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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北海雾 第48章 心战前传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

  海棠看似痛苦的轻嗯一声,再次潜入冰凉的湖水底部,想要驱除体内焚焚燃烧的那团火焰,她的身体翻滚着,平伏着,游动着,从湖面上看去,就像一条白鱼正用优美的姿式不停游动。远处的鱼儿也跟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游动在她赤裸的身体旁边。

  许久之后,湖上炸开一道白色的水花,海棠破水而出,掠至湖边,一阵清风荡起,她已经穿好了那件粗布衣裳。

  这个女子生得并不如何美丽,但眉眼间总有一股子淡淡的乡野味道,十分可亲,她的那双眸子异常清亮,映衬着湖面的白鸟沙诸,此时却多了两丝怒火。

  “范闲,我要杀了你!”

  很明显,这次逼毒依然以失败告终。

  ――――――

  范闲从冥想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信步走在营地之中,北齐方面的伏兵已经被黑骑屠杀殆尽,沙场上那些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明,此时已经有使臣越过了雾渡河,向北齐方面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有些遗憾。”王启年跟在他的身后,叹气说道:“好不容易算准了对方出手的地点,可以将肖恩的死亡推到对方劫囚身上,各种证据也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肖恩的死亡本在大人的计划之中,不料却被那个女人坏了大事。”

  范闲摇摇头,走到一株树下,看着远方山谷里缓缓飘过来的雾气,轻声说道:“或许,我也坏了她的大事。肖恩虽然没有在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死去,不过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了他心里藏的究竟是什么。”

  “用刑吧。”王启年开始出馊主意。

  范闲盯了他一眼,冷冷道:“陈萍萍都用了二十年的刑,都没有撬出来。你以为这短短两天,我们就能有进展?”

  “那怎么办?真把肖恩交给北边?”虽然不知道肖恩究竟知道什么,但王启年从一位监察院官员的立场出发,实在是很不愿意将这个藏着秘密的陶罐双手送给北方的敌人。

  “先交给北齐吧,反正那边想杀他的人也很厉害,想保他的人也挺厉害。”范闲皱紧了眉头,心想难道真的要动用那个箱子?可是箱子并不在自己身边。五竹叔也不知道在哪里。

  “不想这些了。”范闲摇摇头,“明天就准备过雾渡河,要小心一些那个叫海棠的女人,如果在国境之内肖恩被杀,责任全部是我们的。”

  “要不要派出黑骑去消除目标?”

  “你今天尽在出馊主意。”范闲咳了两声,发现胸腹间依然有些疼痛,扶着树干说道:“如果是两军对阵,就算是位大宗师,遇见列成阵列的黑骑,也只有飘然远走。但如果动用黑骑去搜人,只怕会被那位姑娘的短剑,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斩了。”

  ……

  “你很有自知之明。”

  前方的山路传来一个微感恚怒的声音,一个微湿长发披肩,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盯着范闲。

  此处离营地有十来丈远,虎卫因为劳累一夜,被范闲命令去休息。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心头大惊,知道这就是早上险些杀死范提司的那位九品上高手,北齐海棠!

  范闲面色平静,一挥手说道:“你回去。”

  王启年屁都不放一个,闷头闷脑地就往营地跑了回去。心里想着得赶紧把高达那几个沉默高手都喊起来,黑骑那边的马群今天集体发情,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范闲微微偏头望着海棠,轻声说道:“你不怕他去喊帮手?”

  “你不怕我马上出手杀了你?此时不是晨间,我相信能在三合之内,将范公子斩于剑下。”

  “你可以试试……如果你身上的毒清了的话。”范闲的语调显得有些轻佻。

  海棠轻咬嘴唇,双眼清亮望着范闲,一片怨恨,半晌后才迸出两个字来:“无耻。”

  范闲轻轻舔舔微干的嘴唇。双眼微眯望着海棠,一脸无耻。很快地回应道:“多谢。”

  “把解药给我。”

  “凭什么?”

  “不给我就杀了你。”海棠恶狠狠说道,范闲却眼尖地发现这位姑娘家的眼神里有些慌张。

  “杀了我。你就天天在北海水里泡着吧。”范闲显得有些肆无忌惮。

  谈判破裂,谁也不肯服输,谁也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利益互换,这一对男女大眼瞪小眼,就像两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在山路树下互望着着,看着有些滑稽。

  ……

  “你杀了肖恩没有?”海棠忽然转了话题,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是顾忌我的存在,我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此次南来,不是为了阻止你杀他,其实你我有共同的目的。”

  范闲摇摇头:“我确实很想杀死肖恩,但是既然你想杀他,我就得保住他的性命。”

  “为什么?”

  “没有原因。”范闲自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也很想知道肖恩心中那个秘密。

  海棠大怒,锃的一声拔出剑来,今日之剑再无自然柔美之意,剑气冲天,竟是将身边一抹无花新芽之树精准无比地从中斩断。

  范闲的眼角抖了两下,脸上虽然依然是一片平静,但内心深处实在是很骇然,这村姑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此时身边没有黑骑,也没有虎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

  忽然间海棠的眉尖抖了一抖,往山路后方走去,回头对范闲说道:“我不喜欢和这些闲杂人等打交道,你来不来?”

  “来不来?”这是怎样的一个邀请?是死亡的深渊,还是甜密的糖堆?

  范闲却是微笑着负手于后,跟着走了过去。身为监察院官员,像他这般胡闹的人。确实没有第二个,往严重里说,这是一个不把自己生命当成重要事物的不负责任的行为。

  看着一男一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唰唰数声响,几个人影从林梢枝头草后飞了出来,汇聚到一处。高达身负长刀,皱眉望着山路那边。向王启年问道:“王大人,我们应该跟上去。”

  王启年脸上现出微微担忧:“大人绝世英明,就是过于好色了些。”

  ――――――

  范闲自然不是因为贪图海棠的美色,才会色授魂予地跟了过去,只是他知道,接下来与这女子的谈话断不能落入外人耳中,不然这位海棠姑娘一定会恼羞成怒,不再受自己的威胁,死也要将自己杀掉。

  “这个毒我可以解。”范闲静静望着半倚在树上的女子,看着她身上那件微有湿意的花布衣裳。“但我需要你的一个承诺。”

  “我不接受你的要胁。”

  “不是要胁。”范闲脸上浮现出一股微微忧伤的神情,“我是庆国监察院官员,姑娘你深入国境,妄图杀害我押送的生犯,所以我必须用尽所有手段,来阻止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难道你以为我自己会觉得很光彩?”

  他的唇角适时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海棠微微一怔,安静半晌后忽然说道:“你需要我承诺什么?”

  “此处到雾渡河北面。应该还有一天的行程,我希望姑娘不要在这一天里出手。”

  海棠静静望着他,说道:“你明明知道,一旦进入大齐国境后,我就不能再出手。”

  “为什么?”范闲表现得很惊讶。

  “因为……我是大齐的子民,我必须为这个国家的百姓考虑。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国家里,破坏此次的协议,一旦惹得皇室震怒,两国再次开战,死伤的,终究还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海棠眼中浮现出淡淡忧色,“但是我不想让肖恩活着回到北齐。”

  范闲满脸平静听着,心里却是渐渐有了分寸,看来真如司理理所说。眼前这位九品上高手,真是个村姑习性。悲天悯人?这是范闲最喜欢自己的敌人所拥有的良好品德。

  “你为什么要杀肖恩?”很奇怪的,海棠的眼中露出一丝不赞同和厌恶的神色。“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肖恩死了,你们那个落在朝廷手里的高官,也会死掉?”

  范闲默然,当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骨子里最阴暗的那一面,微微笑道:“不是没有杀吗?就算肖恩死了,也是你们北齐的责任,你们出兵潜入国境,难道洗得脱嫌疑?至于言公子那块儿,我相信自己能将他带回庆国。”

  他顿了顿、又好奇问道:“姑娘为什么又要杀死肖恩?”他的表情有些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海常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范闲耸耸肩,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轻声说道:“姑娘中的……春药,是在下自行研制的,用真气逼不出来的。”说完这话,他便将药丸远远扔了过去。

  海棠面上一怒,旋即一羞,反复再怒,脸色竟是变幻无常,接着药丸,看着他冷冷说道:“我并没有答应你,为什么你肯将解药给我?”

  范闲叹了一口气,将身子转了过去,挂自己宽实的后背对着后方那位女子,手轻轻扶着一丫新枝,看着山谷中初绿将染群峰,看着远处山坡上的点点野花。
第4卷北海雾 第49章 1字记之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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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仰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树下范闲轻声念道,嗓音温柔,却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物。这是自殿前那夜后,一代诗仙范闲第一次吟诗作词。

  这位叫做海常的女儿家,静静地看着那个修长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躯,渐渐松开握着短剑的小手。

  “你要战,我便战。”范闲寄然转身,满脸微笑,却是犹带坚毅之色望着海棠说道:“不过一日辰光,本官倒想看看,就算不使那些残酒手段,能不能在海常姑娘手下,护住肖恩这条老命。”

  残酒手段?自然是醉春之意。

  海棠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是没有想到范闲会在吟出那首词后,却显现出来了一个男子所应有的骨气与勇气。她身为一代天娇,竟然会在范闲的手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更没想到,范闲居然有勇气单独地面对自己。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发现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不由微微皱眉。

  但她感兴趣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只听得她轻声说道:“范公子听闻不再作诗,为何今日又有雅兴。”

  “见松思冬,见菊思秋,见海常思……”范闲恰到好处地将那个春字吞了回去,笑眯眯看着海棠,轻声说道:“诗词乃末道,于国于民无用,本官在庆国有些诗词上的名声,却极不耐烦周日说些辞句。这首小词乃是年前一阵雨后偶得,今日见着海棠姑娘柔弱模样中的精神,一时忍不住念了出来,还望姑娘莫怪本官荒唐。”

  海棠抬起头来,眯眼看了范闲一道,忽然间微微一笑说道:“不理你是作态也罢,妄图弱我心志也罢。我只是觉着你先前说的有道理。你是庆国官员,用什么样的手段是你的自由,所以我不为此事记恨于你。至于范大人先前这诗或许是好诗,不过本人向来不通此道,自然不解何意,只知道……海棠是不能淋雨的,若盆中积水,根会烂掉,休论绿肥红瘦之态,只怕会成一盆烂细柯。”

  说完这话,她转身向后,不过数刻,便消失在幽静的山林道中,只余于淡淡清香,几声鸟鸣,空留后方一脸窘迫的范闲。

  ……

  “花姑娘怎么就走了呢?”范闲若有所失,叹息道:“我还准备向您讲一个关于采蘑菇小姑娘的故事。”

  海棠走得洒脱。范闲回得自然也洒脱,拍拍屁股,负手于手,施施然沿着满是湿苔的山路走了回去,不过数步,便看到山路转弯那头如临大敌的七名虎卫,而王启年更是领着监察院的一批官员,伏在草丛之中,时刻准备杀将出去。

  见提司大人平来返回,众人齐松了一口气,潜伏在草丛中的监察院官员也站了起来,只是脸上身上尽是草渍青绿,看上去十分滑稽。

  “大人,就这么完了?”王启年皱眉跟在范闲的身后。“这位海棠,在情报中可是九品上的高手,而且北齐那边总说她是天脉者,怎么看着也挺普通的……她居然没有对大人下手?”

  “下手?”范闲听出了王启年话里的龌龊意思,骂道:“她如果对我下手,我还能这么四平八稳的走回来。”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满脸狐疑地看着王启年说道:“你以往最擅长侦缉跟踪,想来耳力也不错。”

  “是啊,大人。”王启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你刚才是不是听见我与她的对话了?”范闲满脸微笑。却是压迫感十足。

  王启年不敢隐瞒:“听到了一些。”

  “听到了什么?”

  王启年满脸愁苦说道:“听到了大人一首绝妙好辞,还听到什么药之类的。”

  范闲警告他:“绝对不准透露出去。”如果一代天娇海棠被自己用春药暗算的事情宣扬出去。自己肯定会得罪北齐所有的百姓,而那位海棠姑娘,只怕会羞愧的用花篮遮脸,才敢上街。

  “是。”王启年大感敬佩,“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只是淡淡几句话,就将样一位恐怖的高手打发走了。”

  范闲没有理会他的马屁,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今日之事看着简单,但其实他很动了一番脑筋,首先就是一直用本官自称,先拿稳了官员的身份,让海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江湖上的厮杀,以免这位姑娘会因为身中春药恼羞成怒,忘了应该注意的很多事情。

  而那首李清照的如梦令,则是无耻的范闲在京都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自从言若海告诉他,北方有一个叫做海棠的奇女子,范闲就开始准备这种酸麻至极的手段,他甚至还准备了一首韩愈“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但这诗较诸李清照那首显得更亲密,所以今天没敢用。范闲微微一笑,自己刻意说是看着海常柔弱,所以有所感,想来应该让那个中了春药的女孩子很高兴吧,自小就是一代宗师的女徒弟,被愚痴的百姓们当成天脉者供奉,出师之后,暂无敌手,真是一位女中蒙杰,可是越是这种女孩子,其实越希望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是个柔弱的角色――一个女人,就算她是女王,其实还是女人。

  范闲或许不是天下最能看穿他人心思的人,但一定是最了解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因为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用平等的态度,细腻的精神去分析女孩子们到底想要什么。

  范闲愿意,因为他爱一切干净的女子,所以才能够虽着痕迹却依然让对方受用地拍了几记香臀。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与赠给海棠一模一样的解药,咕碌一声吞下肚去。王启年好奇问道:“什么药?”范闲扔了一颗给他:“六转陈皮丸,清火去热,常备常服。”

  范闲配的春药哪里会有解药,只要用冷水泡泡,过个一天就好了。海棠中的春药是真的。但之所以半天都没有逼出去,关键是北海湖里的芦苇作祟,那些芦苇每年春时,那种圆筒形的叶鞘都会长出一种叶舌毛,这种白毛落入水中,与范闲配的那种药内外互感,更会让女子身体麻痒。以为自己余毒难清。

  也正因为如此、海棠才会沉默接受了范闲用解药换平安的协议。

  范闲想到此节,不由摇头大叹,自己真是一个极好运的人啊,只是不知道这种好运气什么时候会到头。

  ――――――

  当天使团便停驻在湖畔的山谷里,断了腿的肖恩有些无神地守在马车中,知道迎接自己的,必将是被北齐皇室囚禁的下场,那些战家的人,一向极其狂热。为了找到神庙的下落,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而苦荷为了防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应该会动用他的力量杀了自己吧?至于虎儿……这位老人忽然有些厌倦了勾心斗角,心想若晨间就死在范闲的手里,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结局。

  越过边境的使臣还没有回来,估计此时正在北齐官员的酒桌上发飚,确实如此,雾渡河镇外的那些尸首已经被庆国方面收集妥当。这些就是北齐军队擅入国境,妄图劫囚的最大罪证。

  当今天下大势,庆国主攻,诸国主守,也由不得范闲这一行使团大发飚怒,借机生事。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北齐那边的接待官员,终于平复了庆国使臣的怒火。

  秘密协议与明面上的协议终于开始进人下一个阶段。

  使团的马车拖成了一道长队,缓缓地绕过北海湖边,转入了另一个山谷。范闲坐在马车上,看着那面浩翰无垠的大湖,看着湖上渐渐升腾起来的雾气,面无表情,心情却有些复杂。

  马车压着草甸,留下深深的辙痕。翻出新鲜的泥土,四轮马车运转得极为得力。才没有陷在湿草地里面。

  入镇之前,范闲最后一决上了司理理的马车。二人静静地互视着,过了一会儿之后,范闲才轻声说道:“入北齐之后,我就不方便多来看望姑娘。”

  司理理微微颌首,面色也显得平静许多,柔声说道:“一路来,辛苦大人了。”

  范闲看着这女子的柔媚容颜,弹润身躯曲线,微微侧头,似乎准备说些什么,最后依然无奈地闭嘴不言,离开了马车。

  ……

  雾渡河镇外的草甸上,还残留着昨日血腥作战的痕迹,土丘下最深的那片草丛中,竟然还有遗漏的断肢与残缺兵器。

  范闲伏在车窗上,看着草地里的痕迹,想到昨日黑骑恐怖的杀伤力,暗自心惊。那些北齐人尸首都己经运回国了,至于日后要赔偿什么,要付出什么,不是范闲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

  车队入了镇子,并未作丝毫停留,就在镇中那些面色麻木的百姓注视中,缓缓压着青石板路,一路向着东北偏东的方向继续前行。车帘依然拉开着,这是范闲的个人习惯,他喜欢坐在马车上,看着沿途的人和景色,而不愿意被一张黑布遮住自己的双眼。
第4卷北海雾 第50章 雾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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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渡河镇,是庆国与北齐接壤处的一个偏僻小镇,因为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役。但是两方都各有驻守的兵所,小冲突自然是难免的。当两国将贸易与战争的重心都放在雾渡河南方那些诸侯国之后,这处镇子更加难以避免地消沉寂静了起来。

  范闲清楚,这个镇子在二十年前还是属于北魏的,后来才并入庆国的国土。

  所以镇上的居民对于自己这一行使团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要想一国之民真正地接受统治看换了一位的事实,看来还真需要一些年头。

  镇上的琉璃瓦向着天空反射着并不明亮的光芒,坐在街中马车上的范闲却眯起眼睛,不停盘算着进入北齐国土之后,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

  一丝淡淡的微笑浮上范闲的唇角,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很奇妙的是,他很爱那个叫叶轻眉的女子,一想到很多年有,一位小姑娘偷偷摸摸地跑进虚无飘渺,世人从来不知道所在的神庙,他便好生赞叹,赞叹于母亲的勇气、胆量、智慧。

  范闲知道自己不如自己的母亲,这个事实并不让他有丝毫的气馁,反而让他更加积极地面对这个看似美好。实际上却很凶险地第二次人生。

  所以他需要知道神庙究竟在哪里,然后去感受一下母亲当年脚踩的地方,余留下来的气息。

  ――――――

  雾渡河镇外围是一条小河,这便是北齐与庆国如今的界河。河上早已搭起了一条临时的栈桥,将将能够容纳一辆马车前行。

  北齐的官员与使团里那位鸿胪寺的官员都在桥的那边等侯着使团的到来,河的那边,那些没精打彩、面黄肌瘦的本地驻军也在戒防着,只是看他们拿枪的姿式,真怀疑他们是在展示本国军队的威严,还是在抱着枪杆借力睡觉。

  第一辆马车上了桥。车轮与起伏不平的简易木桥面接触,发出咯咯的响声,看上去这桥似乎随时可能垮掉,不免有些吓人。

  范闲已经下了车,信步走到了桥的那头,与前来相迎的北齐官员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头看着后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缓缓地压过桥来,桥身似乎愈发受不住连绵不绝的强暴,吱呀声音更响了。

  似乎看出范闲眉间的忧虑,那位九侯的北齐官员赶紧解释道:“试过,没有问题的。”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两国交往,一切以实力为判,自己没有必要对这位低级官员太过热情。他的心神主要是放在使团车队上。如果海棠真的想要杀死肖恩灭口,那么今天这桥上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身为一代宗师苦荷的女徒,她必须对自己的师傅清誉负责,必须对北齐子民的安危负责,所以她不可能在国境之内动手。

  忽然间范闲心头一动,缓缓转过身,只见小河东南向的岸边有一片白杨林,树木瘦割押柱直向着天刺去,看上去就像军队里的长枪一般森严。

  一位穿着花布衣裳的村姑。正提着一个篮子,看着轿上的车队通过。河畔的清风吹过,吹起她头上包着的花布巾。露出那张普通的脸,那双清亮的眼。

  范闲微笑望着那个叫做海棠的女子,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也算是一种示好。他知道去到北齐上京之后,难免会与她再打交道,而且陈萍萍也让自己想办法接近苦荷。

  海棠和范闲在京都时的想像并不一样,她没有师妃暄美丽,但比师妃暄美丽,这前一个美丽自然指的是外表,后一个美丽却是指的气质。

  范闲一向以为,世间没有什么仙女儿,如果有,那肯定是女鬼装的。

  海棠虽然此次是来暗杀肖恩,而且也曾经想过杀死范闲,但范闲依然很欣赏她,一方面是欣赏这个女孩子强大而自然的实力,一方面是因为在草甸上海棠叉着腰,像泼妇一样指着范闲鼻子说话时,那种村姑感觉,实在是让范闲很钟意。

  马车停在了范闲的身边,他掀帘而入,没有再看河岸一眼。

  ――――――

  过河穿林,使团的车队在北齐正规军队的保护下,来到了官道之上。范闲嗅了嗅空气了味道,看了看官道旁边的初青树木,心头有些怪怪的感觉――这就出国了?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官道上的阵势比较吓人,沿左右两侧分列着两个队伍,一个队伍全是女人,有嫩嫩的小丫环,麻利的中年仆妇,老成阴骛的老嬷嬷。另一列队伍全是男人,却比女人还要阴沉,一身的锦衣,腰间佩着弯刀,身上透着股阴寒的味道。

  使团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庆国监察院的人手。车队一上官道,一看见那队佩着弯刀的人员,一股浓烈的敌对情绪开始酝酿起来,每个人的手都下意识地模到了腰畔直刀的刀柄上。

  庆国监察院,北齐锦衣,正是如今这天下两个大国最隐秘凶险的特务机构,这十几年间,双方不知明里暗里交过多少次手,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总是那般残忍无情,双方手上早已染满了对方的血水。

  今日骤然间在官道上相遇,双方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都开始眼红起来。

  北齐的官员赶紧上来向范闲解释了几句,范闲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让手下这些人放松一些、毕竟今日是为一衣带水的两国情谊而来又不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相见,倒是他身后七名虎卫,一直冷静得厉害。

  确实是一衣带水的两个邻国,尤其是从雾渡河这边过境,感觉更加明显。

  不待休息,范闲马上让下属开始安排与对方的交接仪式。王启年有些不解、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继续由我们押着肖恩?说不定去上京的路上,我们可以问出些什么来。”他不知道肖恩心中有什么秘密,但身为范提司的心腹,自然知道范闲有所求。

  范闲摇摇头,冷静说道:“还是算了,一路上与这些北齐的探子一同前行,哪有这么方便。不如丢给对方,我们也可以少操一些心,如果这路上肖恩出什么问题,自然由北齐方面负责,难道还敢不把言冰云还给我们?”

  话虽如此说着,范闲心里还是有些小小郁闷,一旦入了上京,先不说肖恩能不能在苦荷的地位压迫下保住性命,就算因为上杉虎的关系,肖恩重掌权力,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橇开肖恩那张又黄又老又紧的嘴。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起,范闲冷冷看着那位老人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肖恩的双腿已断,所以下车显得特别困难,膝盖处的裤子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微甜的血腥味。

  北齐锦衣卫大多是年青人,根本不知道肖恩长的什么模样,但在民间的传说与卫所老人口口相传中,他们知道,如今北齐的特务机构,实际上是这位站都站不住的可怜老人一手打造,换句话说,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应该算是自己这一行人的祖师爷。

  一种有些怪异的气氛弥漫在交接的现场,北齐锦衣卫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肖恩,是当作国家的英雄?还是前朝的余孽?是自己这一干人的老祖宗,还是今后要严加看防的重犯?

  片刻沉默之后,那股子流淌在每个人血液中的情绪终于占了上风,官道之上鲜衣怒马的锦衣卫们齐声下马,半跪于地,向着那位老人行了下属之礼,齐声拜道:“拜见肖大人!”

  随着轰然的行礼之声,一股强悍而熟悉的力量,似乎从此就回到了肖恩老人的身体之中,他看着官道之上的这些徒子徒孙,微微眯眼,银白的乱发在风中飞舞,枯干的双唇微微一张,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就是这一挥手的感觉,让在后方观察的范闲心头一凛。

  肖恩站直了身躯,铁一般的双肩,似乎重新拥有了担起天下的力量。

  ――――――

  另一边,来自上京的那些妇女丫环们早就上了司理理的马车,也不知道她们是如何随身携带了这么多的饰物与用具,竟是在马车上就让司理理沐了个香浴,过了许久之后,车门轻启,司理理才踩着微软的绣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众人眼前一亮,范闲却是眼光微黯之后马上回复平常。

  一双纤纤玉手轻悬在浅青广袖之外,一身丰润曲线被华丽的衣裳极好的衬现出来,黑发轻挽,上着一简单乌木叉,红唇含朱,眼眸顾盼流波,眉如远黛,艳照四周。

  这才是司理理,那位艳冠流晶河,轻俘帝王心的绝代佳人。
第4卷北海雾 第51章 官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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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皇出一些异样来,毕竟司理理此时一去,便会永入深宫,只怕二人再无相见的机会。

  不料范闲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双眼如清潭一般无波无绪,微笑着走上前去,隔着那堆妇女对司理理拱手一礼,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旁边却有一双极鄙夷的目光盯了过来。

  范闲略感不爽,侧头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打扮明显有些地位的老嬷嬷。

  还未等他说话,这位老嬷嬷已径十分冷淡鄙夷说道:“这位南齐官员,司姑娘如个已经踏上我朝疆土,不用再听你训斥了吧?”

  范闲眉头微皱,心想这是从何说起,又听着这老嬷嬷蔑视轻声自言自语道:“这南朝官员,居然敢直楞楞地盯着姑娘家皇,真是毫没有一丝礼数。”

  这位老嬷嬷是皇宫里的老人,向来极有地位,司理理小时候在北齐上京皇宫居住时,但曾经被她服侍过,这次北齐皇帝心痛司理理在南庆受苦,又怕她一路受南庆官员太多委屈,才命这位嬷嬷到边境处来接人,想让司理理好生调养一下。

  范闲再皱眉,忽然抬步往司理理站着的马车处走去,他本身体内真气霸道,此时只是淡淡散出一丝,便让身周那些女子哎哟俏呼一片,往两边倒去,给他空出一条道路,道路那头,就是马车下有些不安的司理理。

  “好蛮横的家伙。”老嬷嬷大怒。骂道:“你这南蛮子想做什么?来人啊,把这人赶出去。”

  听着这话。北齐那边的锦永卫与官员赶紧过来,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是准备拔出腰间弯刀。北齐接待使团的官员,可是知道范闲背景的人物,堂堂宰相女婿,尚书长子,南庆皇帝的同郡主驸马,将北齐大家庄墨韩激得吐血的诗仙……这可不是一般的官员!

  去年一战,北齐连败,此次缔交协议,本就是心虚的一方,哪里敢对这种重要人物无礼。那名官员连忙斥退了锦衣卫。

  老嬷嬷气得更加厉害。指着那名官员骂道:“我朝疆土之上,岂能容这些南蛮放肆!”这老鱼眼珠子仗着自己在皇宫里待过,只知道后海的深浅,哪里知道这天下的深浅,把老虫牙一咬,老腮帮子一鼓,老枯树掌一样,竟是一个耳光向范闲的脸上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范闲微笑握住这老嬷嬷的手腕,偏头看了她两眼。

  老嬷嬷这两眼看得有些发毛。却兀自犟嘴说道:“放手!看老身不扇你一个实在的!”

  啪的再一声!这次却是这位老嬷嬷被凄凉无比地扇了记耳光,脚下一软。竟是跌倒在官道黄土之中,老太婆捂着生痛的脸。吃惊地看着范闲,大概是很多年没有被人打过了,所以被打之后,太过震惊,一时竟是忘了呼痛。

  范闲收回手掌,有些厌恶掌心触到老树皮,在衣衫随意擦了擦,静静说道:“既然你说我是南蛮,那我就蛮给你看。”

  这一耳光扇得所有人都晕了,谁也想不到一代诗仙范闲提司,竟然会对这样一个老太婆动手,那位官员赶紧抹着汗再来解释,说道:“这位是宫中老人,就连一般官员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范闲看着那个捂着嘴,坐在地上哭嚎惊天的老太婆,微微摇头,轻笑回答道:“我不是你们北齐的官员,自然不用给她面子,不要说是什么宫中老人,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宫中老不要脸的。”

  这话实在是太过狂妄,竟是连北齐皇宫的面子也没有摆在心上。那位官员咬牙低头,知道时势比人强,就算范闲动手打了人,自己也根本不能多说什么。

  范闲直接从空出来的那条道路上,走到了马车边,此时再也无人敢于拦他。他微笑望着司理理,轻声说道:“此去宫中多珍重。”

  司理理浅浅一福,先前微有慌乱的眼神,此时已经被极好地掩饰起来,轻抿双唇,淡淡回道:“一路大人多有照顾,大人之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

  范闲微笑说道:“手足……自然是不错的,你放心吧。”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说定了司理理那位留在京中兄弟的将来,范闲沉默着退后,远远站在自己使团的车队中间,看着与自己同行了很长一段旅程的老人,女人,上了北齐方面的马车。

  他微微眯眼,觉得有些奇妙,北齐方面似乎没在把此事当作一个秘密的协议来操作,肖恩这个人按道理来讲,应该隐秘送往上京才对,今天来了这么多锦衣卫,人多嘴杂,是万万瞒不住了,如果上杉虎向北齐皇室要人,那位年青的皇帝应该如何应付?海棠那边又是一股相反的力量,看来北齐皇室要头痛了。

  范闲还很奇怪司理理受到的待遇,看得出来,那位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她,不然不会如此用心来接她,可是司理理就算是南庆亲王的孙女,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也早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难道,那位年青的帝王还真的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可是如此郑重其事,皇太后难道不会发怒?司理理应该怎样才能入宫呢?

  那位双腿断了的老人,沉默着上了马车。范闲不由在心中轻叹,肖恩才下囚车,又上囚丰,一辆马车,怎载得动这二十年离愁,多少不自由。

  ――――――

  进入北齐国境之后,黑骑自然悄远声息地返回京都旁的驻地,使团的一应安全都全交给了北齐锦衣卫及沿途的军队,范闲难得偷了半日闲,好生惬意,反正在他国土地之上,想来给对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将使团如何。

  一路春光正好,使团里大部分人都是来过北齐的老人,就连王启年当年也曾经在两国之间做些不要本钱的生意,唯一显得有些出国兴奋的,只有范闲,还有那七位虎卫。

  虽然以高达为首的虎卫依然保持着高手似乎应该保持的冷峻感,但看着他们不停望向窗外的火热神色,就知道,他们对于异国景色很感兴趣。

  范闲笑着说道:“咱们也算是开洋荤了,不过这北齐景色倒和咱们庆国差不多,就是树种不大一样,就连温度也没觉着冷,比大湖西南那片荒原上还要暖和许多。”

  王启年解释道:“北齐是虽然地在东北,但其实气候倒是极好的。”

  高达忽然嗡声嗡气说了句话,因为此人极少说话,所以范闲也很感兴趣,只听他说道:“北国风光确实不错,属下此生最大愿望,就是跟随陛下进行第四次北伐,将这一片疆土纳入庆国管辖,助陛下一统天下。”

  马车得得光当当儿地在官道上疾驶着,窗外那些落叶乔木正悬着大大小小的绿叶子,随着马车带起来的风儿轻晃,似乎在摇头轻叹。

  范闲叹息道:“值此春光明媚,还是少讲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吧。”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依然轻声将此去上京应该注意的事项全部交待了一遍,此次不需要再进行谈判,关于去年那道协议的落实,难度应该不是太大,但有些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小心一些,这辆马车上面除了范闲、王启年、高达之外,就是那位使团的副使,出身鸿驴寺的林静大人,所以四人说话没有什么避讳,只要不被外面的北齐人听着就好。

  由雾渡河往上京还有老长一段距离,随着马车一天一天地向东再向东,范闲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再也无心去看车外那些重复枯燥的景色,心里却在想着,肖恩这个时候应该到哪里了?司理理呢?她在入宫之前,那位年青的皇帝会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陈萍萍设计的红袖招已经被范闲暗中破了,范闲的红袖招计划又真的有实现的那一天吗?

  瞧出来范提司的情绪似乎有些不高,那位副使林静恭敬说道:“大人,使团虽然安全,但就是路途遥远,有些辛苦,大人还请忍耐一些。”

  他很清楚范闲的身份,当日在雾渡河畔打了那老嬷嬷一记耳光,林静也不认为是多大的事情,以范闲的身份脾气,在庆国京都,连郭家的人还有叶守备的独女都敢下黑手,何况区区一个仆妇。她也很清楚,此次使团全依范提司的指令行事,自己只不过是个处理杂事的小角色,所以生怕范闲心情不好,误了正事,赶紧开解笑道:“上京也是处世上最繁华之地,那里的女子较诸京都流晶河上的红妆,又别有一番风采,到时候大人可以去看看。”
第4卷北海雾 第52章 上京城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范闲一笑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难耐旅途寂寞。他知道,自从经常赖在司理理的马车里后、在这些人的眼中,自己只怕与风流二字脱不开干系了。斟酌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问道:“这已经走了这多天,而且一路官道,速度极快,应该已经超过了国境到京都的距离……这北齐,似乎疆域很有些大。”

  马车里顿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林静才笑着说道:“不错,虽然去年朝廷从北齐那边抢了大片土地,但如果论起疆域人口,北齐还是天下第一大国,只是常年内乱,民心分离,所以才不是咱们的对手。”

  范闲微微皱眉,心想如果这北齐真的能够振奋起来,只怕自己从小生活的那个国度,还真有些麻烦。正想着,却听到高达在一旁沉声说道:“如此看来,还有极大一片疆土等着咱们这些人去打下来啊。”

  高达此人说话极少,最近这几天不再负责押送肖恩的任务之后,每每说出来简短的话语,却极有荒谬之感,笑果十足。范闲不禁失笑,心想这庆国的官员们,在二十年胜利的薰陶下,果然培养出来了一种极其可怕的自信。

  而另一边王启年却苦笑说道:“我说高大人,您可别把我捧哏的差使给枪走了。”

  ……

  沿途使团都是停留在北齐国的各个驿站之中,极少有到大些的城镇驻脚,庆国使团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是看在对方官员小心接待,殷勤侍奉的份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次协议,北齐丢了大大的脸,自然不好意思让全国的百姓看见南朝的使团。大摇大摆地在城市之中经过。

  但是路上总会遇见一些平常百姓。范闲某日说出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北齐人看上去不怎么恨咱们,反而投向我们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蔑视和鄙夷,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北齐人的眼中。我们毕竟还是南蛮子,属于没有开化的对象。”林静微笑应道:“至于两国之间的战争,自然被北齐皇室瞒得死死的,虽然北方民间也知道咱们庆国如今强盛无比,但骨子里仍然有些瞧不起咱们。”

  范闲摇头叹道:“蒙着块黑布,就当自己不怕黑。”

  “北齐毕竟是延续北魏之祚。他们总认为自己才是天下正统,自然对旁的国家有些瞧不上眼。”

  这是句老实话,虽然北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灭国,但当时那个庞然大物盘踞在这片大陆上。将阴影投向四周所有的小国,实在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机器。那种四夷来朝的威势,依然停留在北方百姓的心中。所以他们一直以为,北齐依然保有着当年的荣光,他们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子民,看待别的国民时,总会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下颌,眼光轻轻下垂,自矜着,自怜着,自尊着。

  人们都是愿意活在过去的。当然,北齐的官员自然知道这个世界早就变了,这一点从他们对待庆国使团的礼仪上便可以看出来。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林静继续冷静地分析道:“北齐继承了北魏的大部分疆土与官员,所以天下的读书人也都基本上将北齐奉为正统,文学之道在北齐,这个话是没有错的。每年春闱之时,北齐的科举可比咱们的春闱要热闹的多,不止北齐诸郡才子都会云集上京,就连东夷城的读书人都会不远千里跑去上京。”

  王启年在一旁插嘴说道:“不错,甚至连咱们庆国的读书人,前些年还有很多都会跑到上京去参加科举。”

  “荒唐。”范闲笑骂道:“难道庆国人还能去北齐做官?”

  林静苦笑道:“这个自然是不能的。只不过天下人似乎都认可了这一点,所以只要在北齐春闱中能够入三甲的才子,不论在这世上哪个国家里,都算是拥有了做官的资格。这一点连咱们庆国都不例外,大人曾经任过太学奉正,自然知道那位舒芜大学士吧?”

  范闲点了点头。

  林静叹息道:“这位舒大学士,当年就是在北齐考的学,座师就是庄墨韩,所以他这一生才会自称是庄墨韩的学生……大人想想,这位舒大学士明明中的是北齐的举,却可以回庆国做官,就知道北齐的文风之盛了。”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难怪陛下这些年大力抓文治,大概也是受不了这等窝囊气。”

  “不错,论起武功,这天下没有谁能比得过我国。”林静说道:“就是这文道方面,始终没有出现几个真正的人才。”

  “文学乃末道。”范闲说道。

  林静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当然,提司大人横空出世,将那北齐大家庄墨韩激得吐血,自此之后,想来再也无人敢对我庆国说些什么。”

  王启年连声称是,高达也点了点头。范闲在京都的崛起,虽然不见得让各方势力都会感觉舒服,但放在对外这个层面上,能够在沙场之外,多出一位打压北齐气焰的才子,想来是所有的庆国人都愿意看见的局面。

  ――――――

  这种很无聊,没有美女相伴的枯燥旅途,范闲希望能够早些结束。但那条长长的官道似乎永远没有终结,马车的四个轮子带起的黄尘,在宽阔的道路上腾起,就像是一道黄龙般、只是被道旁的两排树木牢牢地束缚在道路中间,无法跃将出去,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可怜地挣扎,不停地绞动着。

  官道两侧那些拦灰的树木,叶片或大或小,但整体而言,比起庆国的树叶来说,要显得宽阔许多。树干粗壮,隔着数丈便是一棵。范闲将头伸到马车窗外,眯着眼睛,迎着风看着这些树木从自己的眼中一晃而过,不知怎的,想起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那个世界。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坐火车的时候,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路过河北时,那时铁轨两侧,也就是这种树,也是以这样枯燥的方式向后不停砸了过去。

  车窗旁没有扬灰,因为范闲身为正使,坐的是第一辆马车,吃灰的自然是那些可怜的下属和北齐的接待官员。

  毫无征兆的,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突兀堆在渐成细尖的树木列队的正上方,看上去有些骇人。

  范闲以为是乌云,不由笑了笑,虽然不准备像在澹州的房顶上时那样,喊大家收衣服,却准备提醒一下赶车的那位车夫把雨扯穿上。

  ……

  马车渐渐地前行,众人终于将那片阴暗的影子看清楚了,此时天下的云层也忽然散开,似乎是为了迎接远来的客人,投下来春日温暖的光芒,照耀在那片影子上。

  原来……是一座极大的城池。

  这座城池比庆国京都还要显得更加高大雄壮,用大块的青石砌成,高达三丈的城墙略微倾斜,但依然给每个远道而来的人,一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似乎那个城墙随时可能将你压在下面。城上犹有重檐楼阁,或许是用来充当角楼,有士兵正在高高的城墙上来回行走巡逻。

  一股庄严巍峨的感觉,从这座庞大的城墙中散发出来。

  城门前早已经清场了,没有闲杂百姓在此逗留,北齐的相关司处官员正在那片广场上等候着南庆使团的到来。

  官道之上,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范闲眯着眼睛,将脑袋从窗外收了回来。他没有想到,这座都城会用这样一种愕然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让自己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北齐上京到了。

  ――――――

  礼乐起,双方各自见礼,北齐官员衣饰鲜明,十分华贵,庆国使团却是车马劳顿,不免显得有些委顿,两相比较,显得十分明显。

  范闲平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繁琐的程序,只是在介绍到自己的时候,微微颌首示意。在北齐人的眼中,这位英俊的年轻官员是一位趾高气扬的小人,而范闲却根本毫不在意留给对方什么观感。

  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北齐上京的建筑上。这座庞大的城池,已经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了多少今年头,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巨大青石的外缘已经有些风化,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坚硬。

  范闲有些感慨,他的感慨与所有的旅人都不同,他只是觉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八年后,似乎终于可以触摸到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只是历史的一些余迹。庆国的京都虽然也极为宏大,但一切都似乎有某种新鲜的味道,范闲知道那种味道是自己的母亲留下来的,所以今日能够看见很久远的建筑,感觉有些莫名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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