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恢复的消息是1977年10月底正式公布的,而考试时间是一个月后。
所以,大多数考生只有一个月的复习时间。
而且考生们都没有教材,很多都使用手抄本。
有门路的考生就四处托关系,让中学老师帮着辅导功课。
像白策这样数理化功底扎实的老师,自然也逃不掉了。
有街坊邻居托来的关系,还有诸如刘县长、楚校长这样有头有脸人物托来的关系。
为了照顾白策,学校还特意消减了他的课程,下午基本都一两节课,而且有楚校长打招呼,白策可以早早回家。
因为家里有一堆人等着他。
正好东厢南头的房子一直空着,这里就成了白策给高考青年上课的教室了。
十几个同学坐在炕上,白策站在地上,墙壁上还挂着个小黑板,一边讲着一边写写划划。
白策教的是代数和几何,在高考课程里,这算是比较复杂的了,光靠死背硬记还真不行。
白策下午三四点下课回来就开始上课,一直上到晚上九点。
十几名同学的晚饭都在白家解决。
当然,他们凑份子,而且有某个同学的老妈专门用白家的炉灶做饭。
白家六口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吃饭了。
可也仅此而已。
白策不收任何费用,甚至不收任何礼物的。
白客甚至开玩笑说:“爸,人家孔子还收几条干肉呢,你就不能收点啥。”
“那么计较干嘛。他们能考上大学就是对我最好的奖赏了。”
自从搬到新家后,白客多了个心思,那就是对老爸察言观色。
上一世,白策虽然猝死原因未明,但这种事也是有先兆的。
白客没法夜晚睡觉的时候盯着老爸,只能平时留心看他的状况。
连续上了几个星期,一天晚上吃饭时,白客突然发现老爸不时重复一个动作,用手按压左胸。
白客顿时紧张起来:“爸,你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没有啊。”
“是不是胸口感觉有点不舒畅,按一按才会舒服点?”
“是啊,是感觉有点发闷。”
“是不是就感觉像绳子打结了,舒展不开?”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又从哪本杂志上看到的?”
秦咏梅在一旁也有些紧张了:“老头儿,你不会有心脏病吧?”
白策笑了:“不会的,我家里老人又没有这个遗传,估计是肺不太好。”
在西南地区,曾经肆虐着一种地方病,叫肺结核。
白策年轻时也不幸罹患此病,虽然后来治好了,但肺叶上依然留有疤痕。
“不是肺的问题,你这应该有点心肌缺血!”白客像个小大人一样板起脸。
秦咏梅也连忙劝说:“老头儿你还是检查检查吧。”
“没事儿。”白策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客急了:“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不相信科学?心肌缺血很容易猝死的!”
秦咏梅吓了一跳:“猝死就是突然没了的意思吗?我说这几天你怎么老嚷嚷枕头矮?老头儿你真的该注意点了。”
听老妈这么一说,白客更紧张了:“没错,就是心肌缺血!爸,你明天就去检查吧,请半天假!”
在母子俩的鼓捣下,白策只好答应第二天到医院检查一下。
结果第二天检查之后,却是虚惊一场。
白策的胸闷其实是胃部不适引起的。
尽管如此,在秦咏梅和白客的威逼下,白策也不得不减少上课的时间。
有些课程甚至让白宾来代劳。
眼下白宾已经是中学四年级了,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中学的课程基本都学完了,给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上课也问题不大,而且可以趁机复习加固自己的课程。
其实白客也可以辅导,甚至比白宾略强些,因为他前世读的是中学六年级,课程肯定要丰富扎实些。
但一个九岁的孩子给一群叔叔阿姨上课,实在有点妖孽了。
白策体检一个星期后,阔别已久的高考终于开始了,白家大院也顿时清净下来。
整个小城也变得安静下来,还应景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多少家庭在期待着儿女金榜题名。
白客他们放寒假的时候,高考成绩也下来了。
白策带的十五个同学中,有七个考上了大学。
这比例已经相当惊人了,剩下那些没考上的也大多因为其它课程不给力。
秦咏梅他们股的小倪也考上了,却遭到大老黑一顿埋汰。
“你说你小子考大学你就明说,整天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地。”
其实小倪偷偷摸摸,除了因为不想耽误工作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比较早。
老罗说:“人小倪考的是政法学院,将来还会回来当警察的。”
小倪也连忙说:“对,俺还没当够警察呢,不过还需要点知识武装头脑。”
大老黑撇嘴:“哼,知识越多越反动。”
小倪忍不住叹息。
秦咏梅笑了:“老黑跟你开玩笑的,好好学吧,咱们这一行的学问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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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不叫九,三九四九冰上走。
随着寒假的到来,也到了溜冰的季节。
眼下,大湾的冰已经冻的有一米厚了。
大湾有二十来个水坑,其中三四个比较大、比较规整,最适合冬天溜冰。
76年底和77年初是白客他们家人在小城渡过的第一个冬天。
那时候白客他们兄弟几个还没完全适应北方的生活,还没学会享受冬季的快乐。
眼下是78年的一月份,白宗、白客哥俩可得好好享受一番了。
想溜冰就做冰车。
这年月,除了极个别从大城市来的大孩子可以穿着溜冰鞋在冰上骚浪一番。
绝大多数孩子们都只能玩自己制作的冰车。
冰车一般有两种。
一种是大一点的,下面有两把冰刀,溜冰时,人跪着或者盘腿坐在冰车上。
还有一种是小一点的,仅能两只脚放上去,蹲在上面,下面只有一把冰刀。
这种小型冰车虽然很难保持平衡,但速度快,也极其灵活。
它是溜冰高手,或者有点运动天赋的人玩的。
冰车的木架子好弄,几块儿木板、四个小木方子,钉一钉就完事了。
最难弄的冰刀。
冰刀不能太薄也不能太锋利,不然跟冰面的摩擦力太大了,就滑不动了。
当然,也不能太厚了,否则就不够灵活。
到哪去弄冰刀呢?
白客知道个地儿——废品收购站。
这会儿的废品收购站是个很大的单位,也是孩子们的天堂。
废品收购站里有各种图书,甚至一些违禁的大毒草书籍。
连高考时,考生们用的书,很多都是从废品收购站找来的。
此外还有很多工厂废弃的刀具,以及大量的报废弹药。
很多孩子都从这里捡回子弹,把子弹头掰掉,弄出里面的火药。
有人不小心甚至炸断了手指。
除此之外,废品收购站还有许多的废铜烂铁,简直是孩子们的宝库。
当然,想从破烂堆里找到宝贝,你不能从大门进去,你必须翻墙而入。
趁着星期天废品站休息,白宗和白客哥俩悄悄来到墙外。
废品收购站的院墙很高,估计有两米多。
白宗一米七的个子,手还搭不到墙头上。
而且墙头杵着很多碎玻璃片儿,一片片犬牙交错、寒光闪闪。
哥俩找到一处略隐蔽的墙下,白宗蹲下来,白客站到他的肩头,然后送上去。
白客向院子里看去。
这个位置选的不错,从这里看去,值班室离得挺远,只是偶尔有犬吠声。
白客从书包里拿出半截砖头,小心翼翼拍砸着。
把墙头的玻璃都拍倒了,清理出大约一米长的平坦地带。
不过,还有些玻璃碴子扎在混凝土里,攀爬的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扎到手。
对此,白客也预案。
他拿出一块儿破麻袋铺在墙头上,确定无误后,这才翻身上去了。
接着,白宗在外面又搬了几块儿砖头垫在脚下,也翻身上来了。
白宗先跳下去,然后伸手来接白客。
白客却摆摆手:“我自己行。”
“咕咚”一声跳下去了。
为了方便“寻宝”,防止扎到脚,哥俩还特意穿来了大头鞋。
这所谓的大头鞋跟后世的军勾鞋类似。
也是鞋底子又厚又重,一脚能踢死牛似地。
只不过这大头鞋的鞋面儿大部分是布的,类似帆布那种。
这年月,大部分男孩子都穿一种橡胶底的棉鞋。
俗称棉水袜子。
能穿上大头鞋,家境不错的孩子才能穿的起大头鞋。
不过,大头鞋只有成年人或者半大孩子的型号,没有适合白客穿的。
白客眼下穿的这双是二哥白宾的,放上了棉鞋垫,又穿了两双厚袜子。
结果还是直咣当,走路都不跟脚。
废品站收购的废品大多是露天堆放的,包括各类图书杂志也一样,顶多在上面搭个棚而已。
白宗和白客从墙上下来,走了没几步远就看到一个图书杂志废纸的仓库。
白客要径直过去,白宗拉他一把:“咱们找冰刀,管那些破书干嘛?”
“看看嘛。”
白客拉着白宗过去了。
这些书有规整地叠放起来的,还有散乱地堆放着的。
白客对古旧书籍收藏是不太懂的,他只能乱翻一气。
先找出线装书,结果发现线装书太多了,根本找不过来。
后来又找繁体字的书籍,结果发现还是太多。
最后决定只找古籍善本。
眼下还没人会造假,所以只要是古籍都假不了。
可白客几乎把散乱的书籍翻了个遍,也没发现古籍。
白宗站在一旁都有些不耐烦了。
白客连忙叫他:“快帮我找嘛,就要旧的。”
白宗无奈地蹲下来,跟白客一起翻找起来。
找了会儿白宗终于发现一本纸张发黄的书,上面的字也像是用毛笔写上去一样。
再看看书背面,有“嘉庆”的字样。
清朝的,也不错了!
白客欢喜地将书放进书包里了。
掉头一看白宗坐在地上翻看起图书来。
正要训斥一顿,却发现白宗手里的书看起来也有些发黄,上面的插画也很古怪。
连忙凑过去一看,那上面的字体和印刷效果跟自己刚才那本也有些相似,看来也是古籍了。
连忙从白宗手里拿过来:“不错!不错!”
哥俩再接再厉,继续在纸堆里淘宝,忙活半天,又找到三本古籍。
其中两本旧的像厕所的草纸一样,似乎风一吹都能散掉了。
白客找来一张报纸,把这两本古籍整整齐齐包起来,放进书包里了。
哥俩这才向废铜烂铁那边的仓库走去。
刚走在半路上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白宗连忙拉着白客躲到树后。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瘦小的家伙背着大包,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看着他那副踩地雷的滑稽模样,白客忍不住笑了。
瘦小男子吓得一下窜到房后去了。
白宗小声说:“是寡妇吗?”
原来白宗认识这家伙,应该跟白宗是一届的。
寡妇从房后出来,打量白宗:“是大旗吧?”
白宗点点头。
这些半大孩子们平时都不喊名字的,都有自己的外号。
白宗“大旗”的外号源于他经常在学校运动会上举旗子。
寡妇的外号由来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来找啥?”寡妇问。
“想做个冰车,找两块儿可以做冰刀的铁片。”
“那边多的是,有好几根角钢,做冰刀最合适。”
白客突然对寡妇包里的东西有些感兴趣起来。
寡妇包里的东西看起来很重,而且他还用手挡住包口,显然弄了不少东西,还怕人知道。
白客盯着寡妇的包笑眯眯地问道:“哥,你都弄到啥好东西了呢?”
“没什么好东西。”寡妇神色有些不快。
白宗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
寡妇点点头。
白客继续讨好地笑着:“看看嘛,要是有用可以卖给我。”
寡妇这才将大包放到地上了。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类废铜。
有坏掉的铜把手、管材,还有些铜线等。
看着看着,白客突然发现一个汤碗大小的,罐子一样的东西,上面的铜锈让白客眼前一亮。
不会是古董吧?
白客将那个罐子拿出来,认出大概是个铜香炉,看起来有些年月了。
等翻到罐子底下,白客更是吓了一跳,下面的印戳有“宣德”的字样。
我靠,宣德炉!
再不懂古董,也听说过宣德炉啊。
白客知道自己极力抑制兴奋已经来不及了,便顺势爱不释手地摸着:“哎呀!真好看,要是放点炭火在里面,可以抱着取暖呢。”
寡妇眼睛发亮:“你们南方人真懂行,这玩意就是用来暖手的。”
“那你卖给我吧!”白客一激动差点说,我给你10块钱!
白客对寡妇有些印象,上一世的时候这家伙手脚不老实,非偷即摸。
要是光卖废铜的话,这个香炉只能卖两三块钱。
白客要是给他10块钱,让他尝到甜头了,他说不定还会带更多赃物过来。
白客可不想惹那个麻烦。
所以还是说:“我给你三块钱。”
寡妇还忸怩几下:“我这也不是卖的,我拿回家给我妹妹暖手用。”
“那就给你五块,多了没有了。”
说着,白客直接拿出5元钱递给寡妇。
寡妇眉开眼笑地接过来,然后合上包:“那我先走了啊。”
白宗点点头,寡妇又贼头贼脑地走掉了。
白宗看着白客手里的香炉还埋怨:“这破破烂烂的东西,你买的干什么。”
白客摆弄着,笑着:“这可是好东西啊。”
哥俩的正事儿是找冰刀,所以白客收起香炉后,就和白宗一起朝废铜烂铁仓库走来。
白客以为寡妇能捡到古董,自己应该也能找出几样来。
可来到废铜烂铁堆前一看,铜基本都没了,只剩下些废铁。
估计都被半大小子们拿走了,因为眼下铜还比较值钱。
哥俩只好一门心思找可以制作冰刀的废铁了。
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两截角钢,只是略微长了点。
白宗拿出小钢锯,量好尺寸后截了三块儿角钢。
两块儿长的做大冰车的冰刀,一块儿短的做小冰车的冰刀。
然后又用锉刀矬下四根钢筋,用来做冰锥。
东西拾掇好了之后,哥俩又回到墙边。
白客先爬上墙头,白宗将一样一样东西递上来,白客扔到墙外,然后白宗也上来了。
回到家里后,哥俩在院子里忙活一会儿,用了个把小时的时间,就把冰车做好了,四根冰锥也装到木棍上了。
正好白宾也在家懒着,白客硬把他也拖出来。
哥仨儿一起来到大湾。
此时,已经有很多孩子聚集在这里了。
有的在玩着冰车,还有的在抽着冰陀螺。
冰车有很多种玩法,最常见的有两种。
一种是比赛,跟田径赛跑一样,看谁先到终点。
还有一种跟冰球类似,大家都坐着冰车抢一块儿木头,然后把它弄进门里。
单冰刀的小冰车白客和白宾都玩不了,只能白宗自己独占了,他玩着小冰车加入了其他孩子的队伍。
白客和白宾则轮流玩着大冰车。
白客喜欢跪在冰车上滑,白宾则喜欢盘腿坐在冰车上。
就这么欢快地玩着,一直到傍晚了,孩子们开始陆续离开了。
哥三儿这才手挽着手,迎着夕阳向家里赶去。
寒假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还没怎么玩够呢,春节又到来了。
这是白家在北方过得第二个春节了。
上一年过得手忙脚乱的,都没来得及走亲戚。
这一年安定下来,就该走走亲戚了。
秦咏梅家人不多,眼下活着的直系亲属就一个老爹、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弟弟也就是白客的老舅,眼下仍然在北方边境当兵,所以没法探望了。
哥哥和姐姐则住在百公里外的乡下。
秦咏梅的老爸跟三哥秦咏福住在一起。
所以,秦咏梅一下就可以把三个亲人探望一遍了。
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百公里的路程也不算近了。
来回奔波一趟也是相当的疲累。
好在秦咏梅的哥哥姐姐的家庭是一个方向的,去完哥哥家,再走二三十公里路程就可以到姐姐家了。
所以,出行一趟就可以把两家探望一遍。
初二这天一大早,秦咏梅带着白客和白宁出门了。
三人来到火车站,这里到处都是拎着包裹走亲访友的人。
因为不是首发站,从小县城上车根本买不到座位。
火车进站后,乌央乌央的人开始争先恐后朝火车冲去,看那劲头像是要把车掀翻了。
好在秦咏梅的三哥秦咏福是铁路警察,他跟这边的人提前打好招呼了,秦咏梅领着白客和白宁直接从餐车上去了。
餐车里也坐满了,凭秦咏福的关系也仅能弄到一个座位而已。
秦咏梅就让两个儿女挤着坐着。
这里好歹有站着的地方,要是车厢里,站着都困难。
火车刚拐弯时,白客从窗户向外看去。
只见每个车门上都挂着人,他们没能挤进车厢里,只能挂在外面,接受寒风的吹拂。
这种样子就仿佛多少年以后看到的天竺人坐火车时的情形。
外面挂着人,停靠的站也多,这种火车怎么跑得起来。
走走停停,100公里的路程走了将近3个小时。
白客的三舅家住在乡村里,站台直接就在野地里。
白客他们三人从车上下来时,路边一个红脸蛋的姑娘朝他们直挥手。
白客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大表姐!
看见大表姐,白客有些激动,忍不住跑了过去。
白客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大表姐命太短了!
加上上一世,他这是第二次见到大表姐。
大表姐比白宗大一岁半,到夏天的时候就满十八岁了。
可根据上一世的经历,大表姐的人生将止步于十八岁。
十八岁的那个夜晚,大表姐跟一帮同学去镇上看电影。
散场后一路说说笑笑回来,一不留神摔倒在铁轨上,摔的不省人事,回家后不久便去世了。
说起来,他们家这一支确实不太兴旺。
在大表姐去世两三年后,三舅也因肾病去世了。
又过了两三年,三舅的父亲也就是白客的那位二毛子姥爷也去世了。
当然,姥爷去世时已经八十多岁了。
也就是说,他们家这一支,一直处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状态。
姥爷无疾而终,三舅死于肾炎,白客的未卜先知的本领都帮不了他们。
但大表姐死于意外,白客或许可以救她一把。
对于大表姐来说,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白客和白宁。
但她猜得出谁是谁。
所以即便不认识白客,她也伸出双臂,给了白客一个热情的拥抱。
大表姐就是这样一个人,活泼开朗,还有点男孩子的爽朗劲头。
刚放下白客,秦咏梅和白宁也走到近前了。
大表姐连忙迎上去喊着:“老姨!”
秦咏梅是家中女子的最小,所以要做此称呼。
在当地,老百姓在称呼家中最小的一个时,一般都在前面加个“老”字。
比如秦咏梅作为最小的姨妈,被外甥外甥女们称作老姨。
而秦咏梅的弟弟秦咏武,作为家中最小的男孩,就被白客他们兄弟称作老舅。
白客自己也一样,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秦咏梅习惯称呼他老儿。
大表姐叫大娟,秦咏梅跟她寒暄几句后,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拉着白宁、白客,一起向小路上走去。
三舅家就住在离铁路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
各家各户房子的格局跟城里大同小异,只是前后院子大些,可以种点东西。
走进院子,白客的另一个表姐小娟和表哥法常也迎了上来。
他们跟大表姐一样,都是大红脸蛋,像大苹果一样。
三舅们也举着湿漉漉的手,站在屋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大家。
舅们就是舅妈的意思。
白客也搞不懂当地人为何把舅妈称作舅们。
十有八九是舅母的发音。
但当地人并不把母猪叫做们猪。
所以,这个“们”应该是“母”的雅称。
直接喊舅母,对方会不高兴。
喊舅妈也有些尴尬。
就如同西南老家人把比父亲大的姑姑叫爸一样,人自己听的挺自然,换个地方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乡下比城里格外冷一些。
白客他们走了一会儿,就浑身冰凉了。
舅们连忙招呼他们三人进屋。
进屋后,舅们推着秦咏梅他们母子三人进左手边的屋子。
“快进屋暖和暖和。”
秦咏梅却掉头看向对面的屋子:“俺爹呢?”
一阵拐杖的叮咚声,姥爷从屋里走了出来。
白客的姥爷是个大鼻子、满脸胡子的老人。
皮肤很白,眼睛有些发绿。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端在怀里,手指合不拢,就像举着把手枪一般。
走路也踉踉跄跄的。
姥爷这是半身不遂。
50年代开始评家庭成份的时候,姥爷被评为了富农,一时急火攻心瘫在炕上了。
开始的时候很严重,几乎不能行走,生活也无法自理。
后来有乡村医生用针灸连续治疗一段时间后,总算好了些,由瘫痪变成了半身不遂。
虽然一边的手脚有些僵硬,也无法正常言语,但行走坐卧能够自己解决。
“爹!”秦咏梅迎上去。
白客和白宁也连忙喊:“姥爷!”
姥爷笑眯眯地低头,用胡子扎一扎白客和白宁的脸。
舅们则在一旁催促:“快进屋吧,怪冷的。”
白客拉着姥爷向屋里走进去了。
刚进屋,白客就拉着姥爷说:“姥爷,你快上炕。”
姥爷坐到炕沿上,白客连忙帮他脱鞋。
舅们和表哥表姐们神情都有些讪讪的。
舅们皮笑肉不笑地说:“咱白客真会来事儿。”
白客在心里怒骂,老子明明是孝顺,到你嘴里变成会来事儿了。
秦咏梅也自豪地说:“自打回来以后,俺家老儿越来越懂事了。”
姥爷上炕后,白客他们三人也脱鞋上炕,盘腿坐下。
小炕桌上摆着花生、瓜子、糖果等东西。
刚坐稳当,姥爷伸手就去抓糖果吃。
上一世,白客就隐约感觉到,姥爷在三舅家有些受虐待,起码不被善待。
眼下看来,小孩子的直觉错不了。
姥爷当年是有宅基地的。
姥姥去世的早,他自己半身不遂后,无法独自生活,所以就把宅基地给三舅一家了。
从这个道理上讲,三舅一家应该担当起赡养老人的义务。
但三舅一家想方设法推脱,三天两头把姥爷送往二三十公里外的大姨家。
最后弄得两家急赤白脸,许多年后两家的后代都不怎么来往了。
上一世,白客到了年长一些的时候,才开始渐渐怀疑三舅的人品问题。
甚至觉得他帮白客他们一家六口人从南方调到北方来,也是有目的的。
他并不是思念自己妹子。
很大可能是想让老实巴交的妹子和妹夫帮自己抚养老人。
所以,78年白策刚分下房子后,三舅一家便急吼吼地把姥爷送过来了。
让姥爷跟白家六口人挤在一大一小的两间屋子里。
直到三年后,白客的老舅转业到地方了,才把姥爷接走。
而且,三舅帮自己妹子全家从南方调动到北方也是要索取回报的。
白客他们全家人刚搬到北方不久,他就直接让白策给他买了一只欧米伽手表,花了一百多块钱。
在南方老家,人们托人办事的时候也是可以直接要东西的。
但在宗亲之间,绝对不能这么做。
哪怕帮了天大的忙也不能直接要求回报,不然就生分了。
最离谱的是,这位三舅在拿到自己妹夫送的欧米伽手表不到半年之后,便让自己的老街坊把妹妹、妹夫一家赶到了大街上。
借给白家房子的那个房东跟三舅一家的关系很铁,他能翻脸不认人,多少也跟三舅的首肯有关。
所以,这一次来窜亲戚,白客无论如何要向三舅讨个说法,也要想方设法挤兑他一番。
白客和姥爷一起毫不客气,大口地吃着糖果、花生,没一会儿功夫就把盘子扫荡的空荡荡。
秦咏梅有些尴尬地拉扯白客一把:“少吃点,留着肚子吃饭。”
白客却笑嘻嘻地看一看三舅们说:“三舅家有的是好吃的。”
三舅们尴尬地笑笑:“对,对,别客气啊。”
白客回头看看姥爷,姥爷正冲他眨巴眼呢。
顿时惊喜不已,原来姥爷一点也不糊涂。
他只是嘴不能言,手脚不利索而已。
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而且姥爷向他眨巴眼明显就是看出了他的心意,对他即将展开的装逼打脸行动也算是默默支持了。
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三舅终于回来了。
白客连忙笑嘻嘻地打招呼:“三舅!”
三舅冷笑:“小南蛮子,你还会说普通话了啊。”
三舅的脾气跟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的,如此看来这一世他的命运也不会有变化了。
在白客的印象中,三舅一直都是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
其实,他遗传了一些姥爷的外貌,都是浓眉大眼,大鼻子。
最大的区别是,他皮肤发黄,而且毛发很轻,几乎看不到胡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不同。
姥爷非常爱笑,即便口不能言、腿脚不利索,他也总是笑眯眯的。
两个眼睛弯的像月亮一样。
而三舅不同,他从来不笑,偶尔笑一下脸也是歪着的,比哭还难看。
秦咏梅看见三舅也连忙打招呼:“三哥!”
神情谦卑,就像个小女孩儿一样。
白客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老妈啊老妈,即便眼前的这个人是你的三哥,他不仁,你可以义,但也不必把他捧到天上。
三舅回来后,就开饭了。
饭桌不大,不能所有人都上来。
舅们和大表姐就在地上忙碌着,不时添饭添菜。
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三舅家的饭桌是很丰盛的。
因为三舅在铁路当警察,没事常对来往货运的单位吃拿卡要。
用当地人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吃杂亩地儿的。
这一类的人就是这样,他们的性格品行影响了他们的职业,他们的职业又反过来影响他们的性格品行。
虽然有丰盛的大鱼大肉,但三舅们的手艺极差,做出来的东西比家常菜还难吃。
所以,白客只能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比如像盐水大虾、皮冻、金针菇之类的。
海蛎子汤虽然有点咸,但海蛎子不错,跟鸡蛋差不多大,又肥又鲜嫩。
白客就把海蛎子捞出来吃,不光自己吃,还给姥爷夹。
三舅在一旁看着,冷笑道:“既然这么稀罕你姥爷,就把你姥爷领回家住吧?”
其实三舅随口一说,也表达了他真实的想法,他早就想把姥爷塞到妹子家了。
白客点点头:“是的呢。”
三舅刚有些得意,白客又笑道:“可这里是姥爷的家,姥爷想到哪去,他自己说了算。用不着别人来安排。”
场面片刻的安静,透着几分尴尬。
三舅们连忙打圆场:“对啊,小白客真懂事哦。”
三舅咬牙切齿:“小东西,你还真会说。”
白客四下打量一下:“不过,你们家的确够紧巴的,这么多人就住两间屋子,院子这么大,就不能多盖几间屋子?”
秦咏梅连忙拉白客一把:“胡说八道什么,吃饭也堵不了你的嘴。”
三舅继续冷笑:“你三舅我当然没你老爸有钱了,怎么盖得起大房子?要不让你老爸给我出点?”
白客心里清楚,三舅肯定知道老爸白策拿了一大笔复员费,所以他才敢狮子大张口,要这要那。
这跟他在单位里吃货运客户的杂亩地儿一个道理。
可老爸的复员费其实就是他的卖身卖命钱。
就像后世下岗职工的买断工龄一样。
他放弃了干部身份,来到社会上全凭自己的能力和社会关系从头打拼。
这种钱有什么好惦记的?
白客真想把这位三舅臭骂一顿,连这种钱都惦记,简直不是个东西。
可毕竟是舅舅,为了老妈的脸面也不好撕破脸。
所以,白客只能装疯卖傻:“俺爸哪有钱啊,俺爸说他就一点卖身卖命的钱。就像唐僧肉一样,各路妖怪都想来咬一口。”
三舅们和几个不明所以的表哥表姐们都哈哈大笑,三舅却一脸的尴尬。
三舅们笑完又觉得不对,连忙打圆场:“你家的那个大房子没少花钱吧?”
秦咏梅叹息:“是啊,光那些砖头、洋灰都老了钱了,还有建筑工的工钱,幸好俺老儿能干……”
“嗯?小白客能帮上什么忙。”
“他通过同学的关系,帮建筑队揽活儿,建筑队就减免了大半的工钱。”
“哇!还有这两下子。”三舅们惊叹不已,连忙给白客夹菜,“来,小白客,多吃点。这家伙,还真有本事啊。”
“对,多吃!”三舅说着,夹着一块儿大肥肉就往白客嘴里塞来。
白客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他知道白客兄弟几个都不爱吃肥肉,哪怕肚子里没油水也厌恶肥肉。
白客连忙一端饭碗,“啪”地一下就把他的筷子挡在外面了。
白客吃一口饭叹息着:“没办法啊,我们家六口人差点被人赶到大街上了。”
白客这么一说,三舅们顿时尴尬不已,三舅表情也讪讪的。
房子是你们帮着借的,欧米伽也给你买了,结果你却没能摆平,好意思吗?
三舅们叹口气:“哎,这也怪我们啊,没提前跟他们打好招呼。”
白客冷笑:“估计是想吃杂亩地儿,又没好意思开口,最后急赤白脸了,哈哈!”
三舅们连忙否认:“不会的,那家人挺老实。估计他们就是着急用房子。”
白客继续嘻嘻哈哈:“那就是其他人想吃杂亩地儿,结果连粑粑都没吃上,哈哈哈哈,吃粑粑。”
“住口!”秦咏梅连忙劝阻,“这孩子,有时候就爱胡说八道。”
三舅们讪讪道:“小孩子嘛,童言无忌!来,吃这个皮冻,我熬的,不错吧?”
秦咏梅连连点头:“熬得真不错啊,你怎么熬的啊。”
“先煮十分钟,然后捞起来刮掉肥膘,一定要刮干净……”
三舅阴沉着脸吃完饭,一推饭碗:“我吃完了。”
秦咏梅连忙起身:“三哥,你怎么吃这么快?”
其实这吃饭速度跟老爸白策比,简直是拖泥带水。
“我还要上班儿呢。你们一会儿走是吧?”
秦咏梅点头:“是啊,大姐家老大明天不是结婚吗?你们不去吗?”
三舅们继续尬着脸:“我们哪有功夫啊。”
大姨家离三舅家也就二十来公里的路程,赶马车去小半天都到了,坐来的时候那种慢悠悠的火车,也要不了一个小时。
但三舅家因为赡养老人的问题,刚跟大姨家闹掰,连下一代的婚礼也懒得参加了。
三舅摆摆手:“再说吧,我走了啊。”
“着什么急……”
还没等秦咏梅从炕上下来,三舅大步就走出去了。
顺着窗户看到院子里的三舅的背影,白客却有些于心不忍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舅,虽然人品有点卑劣,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也算一家人,怼得太过就不合适了。
这一世白客虽然不能直接救他的命,但救了大表姐的命,或许也能让他寿命延长一点。
当然,他不会感恩戴德,只会变本加厉。
不说别的,就说眼下。
等过了春节,他铁定会把姥爷送过来的,不容争辩地让自己妹妹和妹夫赡养老人。
火车是下午两点左右的。
吃完饭已经一点来钟了,秦咏梅连忙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三舅家离站台很近,听到火车声再往外跑都来得及。
但那也未免太慌张了。
秦咏梅从包里往外拿给姥爷捎的各种吃的。
这年月,除了吃的好像也没什么好拿的。
白客其实最想给姥爷买一个收音机。
但小县城里只有大块儿头的电子管收音机,没有小巧的晶体管收音机。
只能等将来,让哥哥白宗带着到大城市去买了。
秦咏梅想早早出去到站台上等着,在三舅们的一再劝阻下,这才一点半出门。
可来到站台上,还是等了好一会儿,脚都快冻木了,火车才过来。
三舅虽然是个有些市侩,又有些贪婪,但社会关系确实很熟络。
眼面儿前的车站更不用说了,刚上火车就有乘务员主动过来迎接。
餐车满了,就把自己的休息室让出来,把秦咏梅娘仨儿安顿进去。
好在路途很近,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下车也是有表姐接站。
这一回是三个表姐。
这三个大表姐年龄都比三舅家的大表姐略大一些,在乡下算大龄女青年了。
但她们都待字闺中。
很大程度上,她们是受到了她们的老姨,秦咏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