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因初次见面,大家不会交浅言深。
又有长辈在,所以相互介绍一番后,又大概讲说了国子监情形,宋华、赵宁等人就一起离去。
贾琮和贾宝玉代贾政送完客,又和宋华约定好月底去尚书府拜见,两人折回外书房。
看得出,贾宝玉已经腻味透了。
回程上,贾琮劝道:“宝玉,因为初次见面,老爷也在,所以子厚、玉华他们才会一板一眼的遵守礼数而行。
待下回见面,想来必不会如此。
你面上还是不要带上不耐烦好,不然一会儿老爷见了着恼。”
贾宝玉忙摸了摸脸,小心道:“这么明显?”
贾琮笑道:“人之常情,你没见子厚的表弟最后差点坐不住了,扭来扭去。想来在家也是个追求恣意舒服的主儿……”
贾宝玉闻言,讪讪笑道:“我倒不是贪图享受,只是实不耐那些繁琐刻板的礼数。”
贾琮道:“只是场面上的规矩,等去国子监熟了后,你瞧好吧,光那个叫吴凡的就能闹翻天。”
贾宝玉好笑道:“我也发现,那双眼睛总是不老实到处乱看。他那哥哥也是瞧他实在坐不住了,猴屁股一样,才不得不赶紧告辞。”
贾琮想了想又道:“宝玉,其实我也觉得,好些人劝你多与为官做宰的交流,并不正确。”
贾宝玉虽自我,却并不是傻子,狐疑的看着贾琮。
在他眼里,贾琮和国贼禄蠹之流没甚区别。
贾琮却好似不知贾宝玉的眼神,继续道:“我以为,与人交往,没必要太过功利。
况且,这世上为官做宰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我更崇尚,交百种人,知百样事。
不管是为官做宰的,还是唱戏说书的,只要是可交之人,皆可交。
如此才不会坐井观天,以为天下之大只在眼前。
也可观尽世间百态,不会成为自高自大贻笑大方之人。
你去国子监读书,不妨抱着这样的心态,而不是为了名利功禄,如此就不会从心底里厌恶抗拒了。”
贾宝玉听闻至此,方知贾琮好意,感激道:“谢谢你的好心,我明白了……”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是我兄弟,老爷太太又有大恩于我,何必说个谢字?”
贾宝玉还待再说什么,却看见前面外书房廊下,贾政正站在那里看着。
便忙与贾琮急走上前。
贾政的脸色并非以往那般严峻,反倒有些欣慰。
不过他并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清客单聘仁笑道:“两位世兄倒是亲近,不知在说什么趣事?”
贾宝玉在贾政面前到底拘谨许多,贾琮便道:“我与宝玉在说国子监之事,国子监有天下各省的举监和贡监,都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想来天下各省的人也各不相同。
除却学业外,我们也当多交值得交往之友人,学习知晓天下事。”
此言一出,五六名清客好话登时不要钱般的洒出……
然而知子莫若父,贾政却冷笑一声,道:“琮儿能有这样的见识,自是不凡。可这小畜生要是能听进人劝,先前那些打也白挨了!”
见宝玉登时成了霜打的茄子,垂头站在那,贾琮不知该说什么。
贾宝玉养成这样内里懦弱的性子,除了贾母、王夫人的溺爱外,其实贾政过于严苛的对待,也不是没有责任。
有时适当的鼓励,对成长更有利些。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贾琮来说……
倒是一旁程日兴、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清客相公们纷纷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
贾政也不愿在贾宝玉去国子监前教训的狠了,不再理他,而是对贾琮道:“琮儿再来写一副字,先前那些字都被松禅公他们要去了。
昨日还未细看,今朝需好生揣摩一二,呵呵呵。”
贾琮应道:“是。”
……
五日后,正月二十七。
贾母生辰当日发生的巨大变故继而引起的种种喧嚣和震荡,在时间的流逝下,又归复了平静。
贾府也重新回复了往日的安乐受用,富贵奢靡。
前两日贾母突然请了回东道,宴请大房二房夫妇一起看了出《三娘教子》的戏后,“卧病在床”的大房夫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又成了往常那般谦和礼让兄友弟恭的模范兄弟。
邢夫人,也再度开始每日往荣庆堂里晨昏定省立规矩。
一入侯门深似海,内中的弯弯绕绕何其复杂……
好在贾琮如今不用去给大房日日请安,也还没资格去荣庆堂日日请安,倒也避开了绝大多数麻烦。
每日里只是读书写字养伤。
墨竹院,正堂书房内。
不时有笑声响起。
这段日子以来,每日未时上下,墨竹院书房内总会如此。
盖因这几天,嗜字如痴的探春,总让贾琮手把手的带她纠正以往的笔锋。
数年习惯,哪里是几日就能改变的。
有贾琮带着,总比靠自己强迫改变来的快。
只是这种教写方法,好似众人三四岁初学写字时的法子。
连迎春惜春听说了热闹,都来瞧了阵子,好生“耻笑”了一番。
如此倒也罢了,最有趣的,还是今日……
贾琮看着眼前身着靛青花卉暗纹镶边荼白暗花缎面对襟褂子的年轻女子,不施粉黛,端庄清雅,连一双绣鞋都是雪青色。
身旁跟着着藕荷色衣裳的平儿,还跟着一个四岁大小的男孩儿。
小男孩手里还提着一个五色小礼包,一本正经的看着贾琮。
除了平儿外,贾琮自然也认得此二人。
正是先珠大哥留下的遗孀和孤子,李纨与贾兰。
只是先前从未说过话……
见她们站在自己面前,李纨还赔着些笑脸,贾琮心中隐隐了然,先看了眼平儿,而后笑道:“大嫂子,您这是……”
李纨看着也不过半大少年的贾琮,有些尴尬的笑了下,心里其实也不知到底靠谱不靠谱,只是方才也见到贾琮手把手的教探春,她是知道探春的字写的极好的,因而道:“琮兄弟,嫂子今日厚颜而来,是有事相求……”
“诶……”
贾琮忙摆手道:“长嫂如母,大嫂子这样说可折煞我了。有事您只管吩咐就是,当不得一个求字。”
平儿在一旁笑道:“大奶奶听到了?我就说他最是知礼的,你偏拉着我来当说客。”
李纨摇头道:“我是个怕事的,往日里没对琮兄弟行下过好,如今求上门来,自然不好轻狂。
平儿是个有心的,倒比我这个大嫂子做的好,只能劳你出面,借你面子一用。”
平儿笑道:“再没这回事……”而后对贾琮道:“大奶奶听说你字写的极好,外面那些为官做宰的大老爷都爱到骨子里去了。
如今正好兰哥儿到了习字的年纪,所以想让他拜你这三叔为师,练习练习字。
练好了字,日后读书做官都极有好处。”
贾琮还没说话,旁边的林黛玉忍不住笑道:“你们真真想偏了……”
“怎么说?”
李纨忙问道。
林黛玉道:“你们不知,习字都是有规矩的。
哪有上手入门就从行书开始的?那岂不是连走都没学会,就开始学跑了吗?
琮三哥的字初看无奇,但其实造诣极深。
连三丫头这样练了多年字的,如今还要琮三哥手把手的教,咯咯。
兰哥儿才开始学字,要从正书楷书开始学起。
先将颜鲁公的《多宝塔碑》临个三四年再说,现在学琮三哥的字,有害无益。”
“啊?”
李纨和平儿傻眼儿了,自知闹了笑话。
尤其是李纨,她父亲原还是国子监祭酒,她亦曾读过书习过字。
只是不似黛玉湘云这般读书多,只读过一些《烈女传》《女戒》罢。
对这些并不熟悉……
她犹不死心道:“琮兄弟才多大,怎地写的出那样好的字?”
贾探春帮着笑答道:“大嫂子需知,这世上有类人,极招人恨。
譬如写字来说,大部分人习字,都要先将《多宝塔碑》,或《玄秘塔碑》临个三四年方入门。
可有人临一年,甚至更短,就写的有模有样了。
我们虽不伏,可又有什么法子?”
最后一句话,很说的有些咬牙切齿。
盖因这几日贾探春央贾琮帮她改正笔锋,却发现她笔锋还没改正,贾琮在书了几篇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后,在褚书上的造诣,都隐隐有超过她之势。
这让她如何能心甘?
这会儿说来,倒将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笑弯了腰。
不过她们可以笑,贾琮却不能笑,若让李纨带着贾兰就这样回去,不定内宅会闹出什么动静。
他费尽心思才营造出一段和平氛围,还想尽可能的多争取些发展时间,断不允许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因而他微笑道:“蒙童初学字,需要家里长辈手把手的教执笔、握笔和运笔。教的好的话,会少走不少弯路。
大嫂子若是不嫌弃,这几日就让兰哥儿每日里来一个时辰,我教教他。
兰哥儿聪慧,学几日就入门了。
入门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下苦功临摹。
下月我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不能再亲自教,不过兰哥儿若有不懂之处,也可以来寻他几位姑姑。
三妹妹的字写的极好,只论正楷,足够教兰哥儿了。”
李纨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千谢万谢后,到底让贾兰把手上的礼包儿给送出去了。
而后贾琮与众多姊妹,恭送大嫂子回了内宅,留下了紧紧抿着嘴,努力不哭出声的贾兰。
豪门深宅里的孩子,总是懂事的极早……
……
李纨要比贾琮想象中的,还要望子成龙心切。
原本说好的每日只教一个时辰的字,一来贪多嚼不烂,二来到底还小,身子受不住。
可等到第二日一早,贾宝玉和贾环都还没来,贾兰就被李纨房里的丫鬟素云给送了来。
看着才四岁的贾兰那张有些苍白的小脸,贾琮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他自然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去告诉李纨,该怎么教养孩子。
这种事,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其她人谁还有资格插嘴?
所以纵然贾琮以为贾兰这点大就采用“狼式教育”不大妥,这很可能是造成日后“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悲剧的根源。
可他自己也不过刚刚取得自保地位,还没资格去恩泽旁人。
所以只能再过二年再说……
“兰哥儿,吃早饭了吗?”
看着仰着小脸儿巴巴望着他的贾兰,贾琮问道。
贾兰点点头,稚气道:“吃过了,和娘吃的粥。”
贾琮见他眼神无神,显然没睡好,笑道:“这会儿天还早,还不到写字的时候,你先去我屋里睡一觉,等你宝二叔他们来了,我再让晴雯姐姐去喊你,如何?”
贾兰闻言,顿时心动了。
贾琮一笑后,让抿嘴偷笑的晴雯领贾兰去他屋里睡觉。
临走时,贾兰还奶声奶气的商量:“三叔,可不要跟我娘说我哦……”
至此,贾琮才从他身上见到了些孩子气。
……
巳时初刻,探春准时而至。
巳时二刻,贾环姗姗来迟。
巳时末刻,宝黛齐至。
他二人是吃过午饭来的……
如今贾琮也能适度的开些玩笑了:“宝公子,黛公子,二位公子是来遛弯儿消食儿的吧?”
“咯咯!”
探春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小贾兰都咧嘴乐起来。
贾宝玉羞愧,林黛玉却一点不怯,一双秋水剪瞳明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琮,道:“如今琮三哥哥愈发了得了,先前就会变戏法儿哄环哥儿,如今连三丫头和兰儿也一并哄上了,莫非还不知足,连我和宝玉也要一并管上?”
这话让贾琮苦笑道:“久闻林妹妹伶牙俐齿,唇枪舌剑,等闲之辈无人能与之争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呸!”
见贾探春拍手叫好,连贾宝玉都偷笑出声,林黛玉羞恼的啐了声,道:“琮哥哥也没差哪里去!”
她和贾琮到底不甚熟,不好再牙尖口利,只好怒视偷乐的贾宝玉。
论起来,贾宝玉才是受此“荼毒”最深者,这会儿忍不住偷乐。
虽然他不喜林妹妹与别个男子说话,可贾宝玉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看得清楚,贾琮看林黛玉的目光,与看其她姊妹完全没两样,并没什么不同。
林黛玉也从不像上回史湘云那般,尽向着贾琮说话,所以吃醋吃不到这里。
见林黛玉恼他,他忙赔起笑脸。
俩人一阵叽叽咕咕的拌口角后,也就撂开此事,分别落座。
然后就见贾琮把着贾兰的手,一笔一划的书写着。
贾琮极有耐心,每写一个字,都会不厌其烦的同贾兰说字体如何运笔,如何纳锋,如何收尾,而后再总结字体结构如何分布。
一个字,就讲出这么多名堂。
他的声音很稳,也很好听。
声线不似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声那么细,内中有股韧性。
徐徐道来时,仿佛能拨动心弦……
冬日午时的阳光透过窗纸,挥洒进屋,笼罩着那具消瘦的身体。
书房内除了贾琮教导贾兰的声音,均是静悄悄的。
一双双眼睛,或明或暗的瞧着他。
连宝玉都是如此……
林黛玉发现后,瞥了他一眼,悄声笑道:“你总瞧他做什么?”
贾宝玉则小声感慨道:“林妹妹你不知,先前那些年见他,根本不是这样的,歪歪憷憷一个人……
也不知怎地,如今竟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我素来厌恶国贼禄蠹之流,可是觉得他好像又不是那样的,并不讨厌他……”
林黛玉抿嘴一笑,道:“你又懂什么?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发现琮三哥虽一心要走科举仕途,可我瞧他却不像是利欲熏心之辈。
也不是贪图富贵的,没见过他巴结哪个。
就是舅舅那里,他也只是感激,没钻营过。
你前儿说他劝你的那番话,一听就知他是个立身正的,和那些劝你奔名利的不同,所以你自然不会讨厌他。”
贾宝玉听黛玉说的这般好,不禁有些吃味道:“你瞧他这些做什么?”
林黛玉哼了声,道:“我瞧怎么了,与你什么相干?”瞥见贾宝玉涨红了脸,方悠悠道:“琮三哥什么都好,就是不会作诗,非同道中人……”
贾宝玉原本快瞪出来的眼珠子,此刻陡然一亮,瞬间转怒为喜,连声道:“极是极是,会作诗的才是文雅人。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瞥了眼贾琮,感叹道:“贾琮如今真真愈发生的好了,比许多女孩子长的都好。
旁人和他一比,竟成了泥猪癞狗……”
“哼!”
林黛玉闻言知他老毛病犯了,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去问他也有玉没有?”
“……”
贾宝玉圆脸登时涨红。
这边,贾琮已经教贾兰写满了三篇大字。
感觉贾兰小手都开始发颤了,贾琮笑道:“今儿就到这吧,兰哥儿写的极好呢。”
贾兰闻言,本来发白的脸上登时浮满笑容,咧嘴笑道:“三叔,果真写的好?”
贾琮点头道:“果真。去院子里耍一会儿吧,你还小,久坐对身子不好,和你环三叔一起去。”
贾兰脆生的应下后,看向贾环,贾环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的道:“我才不和三四岁的毛头小子顽。”
那副模样,真真讨人厌。
见贾兰垂头丧气起来,贾琮还没说话,一旁的探春已经竖起了眼,喝道:“你是他亲叔叔,不和他顽和哪个顽?
你今年也才不过六岁,就比兰哥儿大两岁,他是毛头小子,你是大两岁的毛头小子,再敢浑说试试!”
见贾环也耷拉下脑袋去,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贾琮笑道:“往后我们去了国子监读书,家里可不就是你和兰哥儿耍?
日后出门在外,他要被人欺负了去,你还能不管?”
贾环撇嘴道:“那倒也不能,我会叫他快跑……”
贾探春听他没攮气,气的又要骂,贾琮揉了揉他脑袋,道:“去转转吧,不然你就在这背书。”
贾环闻言,再不犹豫,撒欢儿的往外跑去……
……
通义坊,鼓楼大街。
世翰堂。
自上元节后,世翰堂虽再无出什么新闻,可只那句“非戴青衿着儒衫者不卖”,就足以让书坊每日生意火爆。
一来世情奢华,攀比成风,二来世翰堂的书的确质量远胜于其他书坊。
声名远播之后,如今的世翰堂进出的客人,颇有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味道。
而与之相应的是,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世翰堂赚下的银子,就比先前数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先前数十年世翰堂一直亏空着……
但不管如何,世翰堂如今赚下的银子,都可用暴利来形容。
只是世翰堂生意这般红火,虽然在贾琮提醒下已经一再低调,却还是落到了有心人眼中。
譬如,上回设计坑害过林诚的那位“世交好友”,以及他背后的靠山,礼部左侍郎府……
是真真眼红了!
旁处卖一二两银子的书,世翰堂敢卖八两。
通常集齐一套十三经,花个大几十两只是等闲。
就这样,一群失心疯的儒生省吃俭用乃至破家舍业的也要去买一套,如同中了邪一般。
林诚的那位世交本就是位秀才相公,读书人圈子里的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眼见家底本已耗干的林家,再度有了翻身之相,他心中不忿之余,也怕日后林诚结交了大人物继而翻盘。
所以干脆再度联系上他背后的主子,想要将蛇彻底打死,以防反扑!
侍郎府自然不怕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人物的反扑,只是世翰堂的红火,却实在入了他们的眼,也就决定顺势而行……
不得不说,贾琮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
当日虽然侍郎府听说干系到荣国府,就果断收了手。
可事后再打听,且不说出面的荣国府之人在那日根本就是一个路人,和倪二家与林诚家毫不相关。
就算相干,那位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不值得挂齿。
之所以没有继续找林诚麻烦,一来是不想节外生枝,再者,林家也没什么像样的家业。
却不想,那份林诚死也不肯签字转让的书坊,竟会爆发出这等诱人之利!
他们岂有放过之理?
“星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戴青衿,着儒衫,对着世翰堂内胖乎乎的林诚拱手问好道。
林诚白胖的圆脸,此刻却满是怒火,一双小眼睛圆睁,恨不能吃了眼前之人的肉,喝他的血。
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赵良义,你还敢出来见我?!”
林诚并不是纯傻子,只是人生经验欠缺。
虽然此刻就快忍不住扑上去撕碎险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赵良义,可更多的心思,却放在后面一些,懒洋洋站在那里打量世翰堂的华服公子身上。
那华服公子打量世翰堂的眼神,就好似在打量他自己的产业。
这让林诚心里,猛地一沉……
……
“星严啊,你可误会我了,不是我怕来见你,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怕你想太多,你看,你可不就想多了么……”
赵良义满腹委曲求全,为人着想道。
林诚恨欲狂,咬牙道:“那你今天来做甚?”
赵良义似笑非笑道:“今日前来呢,并不是我想来。当然,其实我也很想看看星严你,毕竟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也很担心。
唉,星严啊,你说你,赌博败家啊!
小赌怡情也就罢了,可你顽的太大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你……”
林诚面色涨红,身子颤栗,若非今日这类事,早在贾琮的预料中,并下过死命令,此刻他早就和这厚颜无耻之徒拼了命。
许是见林诚居然能忍住,赵良义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正想再***一二,就听身后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干咳声。
赵良义面色一变,立刻开门见山道:“星严,上回你在富发赌场欠的赌债,我们李公子帮你还上了,这是你亲笔签下的字,你不会不认吧?”
看着当初他屈打成招签下的赌债,林诚双眼喷火,就要忍无可忍的想要扑上去把欠条和人一起撕碎,可身后却被伙计邱三使劲拽住,拽住不算,还用死力的掐了把。
吃痛后,林诚回头瞪去,就见邱三拼命的往外面使眼色。
林诚看去,满头怒火登时被一盆冰水浇灭。
只见世翰堂门外月台上,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捕快,手中提着拿人的铁锁铁链……
林诚胆子绝不大,一生中唯一一次坚持,就是死也不肯出让世翰堂。
不过这次情况又不同,贾琮曾专门给他们打过招呼:
若上回祸事背后之人还不放过,万不可逞一时之鲁莽快意,反而失了根本。
且让他一时,自有对策。
念及贾琮的叮嘱,林诚眼睛里鼓囊囊的都是泪,却不肯落下。
回头满是留恋的看了眼世翰堂后,他大声喊道:“邱三,咱们走!!”
那邱三也是满脸凄慌,垂头丧气的跟在林诚身后,就要往外出。
可那赵良义却还不想放过他,手一伸就想拦下,道:“星严啊,你做事还是那么没条理,真真难成大器。
你得出具一份转让文书,然后再将这欠条换回。
这可是五千两的欠条儿,仔细要你第二回!
瞧瞧,若不是我提点你,你能做成什么?”
林诚咬牙切齿道:“想签契,做梦!!”
赵良义面色一沉,就要骂人,他身后之人却实在没耐性了,嗤笑道:“行了,什么狗屁文书不文书,以后这就是爷的产业了,谁要不服,来寻爷要就是。”
赵良义面色有些焦急,他可不想再放虎归山,只是这位侍郎府的李公子哪里将他看在眼里,一摆手道:“就这么着吧,先关门,明儿爷打发人来管着。”
说罢,转身离去。
他又怎会在乎一个破家之人……
至于赵良义,也不过是为他寻食的狗罢了。
这等出卖世交的下作小人,李公子用则用矣,却也瞧不起,怎会听他啰嗦。
林诚见赵良义傻眼儿站在那,满脸讥讽,狠狠啐了口,骂道:“下贱走狗!”
……
“星严做的对。”
南集市胡同,倪家。
贾琮坐在炕上,听完事情经过后,就着炕桌啜饮了口茶水,轻声道。
他是被倪大娘请过来的,只听倪大娘说家里两人快要疯了,担心他们做出傻事……
贾琮却并没有太担心,对他现在手上握着的牌面来说,倪二他们身上的麻烦,即使顶了天,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哪怕是出现了礼部侍郎府这样的巨擘。
所以,他面色始终淡然,心中盘算着此时出手的利弊……
可一旁倪二一张脸却满是怒容,眼神激愤。
听林诚说罢赵良义那番卑鄙无耻下贱的话,他恨不能立刻去将那畜生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林诚更是泪流不断,视今天为奇耻大辱,心碎了一地……
不止他们,连倪大娘都在林家安慰林诚母亲,丢了祖业,难见先人……
见倪二几番欲言又止,贾琮淡淡一笑,问道:“倪二哥,之前我让你办的那些事,都办妥了吗?”
倪二毛茸茸的大手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看着贾琮,道:“公子吩咐的,自然办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贾琮看了他一眼,问道。
倪二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巨响,他顾不得疼,气恼道:“富发赌坊设局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哪家没去衙门告过?
可富发赌坊后面站着颁政坊的礼部侍郎府,那是顶了天的大人物。
长安府太爷都是那侍郎老爷的门生,见了面都得磕头,有罪状又有什么用?
就是将把那些证人都找齐全,签字画押了,可咱们连衙门口都进不去,进去了说不定还要挨一顿好打,坏了性命!
这世道,这世道……真他娘的黑啊!”
贾琮奇道:“你一个放印子钱的,居然还怪这世道暗无天日?”
倪二面色一滞,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诶,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思说这些……
世翰堂虽然不大,可这才十来天,就生出三千两银子的利来!
三千两银子啊!!”
听他这般一说,林诚哭的愈发伤心了,屈辱加银子更使他心碎……
贾琮却依旧不怎么动声色,见惯了生死,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思一转,再问道:“要是这个仇暂时不能报,你们准备怎么办?”
林诚哭丧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公子你熬出头,再给咱报仇吧!”
倪二也这般心思,咬牙道:“不都说十年报仇君子不晚吗?咱们也报十年!我就不信,再过十年,公子这般的人物还弄不过他们!”
林诚生生气笑了,笑中带泪道:“二哥,你就别瞎球胡咧咧了行不行?那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倪二恼道:“还不是一个意思?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理会这些?夯货!”
林诚还嘴道:“你才是夯货!”
贾琮随手从炕桌上捡起一颗落花生,轻轻剥开后,却并未吃,只在手中把玩,心中却已经大致盘算好此时出手的得失,以及是否会过早暴露的问题……
片刻后,他笑道:“对付他们,倒不用再等十年……”
“那要多久?”
倪二和林诚是见识过贾琮手段的,听他这般一说,登时都来了精神,焦急问道。
贾琮道:“这要看之前让你们收集信息的详实程度,准备的越细致,报仇报的越早。
这件事现在已经并不难了……”
倪二拍胸脯保证:“公子放心,这些日子我旁的事做不了,就办这事呢。之前放钱的营生虽不做的,可人还没断。
三教九流各个行当的人我都熟,都有跟脚,极好寻人。
那些人家比诚小子惨多了,家破人亡可不是说着顽的。
让他们签字画押,他们就签字画押了。
他们也不指望真能报仇,可保不准能呢?”
说着,倪二翻身上炕,在炕角柜子里,扒出厚厚一叠状纸。
状纸上字都是不怎么能入目的,但内容,却多触目惊心。
状纸右下角隐隐散发着腥味的血色指印,更有些刺眼。
贾琮没有多翻,他略略数了数,大概有三四十张。
这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十户人家,家破人亡。
将状纸卷起,放入袖兜后,贾琮看着巴巴瞧着他的二人,道:“这几日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尤其是倪二哥,把前面探听信儿的人,全部收起来,等我的消息……”
“老天爷,哪里能闲得住?”
倪二抱怨道。
贾琮想了想,真让两人干守着,的确难熬,忽地心中一动,垂了垂眼帘,问道:“世翰堂的银子,都拿回来了吧?”
林诚忙道:“大头儿自然都拿回来了,书坊里还有百十两。”
贾琮笑道:“那个先不管,有他们头疼的时候。既然你们闲不住,这样,我为你们寻个小差事做做,你们这般……”
听贾琮说完,倪二和林诚都目瞪口呆起来,异口同声惊疑道:“经营庖厨之货?”
贾琮呵呵一笑,道:“对,就是卖菜。”
倪二和林诚一起尴尬笑道:“公子,这哪里是男人该做的营生……”
贾琮正色道:“这几日必有人盯着你们的动向,见你们去做这个,他们也就放心了,麻痹大意下,必露马脚,这是骄敌之计。
二来,你们不要小瞧了这营生,做的好了,区区三千两银子又值当什么?
当然,你们要觉得委屈了你们,不做也罢,我去寻其他人做……”
“哪里话哪里话,公子这不是在臊老二吗?”
倪二闻言忙赔笑道:“我不过说些屁话,别说是卖菜,公子就是让老二去种菜杀猪,老二也得去。
不然,老娘家法可不是顽笑的。
她老人家如今看重公子倒比我这亲儿子还亲哩!”
贾琮闻言心头微暖,呵呵一笑,道:“二哥,好好去做吧,我不会害你们的。”
又对犹不安心的林诚叮嘱道:“星严,这件事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问了。
用不了多久你家之前的产业多半都能回来……
如果有人来问话,你只管把那伙人如何陷害于你,又如何巧取豪夺之事讲明白,其他的一概不知,你们也什么都没做过。
切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去见赵良义他们。
不要幼稚的去逞一时口舌之利,想着落井下石,出一口先前的郁气。
那样做,极没出息,也成不了大事!
凭白让人惦记住你,再生出无谓的是非来。
敌人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们分毫不染因果,才是最好的结果,明白吗?”
看着紧紧盯着他的贾琮那双眼睛,林诚分明比他大许多,可此时心里还是很有些畏惧,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公子放心,我……我们不会当傻子,给公子招惹麻烦。”
……
正月二十八。
宜纳采,修造,出行。
一清早,一架马车停靠在荣府西侧门前。
外书房廊下月台上,站着一行人。
贾政目光温和的看着贾琮,道:“琮儿今日去尚书府,记得代我向松禅公问好。”
贾政身后一众清客相公们,此刻多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贾琮。
他们为了讨生活,只能做一个让人看轻的帮闲相公,整日里吹捧讨好,连贾府的体面丫鬟都瞧不起他们。
可对面这个少年,才这点大,就已经在士林中扬名了。
这几日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登门求见,想从贾家讨一副奇字去欣赏。
贾家往日富贵归富贵,可于文华一道,却从未如此体面过。
贾政这些日子,笑脸就没断过……
贾琮背后靠着贾家、衍圣公和尚书府,未来前程,岂可限量!
人和人的机遇,真真不能比啊……
贾政与贾琮叮嘱一番后,又问道:“今日哪个跟着?”
贾琮身后一中年男子忙上前打千儿请安,道:“是小的,太太和二.奶奶专门打发人叮嘱过,今日三爷要去尚书府拜见师父师娘,让小的们跟紧了,不许出了岔子。”
贾政颔首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太太的陪房,正管着外面的田庄之事么,怎地还做长随了?”
此人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为荣府外门管家,听闻贾政发问,周瑞忙答道:“回老爷的话,听说是宝二爷对太太说,三爷初次去尚书府,得寻个可靠本分的人跟着。太太以为宝二爷说的在理,就派了小的的差事。”
贾政闻言,颇有老怀甚慰的感觉,口中却依旧没好话:“那个畜生只会在这些门道上钻营,琮儿莫要与他学……”
一众清客相公们就不干了,一个个为宝玉抱起屈来,都说这是再没有的事……
好一阵热闹后,贾政才记起让贾琮快快启程,莫误了吉时。
贾琮告别贾政,出门上了马车,由周瑞带着三四个随从骑马护着。
后面又有驮马拉了一架大车,车上备着厚礼。
勋贵人家,面子礼仪上的做派,都是几辈子熏陶出来的。
马车轱辘轱辘的行驶在长安城坊市间的青石路上,贾琮撩开一抹车帘,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繁华胜景,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心中念道:如今这一切,看似风光,其实都只是在借势而行。
一言兴,一言衰,命运握在他人手中。
遇到大难时,实难及时应变。
所以不值得沉迷,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今日,他要一举除去外面人手的隐患。
再之后,许多事就可以进行了……
……
PS:四千字大章,布局啊……
布政坊,尚书府。
门楼高大巍峨,气势非凡。
此为官宅,为天子所赐。
只是,与勋贵世爵不同的是,勋贵府第可以世代传承。
而文官赐宅,待致仕后,要“还禄位于君上”,却是要被内务府收回的……
辰时二刻左右,贾琮一行到了尚书府门前。
下了马车,早有宋岩之孙宋华,并其表弟吴凡候在西角门口。
尚书府正门与国公府正门一般,除却大节迎宾之日,亦或是宫中中旨传入时才会中门大开,寻常都不会开。
“小师叔安。”
虽然对一个小自己一半的少年行礼别扭,可宋家以礼传家,宋华不敢在这上面打折扣,因此看到贾琮下车后,忙带着吴凡上前行礼。
贾琮笑道:“虽说礼不可废,但我毕竟年幼。定好辈分后,倒不必每次如此。礼重于心,不在于行。”
宋华闻言,苦笑道:“虽是如此,可到底该如何,还是要请教过祖父后再说。”
贾琮点点头,道:“那行,回头我和师父说说。进去吧,先见过师父师娘再说。”
“是。”
……
“弟子贾琮,请先生安,请师娘安。”
尚书府,宋氏藜照堂内,贾琮大礼参拜。
堂上,宋岩与其发妻吴氏坐在上位。
宋岩面色淡然,眼中却带着笑意,只是目光在扫过贾琮额前右上角,看到那一处淡淡的红痕时,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吴氏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满面和蔼笑容,看着贾琮喜欢道:“快起来吧……哎哟!这孩子,怎生的这样好?快上来快上来……”
一迭声的将贾琮喊到身边后,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真真越看越喜欢。
贾琮却感到很有些尴尬,他原以为,出身在理学大家门第的吴氏,也应该处处透着“存天理灭人欲”的气息,是位古板老太太。
谁知竟好似寻常人家老太太一般,这般亲切和蔼……
真真让人想不到。
不过,贾琮若真只是一个十岁少年,这般也就罢了。
可他心智成熟,被一老奶奶拉着赞漂亮……着实不自在。
只是他的不自然,落在吴氏眼中却成了小孩子害羞,想起丈夫告诉他关于贾琮的身世和遭遇,愈发怜爱不已。
还是宋岩看出了贾琮的不自在,干咳了声,道:“好了,日后琮儿会常来,有的是你关爱的时候,别忘了你师娘的礼数。”
吴氏闻言,这才忙从身后丫鬟手上取来一支礼盒,赐了拜师礼。
贾琮接过,猜测是一支笔,笑着谢过吴氏。
礼罢,宋岩就赶人了:“去让厨房准备一番,今日留琮儿在府上吃饭。”
吴氏将贾琮看了又看后,方转身而去。
待吴氏离去,宋岩对贾琮道:“你可是疑惑,你师娘为何会如此不知礼数?”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忙道:“弟子怎敢如此作想?师娘待弟子亲切慈爱,弟子心中唯有感动,怎敢有不敬之心?”
宋岩微微颔首,道:“为师幼时家境贫寒,倒是你师娘家,虽只为一不起眼的乡绅家族,却薄有家财。
当年为师下场赶考的银子,都是你师娘悄悄攒起的梯己银子。
平日也多有关照,相赠衣食。
若非如此,为师绝无今日。
时至现在,你师娘依旧如当年那般善良。
她知道你的处境后,很是心疼。
你两位师兄自幼都被严厉管教,子厚又是十三四虽才回的京。
所以她待你,便如同亲子亲孙一般。”
能将这番话当堂讲出,贾琮看得出,他这恩师与师娘二人,真是伉俪情深。
而宋岩和吴氏,也当真将他当成了一家人……
贾琮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夸张之事,在这个亲与师齐大的年代,定下师生名分后,就是一家人。
是一种不逊于血脉亲情的传承关系。
所以对吴氏的亲近,他心中理解,而唯一存疑的,还是孔传祯和宋岩,到底为何会如此厚爱于他……
只是这个疑惑,他又不能直接相问。
对尊长慈爱之行心存疑虑,本就是忤逆之行。
再者,此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贾琮感动不已,再行大礼拜道:“弟子得先生师娘慈爱护佑,感激万分。日后必勤于课业,不负恩师所望,以孝奉于师娘,不负师父师娘慈爱。”
宋岩颔首道:“起来吧,有此志向就好。你年纪尚幼,虽要勤于学,却也不可太劳,否则伤了身子根源就不好了。”
贾琮起身后,应道:“是,弟子记住了。”
宋岩又指着下面的宋华道:“这是你师侄子厚,你们见过。日后去了国子监,每三日到为师家一次,子厚可教汝经义文章。
他辈分虽低你,但毕竟先学几年,足够教你了。”
贾琮自无不可,只是存疑道:“先生,国子监允许子弟三日出监一回吗?”
宋岩解释道:“国子监内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外舍又有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之分。
国子学掌教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此学舍人数最少,但配给的博士、助教、直讲乃至斋夫,都是品阶最高,也是水平最高的。
不过可惜的是,权贵子弟多纨绔。
朝廷配备了这样好的条件,从国子学内升入内舍的,不是稀少,而是从未有过。
多不过混日子的混帐,国子监内对他们早就放弃了希望,所以管束就松弛。
琮儿你身为国公府子孙,即使用尚书府的荫蒙名额,也是要入国子学的。
到时候,万不可与那些混帐厮混学坏。”
听到宋岩之言,贾琮心道,宁府那边的贾蓉,八成就是这等货色,又忙答道:“弟子谨记先生之言,必会洁身自好……”
抬眼看去,却瞧见宋岩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下面坐着的吴凡。
登时明白了,这满头冷汗的吴凡,八成也是不好学之辈。
眼见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倍显心虚,偏强行装作宋岩说的好似不是他,贾琮便知这小子绝不是省油的灯。
怪道宋岩让他每三日到尚书府来一回,怕也是担心他学坏了。
许是吴氏有先见之明,隔了会儿,派人将吴凡叫走……
面对老妻这种溺爱行为,宋岩也无法,只好对贾琮道:“近来你在贾府生活可好?”
贾琮应道:“弟子生活极好,叔叔婶婶都十分慈爱关心。”
宋岩又瞥了眼贾琮额头上的伤处,冷哼一声,只是涉及贾赦,到底不好多言。
面对宋岩这等不加掩饰的关爱,贾琮真真好奇了。
以他从贾政处的了解,宋岩可绝非这样的人。
理学大儒的名头,又岂是顽笑的?
只从宋华身上的家教,就能看出不凡……
又缘何对他如此特殊?
莫说他,连下面的宋华,都隐隐震惊吃味。
只是宋岩并未多言,谁也不敢多问。
又考校了番近来的功课后,宋岩再将贾琮夸赞了番,赞他功课扎实,态度诚恳。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没有弄虚作假,或是故弄玄虚。
然后再将贾琮不解之处,深入浅出的分析解析了个明白。
这下,下面的宋华面色就更古怪了……
因为在宋家,学业功课好是应该的,学的不好就要被责打斥骂。
何曾见过连《四书》都没解全的,还会被这样夸赞的?
他是长子长孙,备受祖母吴氏疼爱,可课业上有不解之难,宋岩也只是讲出该从哪本书上去求解,绝不会直接讲出答案来。
宋华一时彻底糊涂了,摸不清祖父到底缘何如此宠爱这个小师叔。
几番谈话后,贾琮将近日来学业上的难处一一问明白后,大概收获不菲,又拜谢了宋岩一番。
而宋岩见他如此好学,也十分高兴。
没见着下面的长孙,差点吐血,再问道:“可还有其他疑惑?不止学业上的,都可以相问。”
听闻此言,贾琮倒没有客气什么,想了想,道:“有一事,的确想请恩师解惑。”
说着,他从袖兜中取出那一叠“状纸”,交给了宋岩。
然后将事情的经过,条理有序的说了遍。
最后,他又将他和倪二家如何结识的,大概说了说:“当日在南集市胡同,看到倪二被人打伤,就上前相助,因而得识。
只因为这点相助,后来弟子在贾家不得吃食时,倪大娘得知后便每日往贾家送饭。
虽然被门房刁难欺骗,未曾送入弟子手中,但此种恩情到底不浅。”
宋岩翻了几份状纸后,面色肃煞起来,沉声道:“此事琮儿有何作想?”
贾琮想了想,满面疑惑道:“弟子不解之处,那林诚之世交赵良义,分明是名教弟子,能考中秀才,必饱读圣人经义。
可是,身为圣人子弟,他为何会这般无耻下作?
他的圣贤书,到底读到哪里去了?
还有那侍郎府的公子,以富发赌档为敛财之门,无所不用其极,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
却倚仗侍郎府的权势,让百姓申告无门。
无论是那位李侍郎,还是京兆长安府的知府,都是堂堂进士出身,饱受圣贤教诲。
只是连弟子这等初学圣人言的童子都知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过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们难道不知心正、身修、家齐的道理?
弟子想来,他们必是知道的,可是他们却没有做到。
那么弟子疑惑的是,圣人教诲,到底作数不作数?
如果作数,他们为何不照着做,反而能高居庙堂?
如果不作数,学来又有何用?”
此番言论一出,宋岩宋华祖孙二人,霍然色变!
“琮儿切记,这等诽疑圣人的话,万不可再提半言!!”
宋岩用肃穆的面色和语气,一字一句的告诫贾琮道。
贾琮点了点头,道:“弟子记住了,绝不会在外面说。”
宋岩看了他一眼后,又看向下面的宋华,宋华忙道:“祖父大人放心,孙儿知道这些话的轻重,断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宋岩闻言,这才稍稍放松稍许,然后对贾琮正色道:“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明白,等长大些,自然就明白这世道有多险,多恶,多难,多奸邪!
而能指引我辈闯破迷瘴邪途,披荆斩棘,不入歧路的,唯有圣人教诲!
也唯有对圣人之言坚信不疑,才不会像李征、姚兴他们那样,步入邪道!”
贾琮点点头,起身躬立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宋岩缓缓颔首,让他坐下后,目光落在手上的状纸上,嘴角闪过一抹不屑的哂然和震怒。
不屑在于,这等腌臜烂事,寻常百姓自然举告无门,可在他这个层次的人来说,连正经事都算不上。
震怒的是,新党素日里满口为天下万民谋福,转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此次绝不会轻易放过……
打定主意后,宋岩问向宋华道:“子厚,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宋华闻言却犹豫了下,见宋岩眼神凌厉,他咬牙道:“祖父大人,李侍郎和其幼子李文德到底不同。
李侍郎之品性,应该并非奸邪……”
一旁贾琮听闻此言,登时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向宋华。
连他都从贾政和其门下清客的闲谈中得闻,礼部左侍郎李征、工部左侍郎石川以及户部左侍郎张琦,为当朝新党三大中坚干将!
在新旧党争中,冲锋陷阵,锐气逼人。
而作为旧党大佬宋岩的长子长孙宋华,居然会钦佩李征的品性……
怕宋岩被气出个好歹,贾琮忙道:“子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李征之子用富发赌档敛财无数,也害人无数,打的是谁的旗号?李征若是全然不知,你信吗?”
宋华闻言面色一滞,想了想,低头道:“祖父每每教诲我,不可盲听盲从盲信,要有自己的主见……
如今身边人都以为我会因为祖父之故,对新党之人多怀敌意。
可是我真切了解过一些,李侍郎素来忙于公务,连家都极少回。
而他也一直禁止外官往其府第献年礼送门包,若有违逆者严惩不贷。
李侍郎不似贪财之辈,士林中对他的风评也不坏。
至于政见上的分歧,我并不详知,祖父大人也不许我过早议政,所以无从谈起。”
贾琮转头看向宋岩,宋岩却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雷霆大怒,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这是贾琮第三次吃惊:
尚书府的教育水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和贾政,到底哪个才是理学大儒……
宋岩淡淡哼了声后,没有理会宋华,也没有评点他说的到底对还是不对,而是看向贾琮,道:“琮儿,你又如何想?”
贾琮认真想了想后,道:“只辩论,怕是难让子厚心服,还需用事实说话……
先生,不如这样,劳您将这些罪状,当朝交给那位礼部李侍郎,看看他如何处置。
其品性优劣,也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宋岩白眉一挑,老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道:“哦?你是怎样想的?
他若大义灭亲,拿下了他那个混帐儿子怎么说?”
贾琮摇头道:“若只如此,他必是心怀叵测之奸臣。”
宋岩还未说话,下面宋华就忍不住道:“小师叔,这话怎讲?大义灭亲还是奸臣了?”
贾琮摇头道:“子厚,只凭一个李文德,他能如此恣意放肆,无法无天吗?”
宋华道:“可李侍郎未必知情啊,岂不冤枉?”
贾琮冷笑一声,道:“李征冤枉?那些被李文德坑害设计,破家灭门求告无门的百姓,他们冤枉不冤枉?
怎么,子厚也以为些许草民,不如侍郎贵重?
我辈儒生,初读四书,先学孟子。
子厚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理?
君王尚且不如民,更何况区区一侍郎?
教子不当,纵子行凶,斑斑血泪,罪无可恕!
子厚怎么会以为他无辜?”
被贾琮这般质问,宋华登时满面羞愧,躬身道:“子厚必谨记师叔之言。”
看得出,这孩子是个忠厚之人,心眼不多……
宋岩自然深知长孙性子,没有过多理会,他看向贾琮的目光闪过一抹奇色,再问道:“那琮儿以为,李征当如何处置此事才妥当?”
贾琮满面怒意道:“其子李文德,以富发赌档为工具,疯狂敛财,手段毒辣,罪行昭恶,令人发指!
李征若良心未泯,就当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所涉官员,悉数依律法办,还百姓一个公道!
其本人,也当引咎辞官!”
看着贾琮脸上的愤怒,和想法中的天真稚气,宋岩心中哑然失笑。
孟圣之言虽是如此,可朝廷大局,又怎会为此而大动干戈,清算新党一脉的官员……
不过他以为,贾琮这样才算正常。
一个孩子若是连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妥协退让和利益得失都算计的明白,那就太恐怖了些。
他能想出将罪状交给李征,已经十分惊艳了。
再过之,反倒不是好事……
想罢,宋岩淡淡笑道:“如此,为师就按你的法子,明日早朝,将这些罪状当众交到李侍郎手中。
至于他会如何做,我们且拭目以待。”
有了这些罪状,又由他亲自交给李征,那么毫无疑问,李文德必死无疑。
就连李征,怕也要落个引咎致仕。
只不过,也就是这样了,绝不会大肆牵连。
宋岩再度叮嘱贾琮道:“琮儿,对于你,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你与子厚他们一般,在中进士做官前,少谈政事。
你们如今眼界还不高,见解还不深,世情还不明白。
纵然天赋甚佳,然空谈误事,浮于表面,对你们反而不利。
如今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安下心来踏实进学。”
贾琮郑重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记住了,绝不好高骛远,妄自尊大。此事由先生处置,弟子再不理会。”
宋岩闻言,愈发满意。
满意贾琮听从教诲,更满意贾琮对他的信任。
贾琮并未去提及任何关于世翰堂的事,因为想来他明白,如今这件事,早已超脱了区区一个世翰堂的关系。
涉及朝廷党争,内中能量何等巨大?
再执着于一家书坊,格局和眼界都太小。
格局和眼界这种东西,多是天生的。
因而宋岩对贾琮愈发满意,天资甚佳!
当然,他也不会让贾琮吃亏,世翰堂和林家的产业,他必会替贾琮讨回来了事。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出贾琮与倪二林诚两家的关系不菲……
宋岩对贾琮的心思把握很准,贾琮也的确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说,宋岩也必不会让他失望。
正如他之前对倪二和林诚所言,以他如今握在手中的牌面,想要替林诚报仇,的确用不了十年。
是不是现在就出手,要看利益的得失。
如今看来,是明显利大于弊的。
倒不是林家那点家业,而是……
除去侍郎府的后患后,也就解放出了倪二和林诚这股力量,还能继续发展壮大之。
这是贾琮如今唯一能直接调用的力量,他有大用……
……
直到申时末刻,贾琮才从尚书府出来。
来时送了一车的礼来,归去时,得到了宋岩的一部读书心得,和吴氏送的一身衣裳并鞋袜。
都是吴氏精心准备的,她还已经开始着手为贾琮准备日后每三日入尚书府时住的小院了。
坐在马车上,听着车窗外人群的喧哗声,贾琮心中一片宁静……
他从没想过,这么快就能解决富发赌档的事。
因为他从没想过,孔传祯和宋岩两位大佬,会对他如此青睐。
今日宋岩待他如此亲切,宋华面上的古怪之色,并未逃过贾琮的注意。
这显然不正常……
对于这些,贾琮也并非完全没有头绪。
因为既然答案不会在他身上,也不会在贾家身上,那么剩余的选项,其实就很少了。
母亲……
对于这两个字,贾琮内心是没多少波澜的。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贾琮。
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因为他现在就是贾琮……
他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他那位生母的消息,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
这个话题,在贾家是绝对的禁忌。
即使那些无法无天的婆子,也只敢私底下说一句花魁生的。
至于花魁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出自哪家青楼,有过怎样的往事,从未有人提起过。
连邢夫人骂他,都没骂过他娘如何。
可见一斑……
若是让贾母、贾赦等人知道贾琮在打听这个,必有无妄之灾降下。
他目前实不愿节外生枝。
可贾琮想不通的是,一个花魁,又怎会和孔传祯与宋岩这样的当世大儒扯上关系?
纵然见过面,他们也不该因此而对自己这样好吧?
一切都像迷雾一般,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轻轻一叹,贾琮随手撩开车帘,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又想起世翰堂和富发赌坊之事。
对于这些寻常百姓,被一个当朝二品大员的公子设计,巧取豪夺,他们又岂有反抗之力?
莫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都同样无能为力。
这种的事,只要没人捅破天,根本没有一点出路。
后世还可以用各种水军造势,可这个时代,话语权都在别人手中握着,才是真正的上告无门,只能等死。
若是没有宋岩这条路,贾琮都要很费一番心思。
毕竟,贾政只希望他好生读书进学,绝不希望与外面市井上的人扯上干系。
更不会轻易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去和当朝礼部侍郎敌对。
说到底,贾政在政治上并没有太大的抱负……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贾琮好似从天而降般降下了位恩师。
世翰堂之事非但不会成为宋岩的拖累,反而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柄利剑,杀气十足的砍向新党!
李家父子,这次怕绝难过关。
新旧党争,兴许也会进入另一个阶段……
对于朝廷上愈演愈烈的党争,宋岩没有对贾琮提半个字。
就连下一科要参加会试的宋华,都还不准随便谈论。
不过贾琮之前从贾政和其门下清客的谈话中,得到过些信息。
大乾承平百年,也如前朝各代般,不可避免的陷入了中期危机。
冗官,冗兵,冗费。
三冗危机,造成了国库空虚,朝廷无银的局面。
这个时候,也就很自然的出现了锐意进取的革新派,和维稳为主的守旧派。
又被称为:
新党,和旧党。
党争易起,却不易控制。
很快就从了政见之争,变成了隐隐失控的意气之争。
各种刀子飞起,朝堂之上好不热闹。
不过好在,如今的斗争,还是有底线的。
至少没有闹到让对手家破人亡的地步,最多也不过贬官出京。
只是,现在有了贾琮今日送去的“剑”,想来人命也快要出现了吧……
对于这点,贾琮心中并无愧疚。
不管新党还是旧党,果真再出现李文德这等人,杀之更好!
不过目前这一切,都和贾琮无关了。
他现在的任务,仍就是好生读书。
只有考取了功名,才有勉强上场的资格。
现在,他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贾琮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他担忧日后贾府的败落,会不会和眼下这场愈演愈烈的党争有关。
贾家现在是处身事外的,因为目前的朝堂争斗,还只是在文官中进行。
贾政虽亦为文官,但根底却是勋贵。
再加上他不贪图权位官禄,也无所谓什么政见……
所以目前还能置身事外。
然而,如果这场党争继续泛滥下去,谁也不敢肯定党争只会在文官系统中肆虐。
一旦冲破这个圈子,波及到武勋军队体系,那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灾难……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担忧和猜测,还做不得准。
龙椅上那位但凡有一丝理智,都不会让党争的范围盲目扩大下去。
只是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毕竟,贾家到底是如何彻底败掉,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正的原因,谁也不曾得知。
曹公未写完的悲剧,有无数种可能和因果。
后世种种推测,也不过是夹带了各种私货的猜测而已……
“吱呀。”
正当贾琮思绪纷飞时,车辕忽止,外面传来周瑞的声音:“三爷,前面有人拦车,说是寻三爷有事相商。”
……
PS:下周强推,怕是快要上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