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风吹窗扇,微雨打棂。
九种胭脂,十余水粉,心颜难画。
无人解,浓妆意,却道怀春。
怎知,欢颜之后是愁容。
一封封信笺铺开,便是一份份开怀。
最后一封,春分日后,从此了无音讯。
世人皆知,骏国长公主得了一种怪病,嫁不出去的病。
蜻蜓立荷之年,便有无数求婚者接踵而至。
有豪商巨贾之子、名门望族之后,甚至圣域的天潢贵胄,其中不乏俊颜美容,翩翩少年,文武全才。
可骏王一概不见、不理、不回。
眼看蹉跎韶华,一晃长公主已年逾二十一。
长公主是骏王唯一的嫡女,溺爱非常,除了内宫近侍,很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人丑多作怪、疼溺不愿嫁、病在闺中不自理,一时间风言风语不断。
秋画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长公主长得有多好看,她清楚的知道。
虽不知圣域圣皇凌霄阁内的三千佳丽是何等国色天香,但知这骏王宫府上下千余贵妇妃嫔,却无一人能与长公主争辉。
便是月宫之主临凡,织云仙子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要说有病,这倒不虚。
长公主的确有病,每月十五月圆夜都会望空发呆,寒暑不断,风雨无阻。
长空中一鹤远来,窈窕而舞。
有老宫女说,鹤,便是长公主的心上人。
这习惯从秋画刚被拔擢做长公主侍婢,进了这扶摇宫开始便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鹤是长公主十岁那年来的扶摇宫。这鹤也有灵性,每月就在扶摇宫里待一天,十五日夜来,十六日夜走。”长公主的奶妈李娘如是说。
说来也怪,今年春分日后第一个圆月夜,鹤只在空中旋舞半晌,未落扶摇宫,便离开。
从此长公主真的病了。
茶不思,饭不想,夜画浓妆,泪洗素面,渐渐消瘦了下去。
可是面对长公主的病,骏王却一反宠溺的旧态,也不问候,也不送医。只是到了今年夏至日才提出宫里演一场巫戏,替长公主驱邪。
这场巫戏,邀请了所有骏国的达官贵人,圣朝的特使还有各封国在骏国的使节。
因为早就传出长公主也会出席观看,所以众人很是期待这位骏王的病公主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丑陋不堪。
骏王宫长乐大殿前的广场上彩旗招展,鼓乐飘飘。虽然离巫戏上演还有半个时辰,但是来宾却早已座无虚席。
骏王宫大总管青义特地加强了长乐大殿前的守卫,宫里十有八九的侍卫都被调去大殿前的广场。
“主子啊!今天你可得吃点东西了。要不然让那些达官贵人们看了你的笑话。”秋画端着公主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果子,嘴里念叨着走进了扶摇宫内廷。
“主子!”
内廷的寝房内空无一人。
应该是在书房吧!秋画随即穿过走廊,来到书房,书房对着青竹的窗开着,依然空无一人。
“主子!”秋画心里一慌,在扶摇宫内廷里大声叫喊。
扶摇宫内廷里所剩十余太监侍卫瞬间被召集起来。
“你们有谁看见主子出扶摇宫吗?”秋画着急的问道。
“我们一直在宫门口守卫,未见公主出去啊!”
“完了!主子没了。”秋画失神间摔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骏王宫大总管青义闻讯带领大批侍卫赶至扶摇宫。
青义遍查内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发现长公主的奶妈李娘也不见了踪影。心中更是焦急。
直到在内廷书房的书桌前,看到长公主亲笔所写的字,这才长出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
只见青红笺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父王,勿念!”
“封锁消息!把秋画抓起来!”青义下完指令,便又匆匆赶去报告骏王。
长乐殿前广场上,宾客们正在等待骏王和长公主驾临,丝毫不知骏王宫扶摇宫内发生的事。
“王,请治罪!”
长公主是骏王最宠爱的公主,如今在自己眼皮下出走,青义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起来吧!不怪你。是我要你把宫内守卫调去长乐殿的。”听完青义的报告,骏王平静如昔。
青义大为不解。
“王!现在是不是下令停止巫戏,派所有侍卫去寻找长公主下落?”
“公主出走,若被圣朝使者和各国使节知道,这便是我骏国的大耻。抓捕扶摇宫内所有太监、侍从、宫女,归宗人府永久禁足。封锁消息,巫戏照旧。”骏王边说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装。
“可是,王!”青义越发不解。
“对了,命十三带领暗林卫出宫探查长公主下落,发现公主行踪,及时来报。切记不可惊扰,暗中保护,直至公主回宫便可。”骏王摆了摆手,示意青义退下。
“王,要不我去吧。十三毕竟只是宫内第二高手。”
“青义!你不是一个骄狂的人。”骏王说完,面露不喜。
“是!臣告退。”青义惊吓万分,赶忙退下。
骏王的种种表现,让长期深处禁宫的青义感觉这是一潭很深的水,深到任何好奇心都会致人死地。
于是他按照骏王的命令迅速吩咐了下去。
“王,长公主出走,您真的不着急吗?”
青义刚退出长乐殿,一名伶人装扮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阴阳怪气的跟骏王说道。
“知女莫若父。时局有变,她任性妄为却为我解了一局死棋。不如任她去之。”
“王,长公主无意间的妄为确实破了将死之局,可是困水之龙也许不如虾米。再说,俗世凶险,只凭十三,万一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
“博弈者需有豪赌之心。你知道青义从来都不是宫内第一高手。”
“臣也不是。您的袖袍褶了。”伶人捂嘴笑着,替骏王整了整衣袖。
骏王走出长乐殿,巫戏开演。
宾客们再三环顾,没有发现长公主的身影,略有些遗憾,看来长公主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李娘,憋死我了,现在能出去了吗?”
“外面已有一个时辰没有动静了,算时间巫戏也开演了半个时辰。现在出去应该没事。”
扶摇宫内廷寝房内的公主凤床下骨碌碌爬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李娘,你咋知道青义不会搜查床底下?”
“青义那个榆木脑袋,再怎么大胆都不会想到以公主你尊贵的身份会藏到床底下。”
“李娘,父王会不会把扶摇宫团团包围起来?”
“不会。王上一定不会声张,现在应该已经派出侍卫出宫找你去了。巫戏开演,正是宫内守卫最薄弱之时。”
“李娘,那咱们马上出宫吧!”
“只是,公主。”
“只是什么?”
“你万金之躯,从未踏足尘世,自难想到此行艰苦,真的值得吗?”
“值得!”
“好!我们出宫,但公主要与奴婢约法三章。”
“你说,李娘。”
“一、出宫后,咱们一定要男装而行。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身份。二、凡事要听奴婢的话。三、一年为期,一年内如果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就回宫。”
“我都答应你。”
骏王宫西门的老宫人正在打哈欠,突然两道黑色身影一闪,越墙而过。老宫人揉了揉眼,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巫戏已经进行到了结尾部分,骏王举杯笑着向各位宾客敬酒。一名太监匆匆走到骏王身后,耳语半晌。骏王面不改色,笑着点了点头。
虞城是骏国的国都。
酉时末,城门将闭,自东方远来一支商队。
整支商队只有两人,风尘仆仆,劳累异常。
跛着脚的骆驼,皮毛上沾着干去的血迹。
看情形必是遇了马匪洗劫。
远来行商的规矩,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
城门守卫拿过城门税,又收起过关黑金,摇头叹息。
十一年前,崇盛曾来过虞城。
那一年崇盛九岁。
当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已经作故的单荣。
对比今昔往事,古城未改,月明未黯,
只是境遇有异,不免物是人非。
虞城是东方诸封国去圣域必经之商埠名城,八角之型,城开十六门,白虎江穿城而过,分南北城,中央为骏王宫。
南城为商市,异常繁荣,尤其是入夜时分,灯火如昼,车来人往,贸物琳琅,珍馐满目,不管华店或是陋摊,人潮涌动,叫卖声不绝于耳。
北城却不同。
黄昏之后,炊烟散尽,再无烟火之光。
漫步北城之街总能听见叹气唉声,只是皆细若蚊吟。
劳苦贫弱,日夕不饱,苦至深者则无声。
南城的月照不出北城的影。
北城的风吹不过南城的津。
北城有一座九层千年佛塔,名为不度浮屠。
世人皆悔,不度何人?
恶不度?伪不度?
或是贫不度?弱不度?
千年前,造浮屠,立下不世善果老僧已化为尘埃。
再无人能解不度之意。
不度浮屠是中土东部最负盛名的名胜。
无神的时代,出名自然并非其的信仰,而是浮屠本身。
十八丈的高塔,二九之数,数数不尽。
所谓地狱凄苦分十八,天堂有级亦十八。
塔有九层,八角玲珑,琉璃锻造,每角皆有尺余铜铃,铜铃状奇,顶部为碗状之皿,名将精工,珍惜异常。
每入夏,风向转南,风曳铜铃,天籁生,十里可闻。
入冬,若逢落雪,则雪入铜铃顶部之皿承重,纵大风铜铃不动,万籁俱寂,此为无声。
有善音律者,辨析其声,夏音不同于春曲,朝歌不同于晚钟,文人骚客皆以之为大雅之乐。
崇盛和枯荣两人在南城一间旧客栈住下,安顿好骆驼马匹,收拾好细软财物,崇盛独自走出客栈。
枯荣看得出崇盛只是文弱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出于安全,枯荣本想跟随,但崇盛说只想一个人。
月高挂银河,不度塔上早已掌灯,明灯远耀,铃声洗尘。
崇盛缓步行过熙熙攘攘的南城老街,看着江畔花市灯海,江上游船画舫络绎,轻歌盈舞翩翩,江风习习,酒香随风沁鼻,微醺惬意。
纵是好景万千,崇盛的心却如坠石入海。
家国已旧、亲人叛离、恋人无踪。
祸福旦夕,生死不保,更何谈青云壮志。
单烬的出现是阴雨绵绵的天际透出的第一丝微弱的光。
单烬的勇武自不必说,单烬的忠义也无需质疑,只是世事无常,八年后单烬的重新追随是否带着其他目的?
看惯了反目背离,尝遍了人世冷暖,受尽了世态炎凉,即便还年轻,心也会老。
既然一切不可知,万事不能掌握,那么不如顺其自然,就如这清风,虽不懂音律,却也无意间奏出最美的天籁。
不知不觉间,崇盛已经走到了不度塔下。
守塔老僧正在为长明灯添香油,灯光摇曳。
“大师,我看你添了不少香油,可这灯为何还是如此暗淡?”
“油芯老了,再多的油也不会有明光。少年快上塔吧,迟了这灯便灭了。”
旋转的塔梯,昏暗的灯光,明灭间是造像阴冷的面,崇盛只觉有些目眩神迷。
塔顶明灯数盏,伫立一尊佛像,佛像前空无一物。
凭栏而望,整个虞城尽收眼底。
一江之隔,长桥飞度,南城的浮华,北城的凄冷,道尽人间百态。
塔顶而观,高悬月不过咫尺,伸手可握,月尖刺目。
虽是炎夏,可夜风阵阵,还是有些凉意。
这寒意令人清醒,原本灯火阑珊俗世人,此刻却成了寒夜古塔旁观客。
八角铜铃随风而舞,阵阵天籁回荡天际,那乐音如梵音佛语般深邃,如恋人耳语般温润,如山的松涛,如海的波澜,如大地的震颤,如天雷的咆哮。
百种情绪,千种情愫,一次次令人迷痴入幻,可那炎夏凉风却一次次将人拉回现实。
这便是中土著名的“夏夜铜铃佛音声,入梦之人幻亦实”。
此情此景,崇盛不自觉的拿出玉笛,凭栏而奏。
笛音伴随着八角铜铃的节奏娓娓而动,清丽的乐音环绕在空荡的塔顶,显得无比空灵。
铃音、笛声,随风远去,又随风而归,这风便似有了生,有了魂。
凉风渐寒,清音款款,空城入心。
“先生,请问你所奏之乐是白蕖雪山吟吗?”
这声音清亮却略显青涩,崇盛的笛声被打断,一股清香之气钻入他的鼻息,他略有些失望,未能将此曲在不度塔上奏完,着实遗憾。
崇盛缓缓转身,眼前是一位白衣公子,潇洒翩翩,五官清丽,面白如雪。
“怎么你这么年轻?”白衣公子伸指而语,却又顿觉失态,脸上泛出羞涩的红晕。
“公子何出此言?”崇盛没有听懂白衣公子言中之意。
“你的笛声深沉、悲戚,我原以为是一位前辈高人。”
“如此,公子也是懂音律之人。未知公子是否去过离国白蕖雪山?”崇盛听到白衣公子准确的说出曲名,想起家乡圣山,身在异乡不觉间对眼前的陌生人有了几分亲切。
“神往之。”白衣公子走到崇盛旁边,凭栏而望。
崇盛只觉那股清香更为浓重了,难道骏国少年公子都喜熏香?
“此曲乃是离国白蕖雪山山民之乐,公子既然未曾去过,又怎么会识得此曲?”
“感觉。白蕖雪山吟,空灵质朴,俗蕴大雅,喜中带悲,登高而奏,暖风为寒,寒入人心,与这不度浮屠夏夜八角铃最是相配。”白衣公子看着整个虞城,眼中放出光彩来。
“哦?”崇盛眉头紧皱,略有所思。
“这感觉果然没错。没想到第一次在不度浮屠听得此曲居然是先生,不,是小哥所奏。”白衣公子拱手道谢。
“果然世间巧极为缘。”崇盛无奈的笑了笑,原本不该有的思念骤然间涌上心头。
“敢问小哥是离国人?”白衣公子和崇盛有同感,便又好奇问了一句。
崇盛略作思索:“不,我是行商人,只是曾去过离国白蕖雪山而已。”
“如此。方才情急打断小哥笛声,实在抱歉。不知,能否有幸听小哥奏完此曲?”白衣公子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着崇盛。
“正有此意。”崇盛席地而坐,示意白衣公子在眼前落座。
白衣公子看着地面犹豫了片刻,在崇盛身旁坐下。
崇盛调了调姿势,重新吹奏。
白衣公子双手托面,随着乐感微微摇着头,深邃的眸子如同暗夜的星辰一般美丽。
此时,不度塔之后一场大战。
银芒飞舞,双刀如赤练,短匕如寒星,未及眨眼,双方已交手数和。
但见二人都颇有顾忌,所以出手轻微,生怕惊扰旁人。
“前辈。我们不用再打了。”持短匕者轻盈如燕,一个倒飞连跃数个屋顶。
“我也知你无恶意。今日你我皆有所禁忌,他日不妨放手一战。”持双刀者也收刀回鞘,其人正是枯荣。
“不敢。若放手一战,不出百合,恐怕在下已是前辈刀下之魂。”持短匕者黑衣短衫,整理蒙面。
“壮士过谦了。今日一战误会所起,胜负未分。”
“各为其主,各守其责罢了。敢问前辈大名,他日有缘再见,必与前辈把盏。”
“在下枯荣。草木枯荣。敢问壮士大名?”
“无名无姓,代号十三。”持短匕者话音未落,已然消失在夜色中的屋顶。
崇盛离开客栈后,枯荣不放心,便悄悄跟随其后,直至不度塔暗中保护。
崇盛上塔后不久,一名白衣公子也上了塔。
这位白衣公子确无恶意,只是有黑衣人尾随白衣公子也上了塔,并且一直屏息藏在佛像之后。
枯荣见状故意暴露踪迹,引开黑衣人,两人在塔后民居打了起来。
原来这黑衣人只是这白衣公子的保镖,双方交手数合,便明白误会所在,这才停了手。
代号十三?枯荣思索着,江湖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但这人身手不凡,不该籍籍无名。
这白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晴雪公子!夜深了。”
塔下忽地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这叫声粗犷有力,内气十足。
“真是遗憾,今晚谢谢小哥了。”白衣公子有些不情愿的站起身。
“你叫晴雪?”
“是。对了,小哥你呢?”
“我叫崇盛。”
“那,有缘再见吧。”白衣公子转身下了佛塔。
“晴雪?”崇盛皱眉念叨了几遍,无奈的叹了口气:“夜深了。枯荣咱们也回吧。”
塔离枯荣所在的屋顶确有距离,可枯荣清晰的听到了崇盛的声音,清晰平淡,如在耳边。
不度浮屠,扩声之效,果然妙极。
烛台堆泪,月垂云后。
生平第一次离开王宫,今夜是王宫外的第一夜。
晴雪长公主褪去白衣,李娘服侍她沐浴更衣。
虞城最奢华的客栈,最奢华的房间,自然舒适安逸,但比起扶摇宫还是逊色不少。
“害我吃苦,你小子死定了!”晴雪话虽带嗔,喜却在面。
“我的长公主!这就叫吃苦了?”李娘听着晴雪的自言自语,不觉笑出声来。
“李娘。我从来没有出过宫嘛。”晴雪暗羞掩面。
“长公主要不然咱们明天回宫?”李娘挑起眉头试探着问道。
“不!我一定要找到那背约的臭小子,狠狠给他一巴掌。”晴雪捏紧拳头,咬着牙说道。
“明日我便去打探消息。公主也可以在虞城走走逛逛。”李娘说着替晴雪穿上便衣。
“上街逛?李娘,你不怕父王找到我两?”晴雪着急的摆摆手。
“公主殿下,你以为王上不知道我两在哪里吗?”李娘又笑了笑。
“我们这么小心。再说父王查出我们踪迹,肯定早就抓我回宫了。对了,李娘,今天我在不度塔遇到一个高人。”
“对!那的确是个高人。”
“李娘,你也知道?”
“今天十三差点折在不度塔,我怎么能不知道。”
“十三?十三发现我们了?”
“十三跟随公主上塔,结果被那少年的护卫发现,两人在塔后打了起来。”
“谁胜了?”
“只需再一合,十三必人头落地。还好这孩子不是太骄狂。对方起了杀意,十三却停了手。”
“李娘,你可知那人是谁?”
“赤练一般的双刀,如风中疾火。这样的我刀我倒是知道一人,只是那人八年前已经失踪,应该不会是他。这俗世果然高手辈出。”
“能有这样身手的护卫,那高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嗯,定是非富即贵之人。”
“那高人的笛声真的妙极,与他在一起,我都不自觉的文绉绉的说话,憋坏我了。还好小老虎教会我不少深奥的东西,不然今天丢大人了。”
“一会臭小子,一会小老虎。长公主,怀春少女真善变啊。”
“对了,李娘,如果你跟那高人的护卫打起来,谁胜谁负?”
“没打过,自然不知道。”
“李娘,你说说嘛,你是宫里武功最好的。”
“你别忘了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他哪里能跟李娘比,李娘你快说说,谁厉害点?”
“论武功我倒是不惧,只是那人杀气滔天,如若相争,我不死也残。”
“这么厉害?”
“快睡吧,长公主。夜真的深了。”
烛光熄灭,夜风骤紧,客栈外的男子喝下一口烈酒,干咳了几声。
崇盛没睡,枯荣也没睡。
崇盛借着微弱的烛光故作认真的看着一本书,不难发现他心事重重,本意并未在书上。
枯荣用白巾浸着烈酒,反复擦拭着银枪之刃。
“枯荣。云王府这几年,你可曾听到我的传闻?”崇盛将书合起,打了个哈欠。
“有!”枯荣将银枪尖包裹好,平淡的说道。
“说来听听。”崇盛面带笑意。
“公子是个迂腐书生,顽劣愚笨,闻雷色变,胆小如鼠,体弱多病,无有先祖遗风。”枯荣说完面无表情。
“这传闻倒也中肯,只可惜,纵是如此也未能避祸。枯荣,传闻如此,你又怎敢追随于我?”崇盛接连叹息。
“兄长他说,公子你不是!”枯荣有些激动的说完,站起身推开房门,准备回房。
“公子!兄长已死,我余生唯存辅佐公子之念,是替兄长报恩,也是为我单家尽忠。公子可以存疑,但请鉴枯荣赤心!”
“烬!且慢!”
枯荣脚已迈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明日我们将驼队货物卖掉,换成银票,赶赴圣域昊天城。”崇盛目中有红。
患难落魄之时,最难得,人不离。
“是!”枯荣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你不问我们前路何行?”
“不问。公子决定,枯荣照办!”
“到昊天城之后,我们要尽可能的筹集银钱。”崇盛语速变快,有些赶。
听到这里枯荣关上了门,回头在崇盛对面坐下。
“筹集齐足够的银钱,便去无主之地,失落荒原。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崇盛特地将我们说的很重。
“无主之地?失落荒原!”枯荣反复着崇盛的话,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未来的蓝图。
“烬,跟我说说你和单荣老师这几年吧!”
“是!”
刚才还略寒的客栈小间,现在却暖了起来。
天边翻出鱼肚白,崇盛醒来,昨晚两人秉烛长谈,居然都趴在桌上睡着了。
此时,枯荣已不见了踪影。
崇盛梳洗完毕,走到后院,发现马槽里的驼队也没了踪影。
感动之情,突如其来。
早起无事,崇盛决定四处走走。
十一年前崇盛曾在虞城的天下第一楼吃过一次早茶,那滋味时常萦绕在心,正好今日一了夙愿。
十一年后,天下第一楼生意依然兴隆,只是氛围却变了,大清早,便有人在天下第一楼吵起架来。
天下第一楼,所谓天下第一,说的并不是菜品酒水,而是文论学评。
传说麒麟圣朝第一学问大家铁血宰相闻伯在去圣域科考前,经常在天下第一楼与墨客骚人辨文论经,留下“一笼素包,八段绝文”的佳话。
闻伯成名之后,此间便以“天下第一楼”冠称,早茶辨文的传统也留了下来,吸引着圣朝东方诸国的文魁学首。
崇盛刚入店,叫骂声已入耳。
“公子,你说老朽说的不对,那么请问你所说的,出自何典籍?见于何文?是哪位大家所言?”一位老学究模样的人摇头晃脑的说道。
“老子就是对的!”
“那你倒是回答老朽啊!”
“老子不回答!老子就是对的!你个迂腐的王八!”
“这位公子,你无依无据,信口雌黄不说,怎么现在还无理骂起人来?”
“打他!”天下第一楼大堂内围观的众人开始起哄。
“对!老子还要打你!”
崇盛好奇,挤入围观,只见一位白衣少年正在狠狠揪着老学究的胡子,那老学究无辜的双手摊开,遍布皱纹的脸变得扭曲。
这位白衣少年,崇盛认识,便是昨夜那斯文公子。
也就是乔装之后的胜雪长公主。
如此反差,崇盛不觉发笑。
“公子饶命,你说错的,便是错的。放开老朽,放开老朽。”老学究面红耳赤,疼痛难忍求起饶来。
“叫你大清早跟我争,早这样不就免去皮肉之苦?”胜雪公主得意的松开手。
“公子。”老学究心疼的捋着掉落的胡须。
“怎么?你还不服?”
“老朽承认错了,那么还请公子书下正确之文。”老学究显然心有不服,却又不敢再明里招惹。
好事的店小二闻风将笔墨放于桌上。
崇盛看了看桌上,一页白宣上面写着两句诗:“盛世降瑞麒麟生,万代太平闻伯功。”
这两句诗出自太史公上官仁安,字句平平,歌颂的乃是麒麟圣朝开国圣皇麒麟帝项少燕和铁血宰相闻伯,见诸于《圣朝史麒麟本纪》开篇。
崇盛顿时明白了双方争论所在。
老学究定是品评《圣朝史》,书写了这两句开篇之诗,而白衣公子却说他写错了。
《圣朝史》经历了圣朝严重的篡改,所以这两句诗自然是错的,崇盛也是从原老师那里获知部分《圣朝史》原文。而原老师虽为隐士,其才学却早已冠绝当朝。
“你倒是写呀!”看着晴雪面对笔墨略有犹豫,堂内围观众人再次起哄。
“写就写!老子怕吗?”晴雪拿起了笔。
崇盛心有好奇,难道这白衣公子也知这《圣朝史》原文?
“哈哈哈!”晴雪写完,堂内哄堂大笑。
“笑个王八犊子!”晴雪羞红了脸。
崇盛也笑了,只见晴雪在第一句大大的划了一个叉,写下了“屠戮浩劫麒麟生。”
这诗本无错,只是这字丑的实在令人忍俊。
“继续啊!”众人再次起哄。
“继续就继续,以为老子不敢吗?”胜雪恼羞成怒,胸中怒火熊熊,几近破口大骂。
“慢!这位公子所书诗句确为原文。众所周知,太史公上官仁安因不满圣朝,得罪闻伯,落得车裂之刑,如此之人又怎会歌颂圣朝。第二句恰好鄙人也知,所以不妨让鄙人写出。”崇盛发声替胜雪解了围。
胜雪闻声望去:“高人小哥,是你!”言毕,立马脸红到耳根,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自己刚才的粗俗,崇盛应该全都看到了。
崇盛接笔挥毫,金钩铁划,龙行蛇走。“浮殍千里闻伯功”七个草书大字逸虬得水。
“好!”众人为如此书法喝起彩来,晴雪抬头偷偷瞟了几眼,又将头低下。
“这位公子书法卓然,说的也有道理,上官仁安乃有罪之人。只是如此,便是反诗。”老学究用欣赏的眼光对比着上下两句的字迹。
“怎么?你个老王八要告官不成?”晴雪一听,顿时又有了劲。
“晴雪公子,你有所不知,圣朝东域文风开放,文人之言,此说此止,绝不会因文获罪。”崇盛对着晴雪微微一笑。
“正是!”老学究眯着眼点点头。
“哦。”晴雪脸更红了。
“晴雪公子,既有缘再见,不如移步同座?”
“好!”晴雪感激的看着崇盛。
好戏作罢,众人一哄而散。
气氛有些尴尬,崇盛点了几样精致点心,替晴雪倒了一杯热茶。
“小哥,你替我解围,我请你吃茶吧!”
“好!”崇盛知道刚刚晴雪失了面子,便不阻拒。
“小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粗俗?事实上,是那个老...老顽固一直跟我抬杠,惹毛了我,我才这样的!”晴雪认真的解释道。
“公子天性率真,争文斗墨本无伤大雅。”崇盛安慰着晴雪。
“是吗?我就说嘛,那老王八该骂!”晴雪说完察觉自己又说错了,捂住了嘴。
“上次在不度塔,公子乐理见解很高明,今日更是实话直说,在下很是佩服。公子也曾读过《圣朝史》原文?敢问公子是否读过全文本?”
“哪里!都是小......”晴雪脱口而出再次捂住了嘴,“小老师教我的。”
“筱老师?筱姓着实罕见。”
“是,是。”
见晴雪不愿多言,崇盛便也不再多问。
“小老师学问渊博,字也很好,你的草书虽然好,但还是比不上小老师的楷书。”晴雪吃下一个包子说道。
“这个自然,在下才疏学浅,必然难及筱老师。”崇盛真诚的说着,却注意到了晴雪的耳垂。
那丰盈的耳垂处居然有孔。
从未听说骏国男子有耳垂打孔的习惯。
“敢问晴雪公子可是圣朝西南利国之人?”
“不是!我是地地道道的骏国虞城人。”晴雪未知崇盛发问的深意,据实而答。
崇盛笑了,心里暗思,果然双兔傍地,难辨雌雄。
“公子,该回去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崇盛回头间,只见一五短粗汉站在他们身后对着晴雪说道。
这五短粗汉耳垂处居然也打了孔,乔装者正是李娘。
李娘随意瞟了崇盛一眼,但那一眼似有无限内力,直扎的崇盛眼疼。
“小二!收钱。”晴雪大声喊道,“崇盛小哥,对吧!”
崇盛笑着点点头。
“日后有缘再见吧!”
“日后有缘再见!”
崇盛目送这主仆二人离去,原来世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不止自己。
回到客栈房间,枯荣喝着热茶已久候多时。桌子上放着厚厚一叠银票。
“公子,商贾的货物卖了九千六百两,驼队卖了五千两,马匹卖了四百两。”枯荣指了指银票对着崇盛说道。
“一万五千百两。”崇盛摇着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
“加上原老师给的这两万两,还是远远不够。”
“公子,我不懂易货理财之道。”枯荣严肃的说道。
“无妨,我也不懂。”
“有人懂!”枯荣补充道。
“谁?”
“一个商站学徒。”枯荣还是一脸严肃。
“学徒?”
“嗯,学徒。一个非常精通商道的学徒。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叫他来。”
“可靠吗?”
“我已四处打听过了,这个学徒乃是贱民出身,在虞城长大,从未出过骏国,对于世事一无所知。”
“枯荣,你我二人身处险境,身份特殊。”
“公子,日后若建业,此等人才是必须的!”枯荣说着,讲起早上他去易市发生的事来。
昨夜,崇盛与枯荣秉烛而谈。
枯荣追忆了兄弟二人流亡在外八年的生活,崇盛也大致说明了自己未来的筹划。
枯荣明白要想完成这个伟愿甚至是野望,起初阶段最重要的便是筹集齐足够的钱。
所谓无利不起早,天还未亮,崇盛依然在酣睡,枯荣没有打扰,独自一人赶着驼队和马匹,带着货物去了早市。
骏国虞城南街的早市,是由骏国营运司组织的。
卖商将自己的货物清点之后交由营运司置所保管,收下签押文票之后就可以在早市寻找买家。
买家则需将银票在营运司质票处兑换成质票,方可寻找卖家进行交易。
买卖双方协商一致后,在营运司市贸所进行交易,由营运司衙门覆印,一单生意便告完成。
银票兑换质票的比例是一比一,而质票兑换银票的比例是十比九,这一成叫做票花。
票花由三部分组成:保障税、安置税、易市税。
骏国是圣朝仅有的两个在刑律之外存在民律的封国。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四条规定:未经骏国营运司组织的买卖皆为黑市交易。黑市交易一旦出现强买强卖、欺诈勒索等行为,骏国官府一概不保护。黑市交易一旦被检举,骏国官方会查没涉易的资金货物。
所谓保障税即是官府保障公平交易和交易安全的税收。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七条规定:凡是交由营运司衙门置所安置的货物,清点之后,开付签押文票。签押文票中所记财物,为骏国官府保障。一旦发生丢失、更易、逸亡等情形,营运司衙门需以高出市场价三成进行赔偿。
所谓安置税,通俗说便是存库费。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九条规定:在圣朝《闻伯律》的允许之下,骏国支持一切在骏国境内,接受营运司衙门监管的有价值交易行为,易市双方不管是匪盗或是敌国,皆可享受公平、公正、公开的交易保护。
所谓易市税,通俗说便是保护费、场地费。
《骏国民律》的律理明显遵循了圣朝头号通缉犯,兵圣南宫盛之子南宫休的“私产至上”的理念。
《骏国民律》颁布之后,骏国虞城一跃成为圣朝东部最大的商埠,产生了交易量剧增、官府收入暴涨、黑市交易消亡等诸多好处。
当然枯荣并不懂《骏国民律》,但营运司衙门有专人负责指引新商。
“骆驼四十匹,盖花!”营运司置所的衙役高声喊道,只见几名衙役在枯荣带来的骆驼身上用红漆盖下印记。
“朱漆箱十个,内装离国白虎沟绸缎,上封!”
衙役们又在枯荣带来的朱漆箱顶贴上可启封条。
“黑漆箱十一个,内装离国白蕖瓷器,上封!”
“旧褡裢八十六个,内装离国半山青茶,上封!”
待所有货物清点完毕,衙役高声呼喊:“入库百廿三!开签押文票!”
一切流程快速而高效,从未做过生意的枯荣看得目瞪口呆。
拿好签押文票,接下来便是寻找合适的买家。
营运司市贸所旁边有各式各样的商铺,门口还有一堆打着各式标旗的流商。
其中最大的一个标旗上写着:财通万里,货易千家,收所有,售一切。
枯荣顺着标旗的方向走去。
“这位客商,请问是买还是卖?”一位机灵的流商伙计上前招呼。
“卖。”枯荣平淡的说道。
“卖何物?”流商伙计满脸堆笑的问道。
枯荣并不作答,只是将签押文票递给流商伙计。
“大老板!这么大宗的生意我得去叫我们东家。”伙计说完将文票交还枯荣,然后一溜烟跑进了不远处的店铺。
不一会,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肥胖商人带着伙计,边用手绢擦汗边碎步快跑而来。
“大老板!怠慢了,怠慢了!先去店里喝茶?”
人未至声先到,那声音殷切至极,但枯荣并不吃这一套,冷冷的说到:“不用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验货?”肥胖商人看着枯荣的脸色,脸上的肉挤作一团,眯着眼笑着。
枯荣也不多话,径直转身,向着置所走去。
“快去取算盘,拿账簿,抬秤!”肥胖商人冲着伙计大吼一声,慢跑着紧跟在枯荣身后。
枯荣身材高大,大步流星,肥胖商人跟起来很吃力,不远的一段路跑的气喘吁吁。
进了置所第一百二十三号仓库后,肥胖商人开始带着两个伙计清点货物,枯荣并不跟随,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肥胖商人拿着算盘走了出来。
“大老板!我已经清点验货完毕,虽然这是一宗大生意,但是也不是太大。”肥胖商人还是殷勤的笑着,试探着枯荣。
“但是,货物都非常好,也正是现在紧俏的时货。”肥胖商人见枯荣一言不发,转了一个语气。
枯荣听着不耐烦的闭上了眼,肥胖商人继续说道:“但是是时货不假,可品质都非优等。”
“但是,品质也不差,最起码算中等。”
一会时间商人连续说了四个但是,枯荣有些上火,咬着牙,捏紧了拳头。
肥胖商人察言观色马上调转话锋:“但是茶叶和瓷器绝对是上品!”
枯荣忽地睁开眼,狠狠的瞪了肥胖商人一眼。
肥胖商人面不改色,依然堆笑:“那大老板,我给你算算,你且听价,若不合适,咱们可以再议。”
“中品跛脚老骆驼四十匹,体弱无力,无生育能力,按市场价一匹为八十两纹银。”商人边说边敲着算盘。
“中品粗布劣绸七十匹,颜色单一,质地粗糙。按照市场价一匹为十两纹银......”商人敲算盘的手指飞快,但语速却很慢,他每说一个词便看枯荣的脸色一下。
“行了!你说吧,一共多少钱!”枯荣实在忍不下去了,有生之年真没想到过自己会跟奸商打交道。
“一共是七千六百四十四两零七十文。”商人指着算盘给枯荣看,枯荣厌恶的将头迈去一边。
“我们荣华商号是整个虞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向来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好交朋友,不贪蝇利。这次跟大老板是第一次做生意,我也想结交大老板这个朋友,所以我们二一添作五,不算零头。”商人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瞄了枯荣一眼继续说道:“我就给大老板一个整数,八千两白银!大老板觉得可行?”
“老板!亏了!这么大的让利,您还没跟其他掌柜的商量呢!”一旁的伙计着急的阻拦道。
“轮得到你说话吗?我说行就行!”商人故作嗔怒,呵斥伙计道。
枯荣心中自然明白这是奸商的诡道,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多在这肮脏的市场逗留,与奸商们勾心斗角,所以准备即刻交易,拿钱马上离开。
枯荣正要点头,突然一枚石子飞射而来,速度并不快,枯荣双指一夹,石子已在手中。
枯荣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少年正在冲着自己扮鬼脸。
“老龟,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原来是疯癫少年的恶作剧。
枯荣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将石子丢在地上,转身与肥胖商人交易,这市场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那少年见枯荣没有反应,又丢来一个石子,这一下恰好打在肥胖商人堆油的后脑勺上。
“小杂种!你要反天了!给我揍他!”商人勃然大怒,冲着两个伙计吼道。
两个伙计应声准备去追小乞丐,可是枯荣已先他们一步上前。
只见枯荣三步并作一步,箭步前冲,瞬间就将小乞丐反手擒住,那速度小乞丐都没有反应过来,来不及逃跑。
“疼,疼,疼。”小乞丐大声的喊着。
“老板,你放了我。”
”然后来追我,我有话对你说。”这后半句声音细微到只有身旁的枯荣才能听到。
枯荣随即松手,小乞丐撒腿就跑,枯荣故作追赶不及,跟在身后。
小乞丐的脚力不错,跑的很快。枯荣放慢脚步,一直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连续穿过几个街区后,小乞丐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老板!”小乞丐只觉喉咙里火一样烧灼,上气不接下气的继续说到:“你是马匪吧!”
“你要跟我说什么?”枯荣冷冷的说道。
“你要么就是傻子,要么就是马匪。正常人哪里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小乞丐说着一脸的抱怨。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那肥猪,是荣华商号的大总管,外号羊刀,专宰你这样的肥羊新客。他清点货物的时候,我一直在仓库背后听着呢。虽然没有验过你货物的品级,但是我敢保证他至少少说了三成。我不敢当面说,他要知道我把他的生意搅黄了非打死我不可。”小乞丐一脸认真的对着枯荣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讨厌这些奸商!他们这些人富的流油,非要把我们这些穷苦人榨干了不可。”小乞丐捏紧了拳头,忿忿不平的说道。
“你叫什么?”枯荣自从进市场后就紧皱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来。
“老板,我是贱民,按照《闻伯律》不能有姓名,市场上都叫我花脸小杂种。”
“你知道《闻伯律》?”枯荣突然对这个小乞丐来了兴趣。
“当然知道!市场西门的酸秀才,东口说书的王瞎子,天天说闻伯。就是这家伙坑苦了我们老百姓。”
枯荣也不回话,找了块石头席地而坐,小乞丐瞬间明白了枯荣的意思,蹲在了枯荣的旁边。
“大老板,你知道他们为啥叫我花脸小杂种吗?”
枯荣摇了摇头,对于这个小乞丐他有了难得一见的耐心,也许是因为小乞丐贱民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小乞丐对闻伯不满。
“我娘年轻的时候是个窑姐,我娘说她以前当过头牌,我是不信的。我娘在妓院生的我,我亲爹是谁她也不知道。有一天来了一个醉酒的客人,那时候我只有一岁,我娘跑来给我喂奶,怠慢了客人,那客人便拿刀把我娘的脸刮花了。”小乞丐说着无奈的叹了口。
“店里的鸨子见我娘脸花了,不能接客,丢来十两银子将我娘和我赶出了门。我娘无处可去,便带着我在这南街营运司早市的来福客栈做了贱籍洗碗工。我娘和我可苦了,我们两个经常饿肚子。因为我娘是贱籍,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贱民,注定只能为奴为婢,哪怕做学徒,店里也不要。”小乞丐说着眼睛红了。
枯荣没有插话,只是耐心的听着。
“我娘舍不得我给别人家为奴,我娘说,哪怕是贱民也比奴隶高一个等级,所以我长这么大了,还要她养活。我不想在家整日看着我娘愁眉苦脸,所以整日便在这营运司里溜达,四处看人家做生意,学做生意的门道。老板,你信吗?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商人!”小乞丐加强了语气,立志一般的对枯荣说道。
“你不是最讨厌奸商吗?”
“我讨厌奸商,但是我还是要做个大商人!”
“为何?”
“都是因为钱!我和我娘的苦便是因为钱!我不爱钱,但是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像对待畜生那样对待钱!”
小乞丐越说越激动,枯荣算了算时辰,崇盛交待的事还未做,这单生意黄了,货物还是得卖出去。
枯荣起身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小乞丐,一想到要再和那些奸商打交道,枯荣脑袋便疼。
“我不要!”小乞丐将枯荣的银子推到一边。
“为何?”
“不是我赚的我不要!”
听到这里,枯荣笑了。这小乞丐果然很有意思,听他诉苦半天也不算浪费时间。
“老板,你还要卖你的货吗?”
“嗯。”
“你放心我吗?我替你把货卖掉!市场上有很多代理经纪,我能做你的经纪吗?”小乞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枯荣。
“这样吧,你把你的签押文票给我,然后在营运司置所那里等我,我去找买主,不然我说话那些商人不相信。”
枯荣未做回答,拿出了签押文票递给了小乞丐。
“老板,你不怕我拿着签押文票跑了?这运营司可是认票不认人的!”小乞丐瞪大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枯荣。他也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枯荣想都没想便把文票给了他。
“你跑了,我杀掉你,把文票拿回来就好了。”枯荣说话的语气依旧平淡至极。
“好!老板,你去置所等我一炷香的时间,只要一炷香就好!”小乞丐说完转身就跑。
看着小乞丐的背影,枯荣想起了自己年幼时。
一炷香后,小乞丐如约而至,他带来了七八个商人。小乞丐也没跟枯荣多废话,只是笑了笑,便开始自己的交易。
“来来来!买茶的荣宝号先去验货。”
不一会,小乞丐跟着商号的商人走出仓库,然后扯了扯袖子,握住了对方的袖管。用袖里吞金之法与商人议价。
“下一个!买瓷器的平升号去验货!”小乞丐得意的高声喊道,正在变声期的嗓子沙哑而尖利。
“你这个小鬼头!”荣宝号的老掌柜无奈的笑了笑,吆喝伙计将仓库里的茶叶抬走。
枯荣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小乞丐。所有的交易在短短的半柱香内全部完成。
小乞丐笑着用双手捧着一叠质票递到枯荣的面前:“大老板,一共卖了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的质票,是个吉利数字!拿质票兑银票,减去一成恰好是一万五千两整。”
“你不用算盘?”
“算盘在这里呢!”小乞丐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枯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老板,现在请把工钱给我!”
枯荣拿出了刚刚被小乞丐拒绝的五十两,小乞丐还是推还给了枯荣。
“老板!五十两是营运司最好的经纪一单生意的酬劳!我最多只能算个经纪学徒,所以我的工钱是十两!王瞎子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便是士人,为士者,贫贱不移!”
枯荣被小乞丐的话触动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小乞丐有骨,跟自己一样!
枯荣拿出十两递给小乞丐,小乞丐一把抓过赶紧放入衣服里:“老板以后您要做生意还找我吧!我家就在营运司西门的窝棚里。您到了问一声花脸小杂种,没一个不认识的。”
“你愿意脱贱籍吗?”枯荣突然问道。
“老板你说什么?”小乞丐的眼睛瞬间红了,全身颤抖不已。
“我说,你愿意脱贱籍吗?”枯荣重复了一遍。
“老板,你说真的吗?”小乞丐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可以帮你脱贱籍,如果我家公子愿意收留你,我还可以把你带在身边。”枯荣笑着扶起了小乞丐。
“老板,你没骗我吧!”小乞丐哽咽着,泣不成声。
“不骗!”
“老板,我脱贱籍得一百五十两。我家里存了七两,加上您给的这十两,还得整整一百三十三两。我看还是算了吧,您不用给我这么多。我慢慢存着总有一天能脱籍的。”
“加上你娘的呢?”
枯荣说着,小乞丐扑通一下又跪下了:“爷!”
小乞丐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又大声的喊了一声:“爷!”
“脱籍的事我就可以决定,但是把你带在身边还要我家公子同意。你可愿意跟随我家公子?”
“愿意!愿意!爷!我愿意!”小乞丐连哭带笑的说着。
“好!我先去问过我家公子,无论你有没有机缘跟随我家公子,今日傍晚休市之前,我都会来帮你们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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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盛认真的听完枯荣的话,他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枯荣居然能如此详尽的跟他说明情况,看得出枯荣很上心。同时,崇盛也没有放过枯荣所讲的每个细节,他对这个乞丐少年也很有兴趣。
“公子,如果你同意我便把小乞丐带过来见你。”
“不。”崇盛笑着摇摇头,枯荣一脸茫然。“我们一起去给这个小乞丐赎身吧!”
“公子,你何等身份!怎么能屈尊去那种地方?”
“南宫休曾说,万民生而平等。你如此英雄,却能把一个乞丐的事放在心上,那么我也能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晌午,天降暴雨。
简陋的窝棚四处漏雨,梁断了一截,半边草棚塌了下来。
一个满脸是疤,肤色黝黑的妇人正坐在草棚里用粗麻缝补着一件破的不能再破的麻衣。
“小杂种,快进屋,外面那么大的雨。”
窝棚没有门,只有一个草框,妇人冲着棚外喊道。
“娘,我再等等,这雨停了,那位大老爷就会来。”小乞丐淋在雨中,渴盼的看着巷子口。
“你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样,那些贵人们一时兴起说的话哪里能信呢?别说下雨,就算不下雨,人家也忘了。”妇人停住针线,浑浊的双眼空洞而麻木,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曾经那段风光的岁月。
“不!娘,不会的。那位大老爷和其他人不同!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小乞丐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
雨水将小乞丐彻底淋透,他的身体逐渐冰凉,但他还是坚定的看着巷子口。
突然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位男子。
小乞丐赶紧擦了擦眼,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纤细的男子,穿着华贵的紫色长袍,器宇轩昂神采奕奕的背着手。另一名身材,魁梧英气不凡的男子正在为他撑着油纸伞。
两人不紧不慢的走在雨中。
“娘!娘啊!他们来了!”小乞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他生怕他娘听不到。
妇人不顾风雨冲出草庐,左顾右盼:“哪里?在哪里?”
当她目光定格在崇盛的身影上时,她一把拉倒小乞丐跪倒在泥水中,她的有生之年从未见过气质如此高贵之人。
“快请起!快请起!”崇盛伸出手想要扶起妇人和小乞丐,但是妇人压着小乞丐死活不愿起来。
雨水打湿了崇盛的半边长袍,枯荣握着伞,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崇盛。
兄长说的对,公子果然不同于常人。自己没有跟错人!
“这就是你说的小乞丐?”
“是,公子。”
“小乞丐,这是你和你母亲的贱籍文书。枯荣已经去市场打听了你二人的情况,替你们赎回了贱籍。”崇盛说着将一张泛黄的纸交给了小乞丐。
黄纸被雨淋湿,小乞丐将它紧紧的捏在手心,用力的撕扯,一遍又一遍:“娘啊!这张折磨人的纸终于没了!”
妇人没说话,只是拉着小乞丐一遍又一遍的在雨中磕头,母子两人嚎啕大哭。
“小乞丐赎回贱籍,你已是自由之身。你可愿跟随于我?”崇盛微微的笑着。
“两位老爷!我愿意!”
“这位妇人,你可愿把儿子交给我?”
“愿意!就算让他跟着大老爷做土匪,我也愿意!”老妇人低着头激动的说完,才发觉说错了话,狠狠的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大老爷,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不会。你儿子跟着我自然不会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但是以后的路凶险异常......”
“大老爷,你替我和我娘赎了身,我这辈子是死是活都会跟着你!”小乞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小乞丐,你既然已是自由身,那么以后就不能再叫小杂种了。”崇盛笑着点点头。
“大老爷,我知道,我有名有姓!是以前说书的王瞎子偷偷帮我起的。”
“你叫什么?”
“王佐!”
王佐?有意思,王瞎子居然会给小乞丐起这样的名字。崇盛意味深长的看了枯荣一眼。
“明日我们便要离开虞城。这二百两银票你拿着置办些家业,权作生宜之资。以后有时间,我定会叫王佐来看你。”崇盛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给妇人。
妇人跪着接过,紧紧的揣在怀里。
“王佐,快跟你娘道别吧!”枯荣看着崇盛全身已湿透,急忙催促小乞丐。
小乞丐点点头,站起身,然后对着妇人跪下,连磕九个响头:“娘!儿子走了,儿子一定会跟着两位大老爷混出个人样!总有一天儿子会叫你老人家住上最好的房子,吃上最好的饭!等着儿子!”
妇人不等小乞丐磕完,心疼的把小乞丐紧紧抱在怀里:“儿啊!”
母子分别的一刻令人泪目,崇盛的眼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