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七年已过。
这七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草原上风起云涌。
在大草原的西边崛起一个新的国家，名叫西淼国，大鸟国的国号本来是叫大淼，这西淼就是继承了大鸟，他们的首领名叫野乐大石，他自称是二王子野乐嘢的儿子，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他头脑灵活、作战勇猛，最可怕的是他杀人不眨眼，比起万焱阿狮兰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趁着乌其休去打罗萨人国内空虚，一举打下西津和南津，并占据了大半个草原，隐隐有统一大草原的气势，现在因为天气寒冷而暂时罢战。
七年里，大崋损失巨大，因为他们最璀璨的两颗将星陨落。
这两颗将星，一颗是卫兴卫老将军，另一颗是大元帅虞元翔。
卫兴是因为年事已高终于无疾而终，而虞元翔则是壮志未酬激愤而亡，这七年里，他多次写信给朝廷请求出兵北伐，但肇驹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同意，最后索性看到虞元翔的信就丢到一边，再也不理，这让虞元翔积郁成疾，终于一病不起而撒手人寰。
肇驹哀恸不已，他命徐之桂和熊璋接替虞元翔，但这两人的才能远远不如虞元翔，熊璋只有三板斧，打仗要靠运气，而徐之桂谨慎有余魄力不足，这两人只是将才不是帅才，所以肇驹十分担心，他害怕西淼就是当年的大京，大幹就是当年的大鸟，如果再来一次入侵，大崋是否会重蹈覆辙还未可知。
乌其休给肇驹写了封信，问他要钱要粮食，还告诉他玄灵身体快不行了，要他派个使臣去见最后一面，因为玄灵说有事要交代他，肇驹派出覃不梅当使臣，去大幹国见父皇的最后一面，看他有什么要交代。
覃不梅本来要赶去办另有一件重要的事，但肇驹接到乌其休的信后，便命他先去大幹国的国头城见太上皇，见到太上皇后再去办那件事，覃不梅自然遵旨。
现在是四月，春已至。
常言道，一年之际在于春，春季最美的月份，是四月，白居易曾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
四月初十，大草原。
酉时时分，鸭子河下游南岸有蹄声响起。
这鸭子河自西向东两三千里，她发源于长白山，有人叫它混同江，还有人叫它松花江，这是大幹国境内最长的河流，现在冰河解冻，两岸的河滩上已生出一片片绿意。
蹄声走近，可以看出那是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马上骑着一个穿浅青色长袍的年轻妇人，虽然是个妇人，但一身装束却是男子打扮，她手上还拿着一根使节，像出使大幹国的使臣。
走在前面牵马的是个男子，这两人边走边说着细语，状态亲昵，并不像是出使的使臣，倒像是一对夫妇，两人身上还裹着厚重的棉衣。
“呀，这国头城还有多远，我们天黑前能赶到国头城吗？”
这女子开口问那男子，她容颜娇美，声音悦耳。
男子向前遥望，这是一个英武的年轻人，他微微一笑，笑容十分明朗。
“你看，那里有炊烟升起，应该不远啦！”
女子点点头。
“是啊，那你快上马，我们加快行路。”
男子拍了拍那匹大白马。
“飞骐赶路赶了一天，很疲惫了，我们两个骑它，它会累趴下的，云大人不是跟那个谁约好了吗，四月初十这天他会派人来这里接应，我们今天一定能赶到国头城的。”
女子嗯了一声，忽然眼中湿润起来。
“你说他老人家在这种地方关了十年，还好吗？”
男子摇摇头。
“肯定不会好啊，乌其休那人很坏，听说他常常羞辱父皇他们。”
女子十分难过，问：“不知道那个野乐大石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难道他真是野乐嘢的儿子吗？”
男子还是不知道。
“我没听说过，那个野乐嘢好像还未结婚，他哪来的儿子？”
那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忽然道：“孩他爹，我想燊儿了。”
男子也露出难受之色。
“是啊，我也想，燊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我们，他现在不知到了哪里，是否已安全到了大崋？”
女子轻轻拭去眼中泪水，坚强地一笑。
“他是男孩，男孩就一定要坚强！”
男子抓住女子的手拍了拍，安慰道：“燊儿一定没事的，他伯父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他！”
女子一笑，挥挥手道：“不说我们的燊儿了，说说云琚云大人吧，没想到他现在在大幹国混得这么好。”
男子也是一笑。
“是啊，听说他越活越年轻，乌其休十分看重他，常常让他帮着出谋划策，现在也算是大幹国的重要人物了。”
女子秀眉微蹙，问：“真儿，云大人知道这次是我们两个要来见你父皇吗？”
男子揉了揉鼻子。
“他肯定做梦也想不到，你说云大人见到我们会是什么表情，他还以为这次来的大崋使臣还是覃不梅，没想到是我们两个，等下要是见到，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女子一笑。
“真儿，我跟你说，云大人一定不认识本宫了！”
原来这对年轻男女，竟是失踪七年的玥儿姑娘冉知萱和十八皇子肇真。
七年来，两人已生下一子，起名叫肇燊，因为肇燊出生时是冬天，天气寒冷，肇真砍了不少木头在边上烤，所以起了这名字。
去年，覃不梅终于带人在穆伦河沿岸找到肇真和玥儿隐居的大峡谷，他向两人传达了皇上的心意，肇驹希望肇真早日回去帮忙，因为现在大崋的处境十分危险，他希望肇真能够为朝廷物色人才，再去找到一位像虞元翔这样的帅才来。
肇真点点头，他瞥了一眼玥儿，眼中带着无限伤感。
“是啊，我们有十年没有见到云大人了，想不到他还身体康健，但父皇他、他却要不行了——”
玥儿叹息一声。
“是啊，所以云大人写信给皇上，要他派使臣来见他最后一面，希望我们还来得及。”
乌其休被野乐大石打得有些狼狈，他没有万焱阿狮兰的勇猛，身边也没有涂单、蚩陀满这样的谋臣，明明有极大的优势，却接连打败仗，连西津、南津都丢了，所以云琚才有机会，他为了保护玄灵和一干皇子，帮乌其休出了些主意，这些主意十分有用，云琚也得到了乌其休的重视。
其实云琚知道乌其休统治大草原的症结所在，但他不说，因为乌其休得到大可汗之位后实行苛政，他野心大，疑心也极重，犯错者轻辄挨打，重辄剥皮抽筋，所以当野乐大石率人打过来，不少部落纷纷倒戈。
乌其休和野乐大石作战，各种物质十分紧缺，他想向大崋敲竹杠，一时找不到借口，忽然想到那些抓来的人质和俘虏，这些人正好用上，如果把他们卖一个好价格，可以解燃眉之急，于是乌其休就让云琚写信给肇驹，骗他说玄灵老爹身体堪忧，让他派使臣来谈判，实际上玄灵比云琚还年轻，身体并没到病危。
肇驹收到了云琚的信，他不知这是乌其休的诡计，还真以为父皇快要不行，他本来派出覃不梅去办另一件事，可是去见太上皇最后一面又十分重要，所以肇驹派人去追覃不梅，命他掉头先去国头城，务必要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
覃不梅的人生也算起伏跌宕，他前半生颠沛流离，还差点沦为奴隶，但时来运转成了皇上身边的近臣，满以为下半生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了，谁知还是要在大草原上穿梭奔波。
接到肇驹新的旨意时，覃不梅正在前往科布多的路上，肇驹原来命他去科布多，是请肇真回国，当肇驹得知肇真和玥儿已成了夫妻，还生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十分高兴，因为他这七年来没有一个子嗣。
淑妃之后，肇驹又接连娶了三位妃子，但都没有生养，御医诊断说他大腿上中过一箭，那箭上有毒，恐怕龙根受损，以后也难以生养，这让肇驹悲愤不已，那一次野乐津察带人偷袭，他中的那一箭竟有这样的后果。
肇驹写信给肇真和玥儿，自己需要帮助，他还给覃不梅下令，要他无论如何请信王夫妇回来，完不成任务就不用回了，所以覃不梅一路飞赶，没想到在路上又接到皇上的新旨意。
覃不梅已经到了科布多，他觉得先去国头城再去大峡谷是来回折腾，况且云琚要他在四月初十之前赶到，算算时间也来得及，于是覃不梅就自作主张，先去大峡谷找到肇真和玥儿，跟他们说了此事。
当肇真得知玄灵身体欠佳，可能撑不了多久时，立刻悲伤不已，他决定跟覃不梅互换身份，自己充当大崋的使臣去见父皇，他这样一决定，玥儿当然要跟着去，想到乌其休此人凶残，两人便将五岁的幼儿肇燊交给覃不梅和他的护卫，让他先带回大崋。
覃不梅跟乌其休有仇，肇驹让他去国头城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既然信王殿下开口，甚至连儿子都肯交给自己，那他没理由不答应，于是覃不梅将使臣的文书和使节一起交给肇真，自己则带着燊儿和手下回大崋向肇驹复命，他觉得皇上见到他亲侄子一定很高兴，不会责怪自己。
这就是今天玥儿和肇真才会出现在鸭子河岸的缘由。
肇真继续向前走，口中道：“你说覃不梅是不是这世上最讨厌的人，我们隐居在那样隐秘的地方，都能被他找到！”
玥儿歉然地望着肇真，轻叹一声。
“唉，人就是这样，想要隐居是当时心境，那是萱儿的天真，这些年委屈你了。”
肇真急忙摆手。
“不，跟你在一起，是真儿一生最大的满足。”
玥儿十分感动，忍不住道：“谢谢你，真儿。”
肇真连连摇头。
“萱儿，我们已是夫妻了，干吗还说这种话，这次来国头城，你不会怪我草率决定吧？”
玥儿淡淡一笑。
“当然不怪啊，男人当然要有自己的主意。”
肇真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对了萱儿，那天覃不梅说皇上要我帮他寻找人才，你为何不让我推荐？你还记得乐忠将军吗，当年向我推荐虞将军的还是乐将军呢，他们夫妻可不是一般人物！”
玥儿伸出兰花指遥遥一戳，脸上露出嗔怪之色。
“你呀，都已十年没回大崋，怎知大崋这些将军的现状，你是王爷，皇上这么问别人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你怎可莽撞地举荐？”
肇真哦了一声，这才恍然，自己还是单纯，肇驹给他写信也许只是试探，自己就算回去也要跟这些旧部撇清关系，不能去乱说。
“既然这样，那你为何答应回大崋，草原上这么大，我们又不是非要住在大峡谷？”
玥儿点点头，双眼笼罩上一层轻雾。
“若只我一个或是可以，但你和燊儿呢，你是王爷，国家有难要为国出力，燊儿要读书识字，长大了也要报效国家，其实就算覃不梅不来，我也打算劝你离开大峡谷了。”
肇真莫名地感动，他回头看着玥儿，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萱儿！”
玥儿鼻子一酸，她能感觉到肇真是想离开，但他为了自己还是留下。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前行。
此时夕阳将要落下，不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土城，远远望去，那土城规模还很不小，似乎比起大崋的一些城池来也不逊色。
两人正在张望，前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只见一队骑兵向他们飞快地奔来。
玥儿取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又戴上一顶官帽，这一刻，她摇身变成一个大崋的白脸内官。
那是一队大幹国的骑兵，他们奔跑到近前，看清两人的打扮，有些吃惊。
一个满脸胡子的队长大声发问：“呔，你们是大崋的使臣么，为何今天才到？”
玥儿点点头，取出覃不梅给她的文书递了过去。
“不错，正是在下，天寒地冻，我们能在四月初十赶到就不错了。”
“青眉煮酒 ()”
那队长一边打开文书，一边疑问：“你们不是从幽州来的吗，为何没有带随从和护卫？”
玥儿和肇真商量过，由她来假扮使臣更好，因为她扮内官不会露出马脚，扮使臣可不行，因为大崋不可能派个女子来。
“是啊，这位将军，我们从幽州来，因为南津城已被西淼国的人占了，带护卫会惹人注目，我们沿路不想惊动谁，就没暴露身份。”
玥儿在宫里生活多时，学内官讲话的腔调惟妙惟肖，那队长没觉察出她是个女子，只以为大崋的太监内官就是这样，他只是惊异大崋皇帝会派个内官来当使臣，不过这种先例也不是没有，他于是点点头。
“好吧，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玥儿拍马跟上。
“这位将军，在下想请问一下，我家太上皇身体怎样了？”
那队长哼了一声。
“你们见到了自己看吧，他呀，每天都说自己快死了，就是不死！”
玥儿和肇真一喜，没想到一到国头城就能见到玄灵，看来云琚都安排好了，玥儿觉得乌其休是拿玄灵生病当借口，目的是向大崋敲诈勒索，但肇真觉得不可能，一个国家怎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那是影响自己声誉。
“对了，请问大可汗在国头城吗，我们是否要先去拜见？”
那队长摆摆手。
“不用，大可汗刚打下南津城，正准备去打西津，他忙不过来！”
玥儿和肇真对望一眼，都有些吃惊，春季刚到，乌其休就夺回了南津，看来野乐大石的后劲还有些不足，不过当年万焱阿狮兰跟野乐颜汐打，也打了六七年，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一行人走近国头城。
这国头城是土砖砌成的城墙，一人多高，城门虽然修着城楼，但比起大崋的小城来也显得寒酸，因为关押着重要的俘虏，所以城门口有守卫，玥儿觉得这里的守卫不严，因为也没人来这里劫走太上皇。
那队长让玥儿和肇真在城门口等着，自己进去禀告，但等了许久也没人出来，问守门的士兵也不搭理，眼看夕阳西下，城门即将关闭，肇真不禁有些着急。
“云大人呢，不是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么？”
玥儿看了一眼天色，冷冷一笑。
“本来我还只是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乌其休的计策，他这次让我们来见太上皇，一定有要求！”
肇真有些不信。
“他有要求为何不直接说，要我们来这里兜圈子？”
玥儿双手搓了搓，她有些冷。
“不，这不算兜圈子，这是一种策略，他想看看我们的态度，我猜他会让太上皇跟我们说。”
肇真哦了一声，他看到玥儿搓着手不住地呵气，便取出一块干粮，两人在城下吃了起来。
这时城里吹起牛角号，守城门的士兵开始关闭城门。
肇真眉头一皱，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玥儿并不着急。
“你放心，我们既然来了，他们一定有安排，如果我没猜错，今晚我们就能见到太上皇！”
玥儿的猜测并没错，就在城门即将关闭时，先前那队长又跑了出来，将他们带入城中。
这天夜里，玥儿和肇真终于在国头城的一个地下囚室中见到玄灵，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乌其休会将玄灵关在这样一个地方。
从地上下到囚室，好像走入一口枯井，好在枯井地下还挺大，物品也算齐全，住在这里应该冬暖夏凉，倒也不算太局促。
那些大幹国的士兵将两人用篮子吊下，只告诉他们今天晚上可以好好跟大昏公聊聊，就不再过问。
大昏公是万焱阿狮兰给玄灵封的爵位，其实是侮辱，乌其休没有改动。
玄灵发现来看他的使臣，竟是自己昔日的端妃，而陪伴的随从居然是十八皇子肇真，顿时泣不成声。
这一夜，三人同处囚室，自有一番对话。
玄灵苍老了许多，头发胡子全白了，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他抓住肇真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真儿，父皇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回去求求驹儿，求他将父皇赎回去，只要能回去，我什么都不要，他给我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在大风城外有一块地、一间土屋、一张床足矣——”
肇真本来以为父皇病危，谁知并不是，但他还是十分难过，问：“父皇，是不是乌其休那家伙给你开条件了？”
玄灵巴巴地望着两人，一脸乞求。
“是啊，现在是天赐良机，乌其休说我们大崋只要在三个月内给他筹齐四十万担粮食，并运送到边关，还有铁器若干，就可以将我赎回！”
玥儿知道乌其休要跟野乐大石打仗，自然缺这些军需之物，但她摇摇头。
“陛下，如果乌其休是想提这样的条件，那您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玄灵怔怔地望着玥儿，一脸悲伤。
“你、你是说驹儿怕孤王回去，影响他的地位？”
玥儿点点头，叹了一声，她明白，当初肇驹连肇真都要排挤，现在玄灵回去，岂不更是心腹之患？说不定肇驹还情愿出点粮食铁器，让乌其休不要放玄灵和其他皇子回去。
“是啊，此一时、彼一时，您说呢？”
玄灵醒悟过来，他知道自己此生回去的希望十分渺茫，不禁拍打着胸口，痛不欲生。
“不错，这都是孤王自作自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孽，父皇现在苦寒之地受尽侮辱和折磨，真是悔不当初啊！”
肇真不知怎么安慰玄灵。
“父皇，云大人写信说您身体抱恙，还说您有话要跟皇上说，您还有别的话要跟九哥讲吗？”
玄灵长叹一声：“唉，父皇哪有别的话，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大崋，若是活着不能回去，你跟他讲，等我死后一定要将我的棺椁运回去，好歹让父皇魂归故里——”
说到这里，玄灵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泣起来。
玥儿也禁不住陪着抹眼泪。
哭了一会，玄灵抬头看着玥儿，眼中又充满歉疚。
“青眉煮酒 ()”
玥儿已卸下面具和棉袍，她容颜秀美，比十年前多了一份成熟风韵，一颦一笑更是楚楚动人，而且换脸之后几近无瑕。
“萱儿，孤王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年前没能和你在一起，并听你劝告留下来！”
玥儿连忙拉着衣袖摆摆手。
“陛下，过去的事，请不要再提了。”
她垂下眼睑，心里庆幸自己在宫里住了那么久，还能保持纯洁之身。
玄灵自嘲地摇摇头。
“是啊，都过去了，孤王还以为你会和驹儿在一起，他居然辜负了你，实是瞎了眼！”
当初肇驹为小花魁害相思病，玄灵可是对他严厉斥责过，而且玥儿不跟自己好，他第一个怀疑之人也是肇驹，甚至玄灵离开京城没带走玥儿，也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驹儿。
这话勾起往事。
玥儿心中微微一痛，肇驹固然是她第一个魂牵梦萦之人，但肇真其实也早就走进心里，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想去关心、呵护，跟他做一辈子的亲人，现在两人在一起，她觉得这是上苍给自己最好的安排。
肇真有些不悦。
“父皇，您说什么呢，知萱现在是真儿的妻子了，我们还有一个燊儿，她和皇上没关系！”
玄灵拍拍肇真的手。
“是的、是的，孤王老糊涂了，不该说这个，对了，你告诉孤王，驹儿现在生了几个皇子了？”
他还不知道肇真和玥儿在科布多的大峡谷里住了七年，对中原的事并不了解，他们还是从覃不梅口中知道一些，但皇上不能生养这件事，肇真不敢告诉父皇，所以他迟疑了一下。
“父皇，皇兄和十三公主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小驹，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玄灵哦了一声，又问：“驹儿和那个大鸟国公主在一起了吗？”
肇真点点头。
“不错，十三公主对皇兄舍命相救，他们也算患难夫妻了。”
玄灵捋了一把胡须，有些怅然。
“你回去告诉驹儿，别重蹈父皇的覆辙，大崋的重担，就交给他了！”
肇真躬身点头。
“是，真儿一定转告。”
玄灵看着肇真，又看了看玥儿，忽然抓住两人的手叠在一起，然后向他们深深一揖。
“你们要好好在一起，替驹儿多多分担，父皇不是位好君主，让他一定要吸取教训，大臣有阿谀之辈，要提醒他亲贤臣远小人，你们都是明大义之人，应该为国分忧，不可置身事外，古人云，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大崋这条船，你们都在一起——”
玥儿和肇真急忙搀扶起玄灵，两人一阵感慨，所谓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重。
玄灵知道肇真指挥过江南大军，玥儿坚守过京城，所以才有这番话。
“父皇，您、您不要这样说。”
玄灵摇摇头。
“不，大崋有你们，是国家之幸，天下之幸——”
肇真谦卑地一鞠躬，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纸笔和墨汁。
“父皇夸赞，我们两个如何敢当，唯有尽力而已，真儿这次给您从中原带了笔墨来，您就给九哥写一封信吧。”
看到肇真取出一刀洁白的宣纸和两支宣州紫毫，玄灵身子一阵抽搐，他被关在这里十年，每月仅能上去放两次风，云琚帮他弄来的纸笔都十分粗陋，仅能用而已，现在看到这些东西，禁不住又老泪纵横，他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枯井上，一轮皎洁之月正洒下淡淡柔光。
满月将近。
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
草长鸢飞。
转眼已是五月。
这日清晨，大崋并州城外，一人一骑缓缓行来。
骑在马上的是个女子，一个年轻男子在前面牵马，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玥儿和肇真，两人完成国头城的使命，终于踏上归途。
并州遥遥在望。
玥儿眼眶有些湿润。
肇真兴奋起来，他终于看到大崋的城头和旗帜，十年了，他离开这里差不多十年，现在终于要回来。
玥儿回望幽州方向，心中十分感慨，这些年她都在草原上，那个大峡谷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她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望着肇真，问：“真儿，那天我们离开国头城，你最后跟太上皇说了什么，为何他扇了你一巴掌，你还那么高兴？”
肇真摸了一下着脸颊，似乎脸上还有些疼痛。
“没、没有这回事，父皇只是跟我讲，要好好对你。”
玥儿哼了一声。
“不，我才不信，你说实话！”
肇真呵呵一笑，他有些心虚，忽然撒开手里的缰绳朝前跑去。
“这、这就是实话——”
玥儿眼神有些迷离，那天肇真和玄灵在枯井囚室中说的话，她其实都听到，只是假装睡着。
肇真最后问玄灵：“父皇，真儿能和萱儿在一起，是此生最大的满足，这次回去，我想请九哥给我们补办一次光明正大的婚礼，您觉得有问题吗？”
玄灵瞪圆了眼睛，问：“有什么问题？”
肇真有些扭捏。
“她、她曾是您的妃子啊。”
玄灵啪地一巴掌打在肇真脸上。
“不，她不是，她从头到尾从来都不是！”
肇真十分吃惊，问：“为什么不是？”
玄灵瞪着肇真，恨恨道：“你们既已是夫妻，为何还在意她的过往，况且萱儿冰清玉洁，她、她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女子！若她真和父皇有过夫妻之实，我怎可能答应你们在一起，这岂非乱伦！”
肇真和玥儿在一起已经七年，玄灵这一巴掌让他无比惭愧，但心里唯一的纠结也终于解开，他和玥儿既然能得到父皇的认可，那别人怎么说又何必在意！
其实玄灵心里很痛，他是真的想收玥儿为妃子，但最后也未能如愿。
“真儿啊，你要给她一个婚礼可以，但不能用冉知萱这个名字了，换个身份吧，虽然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
肇真松了口气，问：“换个身份，换个什么身份？”
玄灵又瞪了肇真一眼。
“这还用父皇教你吗，你去找个大户人家，让她去认个干爹或干娘，你再名正言顺地娶她！”
“青眉煮酒 ()”
这番父子对话玥儿全听见，她此刻问肇真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身份，前余杭知府孙祖璘孙大人和孙夫人就是她的干爹干娘，既然姐姐的身份是孙雨薇，那自己就是孙雨馨，但肇真居然不肯说出来。
肇真不说，自然是怕玥儿知道自己在意她的过往。
“轰、轰——”
远处传来礼炮声，玥儿霍地一抬头，就见肇真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再向前看，并州城门打开，一队官兵迎了出来，带头纵马向她奔来的，是一个白衣女子，到了近前玥儿发现，那竟是十三公主筱日厝！
十三公主骑着一匹白马，一身劲装，她身形胖了不少，眼角也泛起了鱼尾纹，但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却无法改变她心性，她还是从前那个刁蛮的小公主。
“天啊，妹妹，你为何一点也没变——”
十三公主来到玥儿面前飞身下马。
玥儿看到十三公主这样的打扮，不禁十分惊讶，按理她是宫里皇妃，怎么可以穿成这样跑出来，难道肇驹不管吗？
十三公主眼中有泪光闪烁，玥儿可是她和小驹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就没有自己，这时张开双臂，笑道：“妹妹，七年不见，怎么不认姐姐了吗？”
玥儿这才回过神，急忙下马，两姐妹拥抱在一起。
“姐姐，你还好吗，小驹还好吗？”
十三公主笑道：“好，都好，就是中原我住不惯，我要回草原上去，听覃不梅说你要回来了，我就在这里等你，本来你今天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玥儿一愣。
“怎么，皇上对你不好，你要走？”
十三公主摇摇头。
“不是，这和皇上无关，大石要跟乌其休打仗，我要去帮大石！”
“什么大石？”
玥儿有些糊涂。
“就是野乐大石啊，他本来叫大石，是我给他这个姓氏，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有一番作为！”
原来野乐大石就是当年肇驹和十三公主在涿州收留的那个孤儿，乌其休继承了大京国的一切，他杀了野乐颜汐、野乐嘢和野乐津察，大石也差点被杀，他是侥幸逃脱，现在昔日的少年已长大，他要报仇！
十三公主在大崋收到大石给她写的信，恳请她回草原，带领大家一起推翻乌其休的暴政，大石还写信给肇驹，请求得到肇驹的帮忙。
玥儿惊问：“你去帮大石，乌其休要是知道你站在野乐大石这边，一定会迁怒大崋，要是野乐大石战败，会牵连到大崋，而且他打赢了也不知道会怎样，要是跟万焱阿狮兰一样，掉过头又来打大崋怎么办？”
十三公主笑道：“不会的，大石跟皇上哥哥好着呢，他们也是共过患难的，等我回到西淼国，野乐大石就会推举我当大可汗，以后你来大草原叫我什么，要不叫我太后吧，我觉得太后这个称谓好，迪娜是大可汗，我是筱太后，哈哈——”
玥儿简直无语，太后是个身份，又不单是个称谓，皇帝的母亲才能称太后。
“姐，你舍得走，皇上他答应吗？”
十三公主认真地点点头。
“他没有答应，但他说过，关起来的鸟儿养得再好，也向往山林！”
玥儿并不知道这七年来，肇驹对十三公主头疼不已。
十三公主一进宫就不肯住宫里，她跑去三生阁和慕容七儿住，过了几天慕容七儿和李慕黑抱着龙凤胎启程回国，十三公主就霸占了三生阁，她告诉肇驹，自己不喜欢宫里的所有规矩，如果逼她就带着小驹回草原去。
肇驹很头疼，他找来大臣商量，简春烨出了个主意，在京郊打造一座行宫别院，里面有花园草地、假山湖泊，还给她搭建帐篷，十三公主爱策马就策马，爱烤羊肉就烤羊肉。
这座别院建好，十三公主住在那里倒是安静了两年，但后来觉得无聊，到处惹是生非，后来野乐大石的信一到，她又变了个人，一下有了雄心壮志，她要回到大草原去帮助野乐大石对付乌其休。
玥儿难以想象，当初十三公主是那样爱着肇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何有些人可以相爱，却无法相守，这是幸还是不幸？
“姐姐，你、你未犯七出怎么可以走？这教皇上怎么跟天下人解释？”
七出是大崋不成文的妇礼，女子只要未犯不顺、不孝、无子等七条，加上三不去，夫君是不可以休妻的。
十三公主可不知道这些规矩，她摇摇头。
“我跟皇上哥哥说了，厝儿要和迪娜一样，她也是他妻子，她可以在高昌国当大可汗，我为什么不能去西淼国当大太后，以后我们大崋、高昌和西淼就是一家，多好？”
玥儿一个脑袋两个大，她不相信肇驹会答应十三公主这样荒唐的要求。
“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没有经过皇上同意？”
十三公主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不错，你猜对了，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这几年闷死我了，也不知道当初我一个人在大峡谷住了那么久，为何熬得住？”
玥儿还是心里惊异，就算十三公主偷偷跑出来，肇驹如果不派人来追，那也是默许她这么做。
其实十三公主要走肇驹当然知道，两人还商量过，最后十三公主把小驹留下来，她去西淼国有危险，小驹可不能跟她娘去冒险，她要好好读书写字，做一个知书识礼的好公主。
玥儿看着十三公主闪亮的眼神，心中有些感伤，也许当初十三公主心中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等着肇驹来娶她，他不来她不走，可一旦两人在一起，这份心愿也就了了，十三公主又变成原来的样子。
爱可以改变一个人，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
世上有多少爱情，开始时轰轰烈烈，最后却鸾凤分飞？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爱的样子。
十三公主终于离去，玥儿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些羡慕，十三公主这半生真是精彩，爱过、恨过，无论哪一件都做得无怨无悔，这一去，她也许不会再归来，但经历这些已经足够。
蓝天白云，清风依依。
两人终于挥泪作别。
玥儿并不知道，十三公主在心底更是羡慕她，因为玥儿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
五月初十。
大风城。
北门外五十里，彩旗飘扬。
酉时已过，暮色将近，但此地人头攒动、气氛浓烈。
数万禁军列在道路两旁，他们一个个神色凝重。
队伍最前面立着一顶黄罗帐，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站在帐下，他脸上带着微笑，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他身旁，女孩粉雕玉琢十分可爱，男孩有些虎头虎脑，但他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灵气。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大崋皇帝肇驹，他今天要在这里迎接两位久别的故人。
肇驹身旁站立的女孩就是他和十三公主的孩子小驹，而怀里抱着的男孩，是肇真和玥儿之子肇燊，他今年还不到六岁。
简春烨站在肇驹身后，他身形佝偻，有些老眼昏花，覃不梅站在边上，脸上带着笑容。简春烨暗暗摇头，皇上为了接信王归来，竟然出城五十里相迎，真是从未有之，只有覃不梅知道，皇上是因为另一个人才多加了二十里，这秘密，皇上只跟他商量过。
那个人，自然是玥儿。
燊儿忽然问道：“伯伯，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怕您？”
肇驹微微一笑。
“那燊儿怕伯伯吗？”
燊儿摇摇头。
“燊儿没有做错事，所以不怕。”
肇驹一笑。
“好，好燊儿，那你想不想别人怕你？”
燊儿摇摇头。
“燊儿干吗要别人怕我？”
肇驹刮了一下燊儿的鼻子。
“别人怕你，你才厉害呀。”
燊儿憨憨地一笑。
“伯伯，其实燊儿知道，您是皇上，所以大家才怕您！”
肇驹点点头，忽然问：“那你想不想当皇上？”
简春烨和覃不梅都吓了一跳，这话要是回答不好，可是要犯大忌的，虽然燊儿还是个小孩。
燊儿小眼珠滴溜溜一转。
“伯伯，您是皇上您说了算，您想要谁当谁就可以，燊儿说了不算。”
肇驹抓住燊儿的小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那伯伯要你当，你敢么？”
燊儿认真地想了想。
“嗯，这个燊儿还要问问我娘，她说可以才可以。”
肇驹哈哈大笑。
“燊儿，不要什么事都要问娘，你是男孩子要有自己的主意！”
燊儿摇摇头，问：“伯伯，爹和娘什么时候到？”
肇驹正要回答，他身旁的小驹忽然蹦了起来，她手指大路叫道：“父皇，他们到了，到了，信王叔叔他们到了——”
一队骑兵开道，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肇驹举起手一挥，身后的礼炮轰轰响起。
两边靠近，对面队伍停下，马车车门打开，从上面走下一男一女。
燊儿用力一挣，从肇驹怀里跳下，他向那两人发足奔去。
“娘，娘——”
肇驹嘴角一翘，这孩子自己带了这么些天，看到他娘还是丢下自己。
下车出来的正是玥儿和肇真。
燊儿气喘吁吁地跑到玥儿面前，扑进她怀中，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娘，皇上问燊儿敢不敢当皇上，燊儿要怎么说？”
玥儿抱着燊儿，微微一笑。
“那你敢不敢？”
燊儿嗯了一声，小胸脯一挺，他忽然掉头又向肇驹跑去。
“娘，我知道了，我去跟皇上伯伯说，燊儿敢——”
肇真吓了一跳，正要出声拦截，玥儿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
“让他去吧。”
这一刻，肇真一下坦然起来，笑道：“好、好——”
玥儿淡淡一笑，她望着染红的天空，悠悠道：“萱儿忽然想到古人的一句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肇真有些他疑惑。
“什么意思？”
玥儿拉起肇真的手，莞尔一笑。
“真儿，夕阳无限好，可我们还未近黄昏呀——”
肇真哦了一声，忍不住将玥儿拉入怀中。
暮色中，两条人影融在一起。
这一刻，夕阳无限好，犹未近黄昏！
（全书完，感谢一直支持阿风的书友，关于本书，有什么话可以留言中跟阿风说，阿风会吸取教训改进前行，另外，阿风近期可能会整理一下旧作，将求凤录重新进行修订和完结，希望各位亲继续支持，愿《青眉煮酒》成为经典，感谢支持，感谢一直有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