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就明白这不是梦境。
倘若是梦境，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真实，比起如同一幅得体的画作一般安详的梦境，眼前的景象真实的令人作呕。
远处是一座座巍峨的山峦，弥漫着一片烟霭，靠右手边的山丘连着峡谷里的荒草地，由高到低缓缓的辐射开来。
往左是同远处的景象一同消失在黄土弥漫的烟雾中的地平，透过缓缓向右升起的绿荫，中间得以望见浑黄的天空。
其中六颗大树，各自匀称的间隔开来，树的种类并不清楚，树梢的群叶随风摇曳，呈现出一股悲壮的气氛。
原野扩展开去，尽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眼前是一片伏倒的荒草。
正中那战旗翩翻的土地上躺满了尸体，献血顺着地上被刀枪划成的小沟渠淌蛛网似的形状。
一名身着藤甲，将军模样的人直直的跪坐在地上，一杆被献血漆成红色的长枪刺透了他的胸膛，深深的戳在地上。
将军的头颅高昂着，眼里尽是不甘。可败了就是败了，上天有时让你出现，就是充当别人的垫脚石。
此时的糕点再入口中，竟也染上了血腥味，腥甜的味道像是他当年吃过的腐烂的鱼的内脏。
“应当全军渡过黄河北上，攻占怀州河阳，安排主将镇守。再率领大队人马击鼓举旗，跨越太行山，开进上党县，虚张声势隐藏目的，不必麻烦作战。加速赶到壶口，逐渐惊扰蒲津，夺取河东土地。”
凌敬的提议依旧在耳畔回响着，如果当初窦建德听取了他的建议，又何至于会兵败汜水。
“豆入牛口，势不得久。”
童瑶像是一根针似得直戳人心，只要每次听到这句话，他都会想起李唐的出尔反尔来。
他们交出可河东，可窦建德还是被杀了，就在长安。
想到这里，张金称的双手不由的攥得更紧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房檐上了，茶馆里的客人渐稀，刚才还在身后聒噪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让他终于觉得清净了许多。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
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张金称也忍不住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青色底子绣着樱花图案的女子迈着小步，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而张金称却是皱了皱眉头，一脸不悦的说道：
“没事最好不要学古，倭奴不适合！”
闻言，女子不怒反笑，一伸手挡在嘴角，轻笑声入耳，只听的人一阵酥麻。就连远处的几桌客人都忍不住隔着帘子朝这边张望了过来。
这女人天生就是个妖精，无论是谈吐间的气如幽兰，还是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柔情似水，无不在说明着越是美丽就越是危险。
张金称的警觉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在他眼里，对美丑已经没有多少观念了……
“不学又怎么靠近，不靠近又怎么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张将军怕是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吧！”
女子的声音依旧充满了魅惑，可张金称却已经迅速在脑海里搜索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显然，从他紧皱的眉头就不难看出，他已经明白过来，刚才坐在他身后的，就是韩家的人。
“我们不过是目的相同罢了，不要说的这么今人作呕，在我眼里，倭奴同样该死！”
无论是作为一名山门中人，还作为一名将军张金称无疑是个失败者，可失败并不意味着他会放低自己的姿态，就算是当初为了活下来，生吃了鱼的内脏也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份会因此而降低多少。
“记着我们的条件，你帮我们救回公主，我们帮你在突厥人那里找一条出路！”
“我不需要出路！”
张金称说完，也不顾依旧满面微笑的倭国女子，转身朝楼下走去。从他的背影却是不难看出，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会踏出如此坚定的步伐。
很多时候，让人走向极端的并非一次的失败，而是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明知失败还要继续向前。
“韩家多妖孽，妖孽……”
这个词语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一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妖孽这么一说，数年前一个老道就这么跟自己说过，所以他倒觉得，说谁聪明的像妖孽，很快就会被归为异类。
而此时上不知情的韩家几个小子，正被韩七韩八追的满院子乱窜，说来也怪，这两个家伙不知怎么了，最近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倔了，就连往日，每日午后，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去庄外的土坡上吃一顿鲜草的习惯也该了。
按庄上人的说法，这两个就是命里该享福的，动物愣是有这人一般的待遇。只好把这又归咎于韩家爵爷的特殊癖好了。
韩七韩八已经不愿意出韩家大门了，每日只要睁开眼，总要先迈着步子在韩庄上下巡视一圈。
这样古怪的举动很快就让韩家几个小家伙重视起来了，以至于专门派人去长安城里请来了医生给两头羊看病，这笑话已经传了好几天了，版本也是多变。
从起初的“韩家仁心，连羊也舍不得死！”变成了现在的“韩家之所以这么快崛起，全是凭着这两头羊，乃是天上不慎掉下来的神兽！”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可是从岭南送回来的花，越王殿下的宝贝！”
王安近乎哀嚎着说道，这是韩琦为了支持李泰的杂交实验，特意派人从岭南送回来的。如今才刚刚冒出了一两个嫩芽，却被韩聪韩昊几个拔了下来喂了羊。
“不就是几个花嘛，不至于，再让父亲送来就是了！”
韩聪鼓着小嘴，用衣袖擦了擦韩七的大舌头在自己脸上留下的口水，毫不在意的说道。
“爵爷这会儿正忙着打仗嘞，哪里有这功夫！”
王安的话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把韩琦征讨冯盎的事情告诉这几个，这下可好，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少爷不见了，少爷不见了！”
王安的声音响彻整个韩府，原本安静和谐的韩府，立刻炸开了锅。
“哪个少爷？”
一名韩家的丫鬟正巧从大院里经过，闻声不禁反问了一句。
“都不见了！你们可曾见过？”
王安连声问了一句，而丫鬟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不禁暗忖：“自家的这几个少爷可都是活宝，如今刚学会走路，每天不把韩庄巡视个遍就停不下来。依着这爱玩闹的性格，莫不是带着韩七韩八出去逛去了？”
想到这里，丫鬟刚准备说，让人去坡上找找。
可话到嘴边，却被闻迅而来的赵氏给打断了。
“怎么回事？”
被赵氏这么一问，原本打算隐瞒，如今只好老老实实的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自己一时口误，把爵爷征讨冯盎的事情说了出来。
“快派人去找，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昨夜里胡府上下二十多口人一个活口都没有……”
赵氏话说到一半，却并未再往下说，王安带着一群韩家的仆从立刻朝外面跑去。
赵氏则是捏了捏怀里韩锦儿粉嘟嘟的小脸蛋笑说道：“用不着担心你那几个哥哥，一准又是带着韩七韩八出去耍去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韩锦儿只是闻言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赵氏的话不像是安慰小丫头，倒更像是安慰自己听的。
她平日里虽然不喜欢说话，十分安静乖巧。可心思却是缜密，韩家商业上的事儿，她也略有耳闻。
韩家如今急需大量的硝石，可能供应这么大量的，只有胡家。
岭南送来的第一批生鲜已经在路上了，如今胡家人一死，地下冰库的计划就要搁置。再加上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定然是瞅准了韩家正处在节骨眼上，专门针对韩家的。
更何况对对方如此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对胡家人动手，其背后的势力定然庞大。
可韩家从在长安城迅速崛起，定然会触碰到一些人的利益，却也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这就让人实在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了。
坐在后院的秋千上，小丫头不禁撅着嘴嘀咕起来。
“既然不是长安城的势力所为，那自然就是岭南出了事儿！”
想到这里，韩锦儿不禁眼前一亮，问题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就能顺藤摸瓜。
正要让一直照顾她起居的阿翠把她抱到赵氏那里去时，一个人影却是蓦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陈爷爷！”
韩锦儿甜甜的叫了一声，自从陈公公给她展示了一次“飞檐走壁”之后，她就成了陈公公的第一个铁粉。
陈公公也是喜欢韩锦儿的紧，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哪里见过如此独具慧心的天之骄女。
“怎么了丫头，谁又惹你生气了？爷爷帮你去教训他？”
陈公公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一脸宠溺的说道。
“没有！”
鼓着嘴说了一句，韩锦儿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块豆糕，这可是宫里那些妃子们做来讨好李世民的，不过整天只有豆糕，也不知换一换花样，天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便一股脑全丢给了大臣们做赠品。
哪里比得过长孙皇后，每天只需定时派人去碧玉坊上取来，直接拿给天家便成，所为术业有专攻，夫妻间哪里还需要这等做作，哪里有好的，直接买来吃就是了。
也难怪天家唯独对长孙情有独钟。
“一件东西吃的多了，即便是好吃，也味同嚼蜡。若是根本就闻所未闻，倒还能让人提起点兴致来！”
小丫头奶声奶气的说完，便是引来一个白眼。
陈公公笑了一声说道：
“谁家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该是祖上积了多八辈儿的德嘞，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多鬼心思。”
说着，只好叹了口气，自己拿的东西还是头一次被小丫头嫌弃，接着道：
“是不是胡家被灭门的事儿？”
闻言，韩锦儿沉沉的脸上立刻升堆满了笑意，用小嘴在陈公公的脸上嘬了一口，嘻嘻一笑道：
“还是陈爷爷最疼我！”
听了这话，谁还拒绝得了，就算是陈公公也难以推却。
调动长安城百骑司自然是不太现实，这么做的后果即便是他也承担不起。
可作为百骑司的直接领导者，长安城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自然也是有权直接干预的权利。
陈公公自然没有再继续在韩家停留，只是取了一坛酒，便马不停蹄的赶往了胡家。
而更让韩锦儿担忧的是，敌暗我明，对方的实力尚且不清楚，自己的几个哥哥就敢以身犯险，打着担忧父亲的幌子，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眼前，实在是太过莽撞了。
韩锦儿这边在思考着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同样也是藏在暗处的人会去的地方。另一边韩聪韩昊、韩毅、韩果、韩砳，正一边奶声奶气的喊叫着，一边商量着行进的路线。
“大哥，我不行了，快吐了！”
年龄最小的韩果带着哭腔冲着韩昊说道，他可没有心思像几个哥哥一样，韩七韩八跑起来一跳一跳的，骑在最前边的他只能紧紧的搂着韩七的长脖子。
现在，他只后悔自己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该吃了肉饼子，这会儿胃里翻江倒海，一时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韩果的呕吐物被风吹的飘在了后面几个的脸上，一群婴儿顿时人仰马翻。
吵闹声响起，原本有着共同目标的团队便于顷刻间解散。
而此时，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下，张金称背着一把三提大刀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里。
“跑！”
韩昊的话刚一出口，还没等他们转身爬上羊背，韩七韩八却是一老早就转身没命的往庄子上跑去了。
“你们是韩家的娃儿？”
跑是来不及了，五人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蹲在地上扣起土来。
张金称此时已经走到了近前，蹲下身子问道。
“哇哇……”
装疯卖傻自然已经是逃不过了，惊叫了两声，五人就他左提右夹，给掕走了。
而此时的韩琦自然不知道自家的熊孩子招惹了什么事端。
此时的战船已经远远的可以看见海岸线了，对于韩琦，乃至此时战船上的所有人来说，成败功过，便都近与眼前了。
柳如烟终于放下了心思，不知为何。这女子竟是越来越多了一丝洒脱，少了一份谨言慎行的自我束缚。
海浪拍击着船帮，不时就能激起一大片的水花。
不知是出于对韩琦莫须有的信任，还是已经初得窥破红尘，穿着一身宽大睡袍的柳如烟坐在甲板上的摇椅里，眯着眼睛一边享受着海风的吹拂，一边吃着用盐腌过的菠萝片，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女人怕是魔怔了！”
薛晴的话听起来总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所谓一心生两支，一为执念，一为慧根。她们两个怕是向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了。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哦！”
苏我石川从一旁走了出来，一脸戏谑的打量了两人一眼，笑着说道。
此时的韩琦并不知道倭人间谍与张金称联手对付韩家的事儿，不然等待她，会是韩琦无法遏制的怒火。
闻言，薛晴不禁冷哼了一声，虽然从心里并不愿意与这女人呆在一起，可毕竟是韩琦拜托过的事情，如今便只好做足了样子，假装亲近了。
“柳家在长安可是出了名的商贾，你会不知道？”
薛晴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没有多大的改观，如今在韩琦的安排下，她已经和苏我石川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此时瞥了一眼从另一边走来的韩琦，笑着说道：
“大唐从来不缺聪明人，所以你若是想要立足，把自己的位置摆的越高，便会那些聪明人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来对付！倘若我是你，定然不会傻到去招惹他！”
薛晴的话听上去像是在警告，其实真正的意思，便是在激起苏我石川的好胜心来。毕竟一个人只有在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回不择手段。这样，韩琦才有机会把他们连根拔起。
而当韩琦走到柳如烟面前时，一张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已经堆满了微笑。可刚才看向这里时，却不过只是匆匆一瞥。
虽然明知这是韩琦故意为止，心里终究是觉得一阵莫名的淤堵。
“怎么？受伤了？”
苏我石川从来就是个嘴毒的，这点不知是跟谁学的，亦或是天生如此。此时脸上的笑意更胜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更何况女人更了解女人。
如今她已经有七成的把握通过薛晴的行动了，情绪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男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会有好感的女人，而且多是喜新厌旧，情终不能专！”
说完，薛晴的脸色已经看不得了，不过也只是扭头瞪了苏我石川一眼，一转身，便朝着另一边走去。
“你莫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见韩琦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柳如烟便是不馁的白了他一眼道：
“那个叫苏我的倭国女子最近又招惹你了？这几日相处下来，倒也不错，从觉得不像是会对咱们不利的样子，或许傅掌柜的事儿恐怕也是巧合，并非她有意为之！”
闻言，韩琦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意顿时便消失了，转而就是一脸的严肃。
“可不要小瞧了这女人，且不论她与韩家的私仇，那两名侍女就不是善茬。”
听韩琦这么说，原本没有心思继续关于苏我石川的话题，此时也提起了几分兴趣。
只见她挺了挺脖子，修长白皙的脖颈下，原本就宽松的睡袍下立刻露出了一片雪白，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女人竟然没有穿……
倘若放在后世，这样暴露的装扮已经成了常态，所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可到了大唐，即便是民风开放，却也不至于如此地步。
为了继续能把天聊下去，韩琦只好伸手帮她扯住了领口，接着道：
“那女子胸前纹着一朵梅花图案，与京城里的多起杀人案的凶手如出一辙！”
闻言，刚才脸色就已经绯红一片的柳如烟此时更是用手臂护在了胸前，不禁好奇道：
“你怎么知道，莫非……”
话说到一半，原本脸上的红晕已经快扩散耳根去了。
心里不禁暗忖：“想不到韩琦还有这癖好，真是让人惊讶！”
“想什么呢！”
见她正想的入神，韩琦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都说联想能力是女人的独家技能之一，看来这话说的不假。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
‘龌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迎来了柳如烟的一阵白眼。只好生生咽了回去，坦白道：
“之前还在长安城的时候，便听承乾说起过，如今再看来，恐怕对方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我京城了，这就由不得不小心了！”
正要接着说下去，就见一名韩琦的亲卫跑步并做两步来到了两人身前，一脸紧张的说道：
“爵爷，高府的兵马就在前面！”
亲卫说完，便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了一旁，等待韩琦起身。
闻言，韩琦的嘴角也是不禁勾起了一丝笑意，众人早在来之前，便是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登陆战了，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冯盎的部下竟然会带人主动进攻，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正当他要走时，却不料被柳如烟抓住了袖头，只见她同样一脸轻松的说道：
“早点打完！”
这是怎么的信任韩琦不清楚，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女人比任何人都确信他不会输掉这场战争。
“自古温酒斩华雄，不若你此时沏好茶，待我回来再细细品尝！”
韩琦笑说了一句，便已经离开了甲板。
而此时一手端着望远镜的长孙冲同样喜出望外。
“一艘，两艘…二十五艘，二十六艘……”
嘴里的数字不断的往上增加着，可脸上却是没有一丝紧张感，略微颤抖的双手明显是因为兴奋所致。
“火炮手准备！”
随着韩琦一声令下，主战船立刻减速，一字形在水海面上排开。
古人的智慧，船帆的使用，不仅大量的解放了人力，七月的信风更是让韩琦的东进之行有了无比巨大的助力。
“向右满舵！”
信号兵用望远镜瞅着渐渐靠近的高府战船，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旗子。紧临的几艘战船收到信号之后也是立刻做出反应。
“抛锚，抛锚！”
船帮下的抛锚洞里，粗壮的铁锁带着锚，随着溅起的水花，已经勾在了浅水底的岩石上。
“禀报长校尉，火炮已经准备完毕！”
二号战船上的长孙冲已经接管了这场海战，此时正一脸严肃的站在塔楼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对方的举动。
而韩琦此时却是已经回到了甲板上，柳如烟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道：
“这么心大？”
“有冲哥儿在，不妨事的！”
韩琦笑说了一句，已经端起了刚刚沏好的茶，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随后美美的嘬上了一口。
对方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即便是逆风而行，也不至于如此程度。
现在韩琦唯一担忧的是，对方回选择回撤，这样自己的快船想追可就难了。
事实证明，韩琦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冯智戣此时已经是有了必胜的决心，定然要把韩琦捻灭在此。
此时的他正舒服的躺在甲板上，怀里更是……
“公子，对方的船竟然如此巨大，实在骇人！”
一名身材娇好的女子穿着一件粉色纱衣，躺在他的怀中温声说了一句。
而冯智戣却是对她长敌人势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毫不在意，嘴边依旧是挂着得意的笑。
感受这女子柔软的身体，手臂上的力度也是加重了几分，比起这个号称“屠夫”的韩琦，他倒是更想知道，怀中这美若天仙的女子，究竟有没有骨头，为何会如此柔软，皮肤竟也如锦缎似得。
“徒有其表而已，又有何惧？”
说完不禁打量了女子一眼，接着道：
“卓姬怕了？”
闻言女子不禁撇了撇嘴，佯怒着在冯智戣的胸前轻捶了一下道，身子一扭，蛇似的摆脱了冯智戣想要更进一步的大手，动作灵巧至极，却又不留痕迹。
“怕了？只要公子不怕，卓姬又有何怕的？”
女子名父家姓卓，是当年被发配岭南的宦官人家的女子，她的名字已经被人忘却，只知道如今被人称呼卓姬，一手琵琶曲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不如我为公子抚琴，祝公子能直挫唐军的锐气！”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卓姬的心里也是一阵打鼓，她平时里就好打听些长安城的消息，韩琦的名字可不止一次出现在字里行间。
琴声幽幽，与此时正紧锣密鼓准备接战的场景却是格格不入。
闻声，冯智戣也是不禁起身一阵皱眉。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而韩琦取过躺椅，紧挨着柳如烟旁边躺下，冰镇的菠萝汁酸中带甜，喝一口下去直颤牙，比起茶来，简直大有不如。
随口嘀咕了一首词来，继而闭上了眼睛，薛晴也是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道：
“你这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起初为何会找上我来投资水泥厂，且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同意？平日里即便是再小的事儿，也是谨慎的狠，可现在遇到了生死之间的事来，却是心宽的让人不知该如何说你好了！这短歌怕是女子才做的出来的吧！”
闻言，韩琦的眼睛想睁开，努力了几下只好放弃了。
“我说是巧合你怕是不会信了，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我初到长安城内，哪里晓得人心晦暗，又哪里晓得谁会帮我，只是想着你家大业大，不找你还能找谁？长孙皇后也参与其中，如今再看看，这产业不是已经被她垄断了？”
说道这里，第一声火炮的轰击声已经在船上炸响。至于这首词的出处，却实实在在是出自男人之口。
事实上，命运这东西就是这般玩弄人，你以为一切都是有意而为之时，它偏偏是无数巧合的集成。当你以为他是巧合时，却又实实在在的是刻意安排的结果。
就想刚才韩琦所念的那句词，也确确实实是男人写的——苏轼。
只是不知道若是自己盗用别人诗句的事儿时，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眼熟……
不过人尽其事，自己去努力做了，至于最后的不成功，便只能归咎于老天不开眼了。
可此时的长孙冲却是不这么想，第一枚火炮擦着船帮子掠过。只差一点，就能把那艘插着将旗的战船给击成碎片。
“给老子先把对方的主战船打下来！”
随着长孙冲的咆哮声传来，主战船上的所有炮门瞬间便齐齐对准备对方的主战船。
火炮声已经淹没了一切，韩琦开战前就只有一个命令，就是打光所有带来的炮弹。
潮水一般的火炮仿佛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重重的拍在了海面上，木屑倾倒落入水随着海浪漂浮在远处。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直到被火炮的余波掀入海中。冯智戣自己带来的数十艘战船全部被韩琦炸成了碎片，将士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原本专门为程处默和赵虎几个夯货准备的跳台，如今也成了摆设。
“不杀降俘！”
打捞从来都是个体力活，连敌人碰都没碰的将士们此时更兴致缺缺。
只要不求救，他们自然也就省去了把人捞上来。
至于冯智戣，倘若不是已经被救起的卓姬指认，这家伙差点把自己溺死在水中了。
看着躺在摇椅上，老神在在的韩琦，他之前的所有信誓旦旦，都于此人的谈笑间灰飞烟灭了。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可有时候犯了错，或许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韩琦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便命人将他压了下去。
而当卓姬同样也要被带下去时，却不料被柳如烟制止住了。
“这女人留下来……”
事实证明，自负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冯智戣是个例外。
只要冯盎活着，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败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足够沉痛的打击了，吴川城内的守将一直在等待着冯智戣的救援。
唐军已经把这座城围的水泄不通了，一万精兵被两千余人的唐军困在城内出不得一步，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高耸的城墙此时不像是用来御敌的，更像是在“作茧自缚”把自己困在其中。
如今不仅不得出城，就连守卫，都变得吃力起来。
原本高大的城墙此时已经到处残垣断壁，之所以还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凭着一股子信念在支撑着。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成了一片倒了，而原本打算前来支援的李道彦此时更是咬牙切齿，仿佛被打的不是吴川的军队，而是他手下的数千名唐军。
“这也算是打仗？”
李道彦双手拄着桌子，冲着老神在在的程处默咆哮着说道。
他是淮阳王李神通的儿子，不过李神通后来因为参与谋逆，李道彦也跟着受了牵连。
如今却是正值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稳稳的坐在了岷州刺史的位置上。
可如今依着韩琦的看法，再不过多久，攻打吐谷浑也该上了这些大佬们的行程。
“怎么不算？所谓战争，不过是掠夺性命的一种方式，我们这么做同样也是，战争之间，将士之间，活着就是尊严！”
不知怎么的，今天的程处默平静的出其，吴川城内的高府士兵们还在负隅顽抗。不止是李道彦，就连赵虎也说过不止一次正面夺城的话了。
可程处默却是一直坚持用火炮进行轰击，陆用式的火炮自然是没有战船上的威力大，可在冷兵器时代，这东西仍旧是近乎无敌的存在。
程处默的话像是一把刀子狠狠的戳在人心上，李道彦沉默了，因为事实就是如程处默所说的那样，战争，哪里来的尊严，只要能活着，就算是赢了。
不过这样的打法，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会不忍。
人的信念的确强大的超乎想象，可冯智戣被俘的消息终究还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一个人的精神崩溃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尤其是这些天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自己头顶掉下一个天雷下来，城内的士兵们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地，已经有太多的同袍在这片土地上死去了，献血已经染红了城墙。
尤其是亲眼目睹了自己昔日的战友被炸的身首异处，有的扯着半截身子还在向自己求救，他们的承压能力，终究将他们的信心击的粉碎。
“弟兄们，冲出去，冲出去就有活路！”
“打开城门，冲出去！”
随着第一道声音响起，如潮水般向城门口涌来的将士终于生生将门挤开了。
“不要出去！”
守将冯雷的声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看着，不能做任何事情。
他比谁都清楚，现在出去，就是送死，而且比躲在城内坚守来的还要猛烈。
冲出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空地，已经等候多日的唐军将士同样兴奋异常。
“狗子，快起来，有人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一名僚人盾兵一脸激动的拍了拍斜倚着炮车的同伴连声惊呼道。
“喊个屁，城里还有个屁的活……”
“人”字还没出口，被叫做狗子的青年立刻眼前一亮似得浑身打了个机灵。
“弓弩手准备，不准放一个人过来！”
从中军营帐里赶来的赵虎立刻大吼了一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一阵整齐的弩箭上弦声响起，弧面设计的大盾应声落地。时刻准备着为弓弩手挡下敌人的箭矢。
不过他们准备的实在太过头了，在战场上失去理智，比不得其它时候，尤其是在两军阵前。吴川的守军一窝蜂的全涌了出来，哪里还有什么阵型可言。
“放！”
随着赵虎一声令下，一波箭雨横扫而过。城内冲出来的守军便如镰刀割麦子似得倒下一片。
而此刻，场面变得悲凉了起来，吴川的守军咆哮着，想要从两军相隔的这短短百米之间突破出去。
可就这短短的百米距离，便是倾其所有，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依旧没能来到唐军阵前。
这里只有赵虎一个人在主持战局，程处默等人更是一个都没有来。
来自内心的负罪感皆有他一个人承担，仁慈不适合用在对手身上。尤其是现在，即便是对方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战争的号角依旧被吹响了。
随着他的每一声令下，便有一波又一波的吴川将士倒下，尸体铺满了整个城门口。
“留活口！”
直到现在，战争的梦魇已经挑走了他需要的人数，剩下的人也有理由再努力活下去。
其实不必赵虎提醒，他身后的僚人将士们也已经有了同样的打算。
近万人的守城士兵，如今只剩下了不足百人。
活着的吴川将士早就成了残兵败将，他们的眼神已经如同一片死灰。
冯雷被人带到赵虎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死尸了，照他的理解，这人也是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死在自己的面前。
“就地埋了，就埋在城门口，这样的人该被记住！”
赵虎一脸严肃的说道。
“那这些俘虏？”
一名对正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说的道：
“吴川已经是守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即便是再杀了这些人也没有多大用处不如……”
“不如放了？”
见自己营下的这名对正一脸犹豫的表情，程处默也是忍不住把他心里的想法通过自己的嘴说了出来而已。
“你莫不是以为我也魔怔了不成？”
说呀，便已经转身离开了战场。
凡是战死的尸体，已经悉数被埋在了城门口的位置上。
吴川被夺，冯智戣被俘的消息此时也已经传到了高州城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