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深。
淅淅沥沥的雨还没有停,但小了些。湿气倒是更重了,好像大地里的潮气都涨上来,水缸、灶台、墙角都盈满了露水。
小小的旅馆没安电灯,此时也到了熄灯的时间。
但那些旅人依然不住地喧哗,点燃了罕见的进口手提灯,喝着一天中的第三轮酒。玉子知道,不到半夜,他们是不会消停的。
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比平时打烊的时间晚了许多,玉子开始担心帮工姑娘们回家的事。
旅馆本来有足够她们住的房间,但姑娘们家都在镇子里,习惯了每天往来。更重要的是,这群怪客已经把小小旅馆的所有房间都占满了,实在没有地方再容纳四个姑娘。
想了想,玉子和岁数最大,办事最利落的小彩商量好,她应付那些客人,晚上跟何闻笛住一块儿。玉子自己提着煤油灯,送剩下三个姑娘回家。
……
旅馆的位置,在小镇中算是偏僻的,附近的路也崎岖不平,没有亮光。
潮湿的夜空中笼罩着淡雾,随雾飘来血一般的淡淡腥气。身后似乎有嘶鸣的动静,像是远处家里的旅人在撒酒疯,又不太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三个女孩紧紧拽着玉子的衣襟,唯恐走失。
这三个女孩都跟何闻笛差不多大,是附近农家的女儿。玉子从小看着她们长大。
终于,薄薄的雾气中浮现了灯火,是三个女孩中,生日最小的小佳奈的家。但是,小佳奈非但没有离开,反倒蓬地一声抱住了玉子。
“那是……火灾的灯笼!玉子姐!”
果不其然。佳奈的家门口,明晃晃地挂着破旧、褪色的褐红色灯笼。
——怎么会!
佐藤玉子知道,小镇临近群山,树木茂密,又都是木头房子,失火并不少见。但是,那往往是在干燥的冬季。如今阴雨连绵,民居里也没有火光和浓烟的迹象,怎么会挂出火灾的预警呢!
难道是强盗上门……
玉子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在这儿等着,要是我没出来,就到镇上的派出所去,叫人来。”
“派出所……?不是消防队?”佳奈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
“只是以防万一,”玉子揉揉女孩的脑袋,“我去看看,希望没事。”
说着,玉子把灯交给女孩们,自己摸着黑,小心翼翼地靠近挂着灯笼的破旧柴门。
“野边先生?纯子阿姨?太郎?你们在家吗?”
玉子小声呼唤着这家人,但没有回应。
她心中一阵不祥的预感,摸索到门闩上,轻轻一推,门沙拉拉地开了。
这家人生性谨慎,从来没忘记过锁门……
玉子倒吸一口凉气,尽可能小声地进到院子里,刚想迈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
地上滑腻腻的,不像雨水。
玉子把手挪到眼前,指尖流淌的液体是赭红色的,腥臭刺鼻。
回身,苍白浮肿、满脸是血的尸体正倒在那儿,大概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把灯笼挂到门扉上。
尸体的面庞,玉子是如此熟悉……
纯子阿姨。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玉子发出一声,说不上是惊叫还是哭泣的尖利声响。
“怎么了!”
“玉子姐!”
三个女孩吵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冲进柴门,煤油灯照亮了院内的一切。
三具尸体横在院中。
纯子阿姨算是好的。
她先生的头被打烂了,几乎认不出相貌。倒在一边的少年,胸膛被开了个大洞,里面空空如也,似乎内脏被强行掏出来,吃掉了……
两个女孩慌乱地尖叫,坐到地上。
“爸爸!妈妈!哥哥!怎么会——”
加奈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泛着泪光,然后失神,咚地一声倒在泥地上,昏迷了。
玉子的脑海也被恐惧占据。
但更加鲜明的念头是——
不行,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犯下这一切兽行的犯人,也许还在附近——
玉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她冰凉的双手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又摔了两跤。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
——要怎么做?
——派出所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了,那里的警官大叔,手下就只有两个小伙子,装备还是江户时代的“十手”警棍。
——有武器的,最安全的地方是?
“快,孩子们,这儿不能待了。快回旅馆!”玉子喘息着说道,“锁好门窗,向,那些客人求救……”
“玉子姐!”一个女孩看着周遭狼藉,眼中盈满泪水。“我的家人——”
“他们在镇中央,应该没事!快!”
玉子吃力地把佳奈扛起来,背到肩上。一个女孩在后面扶着佳奈,另一个像抱着救命稻草似的,把煤油灯紧紧攥在怀里。
雨又下起来了,满身不知道是泥水还是血水。
四个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蹒跚而摇晃着,在泥泞的路上,缥缈的路中跋涉。
终于到了,玉子刚刚迈进门槛,就脱力地倒在门口。
“快锁门……去叫小彩、小闻笛……”
“嗯!”
身边的女孩子摇摇晃晃地答应着,冲向后院。
然而,女孩停住了,目光呆滞。
后退,再后退。想要扭身逃跑,却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啊……啊……”
她的嘴里喃喃不清地叨咕着,面色如纸般苍白。
从后院走出的是,嘴里啃着一截人手,拖着浑身是血的马尾少女“小彩”的怪物。
它的外貌像是青年女子,却青面獠牙,肌肉膨胀得像是最强壮的力士,一副扭曲姿态。
小彩身上,全是地面磕碰出来的细小伤口,上衣还沾了一大片血。她的神色痛苦而麻木,右侧的衣袖下空空荡荡。
不会吧。
那怪物吃着的,难道是——
玉子感觉到恶心想吐,心中涌动着恐怖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小彩?那些客人呢?到哪儿去了?
小闻笛又在哪儿?
难道,已经被“它”……
怪物也注意到了四人。
微微怔了一下。
随即,“它”笑了,露出了沾满鲜血的利齿。
“它”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是女性。但是浑浊而沉重,伴随着野兽般的喘息。
“呀,这怎么消受得了。突然多了四份食物,既年轻又鲜美……这是要吃到撑吗,我说……”
刺鼻的腥臭味,在白雾中格外地清晰了起来。
怪物随手把小彩丢到墙角。女孩像块破布似的,撞到墙面瘫软下去,发出微弱,难以听到的呻吟声。
还活着……
明明恐惧得站都站不起来,玉子的心中却感到微弱的慰藉。
看着怪物发出嘶声狞笑,一步步向自己这边靠近,玉子咬紧牙关,挪动身体。
站不起来的话就用爬的。玉子努力地让自己向旅人们所在的客房移动。也许他们喝醉了酒,睡着了。把他们叫醒,用枪的话……
“咕咕咕咕咕咕咕……”身后传来怪物讥讽般的笑声,“要去求‘那些人’帮忙吗?没有用的,咕咕咕咕咕咕咕!”
玉子只能当做听不见,怀着最后的希望,三步并做两步地爬行,用全身力气推开了房门。那怪物令人惊异地没有追来,然而!
出现在眼前的,是呕吐物、破碎的酒瓶、残肢、血泊。
是杀戮与死亡的残迹。
单是闻一闻味道,都如同置身地狱。
玉子忍不住了,肚子里的酸水和晚饭一起涌了上来,伏地呕吐。
三名旅人的残尸倒在那儿,手边还有被捏成碎块的枪械部件。他们的肚子上掏了大洞,表情惊异、恐惧、茫然未解。
其他的旅人都失踪了。周遭满是搏斗的痕迹,新换的玻璃窗碎了一地,似乎有人从那儿强行钻了出去,且不止一名。
“毫无‘觉悟’的人类啊!”那怪物的声音更加狂暴了,带着蔑视,带着狂喜。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咕咕咕咕咕咕咕,真是太有意思了!‘鬼杀队’?和我见过的那些剑士相比,他们也配自称‘鬼杀队’?”
“用枪打我,咕咕咕咕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用枪打我!以为我们这些‘鬼’,是徘徊在深山老林里的蛮子吗!火枪这种东西,三年前才被‘那位大人’变成鬼,出生在种子岛渔港的我,比他们熟悉得多了!”
种子岛!玉子听说过,那正是数百年前,最早的火枪“铁炮”传入的地方。据说,与一位权倾天下的清国海盗有关。
“雨、雾气。这是我的‘血鬼术’哟……我是所有鬼中最擅长对抗‘火枪’的。所以,‘鬼月’大人才会要我来执行任务……只有我能完成的任务……”
随着女性怪物的低声喃喃,玉子感觉到,打在身上的雨丝变得更加冰冷,雾气也更沉重。
简直要钻进五脏六腑,把体力和意识都给夺取掉似的。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那些人啊,看着他们高价购买的火枪全都受潮、走火、炸膛。慌张得,就像是狼群里的小羊羔哦……连刀子都忘了用哦……明明只要那么多的‘人类’集合起来,就连‘鬼’的怪力都会有些棘手的!”
“还有些……像是疯魔了,喊着莫名其妙的字句,挥舞着连柴刀都不如的匕首,直勾勾地冲过来。一下子就被掏走了心脏。‘二刀流’?什么‘星’什么‘气流’?听不懂,低等生物的发言听起来都差不多。”
咕咕咕……
玉子忍耐着血液深处流淌的战栗,扶着门边站起来。手里抄起了平时扫地用的拖把杆儿。
就算终究要“死”,要成为这怪物的盘中餐。
至少,也要在战斗过以后——
“喂喂,你在听吗?”
怪物舔舐着嘴角流出的鲜血,吃掉了那只手的最后一个指头,流着口水看着玉子。
“念在你这么勇敢的份上,在死前,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
“——如果你死了,想替自己,和这些小姑娘的冤屈讨债的话,可千万别来找我哟。”
“那些旅人。”
就算是邪恶到不可名状的怪物脸上,也明显地露出嫌恶的神色。
“他们为了自己逃跑,可是把你们给出卖了哟!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比起我们,躲在后院的那些孩子更好吃!’”
“‘一会儿店长也会回来,那可是人间绝品!’”
“‘求你了,别吃我!我一定要活下去!对了,对了……鬼大人,我给你柔软、美味的食物吧!不管是童男还是年轻女孩,都包在我身上!’”
“说这话的,就是死在你脚边的尸体!”
鬼狂笑着,指着玉子身后的中年男人,尖利地大笑道。
玉子也震骇地看向身后。
那具内脏被掏空的身体……那个男人,是旅人中最为沉默寡言,不怎么污言秽语的一个。玉子曾觉得他老实本分,是这些人中最不讨人厌的。
但是,面对着死亡的恐惧,他却做出了,身为一个人绝对不该做的事情吗……
“啊,啊,啊。对了,我一直在奇怪呢。”
鬼向着玉子,一摇一摆地缓缓走近,嘴唇在尖牙的缝隙里舔了又舔。
“你们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不会那么不幸吧?不但今天要被我吃掉,连昨天我用餐的‘食堂’,你们也看见了吗?”
佳奈的父母、哥哥——!
玉子感到身上涌出一股热气,雨好像也不是那么冰冷了。
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吗?
一股汹涌的“热量”正支撑着她不再腿软,不再倒下,手中的拖布杆儿,好像也变成了要将怪物刺穿的长枪!
“过……过来啊。”
玉子口齿不清地说道。
“什么啊,还想反抗吗?还是说,装作反抗的样子,要找机会逃走?年轻的店长,你还真是有意思。”怪物发出嘿嘿的笑声。
“当然,只限于——食物的程度啊!”
随着一声吼叫,怪物的身形异变了。
从“它”的背上,肩胛骨的位置,长出了两只异形、粗大的手腕。原本的双臂也变得粗壮如同石杵。
玉子直视着它浑浊的双眼,脑海被血气所占据。
“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中的木棍一挺,向它直刺!
喀嚓。
怪物随手一挡,木棍像根冬日的枯枝碎为两截。玉子的虎口裂开了,鲜血直流。她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
迎面而来的,是怪物尖锐的手爪。
——啊啊,这也是自然的。
——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仅仅凭着干农活的一点力气,与超越人智的“怪物”抗衡,怎么会有赢的希望呢?
——至少,我会死在那些孩子之前,不会看到她们受尽折磨,痛苦屈辱的样子。
——对不起,孩子们。玉子姐已经没有能做的事了……
一道清泪划过夜空。
黑影划过。
银光一闪。
小小的矫健的身影,从玉子身后的屋脊跃下。手中利刃划出一道斜线。
那是把杀猪用的剁肉斧,通体为钢,却做工精细,薄而轻盈。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轻易地双手挥舞。
正中怪物的脖子。
污浊的鲜血像高压水炮般喷洒出来,染红了整个走廊。
骨头被斩断的咯吱咯吱声。
怪物尖锐的惨叫声。
“玉子姐,没事吧!……这家伙,由我来杀。”
雾中传来的是,大病初愈,带了点沙哑的少女音。
那是玉子非常熟悉的,何闻笛的声音。
小小的身影,攀附在“鬼”因为变身而膨胀的身上。四条手臂抓住了她,要将少女柔弱的身体撕为几段。
何闻笛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小闻笛!”
玉子呼唤着女孩,可身体却沉重得没法行动。
“尝尝这个!”
何闻笛尖吼一声,左手又掏出了一把利刃,是木匠用的小锥子。
噗的一声,锥子径直刺入了鬼的腹部。女孩咬紧牙关,握着锥把用力转动。
“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的声音因为莫名的剧痛而嘶哑,变形了,四只手的抓握也松动了些。
少女趁机落到地上,把斧子也扯了下来。她拉着玉子退开。
“小闻笛!”玉子惶恐地看向女孩。
何闻笛。
比玉子矮了将近一个头,娇小、清秀的少女。
此时,她披了一身黑色的雨衣,雨衣上鲜血淋漓,分别握着斧和锥子的双手也被染红了。
鲜血,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女孩的脚步有些踉跄,剧烈运动、大病后虚弱的身体,让她不住喘着粗气。
然而,这样一个病弱、豆芽菜般的女孩,却不动不摇地注视着眼前的“鬼”。
眼眶通红,表情却是极度平静的,像是一丝力气也不打算花在大吼和怒骂上。
——这孩子,和我不同。
玉子蓦然想到。
——她并非为了求死而战……
“玉子姐,保护好大家,再找些菜刀和铁锅。最大号的。”
何闻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嗯!嗯嗯!”
玉子用力点头。
她知道,留在这儿的话,自己会成为“累赘”。
冒着冰冷的雨丝,拖着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沉重身体,玉子向院落一角的女孩们跑去。
她们自发地聚在小彩身边,一个在帮她止血,另一个按住了不断哭泣,眼中喷出怒火的小佳奈。
“佳奈,别去!”玉子撑着身体,吼道,“交给小闻笛吧!”
“爸爸,妈妈,太郎哥!”
佳奈挣脱了同伴走出几步,又摔在泥地上,还拼命地往前爬着。
玉子把满身泥水的她揪起来。
“都说了别去。没听到吗!”
“玉子姐……”
玉子很少对女孩们这么凶。但现在,态度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你去了也是死!跟我来!给小彩找止血布和绷带,给小闻笛找她要用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想报仇的话!”
“……嗯!”佳奈咬紧牙关,点头。
另一边,头被斩断了一半的“鬼”,与小小的雨衣少女,隔着露天的走廊对峙。
何闻笛心中痛悔自己的疏忽,痛悔在仓库里打的那个盹。
如果,能早一分钟,早三十秒醒来的话,也许小彩姐就不会受伤,也能及时警告玉子姐他们。甚至,能够利用那些旅人的力量,与鬼抗衡了……
但是,又也许会直接撞见鬼,来不及拿起武器就丢了性命。又也许会径直拿起火枪,像那些旅人一样发现火药受潮,被残忍地揪下脑袋。
——这些得失,也没办法考虑了。
时间和体力,仅仅足够何闻笛拿齐火枪以外的所有武器,利用躺在屋后的梯子攀上房檐,从高处伺机偷袭。
……然后就是现在的局面。
“再不攻击就复原了哟,人类?”
鬼抚着脖子上的巨大创口,讥讽地笑道。
何闻笛没有漏掉鬼的视线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忌惮。
何闻笛既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也不是超能力者和魔法师。
在死于罪案,被召唤到无限世界前,虽然在同龄人中有些特别,但体质上,仍然只是普通的,虚弱无力的天朝15岁中学生。
格斗术……没有。
异常的体能……没有。
天才的头脑……也就那么回事儿。
生死间搏杀的经历……有,但光是那一次,就招致了厄运和死亡。
——唯有察觉“情感”和“细节”的这份敏锐,是少女独有的“技能”。
“鬼的自愈能力吗?的确是挺方便呢。”
何闻笛看着逐渐愈合的创口,心中一丝凉意,表面却平静无波。
何闻笛思考片刻,视线一冷。
“鬼小姐,你就没有想过吗?已经‘再也无法复原了’的可能性。”
“开什么玩笑!”
鬼呲牙,用一个介于狂笑和大吼之间的表情说道。
“你的斧子,又不是日轮刀!从高处跳下来是挺不错的,但这也说明了吧——在平地上,你根本就没有砍断脖子的力气!”
“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会死!——卑劣的低等种族,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何闻笛不为所动,凝视着对手。
这只怪物说的一点都没错。
何闻笛既没有切断脖子的力量,也没有能够净化鬼,将其彻底杀死的日轮刀。而它,却具有怪力和无限再生的能力,以及——曾经身为人的些许智慧。
太阳也可以杀死它,但时间才刚刚入夜,等到明天日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只鬼具有制造雨和雾的能力,就算到了白天,也不确定它会不会真的死掉。
“那又如何?”
何闻笛叹了口气,藏在背后的右手亮了出来。
“——我有说过,要用日轮刀斩了你吗?”
手中端着的,是本地猎户打鸟用的十字弩。
何闻笛没有浪费对峙的时间。
披上黑色雨衣,一定意义上也是为了这个。
把这玩意藏在雨衣里,不动声色地张弦,装箭。稍微用到了点,从前跟职业魔术师学到的手上技巧。
发射。
利箭飞驰!
鬼却发出锐利的笑声。
“愚蠢!”
它用四只手臂中的一条将箭打飞。
何闻笛“切”地咬牙。
“我说啊,人类。你不会以为我们‘鬼’,是头脑简单的怪物吧?”
怪物踏着沉重的步子靠近,头还在脖子上晃里晃荡的,表情是始终不变的狞笑。
“鬼和你们一样……不,是比你们的智慧更加高等。只是我们的力量过于强大了,让我们没有必要运用这些,单凭力量就能把你们撕裂、吞食。”
“很不巧,我呢,恰恰是鬼中最喜欢动脑的一派。这也是那位鬼月大人,会这么欣赏我的理由哦。那种衣服中的小动作,以为能瞒得了我吗!太愚蠢了!”
被这样的语句刺痛着,眼看着鬼步步进逼的何闻笛……
狠狠地凝视着敌人,再次装填弩箭。
向前冲锋的脚步踏碎了木地板,挥舞的异形手臂在墙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被它攻击到的话,哪怕是擦伤,哪怕是一下,何闻笛一定都会失神昏迷,变成它的食物——
何闻笛迅速地后退,射出一箭,两箭。
鬼伸臂一一挡开。
“愚蠢至极!都说了没用了——”
“……‘巴甫洛夫的狗’。”
噗!
这次射出的,不再是锋利的箭头,而是气味刺鼻、粘稠而透明的液体。
“鬼”格挡的动作,恰恰击碎了箭头上绑着的口袋,让液体全都泼到了它的身上。
——第一箭的话会格外警惕,很可能泼不到多少。直接丢也可能被闪过。
——但是,如果对方已经对招架习以为常的话?
——如果对方认为,这就是“正确”的防御方法的话?
“据说,狗在数十次训练后才能形成条件反射。您要快很多呢,不愧是‘高等生物’啊……鬼小姐。”
“混蛋!”
鬼向前猛扑。
何闻笛扬手,抛出一个样子特别的火折子。燃烧的势头很旺,在雨中也没有熄灭。
“——只要有空气,就会燃烧起来,跟娇贵的‘火枪装药’不可同日而语。好好尝尝,混合了镁粉添加剂的柴油的味道吧。”
火焰瞬间点燃,并且扩大,如同跗骨之蛆般燃烧不休。
剧烈的灼热和痛楚,将鬼包围。
“嗷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浑身浴火,失去了之前从容不迫的姿态。它看着视网膜上朦胧的少女影像,疯狂地扑了过去。
那身影随即扭曲,消失了。
身周能听到少女的脚步,但无论把灼热燃烧着的眼睛,把摇曳不定的视线挪向何方,都搜索不到,少女的身影……
“怎么能,让你抓到。”
与此同时,何闻笛几乎伏在地上,四足并用地潜行。
握紧了斧子的右手湿透了,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她尽力把鬼引到院子中央,心想反正是不会熄灭的火焰,别把玉子姐的房子也给烧了。
躲避视线,是情绪观察能力的应用。
虽然极为模糊,但何闻笛能隐约察觉到鬼的心绪,读出它“下一刻”想要攻击的方向。因此,即使是虚弱幼小的,生于和平年代的少女身体,依然足以勉力移动,脱离鬼的视线。
“够了!够了!血鬼术·雾雨!”
鬼望向天空,嘶哑地吼叫着。
周围的雨水,像被它召唤一样聚拢过来。
大概,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血鬼术吧。攻防上几乎没用。但是,如果被它聚集起大量的雨水,真的把火焰扑灭了的话——
那个刹那之后,等待着何闻笛的便是死亡。
但是——
那个刹那“之时”,是最好的胜利机会。
把握,把握住!
雨露聚拢的一刹那。
火焰消失,水大量蒸发,浓雾遮蔽视线的一刹那。
同时也是,鬼摆脱了灼热的痛苦,神思松懈的一刹那。
何闻笛不能像漫画里的主角炭治郎那样,用鼻子嗅到战斗的气味,用直觉看到斩杀的弦。
因此,她的判断也是基于对细节的观察,对逻辑的分析。
把握住敌人“最弱”的刹那,夺走它反击的未来!
何闻笛一跃而起。
已经没有从房檐跃下的冲击力了。
鬼的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是——那仅仅是皮肤和肌肉!
中间的“颈椎骨”,不可能那么快恢复原状!
证据就是,它的头一直晃里晃荡的!
胜算已经集中在这一刻了。
双手握紧斧头。
铆足全力。
脖子啊,给我——断吧!
斩!
血花四溅。
鬼发出沉重的咆哮声,身子向侧面倒下,身首几乎分离了。
还差一点。
但鬼回过神来,两只手抓住了何闻笛的右脚和右腰,用力地捏着,几乎要从女孩身体上掐下两块肉来。
用斧子砍飞它们吗?还是再用锥子让鬼吃痛?
——都不对!
哪怕脚被捏断、肚子被捏裂都不要紧。
现在要斩的,为了胜利,为了活下来要斩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脖子!
一下,两下。
鬼的头颅,终于和它的身体分离了。已经烧得血肉模糊的,凶神恶煞的这张脸,原本似乎也是朴实灵秀的村姑。
但那没什么关系。
何闻笛并不像炭治郎那样,会为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哀悼。
——是敌人,就给我去死啊!
被捏住的身体依然很痛,但何闻笛咬紧牙关,怒喝一声,用打高尔夫的动作,将鬼切下来的头颅,打向远处的泥潭。
“该死……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鬼的头颅仍然暴怒着,嘶吼不休。
和头颅分离后,鬼的身体虽然仍有意识,但力量弱了很多。何闻笛掏出锥子,用力刺进它的手掌,把捏住自己的手撬下来,丢到一旁。
斜眼瞟向泥潭中挣扎的头颅,何闻笛一阵紧张,她知道这些鬼的头上也会生长出肉体,战斗仍未结束。
远处冲来了匆忙的两个身影。何闻笛神思一闪。
脑海中飘过了红太狼的身影。
“玉子姐,让佳奈退开,危险!你用平底锅砸那个脑袋!”
“嗯!”
老板娘有力地答应,手里的大黑锅重重砸下。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原本要生长出手臂反击的鬼,被钢铁锅底沉重的轰击砸得意识模糊,翻白眼昏了过去,身体也不再动了。
何闻笛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向小彩那边瞥了一眼。比自己大一点的女孩已经包扎好伤处,陷入沉睡,何闻笛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倒在了泥水里。
赢了……剩下就只是些善后处理了。
玉子姐、小彩姐、佳奈、泉、惠子……我,成功保护到你们了吗?
雨夜收留的恩情,算是稍微报了一点了吗?
“房梁上,包里,深色的药瓶……拜托了。”
何闻笛躺在泥地里,有气无力地指点着。
玉子和佳奈按照指示,用菜刀将鬼斩为几段,四肢都切了下来。鬼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了。
接着,玉子拾起折断的拖布杆,从房上够下一个布袋。
里面装了一堆东西,弹弓、钢丝、铁蒺藜……最后,玉子从中翻出一个深褐色,化学课上很常见的广口瓶。
“里面装着……紫色的粉末。刚才,武器上涂了那个,不然根本赢不了。”
没错,即使是偷袭,用了各种道具,何闻笛的动作也太缓慢了,与鬼战斗的瞬间就会被撕碎。
作为秘密武器的,正是在斧子、锥子、箭头上涂抹了,经由某位东京大学(此时叫帝国大学)萝莉控大学生干馏提纯的,紫藤花瓣的提取物。
这附近的山上开满了紫藤花,何闻笛没有错过的理由。
不过果然,还是比蝴蝶忍小姐的毒要弱很多啊……如果是那个毒的话,一斧头鬼就死了。
有机会遇到的话,要问问香奈乎,是不是有啥秘方?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玉子姐,那个是对鬼特效的‘毒’。大剂量注入到脖子里的话,应该就能让它瘫痪到早上,被太阳消灭掉了。”
“毒?”老板娘略带畏惧地看过来,“为什么小闻笛会有——”
“是山上的花瓣啦,对人无害的。”何闻笛轻喘着,说道,“我去东京办的事,主要就是,准备对付这些怪物的方法……”
“嗯。”玉子点了点头,“我不会多问。小闻笛的事情,很艰辛吧。”
“……哈。谢谢玉子姐。”何闻笛重重地叹了口气,“另外,注入毒的事,让佳奈来可以吗?”
“诶?”
“我觉得她有权利,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玉子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瓶子交给身边哭红了眼睛的佳奈。
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到“鬼”昏迷的头颅旁边,按照何闻笛的指示,取出注射器和溶液完成稀释,把药物灌进了鬼血肉模糊的脖子里。
效果比预想的还好。鬼发出朦胧的呢喃声,头颅开始融化,身体也逐渐粉碎。被它操纵的绵绵细雨也逐渐停息。
看样子,明天太阳升起时,它就会蒸发得影子都不见了。
“以防万一,请把它的尸块分开放好,用锅压住,咱们轮流监视。明天早上,就会……咳咳……”
何闻笛感到一阵晕眩,大冷天加上剧烈运动,感冒要复发了吗?
一定要撑住啊,我自己!
然而,温柔的臂膀搂住了少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去休息吧。你说,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怪物?”
“不确定。”何闻笛虚弱地说道,“它似乎听从鬼月的命令,不像普通的鬼。”
“知道了。你和小彩、佳奈都得赶紧躺下,我让泉看着怪物,惠子把门窗锁好,我自己去镇里叫医生和警察。”
“……玉子姐!”
“你已经做了太多了。”年轻的老板娘用还沾着泥水的手,轻抚何闻笛的头发,“让我们分担点儿吧。”
“……嗯。”何闻笛的眼眶红了,泪水终于流下,在黑乎乎的脸上冲出两道泪痕。“玉子姐,小心。”
“……那当然。别小看佐藤家老板娘的谨慎啊。”
……
一夜过去,无风无浪。
何闻笛从床上醒来时,身上已经被擦洗干净,警察、消防队、医生和镇里的居民在门口来来往往,小彩的父母抱着失去一条手臂,缠得像个木乃伊的女孩,痛哭失声。
看到她醒来,床头看守的泉哭着抱了过来。但又想起什么,谨慎地“嘘”了一下,暗示何闻笛不要抛头露面。
……也是,我还是黑户口呢。何闻笛想道。
后来何闻笛听说,事件似乎被当成山贼案件,被掏空的尸体,被解释成了某种变态的犯罪嗜好。已经蒸发掉的“鬼”则被当成不存在。
事实上,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鬼”的传言,更何况,是在紫藤花盛开的这个小镇。
佐藤家的信誉又向来良好,事件就这样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