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徐徐,掠过人们惊愕的面庞,带动起凌乱的发丝,他们伸长脖子看着乔伊,无比忐忑地等待事态发展。
遥远的天边,残阳已坠入汪洋大海,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留下一抹惊心动魄的赤红,不久前席卷半边天的晚霞也随之褪去,还给人们色彩单调的天空,宣告一天的终结。
自从乔伊发出那声怒吼之后,气氛便僵滞了下来,就连那群盘旋于空中的红嘴鸥,仿佛也安静了。
迎着众人的目光,乔伊毅然肃立在甲板边缘,瞪着气势逼人的雷诺德船长,眸子里充满了决绝。
他很清楚阻止雷诺德是什么后果,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盗船长向来冷酷,即便对待自己的手下也毫不留情,前不久有个船员仅仅因为碰洒了雷诺德的酒,便被暴打一顿然后随便找个小岛逐了下船。
但是,乔伊对自己的行为一点都不后悔,与其在无休止的杀戮中存活,不如趁着双手还没沾上鲜血慷慨赴死。
至少,留住心中的正义。
海盗,和他曾经幻想中的差距太大了,难道关于冒险王阿曼的传说都是人们胡编乱造出来的吗?原以为海盗是英雄,现在看来,却是刽子手。
他紧咬牙关,恶狠狠地盯住雷诺德那只犷悍的独眼,捏了捏拳头。
从听到那声“住手”起,雷诺德就一直凝视着他,面无表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此刻,人们的注意力全在乔伊身上,谁都没有察觉到雷诺德轻轻翘了下嘴角,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
对于那个被掐得奄奄一息的俘虏,雷诺德已经没有兴趣了,随手推到一旁,接着不紧不慢地从怀里取出个手帕,细心擦拭起了刀刃上的鲜血,看着乔伊那张在他眼里略显稚嫩的脸,冷笑了下。
“你是要阻止我,对吗?”
在众人的期待中,雷诺德总算开口了。
“嗯。”乔伊回答得出人意料的干脆,片刻都不迟疑。
“那你知道你是在挑战我的威严吗?”
“当然。”
“好小子,希望你不要后悔。”
说罢,雷诺德脸色骤然一变,偏头示意身旁的部下,沉声道:“把他绑起来丢到海水里泡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捞上来!”
话音落下,海盗们顿时犯起了嘀咕,满脸疑惑窃窃私语。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仁慈的雷诺德船长,按照船长往常的风格,反抗者无一例外全被杀掉了,为什么要对乔伊网开一面?
可是,乔伊却不领情。
乔伊漠然注视着雷诺德,眼眶中涌现出深切的恨意,冷冷道:“杀了我。”
他不想再留在这艘罪恶的海盗船上。
“想死?没那么容易。”雷诺德拧了拧脖子,漠然一笑。
看见这副无所谓的神态,乔伊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升腾!
猝然,他猛地推开拿绳索走来的两名海盗,旋即拔出匕首反握在手心,瞪大血红的双眼如同一头发狂的猛兽,咆哮着向雷诺德冲去。
脚步践踏在甲板上引起阵阵骚动,就连在船帆上落脚的海鸥也为之惊蛰,扑腾翅膀四处乱飞。
“他要杀雷诺德船长!快阻止他!”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们顿时慌了神,一名加入团队不过两个月的新海盗,用他的惊人举动让所有人为之诧异。
在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中,乔伊狠力撞开几个挡在面前的海盗,在距离雷诺德仅有三四米的地方凌空跃起,歇斯底里地呐喊一声,高举匕首使出全部力量向对方的脖子扎去,矫健的姿态宛如空中翱翔的雄鹰。
然而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雷诺德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神情淡漠。
这一刻,每个人都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纹丝不动地盯着乔伊,和他手中的匕首。
时间,仿佛定格。
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随之凝固。
白驹过隙间,吵吵嚷嚷的甲板再度陷入沉寂,众人紧绷至极的神经,渐渐平息。
他们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或惊讶、或恐慌、或唏嘘,形形色色的神态,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的画。
洒落在甲板上的鲜血,是雷诺德的。
但他却没死,他用左手硬生生接下了乔伊的奋力一击,代价是手掌上多了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正在冒出猩红的鲜血。
剧痛毫不影响他的从容,而他面前的乔伊,却瞳孔放大满目愕然。
方才,乔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一刀上,而雷诺德顷刻间就把这刚刚滋生出的希望无情粉碎了,这让乔伊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力量的差距。
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雷诺德,对方的神态竟是那么镇定,深深的挫败感与无力感,泛起在他的心头。
“在这艘船上,没有人能战胜我。”
伴着一声轻语,雷诺德反手将乔伊手里的匕首扭了下来,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掌心的伤口,浅笑。
“我不会杀你的,我要把你培养成真正的海盗。”
“我宁愿你杀了我。”乔伊定下神,冷若冰霜。
“命不是用来浪费的。”雷诺德皱眉,望着他毫无悔意的眼睛,示意部下把他绑起来。
乔伊奋力挣扎像头倔强的野牛,但终究敌不过五六个人,被死死按在甲板上捆住了手脚。
“阿奇尔,把他扔进海里,冰冷的海水能让他清醒。”
阿奇尔是个心慈手软的海盗,他拖住绳子慢慢让乔伊往海水里降。
“忍着点兄弟,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没有人天生就能坦然面对杀戮。”阿奇尔低声嘀咕。
乔伊看了他一眼,沉默。
“不要恨船长,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阿奇尔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雷诺德粗野的嗓音打断。
“在那磨蹭什么呢,快把他扔下去!”雷诺德怒目而视。
“是,船长!”阿奇尔连忙回话,冲乔伊无奈地努努嘴,迅速把绳索放了下去,另一端捆在栏杆上,就这样吊着乔伊。
乔伊半边身子泡在海水中,手脚被绑住无法动弹,这时有个海浪迎面而来,他连忙闭上眼屏住呼吸,被拍的满头是水,脑中轰鸣阵阵。
天黑了。
当看到乔伊被丢下船的一刹那,俘虏们眼神中仅存的那点希望之光便顿然泯灭了,填充他们空洞瞳孔的,是无尽的绝望。
他们默默埋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雷诺德船长和他手里那把锋利的尖刀,在银白色月光的映照下,刀刃散发着阵阵瘆人的寒意,仿佛随时会抹向他们的脖子。
矗立在甲板边缘的雷诺德敏锐察觉到了俘虏们由内而外的恐惧,他幽幽偏过头,满意地勾起嘴角。
“在这艘船上从来没有人敢反抗我,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别指望有人能救你们,救世主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他用冷峻的独眼扫视着这群战战兢兢的俘虏,慢吞吞地解下腰间的铁制酒壶,仰头豪饮。
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下,他喝到一半倏然停了下来,将剩下的半壶酒全部淋在了刀刃上,洗净附着在上面的血迹,甩了甩。
酒精的刺激性气味挥发到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使得本就惶恐不安的俘虏们内心更加忐忑,瞪大眼看着他却又不敢和他对视,目光躲躲闪闪。
“喏,这把刀怎么样?”雷诺德神情麻木,嘴角挂着招牌式的狞笑。
只有蠢货才会在这种时候搭话,俘虏们闷声不语,直勾勾地盯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
正当他们猜测雷诺德接下来要做什么时,只见雷诺德骤然沉下脸,凶光乍现。
“一群可怜的蝼蚁,你们该庆幸自己还活着!我今天心情不错,可以再给你们最后一分钟!珍惜机会,乖乖交代阿伯丁家族黄金商队的航线和时间。”
一语落定,是许久的寂静。
黑夜,阵阵海风掠过海面,伴随此起彼伏的海鸟长鸣,肆意挑动着人们的心弦。
跪在甲板上,俘虏们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眼珠子转来转去,若有所思。
每个人都想活着,但都不愿做这个出头鸟,他们在等待其他人站出来交代,这样日后阿伯丁家族追究起来就不会牵连到自己了。
他们迟迟不愿透露消息并不是因为对阿伯丁家族有多忠诚,而是畏惧于它的强大势力,那是个拥有独立军队的英格兰大家族,在加勒比地区占有大片的殖民地。
几十年来,凭借源源不断生产出的财富,阿伯丁家族的武力迅速壮大,以其近乎无敌的海军舰队横扫加勒比,威名远扬。
所以,即使俘虏们非常清楚自己当前的处境,但他们深知阿伯丁家族是绝对招惹不得的,想活命就要做到两头都不得罪。
“还有十秒!”雷诺德发出一声怒喝,凝视着眼前这群令他感到愤恨的人,幽幽举起尖刀。
猝不及防的死亡宣告,立刻把俘虏们从思索中拽了出来,他们抬起头看见这一幕,慌忙左顾右盼,希望有人能先站出来。
雷诺德冷眼瞧着他们畏首畏尾的样子,缓缓叹出一口气,闭上眼无奈摇头:“死不悔改。”
话音落下,他疾步上前抓住一名俘虏的脖子提了起来,在一片惊呼声中,在苍白的月光下高高扬起尖刀,锋芒毕露!
“等等!”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个俘虏站了起来,不知是由于恐慌还是跪的时间太长,双腿不停颤抖。
雷诺德抓的人,是他的弟弟。
雷诺德放开被掐得直翻白眼的人,转头静静凝望。
“航线和时间。”语气冰冷,不愿多说半句废话。
然而,对方却还想再周旋周旋。
“船长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哪伙海盗,但我必须提醒你最好不要打阿伯丁家族的主意,尤其是这支黄金商队,否则的话,等待你的将会是海军围剿。”
“围剿?”雷诺德注视着他一本正经的神态,面不改色地沉吟片刻,蓦然露出一丝笑意,晃晃手中那把沾染过无数人鲜血的尖刀。
“看见这把刀了吗,他的原主人名叫霍格,曾经是阿伯丁家族一名出色的海军将领,几年前他领着一支舰队扬言要剿灭我。后来,我用他最喜欢的宝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说话时,雷诺德的神情始终是那么平淡,掀不起半点情感波澜。
而跪在他面前的俘虏们,却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俘虏们愣愣盯着眼前这位海盗船长,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的独眼、腰带、靴子......
不经意间,他们的瞳孔逐渐放大,一股空前的畏惧从心底滋生,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感官,使得他们不由得屏住呼吸,连颤抖都停止了。
就这样,僵滞了许久。
海风变得凛冽起来,船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宛若是在为这场心理上的较量打着节拍,而这节拍的唯一掌控者,是微笑中的雷诺德。
风势愈来愈大,天色突变,不久前还繁星密布的夜空被乌云悄然笼罩,不一会儿,子弹般的滂沱大雨便砸在了甲板上。
望着安然矗立在大雨中的雷诺德,俘虏们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目光呆滞,失声叫道:“你是......独眼幽灵!”
独眼幽灵,这个充满诡异色彩的绰号,在许多欧洲殖民者心中无异于魔鬼的化身,是一名游荡在加勒比海的恶盗,有着惊人的作战和藏匿能力。
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他借助加勒比复杂的格局躲过了无数次强有力的围剿,甚至灭掉了阿伯丁家族霍格将军统率的舰队,这件事,曾一度在各大海盗集团中掀起剧烈轰动。
“我喜欢这个绰号。”雷诺德会心的笑容中,有着些许谁都无法察觉的苦涩。
他明白,在那些所谓的欧洲贵族眼中,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但他无怨无悔,他企盼复仇!对阿伯丁家族、对欧洲殖民者的复仇!
为了复仇,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为了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别无选择。
没有谁,生来愿做恶人。
不久前他得到情报,近期阿伯丁家族将会有一支运载黄金的商队经过这片海域,那些黄金的价值足以编制一支庞大的舰队!
为了得到精确的航线和时间,他设局抓了这群隶属于阿伯丁家族海上巡逻队的俘虏,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屹立在夜空下,甲板上,海风中,他的笑容渐渐屏去了,深邃的眼眸里倾露出痛到骨子里的仇恨。
他高高昂起头,任凭豆大的雨点拍打在脸庞上,心中的怨恨尽数化作怒气,攥紧双拳青筋毕露,在人们目瞪口呆地注目礼中,猛然扯起嗓子歇斯底里地咆哮:“告诉我航线和时间!马上!”
暴喝萦绕在耳畔,颤巍巍的俘虏,惊恐地望着传说中杀戮成性的独眼幽灵,呆呆蠕动了两下嘴唇。
“五天后的上午...在太子港停靠...”
听见回应,雷诺德默默合上眼睛,垂下手中的尖刀。
黑漆漆的海面上,那些肆意陨降的雨点仿佛在谱写一首激动人心的战舞曲。
一场殖民者与抗争者之间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真正意义上的狂风暴雨,降临了。
雷诺德背对着众人阔步走到船头,静静凝视着夜幕下波涛汹涌的海面,雨水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却岿然不动,长年漂泊在海上经历过太多这样的暴风雨,早已习惯。
然而,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时,他听到一声询问。
“船长,怎么处置这些俘虏?”大副甩甩湿漉漉的头发,满脸雨水。
雷诺德用余光扫了眼可怜的俘虏们,他们跪在甲板上大约快两个小时了吧,有几个人已经体力不支瘫倒下来,在雨中沉睡。
铁石心肠,也会有怜悯的那一刻。
雷诺德眼睛里显现出少许动容,迅速转回头继续盯着海平面出神:“带进船舱,熬锅肉汤分给他们。”
“不杀掉吗?”
“不了,明天在海图上随便找个小岛把他们放下去,能不能活命看他们自己。”
“明白。”大副点点头,便执行命令去了。
不一会儿,俘虏们全部被带进了船舱,拖着两条僵硬的腿,打心底庆幸自己从独眼幽灵手里捡了条命。
雷诺德让手下们也进去躲雨,只身一人站在甲板上,伸展双臂面朝夜空,闭上眼尽情享受大雨拍打脸庞的快感,矗立在海风中,竖起耳朵寻找除了风雨声之外的声音。
他听见船帆在簌簌抖动,俘虏在咕哝抱怨,手下在喝酒喧哗。
倏然他睁开眼,懊恼地拍了拍后脑勺,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迅速赶回船舱,从柜子里拿了两瓶朗姆酒出来,迈着匆匆的步伐向船尾走去。
“船长,您这是要去哪?”瞭望塔上,哨兵仍在坚持站岗,头顶斗篷勉强遮挡暴雨,站在风中瑟瑟发抖。
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电闪雷鸣,哨兵都不能擅自离开岗位,这是雷诺德亲口定下的规矩,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游荡在加勒比海十多年都没被抓住。负责预警的哨兵,往往能决定船队的存亡。
雷诺德抬起头,傲然:“这是你该管的吗?”
“呃,对不起船长,我只是随便问问......”
“天气挺冷,喏,酒拿去喝。”
说着,雷诺德振臂抛了个酒瓶子上去,哨兵连忙双手接住,满怀欣喜。
还没等哨兵说声谢谢船长,雷诺德便大步离开了,径直奔向船尾。
船尾的护栏上拴着根拇指粗的绳子,雷诺德环顾了一圈见没人,抓住绳子以最快速度往上扯。
十几秒后,奄奄一息的乔伊被他拽上了甲板。
雷诺德本来只是想惩罚一下乔伊,没想到天气突变海浪乍起,让这小子灌了满肚子海水昏了过去,生死未卜。
“可怜的家伙。”雷诺德自责不已地叹了声,左手按压乔伊的胸膛,右手掐着他的人中,希望他能赶快苏醒。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注视着乔伊毫无反应的脸颊,雷诺德的神情愈发紧张,禁不住唤道:“快醒,快醒!”
但他的努力却始终未见成效,乔伊安静的躺着,一动不动。
向来冷酷的雷诺德瞳孔中第一次出现了绝望,他一屁股坐在全是雨水的甲板上,失神望向前方。
对他来说,乔伊远远不只是个船员,这次出海不仅是为了那支黄金商队,更是为了把乔伊带出来历练一番。
虽然乔伊对他一无所知,但他对乔伊却是了如指掌,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保护和观察。
他深深埋下头,几滴悔恨的泪水从眼角挤出,与雨水相融。
“库...库...”
就在他无比绝望时,两声沉闷的重咳钻入他的耳朵,他愣了一下,顿时惊喜,抬起乔伊的后背用力拍打。
在外力作用下,半昏半醒的乔伊张开嘴,大口吐出肚子里的海水,过了好几分钟才慢慢清醒过来,睁开浮肿的眼睛。
“感觉怎么样了?”雷诺德关切道,同时迅速揉了揉眼角。
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眼泪。
乔伊痛苦地喘着粗气,抬起沉重的眼皮,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认出身边这个人是雷诺德,他瞬间忘却了身体的痛楚,腾的爬起来站得笔直。
“我很好。”他盯着雷诺德的眼睛怒目而视,奈何身体还是不争气,腿肚子发软怏怏欲倒。
见状,雷诺德连忙拽住他,没想到被他一把甩开了。
乔伊踉跄几步扶住栏杆,恶狠狠地瞪着雷诺德,眼眸中的仇恨丝毫不减。
雷诺德很清楚乔伊有多高傲,迟疑片刻,双肩一耸:“你好像有点恨我?”
“不,我恨你入骨。”乔伊回答得毫不拖沓。
“是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
闻言,雷诺德静静注视着乔伊,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尽的怨恨,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沉默了下来,转过身背对乔伊,凝望黑暗笼罩中的海面。
两人寂然伫立,面对被狂风暴雨撕扯的夜幕,感受海浪拍打船身带来的冲击。
雷诺德拧开朗姆酒瓶,仰脖灌了一大口,变回固有的冷峻神态,道:“但我手上沾的,是恶魔的鲜血。”
“那些人是无辜的。”乔伊盯着他的背影,默默捏紧拳头,犹豫了会儿又松开了。
“只是看起来无辜而已,以后你会慢慢明白,人永远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这就是你杀他们的理由么?”
“不,他们最后乖乖交代了,所以我没有杀他们。”
听到这句话,乔伊的情绪平定了些,欣慰地吁了口气。
少顷的沉寂。
“乔伊,你有梦想吗?或者说,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雷诺德依然背对着他,眺望大海。
“我想杀了你。”乔伊坦言。
“除了这个呢?”
“回家。”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离开家乡好多天了,那个美丽的海滨小镇,阿曼港。”
“你可以回家,但那些被你杀掉的人永远也回不去了。”
乔伊捏了捏拳头。
他随口说出的话,却不经意间触动了雷诺德。
挺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雷诺德安然望着暴风雨中的海面,手中的酒瓶悬停在嘴边。
渐渐的,他的独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也回不去,因为我没有家。”他轻声呢喃。
雨水浸透全身,他落寞的背影下,昔日那令人发指的冷血和残忍全然不见。
沦为海盗的这十几年里,几乎每天深夜他都会提着瓶朗姆酒踏上甲板独自漫步,吹吹海风看看星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坚毅的脸庞上才会出现与平常不同的神态,夜色下,他终于能放下所有伪装,喝着酒安静地想些事情。
乔伊静然伫立在他身后,脑海中回荡着他说的话,心生困惑。
雷诺德伟岸的背影,却在这一刻让人感到非常渺小,渺小到无助的地步。
也许,这就是孤独。
除了孤独,从这背影上乔伊仿佛还看到了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压得雷诺德难以喘息。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冷血无情的海盗船长身上会有这些东西?
为什么......
情不自禁,乔伊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停留在雷诺德的背影上,猜测这位海盗船长从前经历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雷诺德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喂,乔伊。”嗓音沙哑,如同哽咽过。
“怎么了?”乔伊的情绪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在这段思考中,他对雷诺德的怨恨消解了不少。
“当我背对着你时,你是有机会干掉我的,为什么不动手呢?”
“我要打败你,而不是偷袭,而且我明白就算偷袭成功了也没用,船上都是你的部下,他们会用最疯狂的方式为你报仇。”
雷诺德禁不住勾起嘴角,欣慰笑道:“你是个优秀的小伙子。”
“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不恨你了。”
乔伊顿了下,挪动虚弱的身体靠在护栏上,注视着雷诺德的背影,接着道:“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欣赏。”
“为什么?”
“海盗是个十分危险的行当,总会有不幸的家伙死于战斗和海难,所以每次返航我都会在我们的家乡阿曼港招收一批新人上船。和你一样,没有哪个新海盗能坦然面对无休止的杀戮,俘虏的哭嚎和鲜血让他们感到煎熬甚至是绝望,于是有的人企图逃跑,有的人策划叛变,有的人选择自杀。”
说到这里,雷诺德停了下来,转过身凝视着乔伊专注的眼睛,道:“你,是第一个想和我拼命的。”
“可我失败了。”
“至少你努力尝试过,你的勇气与信念,会辅佐你成为真正伟大的海盗。”
“但我不想再当海盗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干下去!”
“凭什么?!”
“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上这条船?”
“为了成为阿曼那样的英雄!为了追寻自由!”
“那就为了阿曼为了自由给我留下来好好当你的海盗!”
骤然,雷诺德的独眼中显现出凛冽的威严,挺直胸膛沉声喝道:“这是你的宿命!”
乔伊紧握双拳纹丝不动地和他对峙着,脸庞虽略显稚嫩,眼神却愈发孤傲。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宿命,谁都逼迫不了我!我当初上这条船,是怀着成为冒险王的梦,但我心中的冒险王阿曼不是这样的。”
漠然看着倔强无比的乔伊,雷诺德缓缓背过身,目光落在黑漆漆的海面上,轻语:“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完美,只不过他是英雄,人们总会无限的宽恕和美化英雄。”
“不可能,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在我们的家乡阿曼港到处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是吗?那么关于他,你了解多少?”雷诺德傲然。
“很多年前,为了捍卫属于大家的权利,他统领人们打倒了殖民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舰队和领地,使我们的家乡彻底摆脱殖民者的控制。如果没有他,我们直到现在都还在为万恶的殖民者卖命,他是我们整个家乡的救世主。”
谈到阿曼的光辉事迹,乔伊黯淡的眸子重新涌现出了光彩。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雷诺德却丝毫不为所动。
“还有呢?”雷诺德挑眉,问。
“还有?”乔伊茫然,脑海中阿曼的故事只有这么多。
雷诺德注意着他的神情,轻轻合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
“我永远记得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阿曼由于忍受不了庄园主的呼来喝去,带着六个人去码头抢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船,从此开始了冒险生涯。”
“这个...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雷诺德颇为骄傲地昂起头,微笑。
“我是那六个人当中最小的一个,那时我只有十三岁,危险来临时同伴们总会抢着挡在我前面,无论是狂风巨浪还是枪林弹雨。到最后,只剩下我和阿曼两个人了,我是他最信赖的同伴兼部下。”
暴风雨中,海浪不断拍打着船身,伫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雷诺德的心灵却格外平静,嘴角始终挂着久违的笑容。
为了夺得自由而与伙伴们患难与共的日子,是他最怀念的时光。
乔伊望着他饱经沧桑的脸庞,深深吸了口气,心底的震撼许久不能平复。
谁能想到,这位冷血残忍的海盗船长,居然是传说中冒险王阿曼的同伴。
敬重,从乔伊的眼眸中悄然流露,同时他也迫切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阿曼如何用一条小船拯救了家乡?十几年前阿曼为什么会忽然失踪?雷诺德又怎么会变成无恶不作的海盗船长?
这些疑团,只有雷诺德才能解开。
雷诺德抬起酒瓶啜饮一口,连同雨水一起咽下,全然不顾这滂沱大雨,露出舒心的笑容,接着叙述。
他不在意乔伊是否在听,只想把内心最深处的话说出来,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海上深夜。
倘若他转过头瞧见乔伊无比专注的神态,定会很欣慰的。
“凭借那条小船,我们在海上抢了阿伯丁家族的一条商船,把船上的货物弄到周边贸易港低价卖掉,买了一艘更大的船,招收了更多同伴。
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抢劫,我们的势力逐渐壮大,与此同时,我们也和阿伯丁家族结下了深深的仇怨,终于有一天,他们开始派护卫舰保护商船,发誓要弄死我们。
在强大的火炮和装甲面前,我们的船根本无法靠近,这让我们的生存面临着极大挑战,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在那段最艰难的时期,陆续有船员退出团队。
后来,是阿曼给我们带来了福音,他偶然领悟了一种强大的魔法,它和海盗简直是绝配!
那次我们干了一票大的,弄到足足十几船皮草和黄金,由于担心抢了这么大笔的财物会被围剿,阿曼决定带领大家先离开加勒比海避避风头。
凭借海图、罗盘和六分仪,我们摸索着去了大西洋彼岸的欧罗巴大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欧洲。
那是我们首次抵达欧洲,此前只在殖民者口中听说过它,一片属于上层社会的,令人魂牵梦绕的土地。”
回忆与憧憬,遍布在雷诺德的眼眸中,他展开怀抱拥抱夜空和雨点,轻叹。
“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彩色的中世纪之梦,见到了风景迷人的阿尔卑斯山,见到了充满恬静气息的城堡和庄园。最让我们心动的是那些生活在庄园里的美丽姑娘,她们的笑容和气质,宛如紫罗兰般优雅迷人。
直到那天我们才知道,原来生活远远比想象中的要美好,从那时起,我们每个人都在心底默默定下一条誓言: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的家乡也变得这么美。
在欧洲待了两年,我们走遍了许多个地方,佛罗伦萨、巴黎、伦敦......在那段游历中,我们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其中包括科学和船舶工艺。
除此之外,还结交了很多热爱冒险的人,和他们成为了要好的同伴,那趟旅行的价值,不可估量。
同样是在一个清晨,阿曼对大家说:曾经为了获得自由,我们离开了家乡;现在为了解放家乡,我们该回去了。”
“带着用皮草黄金换来的财富和在欧洲学到的先进知识,我们伪装成投资者回到了加勒比海,从殖民者手里买下了一大块土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度。
在我们的队伍中,有个天才船舶设计师,他设计出了一艘艘出色的战舰,经历数年,慢慢组建起一支庞大的舰队。
之后,我们开始跟着阿曼四处征战,借助强力战舰和阿曼的魔法,将一个又一个殖民者家族打回了欧洲,解放了一片又一片土地,使得更多被奴役的人民自愿加入我们的阵营,用双手去推翻殖民者的统治。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阿曼一步步成为了整个加勒比的王,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戴。
战争结束后,为了追寻自由和寻找更强大的力量,他开始去世界各地冒险,揭开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正是这段充满传奇色彩的冒险生涯,使他成为了一个真正伟大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人们逐渐忘却了他曾经是一个海盗,而是以冒险王来称呼他。
在他巨大的影响力下,那个只持续了十几年的时代被称为:阿曼的时代。”
说到这里,雷诺德对着夜空长吁一口气,脸庞上涌现出无尽的满足,浅笑。
“他是我这辈子唯一敬佩的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阿曼和那些曾经的伙伴,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友情,不管过去多少年多少个日夜,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最令他怀念的也只会是那些伙伴,和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时的他们,为自由而战!
雷诺德从回忆中走出,晃了晃手中的朗姆酒瓶,停滞片刻,振臂把它抛进汪洋大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波涛中。
乔伊伫立在一旁,看着他稍显忧伤的侧脸,不知不觉间,对他肃然起敬。
回味着雷诺德讲述的经历,乔伊做了次绵长的深呼吸,拧起眉心轻声道:“后来呢?”
“后来?”雷诺德撇过头,努嘴:“阿曼的传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可是,十几年前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阿曼的时代又为什么会结束?”
“哦,没人跟你说过吗?十七年前,那时阿曼已经三十多岁了,由于过度劳累,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能力在逐渐退化。
他担心自己死去后那些殖民者会卷土重来,所以他必须趁着精力还在,远离家乡去找一样神秘的东西,它是所有冒险家都梦寐以求的。”
“什么东西?”乔伊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了,等待下文。
雷诺德不紧不慢地转了个身,倚在沾满雨水的护栏上,抬起头凝视着远方的苍穹,面色深沉。
“不老泉。”
不老泉,永葆青春!
“它真的存在吗?”乔伊愕然,他一直以为不老泉只是人们虚构的故事。
“不知道,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然而阿曼执意要去寻找它,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得知阿曼失踪,曾经被打败的殖民者果然带着军队归来了,其中最强的就是阿伯丁家族。
失去了阿曼的领导,我们根本无法抵挡敌人的猛烈攻势,大片大片的土地沦陷,到现在,就只剩下阿曼港周边的一小块地区了,那是我们最后的要塞,绝对不能失守。”
停顿少顷,雷诺德的独眼中流露出一抹无奈,幽幽叹息:“阿曼在走之前就预料到了一切,所以他把海盗事业托付给了我,我们的家乡可以没有海军,但绝不能没有海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抢劫阿伯丁家族的商队,尽最大努力使他们获得的财富无法运回欧洲,因为一旦抵达欧洲,那些财富就会转化为战舰和火炮,成为进攻阿曼港的利器!”
这时,雷诺德的眼神蓦然变得森冷,转头注视着专心致志的乔伊,道:“所以,不要同情那些俘虏,他们是阿伯丁家族的士兵,你不干掉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枪口对准你。”
乔伊犹豫片刻,点头却又摇头:“但是他们那么可怜,其中有些人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
“他们可怜,难道我们就不可怜吗?然而想除掉我们的人,太多太多了。”
话音刚落。
突然,一道极为剧烈的声响乍然而起。
轰!
船舱里猝然冒起一阵火光,气浪席卷,船身剧烈摇晃。
惊愕之余,雷诺德稳稳抓住乔伊,防止他失足掉下去。
“爆炸...”
雷诺德失神盯着烧起来的船舱,深凹的眼眶中,愤怒顿时升腾。
突如其来的爆炸之后,衔接着嘈杂与喧闹,一大群人潮水般涌上甲板,手里持着刀剑棍棒等一切能当作武器的东西,喉间发出疯狂的咆哮,向着对手的头颅劈去。
一时间,哄闹声哀嚎声甚至盖过了狂风暴雨,为这本就动荡不安的深夜,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群人,以命相搏。
乔伊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混乱中有个人挣扎着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来到雷诺德跟前。
“阿奇尔,怎么回事?”雷诺德厉声道。
“那群俘虏听说要把他们流放到荒岛上,趁看守不注意点燃一包炸药集体造反了,天太黑完全分不清哪些是敌人。”
“该死,我真不该对他们心软!”雷诺德恨恨捏紧拳头,瞥了乔伊一眼:“我刚说过,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把枪口对准我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说罢,雷诺德拍了拍阿奇尔的肩膀,叮嘱:“他刚被我从海里捞出来,身体还很虚弱,保护好他。”
“放心吧船长!”
雷诺德最后看了眼乔伊,果断转身大步走向斗殴中的人群,独眼中血丝密布凶悍尽显。
“小鬼们!我雷诺德在这里!”
怒不可遏的嘶吼,直击所有人的心间。
顷刻间,缠斗中的人群停了下来,齐刷刷的转头望去。
躁动的雨夜,雷诺德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手里紧握尖刀,傲然屹立。
甲板上呈现出短暂的死寂,俘虏们被狂意占据的瞳孔中,多了分狂喜。
他们明白只有干掉雷诺德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此时的他们早已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即使眼前这个人是传说中的独眼幽灵,也影响不了他们搏命的决心。
流放到荒岛上和死有什么区别?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拿出最后的希望来拼一场!
对峙了少顷。
“杀了他!”
俘虏们骤然发出一声暴吼,表情扭曲,如同刚出笼的猛兽般向雷诺德扑去,海盗们想阻止他们,却被雷诺德怒声喝住。
“都别动,我自己来!”
手下流血牺牲,是雷诺德最不愿看见的。
俘虏们急不可耐地想要干掉雷诺德,还没等接近就纷纷扔出了刀和斧头,被雷诺德敏捷闪身躲过。
然而,雷诺德眼角的余光却察觉到一丝不妙,瞳孔愕然放大。
一把被躲过的斧头呼啸着飞向了乔伊,而此时的乔伊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剧变中反应过来,仍在发着愣。
“不...”低沉的嗓音从雷诺德喉间迸出,他的眼中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慌。
“扑!”闷响,是斧头砍进肉体的声音。
这一刻,连永不停歇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
雷诺德微微泛红的眼眶中,霎时喷涌出无穷无尽的仇恨,停滞少顷,视线迅速移回到扑过来的俘虏们身上,高高举起锋利无比的尖刀。
杀!
伴着内心深处的狂吼,他奋力砍杀毫不拖泥带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用刀尖刺向敌人的心脏!让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个雨夜!
此时此刻的他正如昔日那般冷血,之前的那点哀怨、孤独、情愫,全然不见。
手起刀落,一击必杀是他出手的准则。
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脚下,他的身躯、脸庞、眼罩上全部溅满了鲜血,但他丝毫都不在意,甚至享受这鲜血淋漓的杀戮快感。
望着雷诺德与敌人血战的身影,乔伊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感,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乔伊没死。
方才那把飞旋而来的斧头眼看就要命中他的胸膛,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旁边的阿奇尔突然用身体护住了他,斧头毫不留情地砍进了阿奇尔的后背,这个强壮的大块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奄奄一息的瘫倒在地。
乔伊的泪水不仅是为雷诺德,更是为了舍命救他的阿奇尔。
此刻,乔伊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心中一遍遍的重复:为什么...为什么...
“船长说了,让我保护好你。”脸色苍白的阿奇尔挤出一丝真挚的笑容:“嘿,新来的小子,其实船长挺好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