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空气里没风，雪花直直的从天空坠下，落在软绵绵的黄土上，倒也落住了没化，没一会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压的脚底下咯吱咯吱响，声音舒服极了，宋芝正欢快的踩着这厚雪往县城走去，她走的很慢，倒不是因为路不好走，而是她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边走边仰着头张开双手，雪花落在了她的鼻尖，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它的份量，凉凉的，然后瞬间化成一滩雪水，顺着她的脖子滑了下来，她被凉的打了个激灵，但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很刺激，于是又试着让雪花落在她的其他部位。
走到一半，宋芝觉得脚上传来一阵寒意，低头瞧了一眼，原来是长时间在雪地里走，穿的布棉鞋鞋面上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冰，鞋被雪水打湿，幸好今天去县城的人很多，路上有不少的马车印，车轮将藏在雪下面的黄土翻了出来，宋芝小心翼翼的踩着走，再不敢去雪地里乱跑，毕竟鞋只有这一双，湿了冻的可是自己的脚。
眼看县城就要到了，宋芝心里开始纠结起来，先去给母亲买药还是先找启平，或者是和启平一块给母亲买药，随后她立即摇了摇头把和启平一块买药的想法否决，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不太现实，宋芝很想见启平，但又有些怯懦，当她在见启平的时候，会变得拘谨，羞涩，说不出话，于是自然而然的，她打算先去给母亲买药。
宋芝对去药铺的路可谓轻车熟路，自打母亲出院后，她就没少来。县里有两个药店，一个卖西药的叫“便民”，一个卖中药的叫“惠生”，两家药店挨着，尽管挨着，却好似隔着十万八千里，不仅仅因为卖的药不一样，还有来买药的人的身份不同。便民店药卖的贵，去便民店买西药的大都是些阔气人，个个家境殷实，受过教育，相比于喝酸苦见效慢的中药，他们在心理上更情愿吃甘爽见效快的西药，话虽如此，但毕竟大户人家少的可怜，便民店冷清很多，看起来不太“便民”，惠生店就很“惠生”，药卖的便宜，排队抓中药的人从药铺里面排到外面，门庭若市，抓药的过程很慢，店员要照着方子从一个个小抽屉里找出药材，然后称重打包，等的人倒也不急，手捅在棉袄袖口里，前后嬉笑谝闲传。
宋芝站在队伍里，两只手塞在棉袄兜里，右手手心紧紧攥着买药的五元粮票，小心提防着周围拥挤的人群，等了半天，终于挪到柜台跟前，负责抓药的男店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着问道：“照旧？”宋芝点了点头，店员转身熟练的从身后的一排排抽屉里取出几样药材，称重打包后递给宋芝，宋芝接过中药，从兜里拿出已经被攥热了的皱巴巴的粮票，交给了店员，男店员接过粮票，找零的时候特意问了一句：“病好点没？”
宋芝回答说：“和以前一样。”
店员听了后数粮票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数，数完将粮票在桌上顿了顿，递给了宋芝：“你数数，找你一块三毛五。”
宋芝接过粮票开始数，店员接着说道：“要我说，这药要是吃着没作用，你换换其它的药，或许有用，再说，你抓的这几付药副作用不少，没用的话就先停了。”
宋芝数完粮票，数对得上，然后她把粮票攥到手心又揣进兜里，看着店员说：“停了病咋办？”
店员朝隔壁的方向比了比手势，无奈的笑道：“要不你去隔壁药店试试，说不定那的药有用。”
宋芝知道店员的好意，没有谁会把上门生意推给对手，她道了声谢提着药走了出来。
看着隔壁的便民店，宋芝踱步走到门口，她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观望，店里没有中药铺一进去就能看见的大木药柜，这里面只放着几个用玻璃做的透明柜子，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盒装的药，身着白大褂的店员此刻正站在玻璃柜后给一位光鲜亮丽的少女推销着一盒药品，宋芝还想靠近看看店里面其它的景象，药店的门被推开，里面的那个少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刚店员给她的药品，宋芝和站在台阶上的少女对视了一眼，少女还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走下台阶顺着街道离开。少女给宋芝留下很深的印象，不仅是漂亮的脸蛋，还有那可人的气质，宋芝有点羡慕那少女，不知怎的，她脑海里浮现出那少女和启平站在一起的美好画面，不由得有些伤心，过路汽车的轰鸣声打乱了她的思绪，她摇了摇头，惠生店员的话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便民店，她不能进去，因为没钱，她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将来给母亲在这里边买药，随后缓缓的转身离开，朝学校走去。
到了高中校门口，宋芝又打起了退堂鼓，她从来没进过高中校门，这个地方给她一种神圣高洁的感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再看着进出校门的一个个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宋芝觉得自己就是众星闪耀下的一颗萤火，卑微且渺小，她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转身朝后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停下，回身不舍的看着校门，她恨自己的怯懦，不敢直起身来面对启平，甚至不敢找他，她想着早上起来精心梳妆打扮不就是为了见启平，现在到了门口，无论如何也要见着，她鼓起勇气，埋着头，颤颤巍巍的跨进校门。
进了门，宋芝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走，校园里平房四处，路口极多，一进校门，脚下的路就有三条，指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宋芝呆站在校门口这三条路的交汇处，不敢乱动，心底好不容易鼓起的那股勇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身旁经过的人不少，但她始终没有勇气开口去问，就在她进退两难之时，一个甜美可爱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同学，需要帮忙吗？”
宋芝抬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便民店外碰见的那个少女。
“啊，是你？”少女看见宋芝的脸惊讶的说到。
宋芝也感到不可思议，她连忙摆手说道：“不不，我没在这念书，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少女问。
“李启平，请问你认识吗？”
“认识，你是她什么人？”少女好奇的问。
宋芝犹豫了一会，随即说道：“我是她妹妹。”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少女拉起宋芝的手朝院里走去，她没有顺着三条路里的任何一条路走，而是斜插着见缝就钻。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赵敏敏。
好巧不巧，启平不在学校，今天周末学校放假，他好几个周天都没回家，今天下雪，当然不选择回去，此刻他正在县里的街道上闲逛，毫无目的，他性子比较野，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急得慌，这个小县城已经被他走了好几遍，刚来县里上学那会，出来转完完全全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出了村子以外的这个世界里都有什么，见见世面，到现在熟悉了，他又渴望探索到新的事物，开始思索翻过环绕县城的重山，去往更宽阔的世界。
赵敏敏拉着宋芝，很快来到启平的宿舍门前，门关着，她喊着叫了几声启平，门开了，启平的一个舍友走出来说：“他不在，早上出去了。”
宋芝心里一沉，赵敏敏接着问：“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他没说。”室友摇摇头。
赵敏敏道了声谢又拉着宋芝去了图书室，她想着启平应该在那，找了半天，结果图书室里也没有，她有点不好意思的对宋芝说：“启平可能出去了，不在学校。”
宋芝有点落寞的说：“嗯，那我回了，谢谢你。”
“要不等他回来我帮你捎个话？”赵敏敏看着宋芝问。
“不用，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他，没别的事，不用麻烦了。”宋芝回答道。
“那好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我叫赵敏敏，启平的同班同学。”说完赵敏敏大方的伸出手，作势要和宋芝握手。
宋芝有点受宠若惊，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谁这么正式的跟她握手打招呼，愣了一下急忙伸出两只手抓住，紧张的说：“我叫宋芝。”
赵敏敏一听到宋芝的名字，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两个人相互认识以后，宋芝便转身离去，赵敏敏看着宋芝的身影思索起来，直觉告诉她宋芝绝对不是启平的妹妹，但别的什么关系她也猜不出来，宋芝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个女孩看起来瘦瘦的，一副柔弱的样子，可刚才握手的时候赵敏敏能清楚的感受到宋芝手上的力道，还有那手心鼓起的老茧抵在她的手背上，虽然她没有真正看见，但实实在在感受得到，这至少说明宋芝没少劳动。
宋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赵敏敏晃了晃脑袋，快速朝家走去，她要把刚买的药赶紧给他父亲送过去。
一股凉风吹在启平的脸上，启平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快下午了，这雪还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再仔细一看，自己不知不觉的转到县医院门口，他摘下头顶上戴的毡帽，用力的在膝盖上掸了掸，上面积了层厚厚的雪，弄干净后重新戴在头上准备回学校。
宋芝没有见着启平，心里一阵难过，她走在厚厚的雪地里，也无心再去管鞋上的积雪，雪水很快浸入她的鞋里，她的脚犹如踩进了冰窖里，奇冷无比。
启平手插在棉袄兜里，下雪天本来不算太冷，但一有风就感觉完全不一样，冷风直嗖嗖的往他袖口和裤腿里钻，他裹紧棉袄，加快了脚步，突然远处对面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空旷的街道上，白茫茫的一片里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确实有些突兀，启平只是惊讶在这么冷的天，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出来，没多想，他继续裹着棉衣小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启平看的出那是个女性的身影，走路一瘸一拐，貌似腿脚不好，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到了跟前，启平才看清她手里提着一包药，至于样貌，启平出于礼貌匆匆瞥了一眼，没敢多看，只看见那女人脖子上围了条用毛线织的红色围巾，围巾把脸包的严严实实，只留下眼睛在外面，头顶和肩膀上顶了层厚厚的雪，再加上她那企鹅似的走路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启平忍住心底的笑意，假装一本正经，准备从她身旁走过。
突然，那女人停了下来，直直的站在对面看着启平，启平能感受到那女人灼热的眼神，他有些惶恐，担心是不是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取笑她，他不敢抬头去看，贴着路边准备快速从她身旁溜过。
“启平哥。”一声温柔熟悉的呼唤声从那女人口中发出，传到启平耳中，启平猛地站住身子，回过身来，仔细的看着眼前的身影，那女子露在外面的眉毛和额前的留海被呼出的热气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透过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启平一下子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宋芝。
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跑过去抱住宋芝，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宋芝，宋芝难过的心情变得开心起来，她靠在启平怀中，心里又想起启平刚才的窘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刚才把我当谁了？”宋芝推开启平笑着问，启平尴尬的笑着说：“没认出来。”然后启平想起了宋芝刚才的走路姿势，问道：“奥，对了，你的脚咋了，走路咋拐着呢。”说完低头看宋芝的脚，宋芝有意的想躲着点不让启平看到她湿透的鞋，但都被启平看在眼里，启平看见宋芝棉鞋上厚厚的冰瞬间明白了，他有点心疼的问宋芝：“疼不疼？”宋芝当然说不疼，没想到启平突然蹲下一下子背起了她，吓得宋芝惊叫了一声，手里提的药掉在雪中，启平弯腰捡起药提在手里，宋芝挣扎了几下嚷嚷着让启平放她下来，启平没管，箍的手反而更紧了些，慢慢的宋芝不再挣扎，趴在启平背上小声的嘟啷着：“这要被人家看见了不好，启平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这街上哪有人？没事。”启平走着说。
宋芝朝周围看了一眼，确实，周围除了他们两个，剩下漫天飞雪，基本上不见人影，她的心开始放了下来，大胆的将脸靠在启平宽阔的背上，随着走路的起伏，享受着这属于她的时刻，她小声问启平：“启平哥，你要带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启平回答说。
“嗯。”宋芝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她无条件的信任启平，无论他带她去哪。
启平背着宋芝兜兜转转的来到县里唯一的鞋店门前，位于在县里西南边的一个犄角旮旯里，不特意找还真看不见，门面上用刻刀歪歪扭扭的刻着鞋店两个大字，用墨水刷成黑色，说是鞋店，实际上老板只是个修皮鞋的，里面柜台上也只象征性的摆了几双草鞋和布鞋，后边挂了几双鞋垫和纳好的鞋底。
启平想给宋芝买双防水的胶鞋，找了几圈没有看见，老板说胶鞋是紧缺货，要有还不一定卖，启平有些失望，宋芝听了反倒很开心，她不想启平为她花钱，轻轻扯了扯启平的衣角，宋芝示意启平跟她一块出去，启平低头看着宋芝的脚，摇了摇头，走到柜台前面，让老板给他取双鞋垫，打算先给宋芝铺到鞋里面隔下湿气，老板特意取了双较厚的鞋垫递给启平。宋芝坚决不要，启平硬拉着她坐在火炉子旁准备给她垫上，宋芝拗不过启平，扭扭捏捏的坐下脱了鞋，老板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对年轻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说的宋芝耳根赤红。
宋芝的脚摸起来冰凉，她没有袜子，脚被冻成黑紫色，鞋孔里的湿气被炉子烘的蒸发出来，热气清晰可见，启平不着急将鞋垫放到鞋里，他先把鞋放在炉子旁边烤着，把宋芝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离火炉子更近一点，老板是个热心肠，忙着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煤，让火更旺一点，他看见宋芝湿掉的鞋，想了个办法，把坏了的自行车轮胎剪了几片，严丝合缝的钉在宋芝的棉鞋底下，做好既能防水，雪天脚底下也不滑，启平谢过老板，又掏了几分钱给老板，被老板婉拒，说是材料不值钱，看在宋芝的份上免费露个手艺，宋芝听了感激的连声道谢。
炉火很旺，宋芝的鞋不多会被烤干了，里面热热乎乎，脚也有了知觉，启平把鞋垫塞进去给宋芝穿上，两个人跟老板道别之后走了出来，雪依旧下着，路上的积雪已经漫过脚面，启平不放心让宋芝一个人回，于是准备和她一起，刚好自己也能回趟家。
夏东看着老爹怒气冲冲的出去，没一会儿又笑眯眯的回来，实在搞不懂中间出了些啥事，腆着脸问老夏头：“爹，你刚干嘛去了？”
“滚远点，你个瓷锤。”老夏头绽放的老脸瞬间绷了起来，严声厉色的吼道，夏东被这沙哑的吼声镇住了，他心底想着自己这回真的是把老头惹毛了，吓得摸上衣服，来不及穿便溜了出来。
夏东走在路上，一边踢着地上的雪，一边思索着他爹去干嘛了，外面雪下的很大，他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戴毡帽，光溜溜的脖子和脑袋暴露在风雪中，吹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想回去，怕再挨顿批，夏东手捅在袖口里，缩着头在风雪里走了会，他停了下来，干巴巴的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想找个去处，莫名的他想起了宋芝，现在去宋芝家转转倒也挺好，一想起宋芝的俏样，夏东的心热了起来，嘬了两下鼻涕，佝偻着身子朝宋芝家走去。
夏东进到宋芝家院里喊了两声，宋芝母亲应了句，他顺着声音进到窑里面，窑里只有宋芝母亲一人正在炕边坐着，夏东看到炕桌上有一杯冒着气的热水，迫不及待的抓在手里吹着喝了起来，水没想象中那么烫，温温的，但喝到肚子里还是觉得暖和不少，夏东一口气喝完以后，笑着问：“婶，宋芝呢？”
“早上去县里买药了，估计快回来了。”宋芝母亲接过夏东手里的杯子，重新倒了杯热水给他递过去，夏东接过杯子，两只手捧着来回摩挲。
“你回去跟你爹好好商量商量，订婚这事急不得，得挑个好日子，这月马上到头了，在下个月里面挑，挑好就过来。”宋芝母亲认真的对夏东说。
夏东摩挲水杯的手停了下，随后有些颤抖，不一会儿开水烫的剧烈痛感顺着他的手指传到脑中，他嗷的叫了声，把手里的杯子甩在地上，水撒了一地，但随即立马弯腰捡起杯子，交到宋芝母亲手里，激动的笑着说：“婶，我这就回去跟我爹商量，回头在跟您说。”说完也不顾宋芝母亲错愕的表情，乐呵的走了出去，夏东这才明白，老爹原来跑来宋芝家给他张罗订婚的事，夏东同时又在心里埋怨他爹，这么好的事竟然不告诉他。
启平和宋芝说笑着走到村口，前面不远就到家，两个人加快了步伐，离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宋芝看见夏东捅着袖口从院里冲了出来，她赶紧转身朝后走去，躲着夏东，启平没有看见夏东，他发觉宋芝突然转身朝后面走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喊着宋芝的名字，追了上去。夏东听到有人喊宋芝的名字，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启平和宋芝，心情顿时沉寂下来，犹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启平拉住宋芝问：“咋了？”
“夏东。”宋芝指了指身后。
启平转身看见夏东赶了过来，
“宋芝，你回来了，我还在担心你呢。”夏东走近笑着对宋芝说。
宋芝没有说话，夏东又笑着问启平：“启平，好长时间不见，今天放假？”
启平嗯了一声，回了句：“有事？”他实在不愿意搭理夏东，特别是听到夏东用亲昵的语气跟宋芝讲话。
夏东听到启平冷漠的语气，哈哈的笑了声：“没事没事，你下个月有时间没？”
“没时间。”启平回答说。
“唉，我还想着请你喝喜酒，那你忙，不耽误你，学业重要。”夏东一脸可惜的说。
“喝啥喜酒？”不等启平开口，宋芝在启平身后质问夏东。
“咱俩的啊！我爹和婶都同意了，下月订婚，现在就等着挑日子呢。”
“不可能，夏东，我不会和你订婚！”宋芝斩钉截铁的瞪着夏东说，随后愤愤的朝家里走去，想向母亲问清楚。
启平也跟着宋芝朝家里走去，等启平从身旁走过后，夏东笑着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此刻他心里怒火中烧，他就像一只雄狮被人抢了到嘴的猎物一般，自尊受到践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也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单纯就是为了刺激启平，从小到大，启平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时时刻刻渴望在某件事情上压启平一头，为自己和老爹出出这么些年积攒的怨气，现在他貌似找到了，那就是宋芝，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宋芝弄到手，想通一切后，夏东搓了搓冻僵的脸，朝家里走去，准备和他爹商量订婚的日期。
宋芝进了院门，不等进窑就大声喊着母亲，她又急又气，订婚的事母亲一点都没跟她打过招呼。宋芝母亲在窑里听见喊声，不由得心烦意乱，这么会功夫，家里吵吵闹闹进来出去好些人，扰的她头疼，她掀开门帘朝宋芝喊：“死女子，别咋咋呼呼的叫。”本来想训斥宋芝一顿，但看到宋芝身后的启平，宋芝母亲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妈，你是不是答应夏东下个月订婚？”宋芝站在窑门口哽咽的问道，她觉得很委屈，从小到大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可在这件事上，母亲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也太过强势，她觉得很寒心。
“奥，我正要跟你说呢，先进来，外面冷。”母亲掀着门帘招呼宋芝进屋。
“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宋芝用袖子抹了下眼泪，站在原地朝着母亲喊道。
宋芝话说的这么绝，让母亲觉得十分难堪，特别是还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彻底激怒了她，她使劲的拍了下大腿，指着宋芝瞠目说：“死女子，你再说一遍？”
启平看到气氛紧张，连忙走上前去稳住宋芝母亲的情绪，缓声说道：“婶，先别生气，有话咱好好说。”说完要搀着她的胳膊进屋，宋芝母亲猛地甩开启平的手，此时她正在气头上，觉得启平在说风凉话，看笑话，她斜着眼对启平说：“去，回家去，不关你事。”
启平还想安慰说些好话，宋芝母亲提高嗓门对启平吼道：“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回你家去！”
启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不至于生气，没办法，他走到宋芝跟前说：“跟你妈好好说，把事情说开，千万别吵架。”随后转身离去，宋芝追着启平跑了出来，哭着说：“启平哥，对不起。”
“对不起啥？哎呀，我没事，你赶快回去把你妈搀进屋，别站在外面，天冷，你也别哭了，好好说说话，没事的昂。”启平用手拍了拍宋芝的胳膊。
宋芝抬头看着启平宽慰的眼神，心放开了一些，啜泣着说：“那我晚点来找你。”
启平点点头，随后转身朝自己家走去。宋芝进了家门，母亲已经不在院里，宋芝也不想去窑里找，母亲对启平说的那话让她觉得不可理喻，叹了口气，宋芝走进自己的屋里，关上了门。
宋芝母亲瘫坐在炕边，眼泪从深陷的眼窝流出，顺着蜡黄的脸滴在裤腿上，手伸出不时抹着脸上的泪痕，她现在心乱如麻，盯着窑里漆黑昏暗的墙面，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想起了老宋，想起这个破烂的家，想起宋芝宋巧，再想起她自己，眼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涌出，她深吸口气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还是吭哧一声崩发了出来，身子瘫软的顺着炕边滑坐在地上，趴在炕边大哭起来。
天下父母谁不盼着自己的子女过得好，老夏头的逼迫让宋芝母亲感到危机，生怕人家变脸，丢了夏东这么好的女婿，要那样，宋芝的苦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她于心不忍啊！而现在，宋芝这边又不肯，她夹在中间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又幻想要是老宋活着该有多好，撑起一切，又或者自己的身子骨好着，女儿就不用遭这罪。
慢慢的，宋芝母亲的哭声小了些，渐渐变成抽泣，她把头从枕着的胳膊上抬起，眼睛周围瞬间明亮，幻想被这亮光冲散，现实又摆在眼前，她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支撑着自己重新坐到炕上，思索着干脆恶人做到底，狠下心来，先把宋芝的婚订了，其它的以后再说。
启平走在路上，他有些后怕，怕宋芝真和夏东订婚，最起码现在宋芝不喜欢夏东，想到宋芝不愿意的表情，启平脊背上发凉，心疼的不行，他想到另一种可能，等上完高中，自己就和宋芝结婚，找个教书的工作，踏踏实实的养活一家过好日子，想着这些美好的画面，启平心里痒痒的，同时又叹了口气，多少有些遗憾，自己的一生彻底被拴在这个小地方，脚底下的根扎的越来越深。
李来顺和王桂英看见启平站在窑门口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启平这时候回来，虽说县城离家不远，但启平一个多月没回家还是让老两口心里念叨，现在看见启平突然出现在眼前，惊喜全部涌在他们的脸上，启平看见父母亲切的笑容，愁绪被冲散，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聊了两句，天快黑了，王桂英忙着给启平去灶房做饭，李来顺把启平窑里的被褥拿过来铺在炕上，让启平晚上在这睡，启平那屋一个月没人住，炕也没烧，现在有点潮，晚上睡不了人。启平站在炕边对铺炕的李来顺说：“爸，我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李来顺用笤帚扫着褥子问。
“我……我想和宋芝订婚。”启平顺口气说道。
李来顺的动作停下，转过身看着启平，接着问：“宋芝咋说？”
“我不知道。”启平摇摇头，他不确定宋芝的想法。
“你先问清楚，反正我盼着你俩好。”李来顺说完回身继续扫褥子，铺好后给启平说：“你宋婶那边估计不好办，天好了我再过去探探。”启平点了点头，李来顺接着说：“炕刚烧的，热着呢，你赶紧上去暖暖脚，鞋都湿了。”听李来顺这么一说，启平这才发觉自己的鞋也湿了，脚趾头冻的有些疼，赶紧脱鞋上炕，把脚放在炕当中，炕烧的很烙，在这么冷的天舒服的很。
李来顺背着手走出来，去灶房找王桂英，进门坐在灶台旁往锅炉里添柴，跟王桂英说启平这个事，王桂英听后一脸欣喜，高兴的在案板前转来转去，找不见擀面杖，李来顺把放在灶台上的擀面杖递给她，气的骂她一顿：“瞎美啥？这事不简单，咱先不说宋芝愿不愿意，就她妈那关我感觉都悬？”
“咋说？”王桂英边擀面边看着李来顺问。
李来顺拍了拍手上的灰说：“老宋媳妇对老夏头的那个儿子满意着呢，嘴都合不拢，死心塌地的要把宋芝许给夏东，还有，早点说还行，现在人两家马上就要订婚，咱再插进去，村里人咋看？这不闹笑话呢么！”
“管他呢，谁爱笑让他笑去，这婚还没结呢么，给咱娃说咋啦？”王桂英把擀面杖扔在案板上说。
“你懂个逑？唉，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光会擀几个面。”李来顺站起来抄着手朝门外走去。
走到院里，看见宋芝从门外走了进来。
“叔”宋芝站在门外小声的叫了声李来顺。
“快进来，刚好，启平回来了。”李来顺招呼着宋芝进来。王桂英在灶房听见宋芝的声，急急忙忙跑出来跟宋芝搭话，俨然已经把宋芝当成自己的儿媳。
“回去做你的饭去！”李来顺不满的对王桂英吼道，王桂英缩回灶房，露出头对宋芝说道：“娃，待会别着急走，一块吃个饭。”说完美滋滋的回去继续做饭。
启平听见院里的动静，看见宋芝在院里，掀起被子从炕上跳下，穿好鞋奔了出来。他跑到宋芝跟前，碍于李来顺在，两个人想开口说话，害臊的张不开嘴，李来顺也看得出来，识趣的说：“你俩回屋去吧，我去灶房看看。”说完背着手又回了灶房，李来顺走后，启平招呼着宋芝回到窑里。
进了窑，启平倒了杯热茶送到宋芝手中，宋芝的眼圈红红的，启平问：“咋样？婶咋说？”
宋芝低头看着手里杯子上浮着的一层厚厚的茶叶没有说话，启平大概知道了，但他不是很在乎，现在他满脑子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郑重的对宋芝说：“宋芝，你抬头看着我，我跟你说件事。”
宋芝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启平，虽说启平事先准备好许多说辞，但和宋芝四目相对的那刻起，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些说辞被紧张的情绪在脑海里打乱，现在剩下的几个都刻入脑子，启平结结巴巴把它说了出来：“我想好一辈子……和你。”
宋芝没有明白启平说的什么意思，一脸茫然，但看到启平涨红的脸，她试着重新理解那句话的含义，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中，她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啊？启平看到宋芝莫名大笑，以为宋芝在嘲笑他，心里有些失落：“你不愿意吗？”
“愿意什么？启平哥，你再说一次。”宋芝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她认真的看着启平，确认心中的答案。
“你愿意跟我好一辈子么？”启平打起精神重新说了一遍。
这次真真确确的听清了，宋芝把手中的水缓慢的放在炕桌上，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以往都是她一个人孤军奋战，靠着对启平的爱这一精神支柱撑到现在，现在终于得到回应，她趴在桌上一边呜咽，一边不停的重复着：“我愿意，我愿意……”启平冲过去抱住宋芝，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泪水也噙满了他的双眼，他回想起小时候和宋芝的一幕幕，那种熟悉的温暖感又回来了。窗外雪还下着，两颗炽热的心从这冰天雪地里孵化，紧紧的靠在一起。
晚饭很丰盛，饭桌上除了过年能吃上的肉，家里头能做的菜都做了，王桂英典型的主妇人家，做饭手艺自然没得说，端上来便香飘四溢，吃饭时，王桂英一个劲的往宋芝碗里夹菜，弄得宋芝很不好意思，不停的偷瞄启平，自从两个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以后，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变了，启平和宋芝都很害臊，搭话反倒比以前更少，多的是之间的眼神交流。
感受到王桂英的热情，宋芝猛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出来时母亲还在窑里，现在不知道吃了没，宋巧估计也回来了，想到这些，宋芝坐不住，饭没吃完就辞别启平父母匆匆往家赶，启平在身边陪着，到家门口，宋芝让启平先回，她打算晚上和母亲好好谈谈，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母亲窑里的灯亮着，宋芝走进去，宋巧正帮着做饭，母亲看了一眼宋芝，继续着切案板上的咸菜，宋芝到灶台旁换下宋巧让她回屋写字，宋巧走后，窑里沉默许久。
“妈，对不起。”宋芝坐在灶台旁先开口说。
母亲没有说话，手上的刀一直切菜，撞的案板咚咚响。
“妈，我要跟启平哥结婚！”宋芝继续说道。
母亲切菜的刀顿了下，看着宋芝说：“你决定了？”
“嗯，启平哥刚跟我说好。”宋芝欣喜的说。
“可启平还在念书，要等两年，你……”
“我能等！”
宋芝母亲很忧虑，她觉得这样宋芝还要再受两年罪，但转念一想，启平确实比夏东强不少，有文化，有前途，高中出来就会给分配工作，关键宋芝还喜欢，宋芝现在脸上幸福的表情，从没有在跟宋芝提起夏东时出现过，等两年又如何？启平值得等。
“爱咋咋，你大了，我管不了你。”宋芝母亲装腔说道。
宋芝听到母亲松口，高兴的不知所措，等冷静下来后，宋芝突然想起夏东，她跟母亲商量：“妈，给夏东咋说？”
母亲也开始发愁：“我明天过去给说，夏东是个好娃娃，咱家欠人家太多。”
宋芝拦住母亲：“妈，你别去了，路不好走，我去找夏东，人情我会还他，你别担心。”
“那行，对了，你去千万别提你跟启平的事。”母亲语重心长的叮咛道。
“嗯。”宋芝点点头，锅里的水开了，宋芝跑去提水壶灌了两壶，然后往锅里撒了一把玉米渍渍，站在锅旁开始用勺搅，等汤熬好，叫宋巧过来，一家人围着木桌吃起来，宋芝其实不饿，她在启平家已经吃的七七八八，宋巧饿坏了，抓起馍馍也顾不上烫就往嘴里塞，今天饭比以往晚了好几个小时，下午的饭憋到晚上，肚子早就瘪了。
吃完饭安顿好，宋芝带着宋巧回屋，宋芝准备抱些秸秆烧炕，下午自己出去，炕应该还没烧，她取下炕口的木挡板，这时候宋巧站在门口问：“姐，你干嘛？”
“烧炕啊。”宋芝用烧火棍捅着炕里的灰说。
“我已经烧过了。”宋巧一脸骄傲的说。
宋芝听完有些惊讶，她看到了炕里的火星，又站起来摸了摸被窝，很烫，她欣喜的问：“你啥时候烧的？”
“刚刚你和妈做饭的时候。”宋巧手交叉在胸前，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但两个羊角辫和她这个姿势实在不配，宋芝被逗的开心，笑着夸赞了宋巧一番，收拾好关了门上炕。
躺在炕上，宋芝开始幻想和启平过日子的幸福情景，一想到她和启平面对面喝交杯酒的模样，宋芝羞的闭眼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再想到自己和启平会有一堆孩子，那就更臊的不行，从脸红到脖子，亢奋的不知所以，她伸出手隔着被子调皮的打了下宋巧的屁股，宋巧刚睡着，这一拍，拍的宋巧有点生气，嗔着喊了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