,从束缚关系中解放出来,形成脱离小农经济的生产组织形式。”
陈柯边说,边在纸上标注出要点。
陶厅判和李乡绅他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听得明明白白。
“我们身为腾越的政府官员和士绅,有责任调整好生产组织形式。当然这种事情需要徐徐引导,抽丝剥茧的进行,一开始能够招募到的长期劳工定然不会充足,所以我的想法是长短结合。长期劳工按月付工钱,短期劳工按工分结算。”
“工分?”
陶厅判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
陈柯说道:“就是工分。陶大人不是说过吗,腾越还有‘拾夜香’的人,拾一斤粪可以卖一文钱?其实我们官府大可以把这种组织形式正规划,把需要做的一些零散活计分派出去,按劳计价。比如清理一钱猪鬃两工分,挖个水渠八工分。月底结算成现钱,一公分算一文,谁愿意干都可以接活。”
“要知道人和人天生是不一样的,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行业。人只有从事自己的行业,才能有生产积极性,所以我们要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首先要做的就是跳出小农经济的模式,跳出世代王朝更替的周期陷阱。”
陈柯的表述很清楚,终于让这些古代人充分理解其中的道理。
让会种地的人拥有更多土地的经营权,这样他的收益和土地的价值自然能够发挥到最大。
而不会种地的人,吃点租子保证温饱,然后专心从事其他产业。这就能让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得到提高。
几千年来的土地生产困境,就有望得到解决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上层建筑可以决定生产组织形式!生产组织形式决定生产力,生产力决定着经济基础。只要打开这个死结,我们的前途将有无限可能!”
众人一听,不觉就入了神。
特别是陶厅判。
身为黄宗羲的弟子,他对王朝更替的周期自然非常了解。也感叹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但是今天,他似乎看到了解开这个更替陷阱的希望!
终于,陶潜忍不住说道:“依下官看,此举值得一试!”
李乡绅与他交情甚好,也说道:“既是如此,小人愿意替郡主分忧,召集人手与那些农民商谈。”
毕竟这项举措并不影响士绅们的利益。厅判大人都开了口,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陈柯听了,也是倍感欣慰。
他的为政举措,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不会引发大的社会变动。
不过陈柯还是叮嘱道:“但诸位一定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要强迫,而是要把道理说清楚!我们主要是引导,最好先办出几个合作社,努力做出成绩。如此其他农民看到有好处,这样才能用事情教化他们。”
陈柯没有伟人那样的号召力。想做事就得先拿出成绩,用好处引导其他人。
“郡主放心,咱们和农民打交道最多,知道怎么和他们谈。”李乡绅他们也都拱手,向陈柯作出了保证。
陈柯与陶厅判商议已定,眼看已经到了午后。
于是当即就发出告示,免除腾越今年的差役。
当地百姓自然欢呼雀跃,对郡主的好感度大幅度提升。
下一步,就要以官坊的名义招募劳工。但这种事情急不得,首先钱粮需要到位。
腾越体量小,连夏国相驻边的军队粮饷,也一直是由滇中的永昌,丽江,大理等州府供应。在路过永昌时,军队已经领了今年一月份的钱粮。
只有等到一月底,永昌府才会押送二月份的钱粮。那时会把陈柯需要调拨的钱粮一并送过来。
所以这十来天,陈柯一直在做基础筹备。他的主要工作重点,重新放在了官坊之上,尤其是铁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