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处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佟雪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大口喘着气。
“采青!”待呼吸平复,她往外间唤道。
采青睡在外间床榻上守夜,佟雪等了一会儿,未听见动静,她便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声。
外间还是毫无反应。
“采青!”佟雪眉尖一凝,大声唤道。
“姑娘!奴婢在,奴婢在!”采青似被她的声音惊道,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匆忙披上外衫,提着夜灯走到里间。
佟雪想起方才那个梦,心里空落落得慌地厉害。
“我做了噩梦,睡不着,想去寻娘亲。”佟雪抬手揉了揉双眼,声音闷闷地说道。
采青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迷迷瞪瞪地道:“奴婢这就给您更衣。”
说着,将夜灯放在桌上,走到箱笼里去为佟雪寻衣衫。
佟雪瞧着采青这副模样,不由觉得甚是怪异。
待采青拿着衣裳走近,佟雪忽然记起哪里不对劲。
采青竟然忘了点灯!
“你昨日很晚才睡着么?”佟雪仰头看着她。
“啊?”采青目中透着一丝茫然。
“可你分明睡得极沉,我叫了三声方将你唤醒。”佟雪又兀自反驳道。
这话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采青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姑娘恕罪!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知为何今晚睡得尤其沉,且困倦地厉害!”采青两手抱着衣衫,对着床榻跪了下去。
采青是佟雪院子里的两个大丫头之一,寻常与采蓝轮流在外间榻上守夜。
作为守夜丫头,她原该注意着内室的一举一动,未曾发觉佟雪做了噩梦且被噩梦惊醒已是不该,被佟雪唤了三次方叫醒,则是大大的失职了。
“莫跪着了,快起身,服侍我穿衣吧!”佟雪心里的不安愈浓,声音也不由带上三分急躁。
“是!”采青忙起身,低头看一眼自己挑的衣裳,只恨不能拍自己两巴掌,又忙不迭跑去配了合适的衣裳给佟雪穿上。
待将佟雪穿戴整齐,采青转头发现桌上只燃着一盏夜灯,那脸也跟着一红。
她忙不迭过去点上灯,这才想起,天还没亮呢。
“姑娘?”采青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滴漏,四更天刚过,“您做了噩梦,奴婢陪着您便好,这个时候,只怕侯爷和夫人正在歇息.....”
“我就去旭日堂看看,不将爹娘吵醒便是,不去瞧瞧,我心里不安。”佟雪抬脚往屋外走去。
采青忙点了一个灯笼提着跟上。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夜虫的叫声似也消停了不少。
佟雪皱了皱眉,往院门口走去。
院门落了锁,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歪倒在门边,低着脑袋,鼾声打地正酣。
“张二家的,李婆子,快醒醒!”采青弯下腰,摇了摇二人的肩。
然而二人只管呼呼大睡,哪有半分要醒的模样。
采青无法,只得捏着二人的鼻子将二人唤醒。
“姑娘要去旭日堂一趟,快将门打开!”
两个婆子见了佟雪和采青,也是耸然一惊,忙不迭听了吩咐,掏出钥匙开门。
待打开了门,她们才记起来这院门既已落了锁,等闲是不能开的。
“老奴斗胆问一句,不知大姑娘这么晚去旭日堂所为何事?”嘴角尚流着哈达子印子的周二家的,挤着笑,神色谄媚地问道。
自陆氏有孕后,佟雪便帮着管家,早先还有宋妈妈在一旁帮着拿主意,现下府里除了人情往来,一应事宜,陆氏皆甩手交给佟雪,佟雪亦办得有模有样,是以府里这些奴仆见了她,神态愈发恭敬。
“我做了噩梦,想去寻母亲。”佟雪说着与方才一般的说辞。
守门的婆子一愣,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要如何回话。
“我去去便回,不会耽搁许久的。”佟雪见状,神情恳切道。
采青在佟雪身边服侍许久,知晓她做事自有分寸,便也在一旁帮腔,“二位嫂子瞧,这门都开了,还请您二位行个方便。”
“姑娘请!姑娘请!”这两人也是惯会察言观色的,忙不迭往退到两边,将路让开。
佟雪与采青对她们态度和善,她们自要给予更多的尊敬。
佟雪朝两个守门婆子点了点头,带着采青往旭日堂赶去。
一路遇见几队府里巡查的侍卫,那领队俱是识得佟雪的,也没为难,便让她畅通无阻地走到旭日堂。
到了旭日堂院门外,佟雪说了一箩筐好话,哄地两个守门婆子开了门。
佟雪到了旭日堂后,并未去卧房寻陆氏,而是带着采青,敲起安置佟霜的偏房的门。
“姑娘?”采青不解,佟雪不是来寻陆氏的么。
“我先瞧瞧妹妹,待母亲醒后,再去寻母亲。”佟雪回头解释道,抬手“咚咚咚”开始敲门。
待敲了三下,又等了一会儿,屋中无一丝响动传来。
“咚咚咚!”佟雪又用力敲了三下,面上的神情也跟着严峻起来。
“姑娘?”采青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不知是否受佟雪周身散发出的冷凝气息影响,她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姑娘怎生这个时候赶来了?”就在此时,听到小丫头禀告的宋妈妈顶着一头匆匆挽好的发髻赶过来了。
“我想妹妹了。”佟雪头也不回地答着,再次抬手,“咚咚咚”敲着门。
里面依旧没有一丝反应。
“妈妈,劳烦您替我寻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佟雪放下敲得发红的手,转身,神色凝重对宋妈妈道。
宋妈妈尚不知发生何事,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回妈妈,姑娘敲了三次门,里面没有一丝动静!”采青在一旁答道。
宋妈妈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我安排了灵芝和木芝守夜,怎会.....!”竟是连“老奴”都忘自称了,可见她心中乱地厉害。
“老奴这便寻人去!”宋妈妈也只慌乱了一瞬,便恢复如常,忙不迭去寻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
二人卯足了力气往屋门撞去,不曾想扑了个空,这门里只用一个方桌顶着,并未上闩!
佟雪夺了采青手里的灯笼,从两个粗实婆子身上跨过,抬脚往内室奔去。
“噗通!”灯笼跌倒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愣在了距离床榻一尺远的地方。
床上空荡荡的,竟是什么都没有!
天边一片鱼肚白正缓缓向四周扩散。
几粒星子伴着惨淡的月影,正顽强不屈地挂在东方的天际,与云层之下喷薄欲出的朝阳做最后的抗争。
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的房屋紧闭,守护着晨曦中最后一份宁静。
街道的背面阴暗的小巷,偏僻而不起眼的角落里,自紧闭的门扉间,不时传出一两声狗叫声。
躲过最后一阵狗叫后,李煜最终停下了步子。
他一手紧紧按着背上小姑娘的腿弯,一手捏着一只青灰小八哥的双爪,屈起一只膝盖顶住斑驳的土墙,以减轻身体所承受的重量。
他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整个人仿佛从滚烫的热水里滚了一圈儿回来,浑身上下忽忽冒着热气。
哪怕有阿布暗中协助,一路躲避各种视线,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从定远侯府偷偷运出来,并背着走了这么远的路,与他而言,亦是一个十分艰辛的任务。
他一路上仿佛一只受惊的小耗子,遇到任何风吹草动,就急忙将身影隐匿起来,因而原本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轻松走到的路程,硬是被他走了近两个时辰。
从这条狭窄的巷道穿进去,便是他们栖身的废弃屋子。
李煜这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待呼吸平稳,他将背上的小姑娘往上提了提,一鼓作气走进破旧的院子,穿过丛生的杂草,来到正屋。
“阿布?”正屋里没有点灯,侧屋里亦是漆黑的一片。
整个废弃的宅子便如无人居住一般。
然院子里那一块被他徒手拔掉野草,用脚踏平的土地,李煜是不会认错的。
他弯下腰,将小姑娘放到自己寻常睡觉的稻草堆上,又将小八哥放在小姑娘身旁,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侧屋门口,将手扒到门框上,只用半只脑袋往里面探了探。
“阿布?”他小声叫着。
侧屋里光线昏暗,只约莫瞧见一个佝偻的身影。
“回来啦!”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1。
李煜听了,心里一惊。
这些日子,他们与阿布都是以书信联系,不过半个月不见,为何阿布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要老上许多?
李煜心中生出一丝疑窦,待见了阿布整个人,他把右手握成拳塞进大张的嘴里,以阻止自己发出类似惊吓的尖叫声。
“吓到你了么?我现今的模样定像个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老怪物吧?”阿布难得和蔼了一把,满是褶子的脸上挂着笑意,然这样只会使得他整张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眼前的阿布,比之半个月前,老了一百岁不止。
现在的他头发全白,整个人瘦骨嶙峋,仿佛就是一层干皱的皮挂在一副骨架上面。
李煜用牙齿咬着手背上的肉,抬起左手用力摸了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阿布,你究竟把自己怎么了?”
“不许哭!流泪是懦夫才会做的事!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体内流着这世间最尊贵的血液,你要长成翱翔在天际的雄鹰,你只能流血,绝不可流泪!”
李煜用力点头,将右手从嘴里拿出,改为揉着眼睛。
这话,以往每次他哭泣时,阿妈都会说给他听。
而每当阿妈对他的哭声无计可施时,阿布便会亮出他的拳头。
因而自懂事后,李煜便聪明只选择阿布不在的时候哭。
自阿妈长睡不醒后,他便不曾哭过。
现在阿布也要离他而去么?
李煜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不怕状若鬼怪的阿布,只怕一眨眼,他便像阿妈一样,在他面前在不曾醒来。
阿布可没心思管他的凄惶心思,他自怀里掏出火折子划亮,点燃正屋里唯一一盏油灯,往稻草堆走去。
稻草堆上,五岁的佟霜神色安详地沉睡着,旁边是一只被堵住嘴,同样陷入沉睡的小八哥。
“孩子,你做得很好。”阿布回头对李煜笑了一下,“接下来,你去门口守着,待我叫你时,你再进来。”
李煜点点头。
他乖乖转过身,斜倚着门框,坐在门槛上。
身后,阿布手上摇着一个铃铛模样的东西,嘴里快速地念着热依族独有的咒语,他的周身弥漫着一股辛辣中渗着淡香的奇特气味,那是生长在北羌大地上的各种药草晒干碾成粉末,燃烧时所释放的味道。
而这气味,据闻有招魂之效。
李煜一晚未睡,加之累地厉害,在这独特的咒语与气味中,迷迷糊糊地靠着门框睡了过去。
“我不要回去!让我待在这个小姑娘体内!你看见了,那个女人很快就要死了,而后我就能取而代之了!我现在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别让我回去!”
“阿妈!”李煜被女子的惊叫声惊醒,急忙回过头,满是惊喜地看着正屋。
只一眼,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阿妈双眸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因为长时间未晒太阳的缘故,她四肢僵硬,面色惨白,周身仿似凝上了一层冰霜,就像死去多时一样。
“阿妈?”李煜讷讷地靠近。
“煜儿,快帮帮阿妈,快帮帮阿妈呀!”五岁的佟霜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神色狰狞地大叫着,她蜷缩着身子,却倔强地仰着头,面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似乎体内正在经受巨大的痛楚。
李煜这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将目光放在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佟霜身上。
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小姑娘,与娘亲联系在一起。
然而,阿布说过,阿妈的魂魄不知为何寄居到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而阿布要做的便是将阿妈的魂魄从小姑娘体内牵出,重新转回阿妈体内,但显然,阿妈并不愿回去。
“阿妈,你为何不愿回到自己身体里?你不要煜儿了么?”李煜蹲下身,抬起手,握着佟霜攒紧的双手。
“煜儿,你本不该是现在这样。”佟霜强咬着牙,伸出一只手,抚上李煜的脸庞,“只要阿妈占有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便会给你世间最荣耀的一切!你快阻止阿布!快!”
李煜尚来不及问要如何做,便见自佟霜嘴中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接着,她两眼一翻,蓦地晕了过去。
于此同时,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昏迷了数月的阿依图娜,那搭在胸前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忽然轻微地动了动。
“阿妈!”李煜激动地跑过去,握住了阿依图娜的双手。
然除了指尖微动的一瞬之外,阿依图娜并无其余动静,使得李煜忍不住怀疑,他方才是否是眼花。
“咳咳!我坚持不了许久了,公主,您真的不愿睁开双眼瞧瞧我么?”
阿布的双腿已失去行走的力气,他的腰弯地几乎要从中折断。
他身子匍匐在地,借助膝盖与双臂,一步一爬,缓慢来到阿依图娜的身边。
然而,这个他耗费毕生的精力,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唤醒的女子,她并不愿见到自己。
“你何必救我,我宁愿已经死去!”阿依图娜终于睁开双眼,目光冰冷,神情漠然。
“即便你果真附身于那个女人身上又如何?”阿布脸上的喜悦只维持了一瞬,他那苍老地几乎从地狱里传出的声音,冷冷在阿依图娜耳边用着羌族语言,急促说道,“这世间难还少了长相相似的女子么?他可爱上过其他人?”
几句话似乎耗尽阿布所有的力气,他双手趴在地上,吃力地喘着气。
八岁的李煜不太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然而他知晓阿妈醒了,因而他脸上带着笑,显得极高兴。
然而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阿妈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她忽地翻身从地上爬起,用两只苍白瘦削的手,用力掐住了阿布的脖子!
“你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便是为了将我重新唤回体内?可我不会感激你,永远不会!”她颤抖着双手,似乎想生生将阿布掐死。
“这些年,热依真不曾有任何一刻,期盼您的感激!”阿布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他那仿似即将从树干剥离的树皮般的脸上,已看不清任何一丝神情,然而李煜从他脸上蜷曲成一层又一层的褶皱中,判断出,他正在笑。
“阿妈,你快住手,阿布会被你给掐死的!”李煜见阿布眼球凸出,舌头伸出嘴外喘着粗气,忙伸手去拉阿依图娜的胳膊。
“可你期盼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给你!”阿妈果真松开了阿布的脖子,转身将李煜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不给便不给罢。”阿布微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说道:“这些年...能够陪伴在您身边...已是热依真此生...c此生最大的幸福。”
阿依图娜依旧紧紧搂着李煜呜呜哭着,直到身边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阿布!”李煜阿依图娜圈着,伸出的手凝在了半空,眼睁睁看着阿布宛如一截腐朽的木头跌落在地。
阿依图娜从李煜肩上抬起头时,便见热依真浑身蜷曲地倒在地上,脸朝着她的方向,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一如多年前那般,温柔眷念,缱绻多情。
李煜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布,忽然觉得鼻子一酸,“阿妈,阿布是不是死了?”
热依图娜似被这句话刺激到,她发了疯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阿布身边,蹲下身将他抱进怀里。
怀里的人苍老干瘦地厉害,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李煜也跟着过来,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放在阿布的鼻翼处。
“阿布死了。”没能探到鼻息,他低声,神色哀伤地道。
“呜呜!”阿妈抱着阿布哭地撕心裂肺,李煜只觉得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着,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揉了揉眼,挽着阿妈的胳膊,用瘦弱的双臂将她圈进怀里,沉默地用右手轻柔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阿妈的背。
阿布不在了,这世间便只剩他和阿妈相依为命了。
他是男子汉,要肩负起照顾阿妈的责任。
八岁的李煜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道。
“九哥!(绣绣!)”就在此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忽然从屋外传来。
隔着一院子半人高的杂草,李煜一眼便瞧见一个和阿妈一样高鼻深目的美人,以及美人身后,几乎与草色融为一体神情焦虑的佟雪。
佟雪仗着身子娇小,疾步越过前方的美人,灵巧地穿过杂草,迈进门槛,奔到昏倒在稻草堆上的佟霜身边。
“绣绣!”佟雪将佟霜从稻草堆里扶起来,抱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见她只是晕了过去,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李煜收回视线,改为仰望着疾步走近的高鼻深目美人。
“阿妈。”他忍不住扯了扯阿依图娜的胳膊。
“九哥!”美人说着北羌语,眸中滚下两行热泪,将手抚上阿布的脸颊。
“阿满终究来晚了一步。”李煜听着美人说着北羌语,忍不住又扯了扯阿妈的胳膊。
阿妈将满腔的痛楚哭出来后,这才将头抬起,泪眼迷蒙中,看见一个美貌女子跪坐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猛地将头撇向一边。
那原本正在哭泣的美人,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泪痕,然而,她看着阿依图娜的目光甚是怨毒,“北羌最美丽的图娜公主,多年不见,您为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美人用北羌语,极尽嘲讽地问道。
阿依图娜将阿布放到地上,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擦着面上的泪,“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公主。”她用北羌语,语速极快地回到。
“哦,原来您已落魄到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认的地步么!瞧瞧,我可怜的九哥!这些年心心念念爱慕的,竟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美人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快,以至于李煜有些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你不远千里从北羌南下大岳,甚至将亲生兄长的死置之一旁,便是为了用言语挤兑我?”阿依图娜忍不住冷笑。
“九哥已死,我既来晚了,做什么都已无用了。”美人神色哀伤地说着,目光复变得刻薄怨毒起来,“他为你而死,难道你不该为他陪葬么?我会为你们寻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
不知道是电脑的问题,还是网站出故障,连续两天都花了将近半小时才登上后台。
然而,对八岁的李煜来说,阿妈失而复得不过短短一刻,他又怎能眼睁睁瞧着阿妈再次死在他面前!
因而,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般,想也不想便挺起胸膛挡在了阿妈面前。
高鼻深目的美人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脸上纵横交叉着两道伤疤,额头还裂开一个口子,瞧着甚是单薄瘦小的男孩儿。
“阿依图娜,你可真没用,养个孩子也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美人眸中带着轻蔑的光,轻笑着说道。
阿依图娜抿着唇,面无表情地与美人对视,初见时的尴尬已退得干干净净。
“多留你一刻也不是不可以。”美人忽然低下头轻笑起来,那一刹那的美丽,足以使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黯然失色。
阿依图娜似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转头向佟雪姊妹望去。
佟雪既已寻到此处,佟靖玄夫妇抵达此处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本该在九年前便已死去,即使被认出来也无所谓,但煜儿...他的煜儿还未长成顶天立地足以与那个男人抗衡的男子汉,若就此被抓了回去,以那人无情的个性,只怕连见都不屑于见她一面,便会下令将她们母子全部处死!
若煜儿就这般死了,她这一生所背负的委屈又该如何弥补?
那个男人再不会想起他,她与那些被他轻易打发掉的,为了发泄一时欲`望而享用的分位低下的女子,又有何区别?
若果真如此,她阿依图娜的一生,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足以被世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拿来不断提起,以警惕后人,不要做个痴心妄想,蛇蝎心肠的女人!
阿依图娜想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可以死在此处,但煜儿绝不可以!
他要带着她的期盼好生活着,帮她实现她未竟的愿望!
“你可以杀我,但煜儿是无辜的,你得放她走!”阿依图娜伸手牵住李煜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后,用北羌语快速说道。
“你已不是高贵无双的公主,无权命令于我!”美人含笑看着阿依图娜,那般轻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颗卑微的尘埃。
但,明明,阿依图娜,曾是北羌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最美丽高贵,端庄大方的女人!
“你是巫女,当知晓煜儿的命格,而巫女最忌讳地便是轻易修改一个人的命格,否则天神带来的惩罚,你承担不起!”阿依图娜高傲地仰着头,她容颜依旧苍白虚弱,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衬托地对面的美人儿仿似虚张声势。
“阿依图娜,我真讨厌你这故作矜贵的模样!”美人儿看似嘲弄地说道。
阿依图娜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其实你不过是嫉妒罢了!”
草原上所有的少女,都曾深深地嫉妒着阿依图娜。
”嫉妒你!别痴心妄想了!”美人怒目圆睁,气急败坏地说道。
阿依图娜却只是轻笑一声,拉起李煜的手,转身便往院外走。
“我会回来,你不用跟着!”丢下这句话,她脚步极快地穿过半人高的杂草,很快就出了院子,拐向一条偏僻的小道。
“阿妈,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李煜忽然被阿妈大力拉着往前走,不由疑惑问道。
“煜儿,接下来阿妈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阿依图娜低下头,神情郑重地说道。
“脸上的面具,不能连着戴三天,一定要及时取下来透气,否则整张脸可就真得毁了。我阿依图娜的儿子,可以挨打受骂忍饥挨饿,但一定不能毁了这张脸,明白么?”
李煜点点头。
自小他便一直带着面具,因为阿布说他的脸会引起麻烦。
“出了这条巷子,你便去大佛寺,想法子在寺里寻个活计谋生,但不可剃了头发当和尚!”
“嗯,儿记住了。”李煜点点头。
“莫要忘了每日用阿布教你的法子强身健体。”
李煜乖巧地应好。
阿依图娜又将他日后的该走的路,仔细筹划着说给他听。
李煜渐渐意识到不对劲,“阿妈,你不要煜儿了么?”
阿依图娜蹲下身子,抬手轻柔地摸着李煜的脸颊,“阿妈怎会不要你,只是阿妈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了。”
说完,她指向已升至高空的太阳。
“煜儿可还记得,夜晚到来时,此处是什么?”
李煜点头,“是北极星。”北羌族人心目中的天堂,死后将会去往的地方。
“阿布为救阿妈而死,阿妈得带着他去北极星。待你与你父亲相认,百年之后,再来与阿妈相聚,好么?”
听到“父亲”这个词,李煜撅起嘴,眸中闪着愤怒的光。
“我没有父亲!”他恨恨说道,“他不认我,不配做我的父亲!”
“他不认你,是你还不够强大,等你哪一天凭借自己的能力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时,他一定会认你的!”阿依图娜握着儿子的双手,神色郑重地说道。
“可我不想认他。”李煜低下了头,神情沮丧。
“不!你必须要让他认你,不然阿妈死不瞑目!”阿依图娜忽然神色激动地说道。
“阿妈!”李煜被阿妈眸中的神色吓到。
“答应我!”阿依图娜将儿子揽进怀里,用力抱住,“这是母亲的夙愿,一定要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好么?”
李煜抽了抽鼻子,“好。”
“不许哭!”
“好。”依旧带着哭腔。
“好孩子。”阿依图娜捧着李煜的脸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站直身子,看着他,“去吧,让阿妈看着你离开。”
李煜倔强地抿着唇,用一副受伤的眼看着阿妈许久,不曾挪开步子。
“你若不走,哪怕功成名就的那一日,也再见不到阿妈!还不走!”热依图那突然厉声对他吼道。
“我走!我走便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李煜转过身,大哭着往前奔去。
热依图娜“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天旋地转间,整个人猝然倒在地上。
她趴在肮脏的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从地上爬起,撑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高鼻深目的美人冷眼看着她动作,待她直起腰,背起佟霜抬步欲走,方嗤笑一声道:“自以为是的小丫头,你可想过,为何那个女人已经醒来,而你的妹妹仍旧昏迷不醒?”
佟雪皱眉看着这个怪异的美人,心想她约莫就是舅舅口中提起过的那位“巫医”。
发觉佟霜不见后,佟靖玄立刻派暗卫于京城四门处把守,确保佟霜不被带出京城。
而后亲自带人在盛京城私下找寻起来。
佟雪随即则发觉小乞丐和小八哥也不见了。
她立刻告知佟靖玄,带着采青、采蓝寻到西市,不曾想竟遇到这位北羌巫女,且,显然她也正在寻着什么人。
那北羌巫女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时间紧急,快随我来!”
佟雪竟果真信了她,抛下采青、采蓝,独自一人跟着这巫女在偏僻的小巷里七绕八拐,最终来到这出废弃的民宅。
绣绣果真在此处!
佟雪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因而并未意识到这巫女与屋中另一个女子的对话,她瞧见了那个小乞丐,只是,暂时没有精力搭理他。
而待她分出心神打量周围的一切时,小乞丐已经被一个同样高鼻深目,头发卷曲,面色虽有些苍白,却生得极为美丽的女子带走了。
走了也好,至少这样,佟雪就不用追究小乞丐究竟与佟霜失踪有着多大的干系了,虽然结果显而易见。
见佟雪果真愣在了当地,北羌巫女脸上笑意愈深。
佟雪觉得巫女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眼,不由低头瞧了眼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老人,“姑娘方才似乎还哭得极为伤心,死去的这位老者,想必是姑娘极为重要的人吧?”
巫女脸上的笑意果真一僵,随即笑得愈发灿烂。“果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丫头。他是我的九哥,我此次南下寻找的人。”
巫女解释完,目光熠熠地盯着佟雪:“大岳的姑娘都是你这种性格么?难怪图娜会输给你娘亲!”
佟雪有些不明白这她话里的意思,更不明白为何一个死了兄长的女子,不抱着死者哭地死去活来,反而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打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当然她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喜欢打破沙罐问到底。
眼下她最关心的显然是佟霜为何昏迷不醒。
“不知巫医大人是否知晓舍妹为何昏迷不醒?”
美人捂嘴轻笑,“我喜欢你这张能屈能伸的小嘴。”
佟雪将面上的恭敬神色收起,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哎!”巫女急忙上前一步,挡在佟雪面前,“没耐心的小丫头,我自然有法子,不过此处不方便。”
佟雪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者。“或许,你得寻副棺材,将这位老者收殓?”
“什么老者不老者!”巫女撅着嘴道,一副少女天真烂漫的模样:“我九哥三十又三,一点儿都不老!”
佟雪“嗯”了一声,“可要我为姑娘寻副棺材?”
美人摇了摇头,“既然九哥已死,我自要为他了了平生夙愿,才好将他下葬。”她目光望向院外,忽然勾唇笑道,“算你言而有信!”
佟雪随着她的目光向门外看去,便见一穿着一身落魄灰衫的女子,从光影斑驳间走来。
她的肌肤被明亮的时光晒地几近透明,显得她那双轮廓深邃,带着勾人媚意的双眸愈发迷人。
她鼻梁高挺,水色双唇几乎与日光融为一体,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她整个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娇弱之美。
佟雪前世今生从未见过将魅惑与柔美两种气质浑然揉为一身的女子。
“真是个美人儿!”她忍不住在心中啧啧称叹。
“美吧?”似看穿她的心思般,倚着门框的巫女目光讥诮地问道。
佟雪收回目光,“嗯,美。”
她可没忘,这女子在占着绣绣身子时,险些一把火将她烧死!
阿依娜缓缓走近,见佟雪在,显然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便面色恢复如常。
“早先是我不对,对不住了。”或许是因为对生已不抱希望,她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的平和。
看透生死,超然物外般的那种平和。
佟雪抿了抿唇,垂下了双眸。
“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阿依娜说这话,从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抬手抹掉,含笑对巫女道:“阿满,动手吧。”
“别叫地那么亲热,我们可是一点儿干系也没有。”热依满嘟囔了一句,转头对佟雪道:“小姑娘,闭上眼睛,我保证接下来的场景,你一点儿都不愿意看到。”
“我去院外等姑娘。”佟雪说着,抬步往院子里走。
“阿锦!阿锦!”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模糊的呼喊声。
是爹和娘!
“爹!娘亲!我在这儿!”佟雪抱着佟霜,加快脚步往院门处走。
“阿锦!”佟靖玄抢先踏进破败的院门槛,疾步奔到佟雪姊妹面前。
“下次可莫那么冲动了!”他从佟雪背上接过佟霜,单手抱住,另一只手伸出来,递到佟雪面前。
佟雪看着父亲骨节分明的大手,愣了一瞬,方伸出自己的,放进他手里。
佟靖玄一手抱着佟霜,一手牵着佟雪,转身往院外走。
“阿锦!绣绣!”没走两步,便遇见脚步匆忙的娘亲,若不是被外祖母拉着一只胳膊,只怕娘亲就要跑起来了。
“你慢点儿,当心肚中的孩子。”外祖母那么一个性子急的人,此刻劝起母亲来,那面上的神色紧张又关切。
母亲和外祖母的后面跟着舅舅和何永婵,竟是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处。
“阿锦,引你来此处的那位巫女现在何处?”陆归朔见佟雪安然无恙,佟霜也顺利找回,不由出声问道。
佟雪指了指身后,“在屋子里。”
“如此,我们得好生给人家道上一声谢便是。”外祖母扶着母亲说道。
佟靖玄也跟着点了点头。
于是佟雪由父亲牵着,转身往里面走。
热依满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因而她并未急着对阿依图娜动手,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一场盼望许久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