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而下的河水,撕开了被挖的单薄的河堤,混杂了泥沙的浑浊水流,冲刷着断口两边,将开口撕裂的更大了!
“轰隆!轰隆!”
高达几丈的河水,就像是一条巨龙,顺着早已挖掘出来的河道,奔涌向前!
浑浊的河水卷起了河道上的浮土,河水更加的混浊了。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黄泥浆,更似一条泥石流……
大河决堤了!
“轰隆!轰隆!”
声浪滔天,震耳欲聋。
“大河决堤了!”
沿岸的黔首百姓,脸色惨白的嘶吼着,卖力朝远处奔逃着。
大地颤抖着,老鼠成群结队的从洞穴里钻出来,铺天盖地的朝远方奔逃着。
远远看去,就像是大地上,铺上了一层移动着的黑褐色地毯。
一群群老鼠爬上了沿途的颗颗大树,很快,半绿半黄枝叶的树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硕果累累”的大树。
甚至,奔逃的人们,能够听到头顶上不断传来“咔嚓!咔嚓”的树枝断裂声。
不时有大团从天而降的老鼠,砸在逃人的身上。
狂躁的老鼠“吱吱”的叫着,从人身上跳下,朝着远方逃去。
空留下一个个被咬得浑身血迹斑斑的逃人,顾不上处理淌血的伤口,跟着鼠群奔跑着。
河堤开口更大了!
汹涌的河水,早已不是王贲挖下的河道可以容纳的了。
四散的河水,开始朝着四周弥漫着……
河堤不停地被撕开,破口而出的河水,在旷野上形成了一堵半丈高的水墙。
河水席卷起沿途的一切。
枯枝、烂叶、浮土、庄稼……
一颗颗大树被连根拔起,至于沿途的村庄里闾,也难以坚持一瞬间。
一个妇人,哭喊着要去抱家中那尚在襁褓的幼儿,却被丈夫死死的拉住。
“吾的儿啊!吾儿尚在家中呐!”
“走啊!快走!”
丈夫拼命拉着妇人,将其朝远方拖去。
妇人哭喊着,眼睁睁的看着身后的村庄,被洪水吞没。
“啊~儿呐!”
妇人哭喊着:“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天啊!恁瞎了眼了啊……”
男人脚步一顿,脸上也带上了两行泪痕。
“走!快走!”
男人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托起瘫成一团的妇人,架着妇人,朝远处的山坡跑去。
那是一道小土岗,比周围高出不少。
丧子之痛也没有让男人失去了理性,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夫妇就有可能活下去。
“快快!”
妇人忽然惊呼起来。
男人扭头一看,身后的洪水,离其等已经不到一里地了,而眼前的高岗,尚在半里之外。
男子甚至感到不知是溅起的河水,还是空气中的水汽,都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男子扭头四下一看,左边三十步之外,有一颗腰围比圆桌还要粗的松树。
“去那里!”
男子爆喝一声,拉着妇人就朝松树跑去。
“哎吆!”
妇人脚掌忽然被一个树枝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出了老远。
“快起来!”
男子一把拉起妇人,道:“快起来。”
妇人站起,刚走了一步,忽然脸色大变:“当家的,恁走吧!俺脚被崴了。”
男子脸色难看,瞅瞅身后已经不到半里地的洪水,看着那超过了一人高的巨浪,咬着牙说道:
“恁说的什么话!咱俩是夫妻,本该相互扶持着一起走,俺怎能抛下恁,眼睁睁的看着恁被洪水淹死呢!”
男子蹲下来,拍着自己的肩膀道:“来俺背恁。”
妇人眼角带着泪,脸上却是带上了一丝笑意。
妇人依言爬上了男人的后背,男子背着女人,恰恰在洪水到来之前,跑到了大树下。
“爬,爬,快朝上爬!”
男人托着女人的腿,将妇人举了起来。
妇人抓住了树枝,一边朝上攀爬,一边道:“当家的,快上来!”
此时,河水眼看是就要来了,甚至,汹涌河水的怒吼声,已经让男子听不清妇人的话语了。
男子一跃而起,抓住了另一根树枝,一个翻身,便上了树。
“嘭!”
就在此时,洪水席卷了过来,浪头拍打在这颗大松树上,让巨大的松树猛烈的摇晃起来。
溅起的浪花,将两人咂成了落汤鸡。
“起来,继续朝上爬,这里太低了,怕是不安全!”
男子拉起妇人,站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男人使不上力,拉不动女人,便要女子也出点力气。
妇人劫后余生,整个身体都酥了,哪里还有力气攀爬。
“恁先上去,让俺歇一会。”
刚才的剧烈奔跑,让妇人出了一身的汗,就算在此时,被冰凉的河水溅了一身,女人身上的汗水也没有停了。
男子见女人实在没劲了,只得道:“俺先上去,然后拉恁上去。”
说完,男子伸手抓住头顶的树枝,攀了上去。
“那是什么?”
刚刚爬上去,男子还没有站定,忽然脸色大变,只见不远处一道浑浊的泥墙,高出了水面一人多高,再次席卷而来。
“快,快!”男子惊慌失措,呼喊道:“水又来了,快上来!”
妇人扭头去看,松针挡住了妇人的视线,看不到后方的浪头有多大。
只是听闻那震天响的咆哮声,就知道这波浪头不会小了。
妇人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伸手朝男人递过来的手抓去。
“快快!”男人催促着,眼见那巨浪已经不足百丈了。
“不行,俺脚崴了,站不住。”妇人脸色苍白,脚上使不上劲,胳膊粗的树枝太滑了,其站不住,只能半弯着腰一手抓紧了树枝。
男子双腿勾住了树枝,趴在树枝上,再次递来了手。
抓住了!
这一次,妇人抓住了丈夫递来的手。
“轰隆!”
大浪劈头盖脸的砸来,将两人淹没在内,大松树也剧烈的摇晃起来。
“咔嚓,咔嚓”。
断裂声不停地响起。
待浪头退去,夫妇二人方才从洪水里露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洪水已经到了妇人的脖子了。
“咳咳!”
男子吐出呛入口中的河水,道:“快,俺拉恁上来。”
不行,洪水上涨速度太快了,必须要赶紧爬上去!
“嗯。”
女子应答一声,也开始发力。
渐渐的,妇人大半个身体都被拉出了水面。
忽然妇人惊恐起来。
“快松手,快松手,树枝要断……”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男子趴着的树枝断裂了。
松树很是坚韧,因此劈裂开了一半的树枝,仅仅是低垂了一点,就再次承受住了两人的重量。
妇人又落回了水中。
这一次,洪水已经漫到了妇人的下巴处。
“树枝太细了,承受不住咱们俩的重量。”
妇人冲着丈夫说道。
“没事,相信俺,松树很结实,断不了,来,让俺拉恁上来。”
长久的用力,让男人的脸面上开始变得通红,斗大的汗珠不断的滴落。
汗水滑在男人的眼中,火辣辣的,让其有点睁不开眼睛。
“嗯。”
妇人顺从的点点头,再次配合着男子开始用力。
女人的身体刚刚出了水面,因为浮力减小了,树枝再次“咔嚓”一声,又断裂了一丝。
树枝又低垂一些,女子再次落入了水中。
这个树枝太细了,没法承担两人的重量……
树干又太粗了,妇人脚上受伤,使不上力气,也难以顺着树干攀爬。
女子摇摇头,道:“夫君先等等。”
男子急道:“相信俺,没事的,这树枝别看断了,可是还结实着呢!经受的住咱俩,来,快上来!”
妇人笑了,终日的面朝黄土,让成婚不过三四年的妇人,往日那白皙的面容,已经带上了一丝黄脸婆才有的颜色。
“夫君歇歇吧!看把恁累成啥样了。”
妇人嘴角笑意盈盈,却隐藏起了眼中的那一丝悲沧。
“歇什么啊!快点,听话,俺拉恁上来。”
男子焦急万分,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洪水又上涨了几分。
“恁知道么?”
妇人看着男子,笑颜如花,这一刻,女子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相识的时候。
“在恁将俺抱进高梁地之前,俺就看上恁了。
恁是那么的勤劳能干,虽然阿母多病,阿翁早亡,但是,恁却是撑起了一个家。”
妇人盯着丈夫那潮红的,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正常的青紫色的脸,不顾丈夫在催促着让其配合着起来,继续说道:
“俺家里有点小富,俺想嫁给恁,却遭到了长辈的反对。”
男子大急,这个蠢女人,这么危急的时刻,提这些陈年往事干嘛呢!
况且她家哪里叫小富,她大父是隔壁里的里长好不!
“俺知道恁这个呆子对俺也有好感,可是,俺就是等不到恁的表白,也不见恁去俺家提亲。”
女子的脸上,带上了几分陶醉。
“恁知道么,只要恁去俺家提了亲,俺就能说服大父,让大父劝说阿翁,把俺嫁给汝。”
女子的脸上带上了嗔怪。
“小桃别说了,来俺拉恁上来,乖,听话。”
原来这妇人叫做小桃,尚是一个少妇呢!
“恁这个呆子,俺只有天天有事没事的故意在恁面前晃悠,这才让恁敢跟俺说话。”
小桃的脸上带上了几分羞涩,似乎当年的事情很是难以羞齿。
“这样,时间久了,恁这人,才敢对俺动动手脚。”
小桃白了男子一眼,爱恋的看着男人汗如雨下的脸上,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跟恁交谈久了,俺才知道,恁竟然是一个旱鸭子!”
小桃“嗤嗤”轻笑一声,道:“夫君,恁知道吗?恁的善良,孝顺,勇敢,打动了俺,那年,人们都忙着劈高粱叶,好储存起来,冬日里喂牛,俺故意穿着新衣,在恁面前晃悠。”
小桃眉眼弯弯,似是想起了某人的囧事。
“咳咳,”男子咳嗽一声,道:“说这干什么,来赶紧配合俺使劲,先拉恁上来,恁想咋说都中。”
小桃的眼中,难以察觉的带上了悲伤,其何尝不想上去!
只是这树枝太细,若是让夫君拉自己上去,怕是两人都要跌落在洪水里。
大儿前日被其外大父带着行船去了,秦人围了大梁,这民生所需的货物奇缺。
阿翁唯有四女,没有儿子,因此对自己的外孙看得很重。
大儿跟着阿翁,想必以后也受不了苦。
小桃强忍着悲伤,笑道:“恁这厮,果然中计,将俺抱进了高梁地里。”
小桃的眼更弯了。
男子的脸更黑了,其喘息着说道:“这都啥时候的事了,说这些干什么,来,恁休息够了,俺拉恁上来。”
“呀!”
女子忽然惊喜道:“夫君,俺踩到树枝了,恁快放俺下来。”
男子道:“下去干什么,听话,让俺拉恁上来。”
小桃望着自己的夫君,心疼的道:“夫君,放俺下来,恁稍微休息一下吧!恁看恁脸都紫了。”
男子迟疑的道:“小桃,恁真的踩到树枝了?”
男子太累了,呼吸早就像是老牛喘息一般了,若是小桃踩到了树枝,自己稍微休息一下也好。
“恁咋还是傻啦吧唧的呢!”
女子嗔怪道:“下面就是汹涌的洪水,俺能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吗?”
男子的脑袋因为缺氧,就像是要炸开一般,此时稍微一想,果然如小桃说的这样。
“恁踩紧了,俺慢慢松手,一定要站稳了啊!”
男子开始慢慢松手。
小桃冲着男子露齿一笑,道:“夫君,吾爱汝!”
男子微微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赶紧攥紧了小桃的手。
“别犯傻,快拉紧了俺,千万别送开!”男子嘶吼着,攥紧了手中的手掌。
只是刚才其慢慢放手,已经松开了小桃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只是抓住了小桃的手指,这一会再想要抓紧,又那里抓得住呢!
“夫君,好好活下去!”
“不不,别傻啊,恁说过陪俺一辈子的……”
小桃的手,抓住了男子抓着她的那一只手,在其手背上使劲一挠,四条血印顿时出现。
男子手一疼,不由自主的松了一瞬。
小桃用力一抽,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好好活着!”
在这一瞬间,男子甚至看到了小桃对着他露出了笑脸。
“不不!快回来!”
男子嘶吼着,双脚勾住了树枝,就要去捞小桃。
就在此时,一个更大的巨浪打了过来……
待巨浪散去,男子从水里冒了出来,却哪里还见小桃的影子!
“小桃!”
男子悲嚎一声,顺着树干潜入水中,透过浑浊的洪水,却见先前小桃站立的那一根树枝,早就被洪水冲断了。
男子终于明白了,原来方才小桃见到自己趴着的树枝,因为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而开始断裂。
小桃决心以自己的死亡,来换取男子的生存,为了让男子放手,小桃便欺骗男子说她的脚下踩到了树枝……
男子憋着一口气,在水中找了许久,却是不见小桃的踪迹。
男子浮出了水面,卖力的嘶吼道:“小桃!”
“小桃!”
……
浑浊的洪水滔天,枯枝败叶一片,却是那里还有小桃的影子!
这个柔弱的女子,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了男子的生存。
男子嚎啕大哭……
冲入洪水中的人儿,又怎能回的来呢?
洪水下的魏国乡野,丧生于洪灾中的黔首百姓,岂止千千万……
小桃的一家,只是洪灾下的一个缩影,无数的魏国百姓,因为王贲的一个计策,失去了生命!
男子一次次的顺着树干,钻入水中,只是,洪水的速度很快,又哪里找得到小桃呢!
“咳咳!”
就在男子又一次从水中徒劳无功的钻出来的时候,忽然似乎听到了咳嗽声。
男子大喜,大吼道:“小桃,小桃,是汝吗?”
“咳咳!”
咳嗽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声音却是比刚才大了一点。
顺着声音,男子看到就在前方的一个稍微小一点的松树上,有一个人正挂在树枝上。
看那染脏了的衣服,却是与小桃身上所穿的花色一样。
“小桃!小桃!”
男子大喜。
那人这才咳出了呛到肚子里的水,扭过头来。
却不是那小桃,又是何人!
“别担心,俺没事。”
小桃咳嗽一阵,这才回了话。
“小桃,刚才吓死俺了。”
女子看到男人浑身也已经湿透,顿时明白刚才这个不会水的男人,也钻入水中寻找自己了。
小桃冲着男子笑笑,道:“没事,恁看,俺不骗恁吧!”
在小桃的讲述下,男子这才知道,刚才小桃挣脱了他的手后,在沉入水中的一瞬间,恰好一个浪头打来,将其推到了这棵松树边。
在小桃撞到松树的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小桃下意识的抱住了大树。
然后其顺着大树朝上爬,在嘴里的氧气耗尽,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抱住了这颗树枝。
“小桃,以后可不要这么傻了!”
男子略带着责备。
“俺知道了!”
小桃甜甜的笑着。
……
小桃两人是幸运的,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小桃的“死而复生”,让两人都激动万分。
但是,洪灾区的其他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若是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大半个魏国化为了一片洪泽,受灾区的百姓,十不存一,当真是浮尸千里……
大梁城头,周市忽然听闻远处传来宛如大片骑兵行进的轰鸣声,又似天降暴雷声。
北方,一条横跨天际的白线,朝着大梁而来。
鸟雀飞天,人兽狂奔。
转瞬间那条白线接近了大梁城。
城头上的士卒大骇!
那哪里是什么白线,那是一片洪水啊!
洪水更近了,却见那水浪足有一人多高,以排山倒海的威势撞了过来!
大梁城都在晃动着……
“该死!”
周市咒骂一声!
这狗日的王贲,必然是挖开了大河!
“王贲小儿,汝不当好死!”
周市仰天长叹,天亡大魏啊!
前几日,听闻公大夫青豚已经率军十万,猛攻秦军后方。
周市还在大喜,有了青豚的两面夹击,王贲必然难以支撑。
到时候,自己再从城内出击,有了青豚吸引秦军的注意力,自己在带上老卒,猛攻王贲中军。
王贲必然只有败亡一途!
没有想到,王贲竟然提前掘开了河道!
周市忽然想起青豚当初离开大梁的时候,说过的话语:若是王贲久攻大梁不下,必然会采取水淹之策的。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速去城内,挖掘泥土,堵死四门,万万不可使洪水进了城!”
事已至此,周市唯有尽可能的保住大梁了!
只要城内不乱,魏国就还有救!
城头上的士卒慌忙下了城墙,开始挖掘泥土,将本就堵死的城门洞,塞得更严实一些。
这时候,城外早已成了沼泽,秦军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发起进攻。
魏军抽调人手,组织民夫,堵死所有能够进水的城墙洞。
得益于周市的当机立断,虽然城外的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但是城内却是只有齐膝深的水。
只是这么深的水,让城内大多数的干柴都湿透了。
周市命人粗略统计了一番,发觉城内的干柴,仅够使用五六天的量了,若是不能在干柴烧完之前,击退秦军,只怕是大梁城内就要先乱了!
青豚,这就要全靠汝了!
周市在心里默念道:只要汝能够破了大梁之围,吾就欠汝一个人情!
“将军!”
就在此时,忽然有小吏跑来说道:
“将军,唐公有请!”
“唐老?”
周市诧异,这时候唐雎请自己干什么?
周市看看城外,洪水依然在缓慢的增加之中,而远处的秦军大营,也被洪水围住了。
“哎!”
周市低叹一声,从秦军驻扎在那一方高地上,就足以见到王贲这是早就起了水淹大梁的心思了。
小吏见周市皱眉,便出声道:“将军,可要末将回绝唐公?”
周市摆摆手,道:“不了,看来洪水退去之前,秦军是不会发起进攻的了,既然唐老相请,孤便前去看看吧!”
周市召集城头上的几名将领,布置了一番城防,这才下了城头朝唐府赶去。
周市乃是魏国第一武将,唐雎的门房自然认识周市。
不待周市递上自己的名帖,就有家老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家老带着一方皮弁,虽然须发已经斑白,却很是精神抖擞。
“老仆见过周将军!”家老先行见了礼,这才道:“周将军,家主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周市笑道:“周某军务过于繁忙,倒是劳烦唐公久等了。”
家老笑笑,伸手虚引,道:“将军这边请。”
“劳烦家宰了。”
周市微微拱手,当即走在了前面。
唐雎的府邸,乃是历经魏国数位君主所赏赐的,自然是规模不小,也很是精致,甚至,比起王宫也相差无几。
周市在家老的引领下,穿过数道门廊,又穿越过曲折的回廊,这才在一个小院的花厅边止住了脚步。
“将军稍待。”
家老歉意的说了一句。
周市点头。
家老这才走上前,在房门边站定。
“砰砰!”
家老轻轻敲击了两声门扉,声音即不大,也不小。
却是既不会让周市觉得聒噪,又能够让唐雎听到。
周市暗暗点头,从这仆人的处事,便能够知道唐雎的修养。
“进来。”
屋内传出了一个中气稍显不足的苍老声音。
想来应当是唐雎无疑了。
“家主,周将军来了。”
“哦!”
未几,房门被打开了,却见年逾耄耋,却是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像的唐雎,走了出来。
周市慌忙上前,双手抱拳,弯腰下拜,道:“周市见过唐老!”
唐雎亦笑着拱拱手,微微点了点头,待做足了礼节,这才道:“周将军,老朽腿脚不便,没有远迎,多有怠慢了。”
周市笑道:“唐老乃是国之柱石,周市乃是后学末进,怎敢劳驾唐老亲迎,告罪,告罪。”
唐雎哈哈一笑,道:“若是别人,老朽自然是不会出来的,但是,周侄来了,老朽却是要出迎的!”
唐雎把住了周市的胳膊,道:“行了,行了,汝吾二人就不要在客套了,来进来说话。”
周市伸手虚引,唐雎率先进了屋。
两人在席位上坐下,不要唐雎吩咐,就有仆人端上了茶水糕点,分放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
周市冲着侍者微微点头,侍者蹲身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站立在门口的家老,这才退出房门,并顺手将房门关住了。
“贤侄,孤听闻王贲掘开大河了?”
见到众人都出去了,唐雎这才问道。
“是啊!”
周市长叹一声,道:“唐公没有看到,城外的洪水足有八尺高。”
唐雎长叹一声:“唉!大魏的黔首,又遭殃了啊!”
“是啊!”周市说道:“吾方才在城头,已经见到了不下十具浮尸了!王贲的这一手,怕是要让大梁周边的百姓十室九空啊!”
唐雎皱眉,问道:“城内的百姓如何?可有民心不稳的迹象?”
周市道:“唐老不是外人,吾便实言相告了,大水刚刚漫入城内时,不单单是百姓,就连士卒都稍有不稳,好在吾先行便堵死了四门,又让士卒带领着百姓挖掘泥土,堵死渗水的地方,使得城内的积水只有一尺深,这才成功的稳住了民心士气。”
唐雎拱拱手,赞道:“周将军智勇无双,孤年长,代大魏谢谢将军了。”
唐雎说着,就要弯下腰去。
唐雎已经九十多岁了,就算是面见君王,都只需要拱手就可以了,周市哪里敢受了唐雎的大礼,连忙避席,拜倒在地上,道:
“唐公为大魏操劳一辈子了,余怎能当得唐公大礼,唐公万万不可如此!”
周市起身,正色道:“况且,余身为大魏将军,自当为魏国效命,这只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唐雎只好作罢,笑道:“吾孙常言周市忠孝,当乃举世无双,孤今日算是见识了。”
唐雎指着自己道:“吾年轻时,为魏国奔走四方,所幸不辱使命,到了今日,方在朝野有了些许薄名。”
周市赞道:“唐公之名,世界皆知,不论敌我双方,报上唐公的名号,都能得到君王尊敬的。”
唐雎笑道:“若说魏国下一代,何人能达到老朽的些许薄名,孤看这魏国,唯有周将军一人了。”
周市道:“唐公说笑了,吾哪能及得上唐公的名望,能有唐公的十分之一,吾就高兴死了。”
唐雎哈哈一笑:“贤侄不可妄自菲薄,周市仁义忠孝,大魏谁人不知,假以时日,老朽今日的名望,必然会被贤侄超越的。”
不待周市客套,唐雎收住了笑,正色道:“贤侄,今日唤汝前来,乃是为了问问汝,这大梁可能守住几日。”
周市道:“先前公大夫尚是屯长之时,再离城前说了那番话,便让吾动了心思。”
周市苦笑道:“吾曾拿自家的院墙做了实验,这大梁若是想要被洪水泡塌,果然如青豚所言的那样,需要三月左右。”
“哦!”
唐雎肃然起敬,为了当时不过是一介小吏的青豚的一句话,周市竟然拿自家的院墙做了实验,这周市果然如传言的那样忠义无双啊!
周市家房子,乃是惠王当年赏赐的,与大梁城乃是同一批工匠制作的。
因此周市用自己家的围墙做实验,来推算大梁城能够在洪水中坚持多久,所得出的结果,倒也算是正确的。
“三月”,唐雎沉思道:“此时已经是九月了,也就是说,若是不能在明岁一月之前破了秦军,咱大魏就要亡了!”
周市苦笑,道:“是啊!若是不能再三月之内破了王贲所部,咱魏国可就真的要完了!”
周市的眼眸里满是哀伤,周家几代人的辛苦拼搏,到了自己这一代,终于爬上了卿士的地位,却是没有想到魏国已经是面临灭亡的陷境了。
若是魏国要亡了,周家又何来的荣华富贵?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唐雎道:“贤侄,病苛当用猛药,魏国眼见是就要亡了,孤意用重赏厚赐激发魏国百姓,孤明日准备请见王上,向王上献言:但有献策献计者,只要能破了王贲大军,不论贫贱,皆可封侯!“
唐雎盯着周市,那张长满了老年斑的脸上,却是一往无前的坚毅。
周市肃然起敬,唐雎这是准备自己背上君王的责怪,贵族们的骂名了!
魏国的土地就只剩下这么方圆不过千里的大小了,若是再裂土封侯,必然会损失现有贵族们的收益。
唐雎这是要用自己的名誉,来寻求魏国可能所有的那一丝生机啊!
周市沉思一番,这才说道:“唐老,如此一来唐家后人想要在魏国立足,可就难了啊!”
唐雎点头,说道:“是啊,孤这一个奏对,等于是砍减了所有魏国权贵的永世俸禄,唐家后人受排挤,也是必然的。”
周市皱眉:“如此,唐家的付出可就太多了啊!”
唐雎站起,喟然长叹道:“孤生于魏国全盛时期,孤记事时,大魏打遍天下无敌手,能同时单挑赵韩秦齐,待孤青年时,大魏中了齐国的奸计,十万老武卒,一朝损失殆尽。”
周市默默地听着,唐雎乃是见证魏国从强盛走向衰亡的亲历者,能够亲耳听听这个活化石的讲述,倒也不无增益。
唐雎道:“老朽一生,经历了大半在魏国朝野上散发的光芒照遍世界的伟人,脚踏着吴子、公叔的遗泽出生,见证了庞涓的绽放与衰败,中年后,又亲眼见到信陵君的温文尔雅,折服六国,待老年后,这才勉强有了一点薄名,将唐家生生推到了而今的地位上。”
唐雎叹道:“老朽给予唐家挣下的已经够多,为了回报魏国,老朽纵然让子孙们承担一点磨难又何妨呢?”
唐雎摇摇头,却是满脸的肃穆:“只要后世的大魏君王不昏聩,就知道老朽今日的举动,乃是为了魏国的祖宗社稷,若是他人刁难唐家后人,必然不会让唐家衣食无着的。”
周市避开案席,走到堂内,稽首及地,端端正正的跪倒在地上,双手平伸在前,额头触在掌背上,停顿少许,这才起身,再次拜下。
如是三次之后,周市才开口道:“唐老忠义,某佩服之极,某不才,愿率领诸将,在明日的朝议上支持唐老的提议。”
唐雎坐在席位上,抱拳及胸,额头也触及在掌背上,如是三次。
“周侄此举老朽心领了,但是周侄前途无量,不可淌入这道洪水之中。”
周市跪在地上不起,道:“市乃是领军之人,唐公的提议,受恩最大的便是吾等军伍之人。
唐公此计扶大魏与将倾,更足以延续吾等的荣华富贵不倒。
身为唐公计谋的受益者,又能保证魏国不会灭亡,市若是不追随唐公左右,还算是人吗?”
“罢了,罢了!”
唐雎长叹一声,道:“周侄话已至此,老朽若是在推辞,倒是显得矫情了,贤侄以后若是遇到了刁难,尽管来寻吾,就算孤不在了,也会留下训示,相助与贤侄。”
周市大喜,唐雎话语里的意思,要与其守望互助,有了唐雎的名望为自己背书,就算是附议了唐雎的提议,为自己招致了一些其他贵族的刁难,但是,相比于收获,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一旦唐雎的提议通过,那么就算是有因公封侯者,王上又怎么会少了自己的那一份赏赐。
要知道,周市可是守护大梁的最高级别将领。
就在这一瞬间,周市已经算明白了,只要有因此被封侯者,自己必然会也跻身有封国者的行列之中。
至于那青豚,若是有人相帮,倒也能够获得一个封地。
……
在战国中期列国相王之前,封侯的权利唯有周王室才有资格。
在此之前,就算是春秋时代的霸主晋国,所裂土者,也不过是以家族属邑的名目赏赐的。
就算是三家代晋之后,到了晋国三分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周王室给三家送上了封侯诏书之后,三家才能成为诸侯之一。
就是因为,唯有国王才有封侯的资格,国君是没有封侯的名义的。
有资格封侯的,只有称了王的国君。
恰恰,此时的列国都称了王。
……
翌日,因为秦军掘开了大河,导致洪水围城,城内积水不下一尺深,致使军心民气皆有不稳的迹象。
魏王假这才从歌姬环卫之中抽出身来,召集诸臣,开了朝议。
更为难得的是已经十几年没有参与朝会的唐雎,也来了。
“唐老,汝也来了!”
“唐公今日气色不错啊!”
……
众人一一朝着唐雎问好,更有人隐晦的打探着唐雎到来的原因。
周市与一杆将领们站在一边,默默看着这群贵族们的表演。
其等勾心斗角者众,真情实意者寡,这寒暄的话语都已经说了三四遍了,就是没有人提到秦军掘开大河,水淹大梁,城内的积水深达一尺,民生艰难,甚至一些黔首,已经没有干柴,唯有生吃粮食充饥……这些事!
周市冷哼一声,与身边这几个素来正直的将领,离开的更远了,其等这一个小圈子,与那群大声喧哗的官吏们,形成了泾渭分明一般的情形。
众臣到齐之后,等待了少许时间,才有内侍高声吆喝道:“王上到!”
众人急忙按照班次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众臣见礼之后,魏王假还了礼,有小侍者上前,一一引导者诸臣,在属于自己的的位置上坐下。
周市跪坐在案几后,朝着王上看去,却见魏王假很是消瘦,双眼深陷,眼窝更是黢黑一片。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魏王,远远看去就像是密林里的铁齿兽。
“诸位臣工”,魏王假开了口。
声音沙哑,中气更是有些不足。
周市在心里腹诽道:王上不过三十多岁,中气竟然还没有九十六高龄的唐雎中气足。
这坊间传言,色是刮骨刀,果然没假啊!
看来,要寻个时机建议王上稍离女色了。
“诸位,秦军掘开了河堤,致使大水围城,孤王更是得到奏报,城中干柴已经所剩不多了!
诸位都拿出个章程,看看该如何应对?”
魏王有些有气无力,昨日初闻噩耗,当即惊得假茶饭不思,但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秦军攻进城里来了,直到再三得到侍者的回话,说是大梁城完好无损。
假这才镇定下来。
一个国家到了这种地步,魏王假深知魏国已经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只怕是步韩赵之后,下一个跛足蓬面朝拜秦将者就是自己了。
魏王假当即便招来了宫中最为艳丽的歌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