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六世痴迷长生,不理朝政后,朝廷已被北面赭魁【zhě kuí】扰的无暇顾及西北。
以至于有过硬功夫傍身的,或落草为寇,或为富绅鹰犬,都能顿顿有酒肉;有雄厚家财或官袍加身,便可轻易撵死什么江湖好汉。
而什么也没有的百姓,在他们眼中,有时活着就是罪。杀良冒功,官匪勾结,在塞北早已见怪不怪。
怕娘一气之下真打死自己,韩典匣跑到王屠子坟前跪了三天。
两脚一蹬,黄土一抔,这便是普通人的归宿,虽说平时没少和王屠子斗嘴,但每回挨娘的打,都是这三兄弟拦着护着……
“韩典匣,典侠?爹最后拗不过娘,给我起名典匣,想着养出个状元郎,不再受那亭长鸟气,可我文不成武不就,读书不用功,习武又怕累,王哥,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讨吃啊!你的仇怎么报……”。
凉风吹过,几片白杨叶落在额头、坟头,自言自语的少年,歪着脑袋,懂了什么似乎又没懂。
“匣哥儿,匣哥儿,不好啦!”
韩典匣闻声望去,大周、小周哥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咋滴?魂丢了?怎么教你们的?要处变不惊!”
“哎呦!别扯了!匣哥儿,你媳妇丢了!”大周抹把汗一脸焦急。
“别污人清白,我这处子之身哪来媳妇?”
“朵妹,杨骨朵!朵妹被西山贼人掳走了!”小周看匣哥儿还有心扯皮气呼呼道。
十八年前,韩怀仁夫妇机缘巧合下,搭救了一对流亡至此的难民,这家男人姓杨,是个读书人,与韩怀仁一见如故。
热心的刘兰英帮衬着给开了座草堂,杨氏夫妇便靠着给镇上孩童教书识字定居下来。韩杨两家关系愈发亲密,恰逢刘兰英和杨夫人先后有喜,便定下了这同性为亲,异性成婚的约定。
杨骨朵、韩典匣、大小周四个孩子打小便玩在一起,可杨骨朵七八岁时大家发现这个天真无邪的丫头过于天真--心智远低同龄人。
被乡亲们敬称杨先生,自己却生个痴儿,杨先生万般无奈,又逢夫人染病离世,自此终日借酒浇愁,一蹶不振,更是登门要解除婚约,却被刘兰英一口回绝。
韩典匣与大小周对杨骨朵百般疼爱,拿她当亲妹妹。
“报信了吗?哪里看到朵妹的?贼人几个?”韩典匣一连三问。
“大周你别支支吾吾了,小周你说。”
“刘姨说你在杨树林守墓,我俩便来找你耍,到土门墩时看到挖野菜的朵妹被三个西山贼掳了,西山那群腌臜货手黑着呢!想着叫上你,俺们兄弟三人拿下三个贼人应该不难。”小周明显比大周伶俐,眉头紧锁道。
韩典匣却一脸为难:“那可是县衙都不敢管的西山贼!你和大周自小习武,可我只会吟诗作对......这样吧,我去报信,你两先去探查贼人踪迹如何?”
“探你奶个球!怎么有你这鼠胆兄弟!哥,我两去救朵妹。”
小周龇牙咧嘴,啐了口唾沫,一把拉过大周转身便走。
三天前王屠子被一刀两半的画面犹让他噩梦不断,韩典匣望着二人身影渐无,终于下定决心,一跺脚追了上去。
塞北晚阳如被鲜血浸染,天空映的通红,既壮丽也骇人。
大秦边陲向来官匪一家,有点本领的人都落草为寇,与官衙富豪沆瀣一气,没人会做那说书人口中扶危济困的大侠。
中川镇往北便是土门墩,一个存在很久的土夯门楼,穿过去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再往北便是西山,三年前一伙外乡人聚此落草,每月都来镇外打秋风,抢粮抢人,害苦了住在镇郊的百姓。
上报到县衙,衙门只是象征性的围剿了几次,给出告示:“贼人凶狠,望民自强。”
虽至黄昏,但日头仍旧毒辣,拖着不争气的身子,韩典匣哼哧哼哧终于到了土门墩,呼吸间满是沙土味。
正想扶墙休息片刻,举目望去,却见大漠中有三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人,后面似乎还拖着两人。这才发现土门墩前的沙土里一片凌乱,还有两道血迹直向北方。
“不听话!就是不听话!朵妹没救成,又把自己搭进去!匹夫,匹夫!”
看着沙漠中人影愈来愈远,韩典匣对着土墙愤愤一拳,疼的龇牙咧嘴。
此时回去报信来回两个时辰,就算和乡亲们赶到,大周小周血都流干了。幸好在杨树林留了记号,和老爹这些年背着娘偷酒喝早就形成了一套暗语,最多三个时辰爹带着乡亲们就能到西山,可那时大小周和朵妹决计不能生还,早听说那伙贼人茹毛饮血......
怎么办?怎么办......
拖!只能先拖住贼人。
怎么拖?怎么拖......
一只布谷鸟落在土门墩上,歪着脑袋看这个来回踱步的傻子。
“有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的那只布谷鸟飞出老远后咕咕叫了几下,叫声中满是不快。
韩典匣捡起一块土疙瘩对着那鸟便打,土疙瘩飞了也就两米便散落到沙土之中......
布谷鸟又骂了几声后不见踪影。
韩典匣似乎受到了极大侮辱,气急败坏道:“豁出去了!反正这辈子就是个废物,爹不疼娘不爱,下辈子投胎做只鸟吧。”
穿过沙漠五里地,有几座石山,石山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往前一直走,转过一个大弯便是西山寨。
为首有三个寨主,几年来陆续有人落草,直到现在有近二十号人。对中川镇的百姓来说,这是他们疲于生计后最大的生命威胁。
“把这小妞带到后面给爷洗净喽,待会开开荤,嘿嘿。”刀疤脸下马后对着喽啰招呼道。
喽啰赶紧过来一把将昏迷的杨骨朵抗在肩上,看到地上还有两人,顿时喜笑颜开,咧着一嘴黄牙谄媚道:“大王亲自出马就是顶哇!地上这两人?”
“拉下去放血,让老厨头多放点盐,别再像上次鸟味没有。”刀疤脸说罢扯掉皮裘走向后厅。
被拖拽一路,大小周双腿已是血肉模糊,小周怒目大骂:“狗娘养的贼,我兄弟已经去喊人了,快放了朵妹,我......”
啪啪!
黄牙喽啰抡圆两记大嘴巴,打得小周嘴里直流血沫。
小周仍在含糊不清的咒骂。
另一个膀大腰圆的贼人道:“费什么话!快砍了做饭,兄弟们饿着呢。”举刀便对小周脖颈砍。
“不好啦,不好啦,中川镇的人杀过来了!”一名守卫大叫着进来,傀子手放下砍刀一脸不爽。
刀疤脸闻声光着膀子咚咚咚大步出来,提了提裤腰,对着守卫就是一巴掌,打的守卫滚出老远。
“就那群老弱病残,来了几人就把你吓成这鸟样!坏爷爷好事。”
“好像,好像人挺多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守卫捂着脸颤颤巍巍。
刀疤脸一咬牙抄起斩马刀:“厨子做饭,其他人,寨前集合!”。
天边残阳只剩半张在外,万里大漠一片殷红。
西山贼寨中门大开,呼啦啦出来二十来号人。
刀疤脸高坐马背,定睛一看,几仗外只有一个瘦弱的白衣书生,嘴角一阵抽搐正要骂娘,却又看到石山拐角后有阵阵烟尘。
今年西北的太阳异常毒辣,沙漠中光秃秃一片,韩典匣只能在土门墩折了一捆树枝,拖到西山已累的虚脱,后背大汗淋漓。
曾读史书有载,有名翼德的将军,用疑兵之计拖住了敌军数万,成功让主公逃走。
照猫画虎,韩典匣拖着树枝在石山拐角后来回快跑,激起漫天尘土,造成身后乡亲已至的假象,此时咽口唾沫都是刀片划过喉咙般的疼痛。
“他娘的,好在贼人出来的快,晚一会这尘埃都落定了。”
韩典匣调整呼吸,目光坚定,抱拳咬牙朗声道:“在下三山六洞九窟十八寨点子王--韩典匣!受中川镇父老委托来与西山大王谈判!”
边说边向身后挥袖,似乎在告诉山贼,石山口后有大队人马。
“这么大烟尘,看架势来了不少人啊!这点子王?老三,道上有这号人吗?”刀疤脸满腹狐疑,扭头问一身青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
“嘶~”
青袍生抚须道:“没听过啊,这塞北大漠哪来三山六洞九窟十八寨?莫不是有诈?”
“敢唬老子,看我去剁了他!”
“大哥别急!这么个瘦猴决计不敢独自喊寨,其中定有猫腻,待我试他一试。”
青袍生抖了抖打满补丁的袍子,驱马上前,抱拳道:“敢问这位小友,靠的是哪座山?走的是哪个洞?坐的又是哪座寨?”
韩典匣闻言心下暗骂:这土匪窝里怎么还有读书人?本想报个长点的名头唬唬人......
心思急转间,忽然黑甲人胸甲上的“织”字一闪而过。
“兄台误会了,在下并非江湖中人,只是将洞窟山寨织成网的手艺人罢了。西山寨也在此网之中,看来马县令并未同你们言明。”韩典匣独独加重了“织”字,一脸神秘的笑道。
青袍生明显一怔,迅速驱马回到刀疤脸身旁,耳语道:“大哥,不太妙,这生瓜蛋子大有来历!”
“哦?什么路数?”
“织网您听过吗,帝国第一谍报机构,手下豢养各类高手,隐匿于大秦民间。这人有官身!还知道我们与马县令的关系!”
“呦!那还真是个扎手的点子!老二,你快回寨让老厨头停手。”刀疤脸满脸不甘,用斩马刀指着一身精肉大秃瓢的二寨主吩咐道。
见贼人动作连连,韩典匣心中大松,看来赌对了,这姓马的狗东西果然与山贼勾结!也得亏土匪窝出了读书人,知道“织网”的名头。
接下来得换着花样拖时间了。
青袍生和刀疤脸嘀咕一阵后,复驱马出阵,抚了抚长须,摆出仙风道骨的架势朗声道:“既是一家人那咱不说两家话,官人您也看到了,我们山寨养这二十来号兄弟殊为不易,还请您给个公道价。”
谁他娘和你们这腌臜货是一家人!看着青袍生堆满皱皮的笑容韩典匣又气又笑。
“哦?公道价?就怕你们有命拿没命花!”
青袍生眯起眼,死死盯着眼前嚣张少年良久。
突然又满脸笑意,伸出三根手指:“一个人一百两,交个朋友可好?”
“五十两!”
“啊!”
青袍生失声尖叫,这小子杀价可忒狠了!
“一百两”
“六十两!”
“九十两!不能低了!”青袍生声音略微颤抖。
“......”
青袍生见对方一言不发,眼神冷冽,便回首与刀疤脸交换眼神。咬牙笑道:“六十两就六十两!你这朋友我西山寨交定了!”
韩典匣嘴角微翘,中川砍王岂是浪得虚名!学着道上的口气回话:“好!爽快!金城这片也就你们称得上好汉!那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韩典匣背过身,偷偷从裤裆暗制的口袋内扯出一袋银钱,一阵心痛:“龟龟,存了二十年就这六十两全部家当......好在这群憨货被唬住了。乡亲们怎么还没到啊!演不下去了......”
“大哥,晚了一步!老厨头已经把那哥两剁了!”大秃瓢返回后急道。
“这可咋整?”刀疤脸急的搓手望向青袍生。
略加思索,青袍生眼露凶光,与刀疤脸窃窃私语。
噗~
嗓眼腥甜,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韩典匣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黄沙之中。
打出生就先天体弱,奔波一天身体几近奔溃,看到贼群中有人去而复返,却没带来人质,他心知大小周与朵妹多半已遭毒手,顿时气血上涌,再也无力支撑。
刀疤脸见状,招呼一声,众贼乌泱泱杀向不远处地上的可怜虫。
两行清泪划过消瘦脸颊落入沙中,迅速蒸发。
五指死死抓地,他满心悔恨,悔不该让大小周孤身赴险,恨自己懦弱百无一用。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下辈子再也不想做人了,做人好累,做大秦的子民好难活。
圣人说的天下大同好遥远......
暮色中,贼人狰狞面孔近在咫尺,突然一阵笛声传来,显得极为诡异。
一驾巨大黑色马车自韩典匣身后缓缓驶来,马背高坐一青衣女子,女子双脚轻蹬马背,身形一闪如柳叶般飘落众贼马前。
笛声曲调一改悠扬,变的激荡紧张。
锵啷一声!女子宝剑出鞘!
翠玉光华闪烁,青衣女剑客如旋风般划出一条曲线,眨眼间二十来号山贼人仰马翻,无一站立,竟是脚筋皆断!
笛声止,收剑入鞘。
韩典匣没有等来乱刃分身,挣扎起身后被眼前景象惊的面无血色,刀疤脸、青袍生、大秃瓢,所有西山寨的贼人都抱着鲜血直流的脚腕哀嚎阵阵......
惊的不止一人,青衣女剑客转身看到韩典匣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韩典匣看了眼遗世而独立般的女子,心中无比亢奋:“原来这世上真有侠客!还是位女侠!”。
“那女孩还活着。”清冷声音幽幽传来,女子眼神冷漠。
“女孩?”韩典匣闻言精神大振,拔腿疯也般跑向山寨,那速度参加武试长跑怕是直接夺魁。
一进寨门便被得吓魂飞魄散,四具尸体,四颗头颅,其中两颗他认得,大周小周怒目圆睁,眼中看不出一丝死前恐惧。
颤手抱起两颗头颅,他哭的肝颤寸断,胸前被染上两抹血色。
“兄弟,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鼻涕和泪水已难分你我,呜咽之声久久回荡夜空......
“朵妹!朵妹还活着。”韩典匣轻轻放下头颅,嘴中念着朵妹失魂落魄的往后厅摸寻,突然脚底一软摔了一跤,一颗牙齿被实木门槛磕落。
他扶门起身,面无表情,和着血水将牙齿咽进肚里......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发出牢骚。
只见杨骨朵躺在土炕上人事不省,浑身赤裸只盖着一袭青色披风,口中正不断呢喃:“匣哥儿,我肚子好疼,匣哥儿......”
韩典匣颤着手轻轻替女孩捋了捋凌乱的发丝,眼神逐渐凶狠。
附身在女孩耳边低语:“朵妹不怕,等一下哥就带你回家。”
说罢走到厅外拎了把马刀,向寨外缓缓走去。
青袍生忍着剧痛,匍匐到女剑客脚下,嘴中不断讨饶。
看着蛆一样不断在地上挣扎的山贼,韩典匣越走越急,耳畔生风,来到最边上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贼人身旁。
愤然举起马刀,口中大喊:“一!”
不待那人求饶,刀已砍掉了半边脖子,一道热血迸出溅了他一脸,年轻山贼捂着脖子不断抽搐。
韩典匣双眼通红,如坠魔道,举刀复砍,直到山贼手指和人头一并落地。
青衣女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表情平静。
“二!”
“三!”
“......”
“官人!兄弟!爷爷!听我说,听我说啊!这是个误会,是大寨主下令杀的人!”青袍生语无伦次,看到悬在自己头顶渗血的马刀,裆下已是一片泥泞。
刚刚还称兄道弟的白衣少年此时已是杀红眼的恶鬼。
青袍生见对方不为所动又哭丧道:“我早劝大寨主放过那女孩,这该死的刀疤脸色欲熏心!还有......”
“四!”
青袍生头颅应声落下,半张嘴塞满了沙子。
“二十!”
“二十一!”
刀疤脸倒是条汉子,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瞪着这个屠了自己寨子的少年。
遥远的西方天竺佛经上说,生前杀孽太重,死后要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儿时听杨先生说过后,抓到屋里扰人的虫子他也只是扔出窗外了事......
一炷香的功夫,原本仓黄沙漠遍地断臂残肢,宛如阿鼻地狱。白袍衣角不断有血珠落下,仿佛刚泡了一场血浴。
了结了二十一条生命,韩典匣缓缓转身,举刀对准青衣女:“山寨内那两贼人也是你杀的?”
“是”
“那你为什么不救下大周小周!”韩典匣面目狰狞怒吼道。
“我为什么要救?”青衣女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哈哈哈!哈哈哈!好个为什么!是啊,是我错了,不该认为所谓的大侠会在乎贱民的死活。”
“那你为什么又要救我!”哐啷一声,实铁马刀脱手落地,韩典匣这才感到手腕剧痛。
“青儿,不得无礼,带典匣兄上来吧。”山口的马车中轻轻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
“抱歉,是在下冒犯了,请公子随我一见主人。”被唤作青儿的女剑客看着眼前之人,眼神复杂。
“公子?真是可笑!长这么大被人叫公子可真膈应。看样子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也好,死了下去给兄弟磕头认错!”韩典匣心下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来到巨大马车外,瞬间感到炽热无比,这车内待着的莫不是火神?
“典匣兄,上来吧。”
正犹豫时又听那人召唤。于是不再多想,起身上车。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黑色火炉,比大名楼的大了好几倍,炉内火舌乱舞,火焰攀满了炉身纹路。
正直三伏,眼前又是这般,韩典匣只觉身在火焰山。
但下一刻,车内同时发出了两声惊讶。
两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一个躺在火炉后,盖着毯子;一个弯腰还未落座,就这么盯着对方,只因他们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阴陨于刀,阳出西北,原来如此!典匣兄别来无恙。”裹着毯子的那人艰难拱手。
一对狭长丹凤眼,直插鬓角的新月眉,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世家大族的儒雅之气,韩典匣看着眼前这个像自己又不像的人心中暗想:“见鬼了?莫不是我已经死了?”
“你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典匣指着自己的脸小心翼翼道。
“典匣莫急,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今夜且听我细细道来。”那人说完这句话显得极为费力,拿出金丝手帕捂嘴一阵咳嗽,殷红血丝马上渗出手缝。
那人苦笑一下继续道:“听你方才拿织网恫吓山贼,不知你对织网了解多少?”
果然自始至终这主仆二人都躲在暗处看戏,肺痨鬼居心不良!
韩典匣不动声色道:“哦!织网啊,不甚了解,只听往来过客说是个朝廷的谍报机构。”
“呵呵”那人浅浅一笑,用手指了指角落一个木盒。
韩典匣见状,半信半疑拿过古朴盒子打量半天,那人又点头示意,便缓缓打开了盖子。
“啊!”
韩典匣遍体生寒,扔掉木盒,一颗血红脑袋滚出,似乎忘了自己刚刚可是砍掉了二十一颗脑袋的恶魔......
“是他?”
虽然大名楼黑甲人面覆黑甲,但那双凶恶的眼睛太过深刻,看着地上的头颅,韩典匣心中说不尽的畅快,也算是替王屠子报仇了。可这肺痨鬼怎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惊惧-疑惑-忌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人满意的点点头:“典匣听我讲讲这织网可好?”
不待对方回答,那人自顾自道:“百年前,诸华大地共有七国,为争这霸主之位,连年攻伐、饿殍遍地。十数年间大地人口从五千多万骤减到四百多万,霸主换了一个又一个。
华人实力互相消磨,外夷却悄然崛起,北有赭魁【zhě kuí】,西有西域三十六国,东有鲜卑,南有百越。
直到秦王徵即位,励精图治、实行变法。秦国率先建立起了一支彪悍骑军,遂逐一灭六国,建立大秦帝国。内安民生,外攘蛮夷。咳咳咳......”
韩典匣随着那温润的声音,双眼空洞听得入迷,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正在亲历那场波澜壮阔的史诗。
那人面浮欣慰,继续道:“蛮夷之中实力最强的便是赭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侵扰我诸华大地百年。人皇徵离世前曾留下遗言:愿我秦人,星火世传,千秋万代,奋飞不辍......”
秦二世即位后,一个人应运而生,少年天骄,如军神下凡,率大秦铁骑与赭魁展开史上第一次正面对决:
八百人孤军深入,斩赭魁数千人;
领军一万过乌鞘岭,跨狐奴河,势如破竹,越焉耆山千余里,杀死赭魁二王,俘虏王子及相国、都尉等,歼敌八千多人,打通西域道路,解除帝都侧翼威胁;
二次出征,奇袭漠北,绕道敌军侧翼,于祁连山麓同赭魁精锐铁骑展开激战,大胜;
单缮王、高涂王等两千五百人投降,俘虏贵族百余人,歼敌三万余人。深入赭魁军侧后两千余里,灭赭魁军于祁连山麓,重夺河西走廊,自此赭魁几尽覆灭。
兵贵神速、千里奇袭。
十七岁封冠军候、十九岁骠骑将军、二十一岁封狼居胥。
他那句话激荡了我秦人百年......”
“生为秦人,死佑诸华!”一阴一阳,同相不同命的两人异口同声。
“唉,可惜天妒英才,顾军神只活了二十四岁......难道?”韩典匣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阴谋,盯住那人眼睛寻求答案。
那人眼神逐渐暗淡,又一阵咳嗽,沉声道:“没错!功高盖主,是历代帝王所不能忍的,秦二世早早建立了名为织网的机构,配有三千帝国铁骑,又分内网外网,外网负责杀人,内网渗透于朝堂、民间、甚至官员亲人中,无处不在。
在亲手构陷了顾军神后,二世帝也撒手人寰,可笑还妄想将帝国这张大网牢牢掌控!时至今日,赭魁蛰伏百年,再度崛起,河西重陷,西域也蠢蠢欲动......”
韩典匣满脸愤慨,眉眼随着那人的讲述不断变换。丝毫不记得自己的生死还在别人手中。
“有点跑题了,大名楼的事我已知晓,这颗头颅当是给你的见面礼。我虽拦下此人,但织网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大名楼乃至中川镇上的人都会死。”那人用轻快的口吻说着生死攸关的大事。
一阵沉默。
实在想不通此人有何阴谋,没能救下兄弟,但自己还有朵妹、爹娘和乡亲们。
漫长的天人交战后韩典匣下定决心:“谢过您拦下此人,说了这么多您定是有能力救下我中川镇老小,只要您出手,在下愿肝脑涂地!”
“先别急着肝脑涂地,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做得到,我自会护这一方平安。”那人微笑着看向另一个自己。
“您说。”
“一、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韩典匣,你已死在了西山寨,你即是我,要成为我过完一生,不能再与父母亲人甚至相识之人见面。
二、我要你亲手除掉织网。
三、替我传句话。”
那人看似风轻云淡的说着骇人条件,眼中却写满了期待,嘴角渗出血丝也忘了擦拭。
漫长的沉默。
除掉织网!听完三个骇人条件,韩典匣强压下逃出马车的冲动,他知道自己说个不字,定会被青衣女一剑封喉,他怕死。
思绪飘忽,他仿佛看到父亲在柜台里憨笑,母亲又在发火四处找擀面杖,大小周在院外吹口哨叫自己出去偷玩,朵妹天真的笑脸,王屠子、张羊户、李算盘又在大名楼内扯皮,还有秋天时镇外田野中滚滚金色麦浪......
马车外,一轮皎月悄然升空,光华洒满了大秦每个角落,将人心的阴暗暴露无遗。
韩典匣缓缓抬头正视那人,一字一顿:“还未请教大名?”
“温存年”
......
西山寨一把大火化为灰烬,杨骨朵被温存年的人送回了中川镇,而韩典匣登上马车后便再没下来,三人一路向东,那里等待着的是未知的命运......
天已微亮,透过车帘明显感到一路东行周围的植逐渐茂盛,青儿正架着马车,警惕四周一草一木。
“此去三千里,有一月时间让你了解我,有什么问的就问吧,时日无多了......”
看着这个一直将笑容与血水挂在嘴角的肺痨鬼,韩典匣挪了挪屁股,尽量离火炉远点,小心翼翼道:“你要死了?”
“嗯,你很聪明。”温存年没有生气,丹凤眼中满是欣赏。
“你怎么知道三千里外的塞北有个与你长相一样的人?”
“易理推算,但并不知你我长相一样,只是依着卦辞西行,便碰到了黑甲兵和你。”
“易经么!传说能算过去知未来的术数!真有这种绝学?能告诉我卦辞吗?”
“阴陨于刀,阳出西北。”
“嗯?我是阳,你是阴,是使刀的人伤了你?”
“嗯,是那刀客。”
“那刀客!”韩典匣失声惊叫,对这个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杀手既陌生又熟悉,中川镇的危机便拜那刀客所赐,当然也有自己这张嘴的功劳......
“他为何杀你?”
温存年慵懒的翻个身,微笑道:“哦~看来又要讲故事了,以前最烦师傅讲故事......
春秋时期,有一不世出门派--鬼谷。
每逢世之将乱,时任鬼谷子便下山在世间寻良人,传授《奇门遁甲》。此书蕴含奇诡妙绝的术数,在江湖人眼中是称霸武林的秘籍,在名将手中却是能决胜千里的兵书。
而我,便是当代鬼谷子唯一俗世弟子。一月前有人发赏金令,雇那刀客杀我夺书。”
“竟是这样!可世上真有这等神书?”虽屡试不中,但自认圣人门生,韩典匣对这种仙人手笔的传说向往不已。
“有,就在我这。六岁拜师鬼谷后,饶空山便彻底陷入了危局,天下都在觊觎《奇门遁甲》,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挑的起那个担子。
直到被那刀客破了我的光甲......好在冥冥中皆有定数,找到了你。”温存年眼神闪烁看着眼前另一个自己。
“嗯?青儿,找个歇脚的地,大雨将至。”温存年枯瘦五指快速掐动手诀,对车外柔声道。
“有这么神吗?”经过几天相处,初见时的敌意稍减,韩典匣挑着眉头戏问。
温存年竟有样学样,也挑起柳叶眉道:“三山六洞九窟十八寨点子王!打赌吗?雨若来,你这名号归我。”
“好!”
大秦幅员辽阔,版图由西向东,分布着沙漠、高原、山地、平原各种复杂地貌,这便造就了异彩缤纷的乡土风情。和塞北的荒凉不同,此时放眼望去一片苍翠,山路两旁不乏参天古木。
日头快落时,山拐角出现了一家茅草搭成的简陋茶摊,大雨如期而至。
“青儿,停车,买些补给速回,此地不妥。”温存年说罢挑着眉头看向韩典匣。
大雨不通人情,砸在车顶,如战鼓般急促。车顶竟像铁做的。
韩典匣却兴奋道:“服了,真服了。这奇门遁甲果真神也!在我们那名号越长越牛气,可惜了,这三山六洞九窟十八寨点子王归你了。”
“呵呵,那在下就笑纳了。不过典匣你得改掉你这口音和习惯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到饶空山之日便是我死之时,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如若被人识破身份,你只能到地下陪我了。”温存年说罢又一阵咳嗽,并未见血。
“那个,能告诉我你怎么算到大雨将至吗?”韩典匣试探道。
温存年伸出一条腿,用下巴示意对方。
韩典匣心里骂了句肺痨鬼,满脸谄媚,一溜烟爬到温存年腿边,像温顺的小厮给他按摩起来。
温存年惬意的伸个懒腰,缓缓张口:“原理其实很简单,看云识天气。”
“啊?没了?”韩典匣感觉受到了欺骗,马上变脸。
“呦呦呦,你手上轻点,咱们来时西北远天便已暗藏黑云,你看看此时刮的什么风?”
韩典匣半信半疑,从车帘伸出脑袋,隐隐有风吹来,巨大树木顶端叶子的摆向最为明显,细细观察雨丝降落的方向大致与风向一致。
“西北风。但你怎么精确到下雨的时间?”
温存年漫不经心道:“首先看云的颜色,黑的程度,大致算出这雨有多大;其次感受当下风速,是只有一个方向的风,还是多个;单向风轻易便能推算雨期,多向风,就要除去误差了。”
“然后呢?”不等对方示意,韩典匣已经恬着脸给按摩了......
“每个手指表示一位数,小拇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可分别表示个、十、百、千、万五位数字,每根手指侧翼、和骨节处,由上至下分别对应一到九。”
“明白了!您继续。”韩典匣愈发谄媚。
温存年满意的点点头:“手掌便是一张算盘,在知道风速后,心中测算黑云与当下位置的图上距离,然后排除误差,便知道雨何时到访了。”
“风速!你开玩笑呢?这怎么知道。”韩典匣嚷嚷起来。
“感受天地自然,钻研运行规律,长年观察,自然胸中有数。宇宙洪荒、阴阳交替,不过掌中之物。”温存年看起来困了,缓缓闭上双眼。
韩典匣若有所思,突然被温存年轻轻踹开。
“去,感受外面的风雨。”
说话间,大雨中一个过路樵夫披着蓑衣,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茶摊下避雨,咧着嘴冲中年老板歉意一笑。
老板也憨憨笑道:“嗨,今年这骊山脚下不知咋了,天老爷有事没事就往下吐口水!兄弟快进来喝杯热茶。”
“不喝咧不喝咧,俺在家喝饱了出来的。”樵夫用蹩脚的幌子掩盖囊中羞涩。
领桌坐着一老一小爷孙两人,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眨着大眼睛瞅了瞅爷爷,得到默许后,伸出小手倒了一杯热茶,颤颤巍巍端向樵夫。老头欣慰的扶了扶苍髯,对孙女的善良懂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樵夫迟疑一下,不好意思的接过热茶,摸了摸女孩两个冲天鬏,咧嘴笑道:“谢谢你咧,以后要来俺家吃大山楂,可甜咧!”
喝口热茶,腹中一片温暖,樵夫饱经风霜的眼眶不禁有点湿润。小女孩蹬着大眼睛,小嘴一倔:“叔叔,你怎么哭了?是湘儿的茶不好喝吗?”
樵夫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粗糙大手一挥道:“好喝!湘儿的茶好喝的紧咧!是俺眼睛里进沙子咧......”
哈哈哈哈......周围坐着的两桌避雨路人放声大笑,笑声中没有一丝嘲讽意味。
“世情浓,人情善,雨送黄昏花易落。好个烟火人家!哪来什么不妥?”坐在车门感受风雨的韩典匣将茶摊趣事尽收眼底。
青儿在茶摊买了一包吃食,回来后便退到马车外,撑起一把墨色油纸伞立在雨中一动不动,与烟雨美景融为一体,万籁俱静,只有雨声和茶摊内人声,交相轻奏。
韩典匣望了望躺在火炉后的病人:“怎么不留青儿姐姐一起吃?”
“在饶空山从无主仆一桌的规矩,她还要警戒,你吃吧。”
“有钱人家讲究就是多!你不吃吗?”
“你看我这样还需要吃?”
韩典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便埋头虎吃起来。
茶摊内小女孩发现路边马车旁有个漂亮姐姐站在雨里,于是冲爷爷咧嘴一笑,又倒了碗热茶迈着小碎步走来。
小女孩来到青儿身边,惦起脚双手托着茶碗奶声奶气道:“姐姐,喝碗热茶吧。”
雨水打湿了女孩青涩的脸庞。
青儿说了句“谢谢”。
正要伸手接过茶碗,突然一抬脚将那小女孩踹倒在泥地上!
翠玉宝剑哗然出鞘,没等众人看清,小女孩头颅已滚落雨中,天真小脸写满了不可思议......
噗~
正狼吞虎咽的韩典匣喷出了嘴中食物,大吼道:“贼婆娘!你在做什么!”
青儿并未搭理,而是横剑身前,死死盯着茶摊。
奇怪的是茶摊内无人为女孩惨死有所动作。
那女孩爷爷叫到:“失手了!快撤,我们不是她对手!”
原本温馨惬意的茶摊瞬间鸡飞狗跳,那店老板、樵夫、茶客个个健步如飞扭头便跑。
青儿并未追击,而是望向四周高深山林:“公子,又来一批!”
“哦?多少人。”温存年病态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
青儿一手撑伞,半跪贴耳附在泥地上。
“十人左右,脚步极轻,内功不俗。”
温存年将青儿叫进了车厢,指指车顶,笑道:“典匣,今天正好给你看看雨甲。”
一阵窸窣,车外已被团团包围,阵阵低沉的抽刀声,让空气无比压抑。
温存年嘴角微翘,使个眼神。
青儿会意,从车门口暗格内一拉,两道铁门重重关上,马车已完全封闭。
起身后青儿气沉丹田,左手划过头顶,聚气右手,悍然出掌,大喝一声对着车顶太极形凹槽打去。
霎时间车壁内嗡嗡作响,似有阵阵水流,下一刻,自铁车车身各个方向激射出无数雨箭。
一片惨叫后车外重归寂静,只剩雨声。
不知何时青儿已到车外“公子,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刻意隐了身份。”
“掩耳盗铃罢了,江湖人归于江湖也算死得其所。”温存年看向韩典匣:“下去看看尸体?”
整整十具尸体,横躺在马车四周,韩典匣刚下车就被大雨包裹,挨个翻看后发现皆被射成了筛子,杀手身上只剩无数洞孔,往外冒着血水,想必是那“雨甲”的功劳。
回过头来再看这辆乌黑大马车,只觉暗藏玄机。
用手触摸车身,顿时传来一股凉意,细看才发现上面有密密麻麻不同方向的流孔。车的整体构造较为圆融,并无寻常马车的棱角。
“这车莫不是由纯铁打造?但马怎拉得动这一大块铁疙瘩?而且这匹白马没被雨甲波及。”
雨越来越大,韩典匣走到那小女孩尸体边蹲下细看,竟然发现女孩右手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打翻在地的茶已被雨水冲刷,但茶碗边的地皮还冒着绿色的气泡。
突然感觉雨停了,韩典匣抬头发现是青儿正给自己撑伞。
一把甩开头顶的伞,韩典匣来到一颗大树底下,用手在地上刨了个小坑,捧起小女孩的头颅和身体放入坑中。
掩埋完毕,他立在新坟前愣愣出神。
女孩天真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杨骨朵,小时候的朵妹和她一样懂事,杨先生彻底颓废后,一直都是朵妹挖野菜服侍父亲......
花一样的年纪,韩典匣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充当江湖杀手的棋子......
返回马车后,无人开口,青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是继续驾车向东行驶。
直到第二天黄昏,韩典匣终于憋不住了,刚要开口,温存年却不紧不慢道:“早些年温家祖上做生意,途经洛阳时,恰逢天降陨星,将洛阳城外一座大山砸了个坑。祖上长者痴迷天文命理,于是把那座山买了下来,起名饶空山,举家定居于此。这车便是由陨星打造,坚硬无比,极轻,外冷内暖。”
韩典匣张着大嘴一脸震撼的点头:“天外飞石么!那这车身流孔?”
“是我后来读《奇门遁甲》有感,加上去的,外借自然之力,内以掌力催动,便可使敌难以近身。”温存年抬头望向车顶太极形凹槽。
“仙人手笔也不过如此!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绝伦的机关!不不不,奇绝的是《奇门遁甲》。”
韩典匣难掩心中激动,昨日的隔阂早被抛在脑后,继续追问:“那是不是还有风甲、土甲、雷甲之类的?一共有几甲?”
温存年面浮欣慰,艰难得翻了个身,望向窗外,尽管车上没有窗户。
“何来几甲,参透《奇门遁甲》,所见所想皆可成甲。典匣莫急,之后还会有人来杀我,好好看,好好学。哦,对了,南蛉有种缩骨易容之术,那女孩应该能做你长辈了......”
雨不似来时张狂,已悄然退去。
夜色之中,青儿架着马车继续赶路,车内两个“双胞胎”一个缩在火炉后的毯子里双眼紧闭,呼吸长绵;一个坐在车门口愣愣出神。
看了眼温存年惨白的面容,韩典匣回想起自己平淡的半生与这几天的惊心动魄。“也许这就是命数吧,爹、娘、朵妹你们还好吗?”
突然车身一阵晃动,韩典匣差点跌倒,脸和炽热火炉堪堪躲过。
“来了。”
不知何时温存年已醒,正眨眼冲韩典匣微笑。
“青儿,进来吧,不必出手,这是典匣的第二课。对了,给小白喝点。”
青儿从马背上拿下一个酒壶,名唤小白的神骏开心的仰头嘶叫,张大了嘴巴,满满一壶酒,眨眼间被小白喝下。
小白满身鬃毛愈发光彩,马眼熠熠生辉,宛如天马在世。
青儿闪身进车,从门侧暗格内一拉,车门被沉沉关闭。
“在!”
“在!”
“在!”
......
八声在,此起彼伏,仿佛黑山神宣告了凡人的死亡,高谷上八个方向的杀手已在夜色中就位。
两侧山坳中不断有喊杀声响起,回荡在山道内连绵不绝。
接着一阵沉闷碰撞声自车壁传来,如雨点般密集,一潮高过一潮,叮叮声不绝于耳,势要连车带马射个稀烂。
但马车并没有停,依然向前奔驰。
一炷香后箭声终于褪去,寂静山林内又响起无数马蹄声与抽刀声,嘈嘈杂杂,气势汹汹。
“那就叫火甲吧,青儿~”温存年说着裹紧了毯子,一脸惬意,像是要看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青儿会意,对着车外叫道:“勅!”。
英骏白马仿佛听懂一般,撒开四蹄拉着马车狂奔起来。
敌人越来越近,喝杀声、武器砍打马车的沉闷声相互交织,像在演奏奇怪的乐曲。
只见青儿来到巨大火炉前,深吸一口气,舞动双臂,火苗自炉内竟被牵引出来,凝成一条火舌缠绕手掌之间,野蛮跳动!映的那张清冷脸庞光彩夺目。
“敕!”
如上次催动雨甲,青儿一掌向上,对准太极凹槽狠狠打去,刹那间青衫无风自起,露出了她挺拔身躯下结实而修长的小腿,和微微颤动的臀肉。
火舌自手掌蜿蜒而上,迅速钻入太极图内,青儿一手天一手地,立于车内,浑身映照在灿烂火舞中如上古神祗,看得一旁韩典匣双眼发直。
随着车壁响起阵阵“呲呲”声,轰隆一声巨响,自车壁流孔中窜出无数火苗,将整个马车吞噬在一片花火之中!
白马愈野,车轮快的像浮在地面,马车冲出狭隘山谷,下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夜幕下,旷野中,上演了一场视觉盛宴:浑身被烈焰包裹的马车如一支火箭所向无前,无数黑衣人冲向它,妄图拦下这支脱弦箭。
撞击声、惨叫声、焦臭味不断从车外传来,整个平原仿佛都在燃烧,韩典匣恍惚间如置身地狱。
像是过了几百年,终于,天地间复归平静。
出神间,青儿已悄然退出马车。
“典匣~典匣!”
韩典匣闻声回过神,再看向温存年时的眼神像在看怪物。他极力压下心中惊骇,颤声道:“这,这便是火甲?”
温存年微笑着摇头:“不全是,这只是这个时间、环境下能施展的火甲,到另一个环境下就是另一种了。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定无常,无执无为,生生不息而,便是《奇门遁甲》。”
韩典匣若有所思:“这火甲原理和雨甲应是差不离,但车前那白马在上次雨箭中也安然无恙!还有青儿......”
许是被韩典匣影响了,温存年愈发没正形,挑起眉头老神在在:“咳咳,问得好!知识点来了,记得刚开始马车的震动吧,想必是来敌在路上设置的绊马索被小白蹄子上的玄铁撞碎了。”
“小白?马身竟也有玄甲?”
“当年祖上买下这饶空山,就是看上了只有两方大的陨星,钻研数年后发现了这陨星材质轻巧、无坚不摧、能避水火的特质,便倾几代人之力打造了这俩车、炉子、和小白身上的玄甲。至于青儿嘛,我记事起她就在饶空山了,武功高,话少,可靠。”
【侠,最早见于篆文。本义指武功高强、见义勇为、舍己助人的品行。后引申为凭借武艺肯舍己助人的人。】
“典匣,你认为怎样的人可称之为侠?”
“武功高强,睥睨天下,扶危济困的人就是大侠吧。”
“扶危济困谓小侠,安邦定国乃大侠,侠并非要武艺高深,能为国为民者皆为侠。可惜当世所谓侠客,俱是恃强凌弱、好勇斗狠、拉帮结派之徒,实在当不起侠字......”
青儿高坐马背,听着车内二人言谈,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嘴角难得有一丝笑意。
这一幕多像弟弟在聆听兄长的谆谆教导,望着前方愈发平坦的大道,饶空山越来越近,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青儿,快到孟津了吧。”
“是。”
“典匣,劳烦你过来将我栓牢。”温存年无奈笑道。
韩典匣一头雾水,依着指示从温存年榻下拉出皮带,将他与车座拴在一起。
这些天温存年再没咳血,近身后韩典匣才发现他敞开的心口处有道狰狞刀疤,呼吸间肋骨可见,四周皮肤寸寸枯竭,似是血已流尽。
温存年微笑着摇头:“那刀客的手笔,是我大意挨了一刀,角度刁钻,无法愈合。你快些坐好,织网该来了。”
话音刚落,轰然巨响!
自马车地下钻出四名壮如小山的黑甲人,生生将马车掀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中韩典匣死死抓住铁座,但头还是和玄铁车壁结结实实撞了几下,只觉眼冒金星。
青儿在察觉到异动时便飞上车顶,用脚发力试图卸去冲劲,直到马车不再翻滚,小白也跟着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巨大玄铁马车在撞碎了一块硕大五花石后才堪堪停住。
“公子,还好吗?”车外传来青儿急切的问候。
温存年艰难张嘴道:“无恙,是织网,别恋战。”
天边刚露鱼肚白,阵阵林鸟被惊出巢穴。大地之上响起一串沉闷马蹄,转瞬间四下浮出几百黑甲骑兵将马车围在路边。
“先让小白离去。”
青儿闻言,一剑砍断马缰,小白长嘶一声,乘包围圈未闭合,从缺口一跃而出,不见踪影。
几名黑甲兵立刻策马追赶。
身形修长的黑甲头目驱马缓缓上前,冲马车道:“温公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请将《奇门遁甲》上交朝廷,也算你饶空山报效国家。”
“哼,好个匹夫无罪!青儿,擒贼先擒王。”温存年又开始剧烈咳嗽。
青儿得令,拔出翠玉宝剑,脚蹬路旁榆树,借力携风对黑甲头目直刺而去。
黑甲头目反应敏捷,仰卧马背,躲过一剑,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杆红缨枪后快速转身,站于马背,双手举枪一招力劈华山砸向刚落地的青儿。
青儿并未躲闪,而是横剑在顶,生生接下一击。
铛~
黑甲头目虎口剧痛,长枪差点脱手,被震得跌落马背。
青儿顺势剑锋一指,身形闪烁,欲就地斩杀黑甲头目,但数十黑甲骑兵已举起长枪,齐喝着向她腰间刺去。
电光火石间青儿剑尖点地,借力飞起,几十长枪刺空撞出一阵火花,她踏枪而行,甩出一串剑花,一圈黑甲骑兵无声倒下,俱是被刺破甲胄一剑封喉。
突然十数张大网从上空抛下,将场中青儿死死罩住。每张网俱是精铁铸造,网线上密布铁梨花。
点点殷红从青衫上渗出。
四名壮硕黑甲力士抡起大锤,和一圈长枪同时向她杀去,势要将网中鱼大卸八块!
“入地式!”
青儿轻喝一声,将铁网震开些许,双手握剑,身体快速旋转,竟生生一人一剑钻入了黄土之中。
消失不见!
下一刻,黑甲头目马下一剑破土而出,可怜的枣红大马从马腹被贯穿断裂。
青衣剑如一颗流星,直刺黑甲头目下巴。
黑甲头目全身功力运至双腿,从半边马身向后弹出,堪堪躲过贯穿头颅的一剑。
剑柄划过头目脸上面甲,青儿已落到包围圈外。
黑甲头目狼狈起身,扭头重新戴上一张面甲,将滔天怒意隐藏其中。
“好,好个青衣剑,温存年,织网暂时破不了饶空山,但你负伤出山,未免也太小瞧我们,这的风水很不错呢!”黑甲头目已被骑兵团团护住,双眼死死盯住青儿,却是对马车内喊话。
车内响起温润的声音:“青儿,进车。”
但黑甲兵已快速摆好阵型,内圈持刀盾,中圈举枪,外围搭箭,一个严密的罗网正聚拢向场中猎物。
猎物并无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刀兵近在眼前时,她动了。
翠玉宝剑光华乱舞,缠绕在身上下翻飞,登时地面被激起一片尘土......
黑甲头目大呼不妙:“射!”
外围弓箭手得令,对准尘土上空模糊身影一顿激射。
但下一刻,青儿已立于玄铁马车旁,闪身进入车内,随着车门重重关上,这场狩猎宣告失败。
“好俊的轻功!”黑甲头目心有不甘,面甲下的眸子熠熠生辉。
“力士何在?连人带车给我抬回去!”
四名高壮黑甲力士得令,地面剧烈震颤,来到马车旁,一人托住一角,正要发力,突然车壁喷出无数火舌,将力士烤的嗷嗷大叫。
望着犹如火球的马车,黑甲头目紧咬嘴唇,挥手道:“好个玄车!今天算长眼了。围起来,先困死他们!”
黑甲兵迅速列阵,刀兵、枪兵、弓箭手,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名黑甲力士将碗口粗的铁链,从马车顶抛过,相互交叉,然后用铁钉将铁链钉在地面。
遥遥望去好似四根大铁链将一个火球栓在地上。
周围高大榆树间也布满了暗哨与冷箭,一张大网密不透风。
车外一片肃杀,车内却只有韩典匣忐忑不安,正期待的望向那个算无遗策的病人。
被力士掀翻马车,颠簸的后温存年已面如死灰,挤出一丝笑意缓缓道:“莫慌,前两拨杀手都是江湖人士,这第三波织网骑兵的确棘手,我料定会在离饶空山最近的孟津下手,他们现在黔驴技穷,等到晚上就好了。”
韩典匣听得一头雾水,望向青儿。
青儿正看着温存年,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额头几缕青丝有点凌乱,紧窄的青衫遍布破洞与血水。
车内一时无言。
猫捉耗子就是这样,一击失败,狡猾的耗子躲进洞里,猫就只能在外面干瞪眼。
月上枝头,引来漫天繁星,黑甲兵没有升火,甚至无一人动,如雕塑般保持阵型,精致的黑甲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倒像一堆黑耗子把猫逼到了洞里。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死寂“这般耗着真是无趣,温公子,聊聊天如何?”
却是那黑甲头目发话,温存年闻言微微一笑:“确实无趣,那就和他聊聊?”
韩典匣发现温存年看向自己的目光后,一脸疑惑。
温存年点点头:“没事的,聊什么都好,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
黑甲头目又出声:“威震江湖的饶空山公子年,不想却是个要靠女人出头的懦夫!现在缩进壳里倒真无敌于天下了。这位青衣姐姐别舞刀弄剑了,打打杀杀那是男人的事。”
韩典匣深吸一口气,接话道:“朝辞暮宿黄河北,跃马弯弓黑水南。代父从军逾十载,谁谓女子不如男。我诸华大地早有巾帼英雄浴血沙场,谁道女子不如男?”
黑甲头目饥笑道:“好个谁说女子不如男!那自古以来为何没有女子称帝?”
“在下看来,皇帝乃天之子,上应天命,下安黎明民。能造福人间,女子为帝又如何!”韩典匣说到动情处不觉声音高昂。
“哈哈哈!妙!妙栽!想不到翻云覆雨的公子年这般大风流!抛开立场,倒真想与你交个朋友。”黑甲人不知为何大笑鼓掌。
病榻上的温存年淡然一笑,轻声道“风起。”
天地似乎接到了谶语,山林间刮起一阵清风,掠过大地,穿过流孔,巨大玄车发出阵阵呜鸣,响彻夜空,如无数山精鬼怪低语,片刻后风携着声飘向远方......
“是为风甲,睡吧,明早自会有援兵来。”温存年说罢疲惫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