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顺的家在村子里的正中间,50年李来顺在部队上当兵,刚好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结束以后荣归故里,被分在村里当生产队队长,一直到去年,由于政策的逐渐开放,公社活动不像前些年那么积极热烈,他卸去了生产队队长的职务。在当生产队队长的这些年里,李来顺积累了不少的人气与名望,家里的光景也慢慢过的好了起来,现在在村里数一数二。他跟妻子王桂英53年通过媒人介绍结婚,第二年生下大儿子李军荣,再过了一年有了李启平,两个人虽然一路上磕磕绊绊,但生活还算美满。王桂英对李来顺的话言听计从,有时候李来顺特别喜欢王桂英的“贤惠”,但有时有些事需要和另一个人商量拿主意时,李来顺又嫌王桂英没有主见,为此他没少对王桂英发脾气,王桂英也只是沉默以对。
李来顺回到家里后,路过院里特意朝启平的窑门口望了一眼,发现启平的屋门开着,但人好像不在里边。他走进自己住的窑洞,桂英正在收拾家里人刚换下来的棉衣,准备过两天暖和了去村边上的小河里锤洗一下。李来顺靠过来指了指启平的房间,问:“人呢?饭吃了没有?”“晌午那会你前脚刚出去,刘宝就给启平捎了封说是县里来的信,启平看后吃了口饭就火急火燎的出去了,我问他干嘛去他也没说。”桂英叠着衣服说,“这小子,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等他回来得好好说说,到时候你别护着他。”说完李来顺就起身往启平的窑洞走去,他想看看刘宝给启平的是什么信。
李来顺来到启平的门前,门大开着,阳光透过门框照进窑里,把里边照的通亮。他先朝里边探头看了看,确认启平不在才跨过门槛入屋,屋子很小摆设简单,只有一张炕跟一个黑木柜,早上虽然走的匆忙但启平还是把棉被叠的整整齐齐,码在炕的角落。炕中间有张小炕桌,那是启平平时写字看书用的,桌子上的书很多,整整齐齐的摞成几摞。李来顺看到这些,心里的不满也消散很多,他转了一圈,发现屋里除了书桌上的书,没有什么像信的东西,他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上边都是些他不认识的字跟看不懂的图画,之后他又找了几本翻了翻,结果还是一样,这些书在他眼里只是一张张写满字的纸,至于里边什么内容,他不懂也不想懂。翻了几本之后,李来顺照原样把书仔细的摞了回去,仍不死心的在屋里找了几圈,实在没有找到什么信,他不禁泛起了嘀咕,最终他还是决定等启平回来后问问清楚。出门的时候李来顺摸了摸炕,觉得炕不是很热,就去后院抱了点玉米秸秆烧炕,烧完关上屋门,背着手朝自己屋子走去。
此时的李启平正走在去县城的土路上,他手里拿着晌午时候刘宝给的信,看看信上秀丽的字迹,他不禁觉得高兴,因为这封信来自他高中同班同学赵敏敏,信是昨天寄的,说是让他今天去县城帮赵敏敏一块整理学校图书馆的书。赵敏敏不仅是李启平高中的同班同学,她还是启平高中班主任的女儿。她比启平小两岁,在县城里长大,母亲之前从商,被批为走资派,之后一直被批斗,导致整日郁郁寡欢,最终在赵敏敏十五岁的时候离她而去。她父亲赵华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喜欢读书做研究,赵华和妻子分居多年,妻子从商的时候,他既没有反对,也不支持,在批斗会上,赵华没有因为压力而说过一句关于他妻子的话,为此赵华受到不少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而赵敏敏,虽说家里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但她天性活波,长的可爱小巧,家境好,也聪明伶俐,待谁都热情,代课老师们喜欢她,班上很多男女同学也喜欢和她交往,启平就是其中一个。他深深地被赵敏敏的气质吸引着,在他看来,赵敏敏身上有种惹人怜爱的娇小感,她不像大多数北方女子那样高挑,干练,相反她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小小的脸上两个酒窝特别明显,笑起来给人古灵精怪的感觉。说实话,启平很想和赵敏敏说话,但每次说的时候他又窘迫的不知道说些啥,脸红的急得直挠后脑勺,赵敏敏看到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老是就这样相识而笑,时间长了,启平和赵敏敏走的越来越近,不觉间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而赵敏敏的笑脸,在启平情窦初开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涟漪。晌午的太阳照着光秃秃的山口,黄土在太阳的照耀下映得更加金黄,干旱的气候让陕北大地连年降水很少,更别提冬天,每年冬天下雪的次数屈指可数,冬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干冷干冷的。去县城的路因为天干和踩踏,原本干裂的地皮被踩的又细又软,隐隐能反射出太阳光。李启平正快速的走在这细软的黄土上,黄土很厚,再加上他走的飞快,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就会溅起一层,溅到他的鞋面和裤腿上。此刻他的心里只想着早点赶到县里,顾不上掸去裤腿上的土,在他的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一路奔波,眼看着离学校越来越近,李启平惊讶的看见赵敏敏正坐在学校门口旁的石墩上,还没等他打招呼,赵敏敏转头看见了他,连忙起身走来。“启平,实在是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让你跑来帮我。”没等走近,赵敏敏满怀歉意的说了一句,启平摇头说:“没事,都是下坡路,不算什么,对了,书还没整理吧,我先帮你把书整理了,现在快下午了,得赶天黑前结束。”说完就要迈步往学校院里去,“你先别急,我昨天已经整理了,现在就剩一点,天黑前肯定能结束。”赵敏敏拽住启平说,她低头看见启平裤腿上沾满了土,黑裤腿都成了灰黄,她想弯腰给掸掉,刚拍一下,启平急忙后退躲开,伸手把她拦住说:“你别拍,土多的很,我自己来,你站远点,别给你沾到衣服上。”说完朝后走了几步开始拍身上的土,顿时尘土飞扬。赵敏敏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启平,短黑的头发前边被土染成灰白色,一边浓密的眉毛上也沾了点土,挺拔的鼻尖和棱角分明的脸上因为汗跟土的混合,留下几行淡淡的黑印。她从来没见过启平这个模样,觉的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羞愧,没等启平拍完土,赵敏敏就硬要拉着启平去她的房里打点水洗洗,启平拗不过,只好跟着她去了。
启平洗完后,赵敏敏领着启平前往图书馆理书处,理书处的位置在院里的一个小角落,和教师的宿舍挨着,房子很小,进去后除了放书的地方就剩容一个人来回走的过道,以前书都是杂乱的堆在桌上,没人整理。启平走进理书处,看见之前放书的桌子都换成了三四个木头做的书架,其中的两个架子上已经摆上了书。启平刚想说话,赵华从靠墙的一个书架后站了出来,他一只手拿个羊角锤,另一只手拿着几根木钉,启平赶忙说了声:“赵老师好,您也在这儿呢。”“好好,辛苦你了启平,放假了还让你往学校跑。”赵华回了句:“家里二老身体咋样,一切还好吧。”启平说:“好着呢,我爸妈还跟以前一样,身体硬朗。”“那就好,你功课呢,没落下吧?”赵华问,“没有,您放假前布置的任务我每天都做。”赵华听后欣慰的说:“做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困难吗,说说看,刚好可以趁着整理书的时间,我给你讲讲。”启平听了后把自己不懂的问题一个一个的说给赵华听,赵华也仔细的一个一个给启平讲,师生两人朋友似的,在这个小房子里边劳动边讨论。
赵华很喜欢李启平这个学生,在赵华看来,李启平学习认真,较劲,天赋也高,属于一点就通的那种,他从启平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喜欢读书,钻研,对知识有着无尽的痴迷,他也能看出启平心底还有另外的追求,这个生在黄土地上二十岁少年心里装的不仅仅是这陕北大地,还有更广袤的世界。
等忙完了已是傍晚时分,李启平婉拒了赵敏敏让他留下来吃饭的请求,急匆匆的走上回家的路。李启平很开心,不只是因为赵敏敏,还有赵华,今天赵华的心情特别好,跟他说了很多话,学习上的,生活上的,说了一大堆,让启平对赵华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以前他只觉得赵华为师学识渊博,一丝不苟,私下里只读圣贤书,现在想起赵华今天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又觉得赵华还挺风趣,他为赵敏敏能有这么优秀的父亲感到高兴。就这样想着,不觉间十几里的路快走完了,马上就要到村口,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前边就是村口,启平加快了脚步,前边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他寻声找了找,看到村口那边围了一群人,好多人的手里都举着火把,他估摸着应该是出事了,甩腿就往村口跑。等凑近看清后,启平心口一紧,一股子闷气憋在胸口,差点让他栽了下去,他拨开人群,冲上前把趴在老宋遗体上痛哭的宋芝扶起。
老宋本名宋福清,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家境贫寒,为人老实,勤快。他跟李来顺关系不错,两人认识三十多年,早年因为穷,老宋那时一直讨不到老婆,快三十了才跟现在的妻子结婚,等小女儿宋巧出生后妻子便患了病,不能干重活,所以每次生产队出工的时候,老宋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着实很辛苦。李来顺在当生产队队长的时候明里暗里帮了老宋不少忙,多给他算几个公分或者给他分好使一点的劳动工具,总之,老宋是个苦命人,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没钱供宋芝上学使他一直耿耿于怀,老让他觉得对不起宋芝,怪自己没本事,小女儿宋巧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宋巧把这个书念上,他不想两个娃儿像他一样没文化没出息,将来继续当个农民受苦,供宋巧读书,多多少少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好受一些。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而宋巧的学费一点着落也没有,老宋为这个愁的吃不下睡不着。
早上天还没亮,老宋便早早起来,他昨晚一宿没睡,心里想的都是怎样给宋巧凑这个学费,他在纠结要不要把队里分的那点粮食偷偷的拿去卖了换钱。老宋起来后穿上棉裤,披上棉袄,打开窑门朝院里走去,来到院里,他看了看宋芝和宋巧住的那个窑洞,窑门关着,里边也黑着,两个女娃还正睡着,他抬头又看了看天,庄稼人的习惯就是每天醒来先抬头看天,看看今天的天气怎么样,毕竟要靠天吃饭。
今天是个大晴天,天上点点繁星,看不见月亮。早上的五六点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老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裹紧棉袄,打开院里的木门,坐在门口的门槛上,他从裤腰后边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用烟斗从烟袋里勾了一勺烟叶,用手把烟叶压瓷实,划了根火柴点上,然后猛嘬了两口,旱烟的烈劲让老宋清醒了不少,也让他觉得暖和了一些。烟刚抽了两口,老宋听见路口有人哼着秦腔走了过来,天太黑他看不清是谁,等人走近后他才认出是村里老夏头的儿子夏东,他问了句:“娃,起这么早弄啥去呀?”夏东冷不丁的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他才注意到老宋正坐在门槛上抽着烟问他话呢,他有些生气的回了句:“这么早的不睡觉,坐在门口吓人,跟鬼一样闲的没事,我去山里的矿里,今儿矿里下矿缺人手。”老宋一听到这个话猛地从门槛上站起,也顾不得夏东的不满,连忙问了一句:“矿里?啥时候?要的人多不多?”“你这么激动的干嘛,我这才去看呢嘛,再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人家能要你?”夏东轻蔑的说,老宋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也没听出夏东语气里的不屑,心乱的回了句:“好,我知道了,娃,你快去吧。”说完把烟斗里没抽完的烟叶掸掉,别在腰后就赶紧回到院子里,看着老宋的背影,夏东小声地骂了句老东西后接着就继续赶路了。
回到窑里,老宋摸黑将油灯点亮,他推了推熟睡的妻子,妻子转过身问:“咋了,出啥事了?”“好事,娃的学费有着落了,矿里要人,我去看看。”老宋高兴的说,“真的假的?那太好了。”妻子一下子坐起来说:“那你啥时候去?”老宋说:“你别急,我现在去看看。”说完帮妻子把滑落的被子披在她身上,“那我现在做饭,你吃饱再去。”妻子说完就要起身下炕。老宋拦住妻子说:“不用,现在还早,我拿两个馍就行了,你别做了。”“那你去了小心点,不行就回来。”妻子攥着被角说,老宋说:“嗯,我知道,你不用操心。”说完到窑里边锅灶旁,揭开锅往怀里揣了两个黄面馍馍,盖上锅盖,走到灯旁把灯吹灭,顺手关了窑门。走到院里,老宋又往两个女娃住的窑洞看了一眼,窑洞的门依旧关着,里边也黑着,老宋想到宋巧马上就能上学了,心里一热脸上便布满了笑意,一声鸡鸣,打断了老宋的思绪,天快亮了,他赶忙紧了紧领口,拉上院门后往煤矿走去。
老宋赶到矿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矿里的院门还没打开,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乡里来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让老宋惊讶的是,他看见好几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
老宋瞅了半天,看见夏东在人群中正扯着脖子往院里看,老宋挤进人群,努力往夏东的那个方向挤。可是人太多了,老宋挤了半天,但还是和夏东隔着几米的距离,老宋开始喊了几声夏东的名字。夏东听见有人叫他,他找了发现是老宋喊他,不耐烦的把头扭过去继续朝看院里看。老宋觉得是夏东没看见他,于是继续往夏东的方位靠,等靠近了,老宋碰了碰夏东的胳膊问:“娃子,现在啥情况,招人啥时候开始?”“啥啥情况?你不会自己看?”夏东回头顶了一句,老宋看到夏东的脸色不好,讪讪的笑了一下,把目光望向了院里。
过了好一会儿,院里出来两三个矿工穿着的人,他们头上带个矿灯。其中的一个站上门前一米多高的石墩上,朝人群喊:“大家都知道,今天矿里招人,我现在强调一下,我们只要十个人,而且只要年轻的男的,其他的不要。”这句话一出,就好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人群中顿时噼里啪啦嘈杂了起来。有个靠前的老头问了一句:“师傅,你看我能行不?”“不要,只要年轻小伙。”矿头摆手说道。看到这个情形,人群中许多妇女,老人和小孩都骂骂咧咧的离去,只剩下些二三十岁的青年,这些人加起来人数大概有一百多,还是很多。
老宋此时犹如石雕一般呆站在人群中,他还没从矿头的话里回过神来,他的心很乱,脑子里想起宋芝那可怜的身影,想起宋巧那稚嫩的脸,想起出门前妻子那期盼的眼神,想起辛苦劳作的自己,想起这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黄土地,他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想抓住这根稻草。他缓缓的朝矿头走去,嘴里嘟啷着想要说的话,走进后还没等张口,就听见“不要不要,赶紧走。”矿头甚至都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老宋心里崩着的那股劲顿时就松懈了,他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眼睛因为土跟眼泪混合在一块感觉涩涩的,他揉了揉眼,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跌倒。
夏东已经被选中,现在正在排队登记,他看到老宋还没走,于是想挖苦他一下,他走到老宋身旁说:“人都招够了,你咋还不走呢?快回去吧,还能赶得上吃午饭。”老宋无心理他,看到老宋没有理他,夏东无趣的又排进队里,跟着队伍进了矿上的院里,门口的铁门再次关闭。门外还剩些和老宋一样没等到结果的人,不同的是,那些人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再后来,人群慢慢的散尽,最后只剩下老宋一个人呆站在铁门门口,终于他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晌午的太阳照在老宋的身上,温暖的阳光反而让他觉得刺眼,他开始咒骂老天待他不公,一想到他那两个可怜的女儿,他开始无所顾忌庄稼人的忌讳,痛恨老天让他的两个女儿受苦,埋怨老天爷闭着眼不显灵。
夏东进了院之后,矿头派人给他们每人发了把铁锹,让他们待会把从矿坑下面运上来的煤装车,十个人拿着自己的劳动工具到了指定地方后,开始等着开工。等了许久也没看见动静,这时,矿头赶了过来问:“矿下面缺人手,谁去?给的钱能多点,只要一个。”众人一听给的钱多,立马都喊着要去,矿头示意静下来后说:“去之前先填个责任书,万一出了事矿上不负责。”听到这句话后,众人都已经明白,这是个危险的活,随后面面相觑,都沉默了下来,毕竟钱再怎么也没命重要。夏东看到这个情形后,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他给矿头说:“领导,我这有个人,他可以去,就是年龄稍微大点,五十来岁,您看成吗?”矿头听了说:“没事,干的又不是啥技术活,下去帮着跑个腿就行,你去把人找回来。”“好嘞,您稍微等会,我现在叫去。”说完夏东就往矿院门口跑去。
老宋骂了一会后,他决定豁出去了,回去后等到晚上偷偷把队里给分的粮食卖点换钱,哪怕被抓住了坐牢,也要让宋巧把这个书念上。他揉了揉脸,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就要回家。“老宋,等等,先别走,你有钱挣了。”老宋听见身后有人这么喊,他回头一看,看见夏东站在门口招手让他过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句:“娃子,你说啥?”“缺个下矿的,你赶紧来,快点!”夏东喊了一句。老宋听完赶紧就往夏东跟前跑,差点摔倒,但他已经顾不得,他是真的感激夏东,跑到夏东面前一个劲的给他说谢谢。
矿头给老宋说完情况后,老宋迟疑了一下,但立马就答应下矿,他不识字,让夏东帮忙在责任书上签上他的名字,领了衣服和工具后,就准备下矿。老宋之前从来没有下过矿,坐着电梯看着头顶越来越小的矿口,下边也越来越黑,除了矿灯照着的地方外,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老宋开始觉得有些害怕,随后觉得头晕目眩,他把着电梯的栏杆,努力让自己站稳,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矿底。
煤矿前两天把一条矿道里的煤挖完,今天打算另开一条矿道。矿里的人请来爆破的工程师将计算好的炸药安置到爆炸点上,接上很长的引线准备起爆,老宋负责把十几米长的引线从爆炸点拽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接到起爆器上。干完这些,老宋跟着其它人一块,呆在安全的坑道看着工程师起爆。确定安全后,工程师按下了起爆器,但没有传来爆炸的响动。等了两三分钟后,依然没有动静,这时候就需要派个人过去看看情况,矿头问工程师:“啥情况,这咋没爆呢?是不是炸药出了问题,你过去看看。”工程师听了连忙摇头说:“不可能,我放的炸药绝对没有问题,是不是引线出了什么问题,刚才谁拉的引线?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看向了老宋,矿灯的光一下子都打在老宋的脸上,刺的老宋睁不开眼,急忙用手挡在眼前。这时候他听见矿头说:“你怎么拉的线?去,看看线哪里出问题了,快一点,我们在这等你。”老宋只好起身往爆炸点走去,一路上,老宋仔细的检查了引线,一直跟到爆炸点,他也没有发现哪里断了或者其它什么情况。他看了看炸药,也不懂炸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他准备退回去把里边情况给外边的人说说,刚退两步,石壁上炸药突然冒起烟来,老宋只觉得头皮发麻,踉跄地赶紧就往外跑,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爆炸声震耳欲聋,老宋被冲撞在几米外的墙壁上,失去了知觉。
宋芝跟李来顺道别后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用布缝着宋巧上学用的书包,宋巧不见踪影,可能是去玩了。宋芝问母亲:“妈,我爹还没回来?”母亲抬头说“没有,要是人家要的话,我估计你爹得到晚上才能回来。”“嗯,妈,那我去给你熬药,药都停了一个月,再拖下去,你身体会吃不消。”宋芝恳求的说,“行,你去吧,药省着点放,还能多吃几回。”母亲微笑着说,“我知道了,妈,那我去了。”说完宋芝就去柴房准备给母亲熬药,“要不要我把巧儿叫回来帮你?”母亲在屋里问,“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宋芝喊着回了一句。
到了傍晚,宋芝坐在自己的屋里缝着衣服,她不时的朝院门口张望,眼看天马上就黑了,她在想他爹怎么还不回来。从中午起,她老觉得烦闷的很,右眼皮一直跳,她以为是给母亲熬药的时候吸了太多药味,也没太注意。忽然她想起早上她爹走的时候只拿了两个馍,现在一定还饿着肚子,她就坐不住了。她放下手里的针线,取下门后面挂的提兜,跑到灶台旁边揭开锅盖取了四个黄面馍馍,然后用筷子往每个馍里夹了点翁里腌的咸菜,装进提兜准备给他爹送到煤矿上。
装好以后,她没有跟母亲和妹妹打招呼,拎着提兜出了门。走到村口,她看见一辆小货车开着灯从远处的拐角驶来,货车从她跟前经过的时候,她瞥见车厢里坐了四五个人,等到车过去之后,她开始继续赶路,走了没几步,货车突然响起了喇叭声,让宋芝心底一惊。她回头看去,货车已经停了下来,夏东从车厢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跑到她身边神色慌张的说了句:“宋芝,你爹出事了!”
这句话犹如旱雷一般打在宋芝的心上,她心口绞痛,全身颤抖,提兜从手里滑落,里边装的几个馍馍从提兜里掉出来滚了几圈,咸菜洒了一地,馍面上沾满了黄土。宋芝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死死的拽住夏东的衣领,颤抖的问了句:“人呢?”“车厢里。”夏东指了指车厢,宋芝看着前面黑沉沉的货车,她想赶紧走过去看看她爹,可是双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又很害怕看见他爹的样子,她迈不开腿,每挪动一步都让她痛苦万分。夏东感受到宋芝拽在他衣领上的手上的力道,他搀扶起宋芝,缓慢的朝车厢靠近。
老宋的遗体已经被人抬下车厢,平整的放在土地上。看着满脸是血,衣服破烂的父亲,宋芝含着泪趴在父亲身边,伸手为父亲把胸口崩开的纽扣系上,当手颤抖的伸到父亲的胸口上时,她感觉到父亲的衣服里揣着什么东西,取出来一看,是父亲早上走的时候揣的那两个黄面馍馍,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看着手里的馍馍,宋芝终于忍不住,趴在父亲的身上大哭了起来,哭声让原本就寒冷的夜晚,变得更加冰冷。
宋芝的哭声吸引了村里很多人,村口很多人纷纷点着火把去查看出了什么事情,看到眼前的悲剧后,不少人都开始为宋芝感到惋惜。李启平看着身旁痛哭的宋芝,他心里十分难受,他紧紧的攥住宋芝的手,不让她倒在地上,再看到躺在地上的老宋时,李启平的眼里也湿润了。太阳下山后,温暖的气温降的飞快,白天被晒的发热的黄土在气温的极速下降后,慢慢的浮起一层蒸汽,潮潮的,湿湿的,树枝和干枯的草枝上也慢慢的凝了一层霜。冷气让李启平打了个寒颤,他回神看着宋芝,宋芝身上的棉衣都短了一截,手腕和脚腕露在外面,她的手很冷,启平能摸到宋芝手上冬天冻的裂痕,他赶忙将上身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宋芝身上。宋芝感到一股暖流,也闻到一股熟悉又温暖的味道,看清身旁的人是启平后,她转过身扑在启平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老宋的妻子还在缝着宋巧的书包,她缝的很快,也很仔细,她想在老宋晚上回来前把书包缝好,给老宋一个惊喜,也想为宋巧上学的事情出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力。没生病以前,她没少对老宋发火,她总是嫌老宋穷,没本事,后悔自己嫁给了老宋,等到后来生病了,不能干重活,老宋白天出去干活,晚上还要回来照顾她和两个孩子,就算累成这样,老宋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怨言,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从那时起,她就死心塌地的爱着老宋,打算和老宋一块把日子过下去,并且过好。村头的哭声也引起了老宋妻子的注意,她没多想,继续缝着宋巧的书包,等时间长了,那哭声依然还在,老宋的妻子便有点烦躁,她朝宋芝的窑里喊了句:“宋芝,我听见好像有人哭呢,你出去看看出啥事了。”没有回答,她又叫了几声宋芝,传来了宋巧的声音:“妈,我姐不在屋。”听到宋巧的声后,老宋的妻子感到不对劲,她仔细的听了听那哭声,突然听出来那是宋芝的哭声,急得赶紧从炕上下来,连棉衣和鞋都来不急穿,朝门外跑去,她心里想着,宋芝肯定是受谁欺负了,不然不会这么哭,心里是又急又气。
远远的她就看见村口围了一大群人,她一边喊着宋芝的名字,一边着急的往那边跑。跑近后,她先看到的是趴在启平怀里痛哭的宋芝,再看到躺在地上的老宋,最后看到周围所有人一脸凝重的表情,一口鲜血从她的胸口涌了上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宋芝听到周围的人突然嘈杂了起来,模糊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又看见眼前好几个人冲过去抬起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所有的画面好像变慢了一样,耳朵里一直尖鸣,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慢慢的,她觉得一阵震动,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眼前也变得明亮,她看清启平一边摇晃着她,一边喊她的名字。
看到宋芝清醒过来后,启平松了口气,他告诉宋芝,宋婶晕倒了,情况紧急要送去医院,让她在这先等着,他叫人去家里喊他爹李来顺来帮忙,他先跟着货车把宋婶送往医院,让宋芝不要着急,随后就赶紧跳上货车开往县医院。启平走了后,众人帮宋芝把老宋的遗体一块抬着放到老宋住的窑洞里,现在这里只剩下宋巧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下的宋巧显得格外孤独,注定又是个难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