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过半,帘外东风软,几片杏花飘进窗格,盈盈落上琴案。
苏音抬起头,脸上划过一丝微凉。
下雨了。
窗格里探出一茎杏花,落英缤纷,似是被风吹落,又像是感应到了雨中愁绪,遂以花应景。
而这破落的小院儿,亦由是有了几分江南况味。
微雨、落花、春风,若在前世,光是这样天然的实景,便足够苏音在片场发一天的呆了。
而此刻,这如诗如画的情境,却完全激不起苏演员半点的兴致,甚至还有点无聊。
都看几百回了,新鲜劲儿早过去了。
认命地收回视线,苏音不再想其他,只专注于指间跃动的琴弦。
这一天,是大楚国天凤二十七年二月十七。
她卡在了这一天。
整整一年半。
换句话说,便是二月十七这一天,苏音单曲循环播放了足有五百四十次。
而她到现在还没疯掉,一是她前世在片场拍戏时,等待是常态,十九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拉长了的日子。二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卡。
穿过来的第一天,她就卡过一次。
那是这个月的初一。
她在那天卡了一个多月,这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穿进了哪个游戏。
毕竟,都能读档了,接下来不就该是她这个NPC与命运的对决么?逆天改命练成满级大号,血虐玩家、抢夺机缘,最后建立NPC帝国,走上人生巅峰……
在某点阅文无数的苏音,当时就是这样为自己规划的,且也理所当然地以游戏的玩法,开启了她的NPC之旅。
之后,她便得了符水PTSD。
但凡她的尝试有一丁点儿出格的地方,就必定会出现诸如热心群众、官府衙役、守门卫兵或愤怒的街坊、抓狂的店小二等等人物,以“小道姑定是中了邪”为由,将她扭送至武帝庙喝符水、坐诛邪阵,以祛除她身上的“邪祟”。
如是者百,到后来,苏音只要看见有人端着个碗出来,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吐。
就在她行将绝望之时,那天一早,她偶然发现床下有一张翻倒的古琴,便随手拨弄了几下。
“次日”,终于来临。
沐浴在二月二明媚的阳光下,苏音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一切便显得容易多了,苏音很快便找出了让时间翻篇儿的办法:弹琴。
哪怕只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一声单音,只要她做出了“弹琴”这件事,则该机制就算被触发,一天就会过去。
苏音开始了有恃无恐的试错。
反正只要不弹琴,这一天就会无限重复,而想要这天过得去,午夜之前弹个琴就成,这么好的无限试错机会,不用白不用。
于是,在苏音的主动操作下,她前后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真正的用时远不止于此),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空,约略知晓了周遭环境,对小道姑的身世亦知悉一二,三年前妖兽之事她更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其后,时间便来到了二月十七。
然后,她就再一次被卡住了。
而这一次触发时间流动的机制,不再是弹琴,或者说是不再仅仅是弹琴,而是——
“仙翁——”
最后一缕琴声自指间滑过,余音渐渺,渐而被细雨微风拂散。
苏音拢回思绪,收手整衣。
《长亭》简编古琴版,一曲终了。
这首曲子是苏音参演的某部古装剧的片尾曲,原本便极具古风韵味,与古琴这种乐器十分契合。
其实,苏音更想弹奏这个时空的曲目,毕竟现成的曲子总比她自己瞎编瞎改要容易得多。然而遗憾的是,她没谱。
真?没谱。
收养她的顾婆婆是个盲人,学琴全凭耳听心记,家中莫说琴谱了,连张字纸都找不出来。
而悲摧的是,苏音穿过来的时候,就只有一张白板,没有分毫关于原身的记忆,无论是精神记忆还是肌肉记忆,一概皆无。若不然,她也不会认定自己就是个NPC,还去向别人打听原主的身世。
好在,苏音学过琴。
前世为了拍古装剧,她在导演的要求下断断续续上了几个月的古琴课,基本指法都还记得。
不过,就算指法正确,也只是拍戏时不至于被人说外行罢了,离弹奏完整的曲目尚有很大距离,至于以琴言志、以韵抒情,那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自嘲地摇了摇头,苏音自琴案旁拿起一方细棉布,一面拭着丝弦,一面微微侧首。
门前布帘半卷,现出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体形墩实,穿着一身绸衣,手里拿着个大箬笠,背对着苏音,脑袋微仰,似是在打量院角那株老杏树,又仿佛在出神。
一如从前。
苏音平静地转过头,开始擦拭琴案上的浮灰。
估计是又失败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既未懊丧,亦不失落。
已经习惯了。
说起来,她今天弹得比往常都好,没有错音、也未漏拍,虽然一直在神游天外,可奇怪的是,她的思绪与《长亭》这首歌所要表达的意境,竟是意外地契合。
能够于无限重复的时光中,寻找到这样细微的变化,即便再不起眼,亦足令人欢喜。
苏音的心情颇为不错,拭净琴身之后,便将布巾放回案旁,随后,蓦地伸手一捞。
一片湿漉漉的花瓣,正正落进她的掌心。
苏音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些。
某种程度而言,在“二月十七日的小方县”这个时间纬度里,她是全知全能的。
低眉凝视着掌中落花,苏音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
“曲是好曲,曲韵亦佳,技法上虽差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如此,咱们这便去琴筑罢,县学的老爷们这就该来了。”
说话声如期而至,一秒不差。
苏音吹了口气儿,由得掌中花瓣委落于地,习惯性地向门外的男子欠了欠身,如同之前那许多次一样,说道:“那么,我就恕不……”
“远送”二字尚未出口,她忽地一停。
咦?不对。
这位杏花村饭庄的钱二掌柜,以往分明说的都是同一句——
“曲是好曲,可惜韵味上头却差了些。可是精神头不济?要不,待女冠精神好些我再来罢。告辞。”
这回怎么不一样了?
苏音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钱掌柜第一次说出“琴筑”这个词。
当然,在长达五百四十次的“闯关”中,苏音得到的评价也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最开始时,钱掌柜通常只能听她弹几个音节,便一脸被塞了那啥的惊愕表情,摇着头失望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后,这情况就变成他勉强听完了全曲,然后跌足叹息“曲是好曲,这技法上就委实是太……唉,可惜。告辞”。
再之后,便是苏音前百十次听到的那些话了。
总之,这一年半的循环播放始终都遵循着“钱掌柜登门——听琴——点评——空手而去”这样一个顺序,纵使细节处有微调,但结果永远不变:
不过关,差评!
而“弹琴取得钱掌柜好评”,便是苏音在这个时空遇见的第二个触发时间流转的节点。
苏音便是卡在了这个“好评”的环节。
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钱掌柜非但不失望,且还对苏音的琴技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继而盛情邀请她前往琴筑。
琴筑便是顾婆婆生前常去演奏的地方,就在杏花村“一鸣阁”的对面,是名副其实的高档场所,常有文人雅士在此吃饭谈天,以琴佐酒。
所以,这是过关了?
“勿要携琴了,琴筑里现成便有的。”
钱掌柜的声音再度传来,令苏音瞬间回神。
她站起身,想要说上两句场面话,可张了张口,居然有些词穷。
太突然了。
闯关失败了那么多回,她都做好了三年练习五年精专的准备,计划书都拟了几份,没想到五星好评居然拿到了。
这么快?
“顾婆婆的琴……有年头儿了罢。眼下雨大,若是琴弦受了潮,总不大好。”
钱掌柜此时又开了口,令苏音这短暂的失神亦不致太过明显。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一如他脸上将要溢出的怜悯,看上去是怕苏音多心,以为他瞧不上她那张旧琴。
说完了,钱掌柜便顺手戴上大箬笠,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身推开了院门。
风拂起雨线,星星点点洒落阶前,苏音低头看了片刻,渐渐生出了一丝实感。
真的过关了。
妈耶。
虽然说是挺高兴的吧,可仔细一琢磨,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抬头望向门外的飘飞的细雨,不知为什么,那跨出门去的一步,苏音有点儿迈不出去。
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她没一点数,而她在这个时间纬度里的全知全能,估计也会随之破功,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忐忑。
于她而言,这无限重复的时间,就像蜗牛身上背负的壳,虽然她一心想要挣脱,可当外壳真正破碎时,那只蜗牛又会如何呢?
“扑楞楞——”
一双燕子倏地掠过梁前,漆黑的尾翼裁开雨幕,苏音脸上凉了凉。
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可是忘了什么?”钱掌柜立在院外,疑惑地看着她。
苏音循声看去,见他的青箬笠下雨水滴嗒,衣裳都湿了一截,显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有点儿走神,劳您久候了。”苏音颇觉歉然,再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拿起油伞便快步走了过去。
“不妨事的。”钱掌柜摆了摆手,面上并无焦色,看起来确实不急。
苏音凝了凝神,笑着道:“那么请您先走,我锁个门儿。”
合情合理的请求,钱掌柜自无不应,当先去了。
苏音在门边想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便转回屋中拿了块面饼揣上,锁好门户,打着伞追了出去。
杏花村饭庄就在杏花巷左近,步行不超过十分钟,没多久便到了。苏音在饭庄侧门与钱掌柜汇合,由他在前引路,两个人行不多远,前方琴筑已然在望。
那是一座精致的六角亭,约两层楼高,垒条石为阶,翘角朱檐,四围悬着青帘。
此处抚琴,其声可达远,又不致扰人清谈,最宜于雅聚乐饮。
钱掌柜在琴筑阶前便止了步,回身叮嘱苏音道:“今日乃是东家老爷请客,等一时上了酒菜,你便奏琴来。”
苏音点了点头。
杏花村是李家名下的产业,其名亦是来自于杏花巷,而钱掌柜所说的东家,便是李大善人唯一的继承人——李家大老爷——李信。
这位李大老爷素喜读书,与县学几位老师颇为交好,也常请学子们吃酒。
钱掌柜又交代了几句,便自去忙了,苏音一直立在阶下目送他走远,方举目四顾。
嗯,这地儿她熟。
毕竟当年也是“白日闯——扭送武帝庙——喝符水”一整套流程走了几遭的,小方县差不多的地儿,她都熟。
除了县衙和李家。
主要是她武力值太低,虽然尝试过许多次,收获的却只有差役的喝骂与护院大狗的追咬,有一次还从墙上掉下来撞破了头,在晕沉中迎来了重复的第N天。
屡战屡败的苏音,显然并没有屡败屡战的勇气,最终还是放弃了。
摇摇头,甩开这些莫名而来的思绪,苏音熟门熟路地拾级而上,掀帘走进了琴筑。
琴台上放着一张仲尼琴,漆光锃亮,一看便知是新斫的。除此之外,便只一方蒲团、一壶粗茶而已,再没有别的物件儿。
这就是演奏场所了。
提步行至蒲团前,苏音撩袍坐下,先拿布巾擦净了手,方在琴上试着弹了两下。
“仙翁——仙翁——”
冰弦轻振,三两声没入烟雨,须臾消隐。
她缓缓抬起头。
前方像是起了雾,薄薄地一层,一点点弥散开去,渐拢上半挑的青帘。
她一时有些恍惚起来,像是整个人都不存在了,五感六识尽皆褪去,可周遭的乃至于更远处的一切,却又就此变得清晰,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感觉奇异地令人舒适,整个人如泡在温泉之中,飘飘荡荡,无所以来、无所以往。
“张兄好哇。”
“守正兄好。”
零散的寒暄声,远兜远转漫入耳鼓,却也不觉吵扰。
苏音自那种奇异的感觉中醒转过来,凝眸望去。
一鸣阁前种了好些竹,透过青碧的竹影,隐约可见几名著长衫的男子正立在窗户跟前,似在赏竹,也可能是在听琴。
县学的学子们到了。
苏音打起精神来,略略活动了一下手指,便抬起双臂,指尖虚悬于琴上,做好了演奏的准备。
那几名学子犹在说着话,音线嵌在雨里,一时剥离细碎,一时交融汇聚,乍分即合、合而又分。
苏音渐渐又有些恍惚了起来,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声音,高低顿挫间,竟也有着独特的韵律,亦自成调。
这是……宫音?
苏音遥遥地想着,并不敢十分肯定。
而随后,她便又暗自一哂。
最近可能是弹琴过于投入了,如今竟是听什么都像音乐,这些许人声在她听来,居然也仿佛暗合了哪个韵律,简直不可思议。
正感慨间,忽地一阵水声蹿入耳中,突兀、执拗,似不请自来的客人,赶都赶不走。
哪儿来的水声?
苏音茫然了片刻,旋即便记起,不远处的小花园里,确实有一道流泉。
不过,那里离着琴筑可不算近,这么远都能听见?
就这么想了一息,水声一下子就变得大了起来,仿佛铁了心要表达它的存在感,“哗啷啷——哗啷啷——”,没个止息。
苏音先有些诧异,想着怎么这自然造物之声居然也会有情绪?而后便生出几分趣味来,面上渐渐浮起笑意。
这刻的她并未意识到,她虚悬的手指,已然按在了弦上,蓄势待发。
便在此时,一股更大的声浪,倏然撞进了耳鼓。
是人声!
苏音第一时间便听出,那是从杏花村一楼散座儿传来的人声:
店小二的报菜声、豪客劝酒声、呼喝猜拳声、小儿哭闹声、年轻男女喁喁私语声,其中又间杂着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杯盏碗箸声、汤水泼洒声、桌椅挪动声……
乱糟糟的音浪,像一团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的线,紧紧交缠在一处。
可怪异的是,这本该令人不胜其扰的喧嚣嘈切,此际听来,却也仿佛没那么让人讨厌,竟尔还与自然界的水声、风声、雨声乃至于竹叶滴水之声融为了一体。
这一瞬间的和谐融洽,恰如那江岸上担粪的老叟(操(一口土话鼓噪吆喝,而烟波江上便有青衫横笛,清音流淌,与之酬唱应和。
本该泾渭分明的两种声音,大俗与大雅、躁动与清静,居然就此合为新的一种乐韵,生动、鲜活,是红尘俗世,亦是白雪阳春。
多么奇妙。
有那么一瞬,苏音仿佛浸入了这众生与众声化就的世界,人在声里、音在身外,飘飘然、陶陶然,有所思乎?无所念乎?
“铮——”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手指扫上了琴弦。
玄音骤起,清绝而不衰。
恰是宫调正音。
刹时间,似天地初分、乾坤乍现,混沌反归于清明、辉光斫去了黑暗,诸声诸色皆不见,唯一缕绝响悠然于尘世、回荡于寰宇。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秒,前所未有,有若初生的婴儿张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
苏音觉出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些什么在这悸动之中破碎。
她张眸举首,环视四周。
眼前的世界恍若褪去了一层薄膜,竟是从未有过地鲜艳明丽,就像是电影画面从720P变成了4K超高清,所有一切纤毫毕现。
就算在视力最好的小学生时代,苏音都不曾看得这么清楚过。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她就连三十米开外店小二衣袖上的油渍几大几小、几圆几扁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对方后脑勺儿那根无比可笑的黑线了。
苏音弯了弯唇。
然而,再下一秒,她的笑容忽然凝固。
慢着,黑线?!
哪儿来的黑线?
人的脑袋上怎么会吊着这种东西?
她以为自己看错,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不由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后心。
满世界的黑线!
从店小二到满堂食客,再到一鸣阁里闲话的学子……苏音目之所及,每个人的后脑勺儿上都吊着一根诡异的黑线,活像牵线木偶。
而更为诡异的是,他们中有不少人身上居然都带着伤,有的断手、有的折足,那劝酒的富商更恐怖,肚子上破了个大洞,伤口已经腐烂发黑,被一团灰乎乎的东西裹着,可他却行动如常,脸上还挂着笑,似是一点儿不觉得疼。
苏音浑身汗毛倒竖。
这些人还活着么?
若是死了,操控他们的难道便是这黑线?又或者他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
这念头尚未想清,苏音整个人便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攫住。
如果所有人都成了提线木偶,那么……她呢?
此念一生,苏音脑中轰然作响,似炸起一声惊雷,眼前的景物亦渐渐幻化成了——
一片海?
苏音呆住了。
怎么突然便有了一片海?
她用力的眨了眨眼。
没错,那确实是一片海。
五色斑斓、绚丽梦幻,似是将天上的彩虹糅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苏音怔怔地看着这片五色的海,随即便发现,她的视角与海平面齐平。
此即表明,她应该是全身没入了海水之中。
可奇怪的是,她既未觉出窒息感,也没觉出海水应有的质感,此时整个人的感觉便如同浸入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那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令她安心,甚至在灵魂深处产生了共鸣。
只花了半秒的功夫,苏音便意识到,这片五色海,应该就是她的“识海”。
她现在应该是在“内视”。
毕竟,她在某点“阅圣”的名号不是白来的,那是小钱钱氪出来的。要是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怎么对得起她花出去的那些真金白银?
再者说,除此之外,苏音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在一个可以反复读档、有剧情关卡的时空里,有识海不是很正常么?
啧啧,我的识海原来这么美,居然比我的颜值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苏音发自灵魂深处地赞叹着,随后便沉浸在识海(自己)的美貌中无法自拔。
好一会儿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打量着这一方玄又而玄的世界,旋即方想起,之前她其实是想找面镜子来着,却没想到,这一下子就快进到了修仙这一层。
虽然吧,这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儿,可苏音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黑线问题。
说来也奇。
苏音才这么一想,识海中忽地波涛翻滚,浪花之上,一道灿烂的流光腾空而起,盘绕旋转,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淡淡的轮廓。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意识体的她并没有眼睛,但她还是本能地这样做了。
那是……一张琴?!
她反复盯着看了很久,最终确定,那就是一张琴。
古琴。
只是,那张古琴的形制,却非苏音所知的任何一种。
极朴拙的琴身,像是随便找了块木头信手劈成了右宽左狭的形状,铆竹为钉、系绳为弦,遂成一琴。
此琴并无琴肩、琴颈、琴腰诸处,也没有承露、凤额、冠角、龙须这些讲究地方,形制简单至极,且,五弦,无徽。
以苏音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说它是琴,还不如说是块中空的木板儿随便搞成了琴的样子。
然而,琴制虽简,琴身表面的纹饰却又繁复无比。
流光飞舞间,苏音清晰地“看”见,木琴由虚变实,又转实为虚,琴身的纹饰则一点一点如浮雕般显现,四周光华流转不息。
那是苏音从不曾见过的、如同图腾般的纹饰。
日月镌首、山川饰尾,青、白、朱、玄各据一边,而每当苏音视线滑过,便有种种异象映入眼帘:
太阳升起又落下;明月高悬,复又斜挂天边;而后,便有高山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却又在顷刻间化作了奔腾的河流;万顷碧波中,漫天星光倒映于奔腾的大河;再一眨眼,天空重归明亮,湛蓝得像一块纯净的蓝宝石,河流上水气蒸腾,须臾化作朵朵白云。
刹那间,涛走云飞,一条青龙仰首长吟,在云中辗转腾挪,布下四时好雨;已而雨歇,云散天开,一挂彩虹斜坠山巅,忽有白虎跨虹而出,仰天长啸,飞纵着跃入丛林;旋即便有夜色来临,一羽朱雀自天边飞来,舞之蹈之,绚丽的火翼点亮了夜幕;再之后,密布夜空的星子如钻石般倒悬于深蓝的海面,巨大的玄武摆着尾巴,潜入浪花深处……
异像逐次退去,浮雕亦渐隐,唯五色识海连绵起伏,灵禽环绕、云气舒卷,那海浪仿佛与之呼应,发出阵阵低回的吟唱,似一首古老而又玄奥的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光终于散尽,海浪平息,那张透明的琴也仿佛随之消失了。
可苏音知道,它还在。
在它曾经的位置上,现出了一根琴弦。
此弦居于正位,色若白雪,丝缕间隐有星光明灭,仿佛拢着一层薄薄的星纱,美轮美奂。
苏音又等了片刻,却再无其余琴弦现身,只此一弦,孤悬于海面。
随后,白弦忽一振。
“铮——”
沛然浩渺的弦音,带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直震得识海浪潮汹涌,连带着苏音的心神也有些不稳起来。
恍惚间,她想起了方才于琴筑中听见的那一声绝响,亦想起在二十一世纪初学琴时,古琴老师对她说过的话:
定弦之音,初为宫;宫为君,主四弦之和。
此际的琴声,正是宫音。
可不知为何,苏音却隐隐觉得,这一声绝响定下的,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乐理上的正音,而是一些更为浩大、更为苍远辽阔、更难以描述的东西,比如……道,或是……法则?
她无法言明这一刻的体悟,唯觉此弦,甚牛!
便在她思忖之时,那宫音兀自震荡往复,白弦四周竟漫起了浓浓的雾气,雾中有星光隐没,很快便覆住了整片识海。
这星雾来的快,去得更快,一秒钟后,雾气复归于弦身,只分出十几股细细的雾丝,将一脉脉海水倒提了起来,就像苏音前世看过的“龙吸水”的景象。
奇怪的是,那十几股龙吸水全部都是黑色的。
黑线!
苏音立时反应了过来。
果然她也长了这东西,而且比别人都多。
别人都是一根,她这儿却是一把。
此时,那倒灌的黑线像是从沉睡中惊醒,居然在雾气的牵引下扭动挣扎起来,似欲脱逃,一阵鬼哭般的嘶嚎直抵苏音神魂。
她吓了一跳,正想着这东西难不成还是活的,便见弦间星雾忽又散开,将黑线尽数拢住。
“嗡——”
宏正的余音至此方绝,那白雾亦飞快消失,五色海上孤弦如雪,静静高悬。
黑线没了。
苏音长出了一口气。
直觉告诉她,这看起来相当牛的白雾把黑线搞定了。
虽不知自己这是突然悟道了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总之,识海中有了这张琴、这根弦,她苏音大概、或许、可能、没准儿……能活到大结局了。
这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再一转念,苏音又一阵恶寒。
任谁知道脑瓜子里长着这么个恶心玩意儿,都会心里面毛毛的,况且那东西居然还会动,真是想想就恶心。
阴谋!一定是阴谋!就不知道背后主使者是谁?
还有,看如今这情形,小方县估计也是不能呆了,需得早做打算。
苏音想着,蓦地耳畔传来了一声轻“咦”。
极清晰的声音,近在咫尺!
苏音大惊,心念电转间,眼前忽尔一花,现出了几方青帘。
这是……琴筑?
她飞快转首四顾,旋即确定,自己的确是回到了琴筑,或者说,是她的意识回归到了现实。
顾不上感慨这堪称秒速的切换速度,她立刻起身行至门边,探头往外看。
没有人。
唯烟雨如故,湿了半幅帘幕。
难道是幻听?
“哗啦啦”,倏然一阵东风急,直吹得四下帘幕翻飞不已,倒卷进了琴筑。
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心悸蓦地袭向苏音。
她猛然转首。
入目处,是一道刺眼的青光。
剑?!
只来得及想起这一字,锐利的剑气已迫在眉睫,她的眉心一阵剧痛,本能地抬手一挡。
“铮——”
识海中骤然响起一声悠长的清音。
随着这弦音,苏音的指尖竟腾起了一小团白芒,温润氤氲,似揉碎了漫天星辰。
在苏音诧异的视线中,只见这白芒昂然迎向剑光,一团、复一绞。
“呃啊——”
冥冥中传来了一声极为痛楚的闷哼。
方才还凌厉无匹、不可一视的剑气,在这团小小的白芒之下竟如败絮般碎裂分散,顷刻间便被白雾吞噬。
苏音呆呆盯着自个儿的手,眼前忽一黑,厥了过去。
“你的倔强是我的伤,你的眼泪是让我彷徨,我给你的爱你要如何来偿……”
熟悉的歌声惊醒了沉睡的苏音,她迷迷糊糊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尖儿,去捞旁边小几上的火折子,打算先点个蜡。
二月的小方县虽已春暖,晨时却还是有些凉的,且天光亦暗。毕竟,这里没有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光源,是以苏音每日晨起的程序是:
点蜡;二、赖床;三、等太阳升高了再起榻;四、练琴。
很古风、很雅致的田园生活,贫穷并且快乐。
可是,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
她伸出去的手指尖儿并没摸着火折子,更未找到蜡,反倒触及一个硬梆梆、凉飕飕的玩意儿。
“这是啥?”
苏音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这个哈欠便卡在了喉咙里,差点儿没噎死她。
入目处,再不复竹几、篾榻、杏花与布帘,而是北欧小清新原木家具、地中海式拱门、洛可可风梳妆台、东洋风小确幸台灯以及珐琅西田园风碎花墙纸。
苏音用力眨眼。
幻像并未消失,甚至还以北方供暖的二十八度的高温提醒她:亲,你热出汗了哟。
她抬手抹了把汗。
一瞬间,记忆纷涌:院角老杏、窗前细雨、琴台与蒲团,破空而至的飞剑……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片刻前,可现在,她……回家了?
是的,回家了。
苏音很快便意识到,她真的回家了。
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她位于华夏国帝都九环外的公寓,而眼前这一言难尽的装修风格,便是母上大人对那段时间装修流行趋势的最深刻解读。
那……杏花巷小院儿呢?
她辣么大、辣么大个原生态独幢永久产权的古典田园风小院儿呢?
没啦?
苏音紧紧捂着胸口。
心好痛。
然而,两秒后她便想开了。
没就没了吧,她苏音绝非贪恋身外之物的人,房子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微微凝神,“望”向五色识海上悬浮着的雪白琴弦,忍不住唇角微翘。
嘿嘿嘿,还在。
这才是她最大的收获。
而这也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本文混搭,仙侠玄幻、灵异修真、都市娱乐,要啥有啥。
第二,苏音入梦或穿越的那一方异世,至少于她而言,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运转的方式有些奇怪。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苏音目露坚定、握拳抬头。
她现在也是脑袋里多了根弦的人了,从今后当立志修仙悟道,不理凡尘,然后利用所知所学赚多多的钱……呃,是不是太俗了?
抓抓头发,苏音很快便将这事儿丢开了。
总之,我苏音括号演艺圈十八线微咖括号完了,演了十几年的女配,今儿咱也捞了个女频主角模板当当,真是想想就开心。
苏音快乐地哼着歌儿起床,拉开了落地窗帘。
早春的黎明,似有暖意弥散。
她在微熹的晨光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真好啊。
她发誓以后再不抱怨雾霾、堵车以及钢筋水泥的建筑了,再也不抱怨都市生活紧张、生存压力大、垃圾食品没营养毁我身材了。
供暖赛高!
回家大好!
垃圾食品实乃人间至味!
二十一世纪才是人类文明之光!
当然修仙其实也很好就是啦,但是,红尘恋恋,那也是绝难一刀割舍掉的。
慢慢来吧。
在落地镜前左照右照,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现代文明的美好,苏音便“嗷”一嗓子扑回被窝,抄起床头柜的手机拿酒精棉擦了一遍,然后“啵”地亲一口,又以最快的速度蹦下床,冲进洗手间,摁亮了电灯。
柔和的暖光顷刻铺散,将大理石洗手盆、镀银冷热水龙头、白瓷浴缸和玻璃门冲淋间映照得闪闪发亮。
苏音险些老泪纵横。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妈妈回来了。妈妈爱你们!”
捏着话剧腔感叹了一声,苏音便一屁股坐上抽水马桶,按下了冲水按钮。
“哗——”,强劲的冲水声如一曲高歌,让苏音的快乐值又往上升了几百度。
她转身抱起旁边的卷纸筒,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好想哭。
终于不用憋大号了。
终于不用拿硬草纸擦屁屁了。
终于能坐着完成人生嗯嗯大事了。
终于——
苏音颤巍巍捧起手机,划亮了屏幕,眼泪终于掉下来。
身为一个现代人,如果不能坐在马桶上刷视频、看小说,那样的人生还算完整么?
“妈妈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与万威最新款薄荷绿8210深情对视了片刻,苏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恢复操作熟练度的工作当中。
虽然手机上方时间显示,她入梦或穿越所用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一晚。可是,她在异世却生活(卡)了两年多,这多少让她对现代生活有些生疏,需要慢慢适应。
愉快地浏览着度婶儿上的狗血社会新闻,苏音不由浮想联翩。
不知她回归现代之时,异世的时间是静止还是流动?抑或与蓝星一样,放缓流速,一夜便是大几百天?
再有,若有一日再度入梦,她还能重返杏花巷小院儿么?
若回不去,那她又将去往何处?会不会穿越到蒸汽朋克时代或是剑与魔法的世界?
这么一想,苏音的思绪便有些漫无边际起来。
说起来,去年群星娱乐投拍的一部小众科幻片,讲的就是男主穿梭各个异界寻找时光碎片,重塑完美人生的故事。
这部电影低开高走,依靠好口碑硬是从排片量倒数变成年度大热,饰演男主的群星旗下小生、年仅二十二岁的周振麟,更是以俊美的扮相、相对靠谱的演技,碾压华夏一众新生代,火速登顶流量王宝座且霸榜至今,堪称华夏娱乐圈现象级事件,其粉丝数更达到了以亿计的恐怖量级。
该片窜红之后,很快便带起了一阵风潮,某点的几本相关热文纷纷被买断版权,有两部已经改编完成,只待资金到位即可开拍。
呃……说到电影改编,怎么总感觉像是忘了点儿什么似的。
苏音挠了挠下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