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59年6月16日，晴。
钢铁苍穹模拟出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湛蓝，合成阳光从空中那颗悬挂在钢铁苍穹正中的红色球体撒下，不算灼热，但足够温暖。
这些给予基地市内所有人民希望的光芒照耀着每一座建筑，反射着淡淡的橙色。
半空中隐隐传来嗡嗡的机械运作声，那是基地市赖以生存的，隐藏在钢铁苍穹中的外部空气循环系统正在运作，这套已经运作了整整150多年的空气循环系统，将充满异味但足够安全的空气泵进基地市街道上每一个行人的肺里。
白鸟听说目前千叶已经全面更新使用了由普罗米修斯公司提供的全新能源技术，但很显然空气循环系统内沉淀了这么多年的异味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全消除的。
这样想着，白鸟默默竖起了外套的衣领，企图靠着这个举动来隔绝掉空气中这股刺鼻的味道，尽管这股味道的来源在劣等纪被旧民称为液体黄金。
白鸟享受着新生纪绝大多数联邦人民都无法享受的平静生活。
因为更多的联邦人民，由于携带着由普罗米修斯公司检测划分出的劣等基因，会被规划为劣民，只能作为拾荒者参与探索劣等纪废墟或者维修钢铁苍穹之类的危险工作，然后就这样努力工作整整50年，才能够赚取到足够清除劣等基因，治愈拾荒综合征，成为一名联邦公民的贡献值。
但真正能够重新开始人生的拾荒者又有多少呢，至少在白鸟所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因为就连刚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也知道，钢铁苍穹外的世界已经恶劣到了何种程度。
已经不只是辐射的问题，那来自14960万公里外的，曾经代表着光明的阳光，也变成了足矣杀人的玩意儿。
所以就算穿着能够买到的最好的防护服，钢铁苍穹外的每一寸土地，依然威胁着拾荒者的生命。
就像白鸟自己，哪怕时至今日已经快要40岁了，他也不曾踏出过钢铁苍穹一步，来往其他基地市也都是通过深埋于大地之中，被称作“地铁”的玩意儿。
忘了介绍，白鸟全名白鸟翔一，今年38岁，家住地球联邦霓虹省千叶基地市。这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壮硕男人是两个女孩的父亲。
自警校毕业以来，白鸟在千叶基地市的警署兢兢业业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如今也才堪堪在千叶基地市二丁目警署当上了一名警部。
作为地球联邦近二十年以来犯罪率最低的省份，霓虹省的治安一直都相当严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森严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樱花省下属的整个千叶基地市内一年可能都不一定能出现两起刑事案件。因此，千叶基地市的警察反而成为了闲职，除了每日巡逻以外，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新闻，成为了他们每天最大的工作。
白鸟今天没有开车，每天早晨的塞车经历让他今天想要试一试走路上班，但已经习惯了家里与车内，以及警署内部安装的高级空气循环系统二次净化所产生的不带异味的空气以后，白鸟闻久了街道上的空气后感觉有些恶心。
用衣领遮住鼻子，白鸟默默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与人行道上其他行色匆匆，表情木然的行人不同，白鸟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白鸟的五岁的小女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件事一度成为了白鸟家所有人的阴影。
不过好在白鸟的上司向他推荐了普罗米修斯公司的器官培育更换手术，表示自己曾经接受过这项手术，并且彻底治好了自己的肺癌。
白鸟对此很是心动。
经过仔细调查以后，虽然手术费用高昂，但100%手术成功率以及无数的成功案例让白鸟毅然决然将女儿送到了千叶市普罗米修斯公司旗下的医院。
而昨晚白鸟接到了医生的通知，女儿的新器官已经培育完毕，近期就能进行更换手术。
虽然手术费用消耗了白鸟家大半积蓄，但只要一想到女儿能够恢复健康，白鸟就打心里感到高兴。
拐过街角，继续往前走去，头顶的磁悬浮车专用通道一如既往的堵车了。
看着不远处磁悬浮汽车专用通道上拥堵在一起的几辆黄色大巴，白鸟皱起了眉头。
白鸟认得车身上普罗米修斯公司的火种徽章，他也知道乘坐这几辆大巴的都是隶属于普罗米修斯公司的拾荒者。
众所周知，普罗米修斯公司的拾荒者都是些拾荒者里最为野蛮的家伙，白鸟想不通普罗米修斯公司为什么会收留这样一群除了能够探索劣等纪废墟以外，什么都不会的家伙。
白鸟刻意往人行道边缘靠了靠，离头顶那几辆大巴远了一些，虽然磁悬浮车专用通道其实离地面的人行道有足足五米的距离，但白鸟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那些拾荒者身上劣等基因散发的臭味。
虽然白鸟并没有歧视拾荒者的想法，但长期混迹在钢铁苍穹外的拾荒者身上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白鸟甚至觉得那些拾荒者的脑子多多少少也有点问题。
因为今年上半年，白鸟处理的唯一一个案件，就发生在二丁目拾荒者生活区的一间酒吧里。
虽然那两个拾荒者声称他们是在愉快的“玩耍”，但白鸟并不觉得用刀冲着对方的腹部捅来捅去的行为可以叫做“玩耍”。
所以白鸟逮捕了他们。
而按照联邦法律，那两个家伙被送到了钢铁苍穹外层维修站，据说在那里，拾荒者们的寿命不会超过三十岁，也就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成为联邦公民的机会。
或许那两个家伙已经死在了钢铁苍穹外层，他们的尸体大概成为了培育超市内所售卖的蔬菜的养料。
白鸟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赶出了脑海。两名犯人的结局不需要自己关心，自己该关心的应该是二丁目的治安，以及女儿的手术。
想到女儿，白鸟恨不得自己已经下班，现在走的是通往普罗米修斯公司医院的路。
视线飘向街道两旁建筑上的全息投影，那些五光十色的广告都是出自一家公司。
没错，就是普罗米修斯公司。
无论看过多少次广告，白鸟依然惊叹于这家公司竟然在这么多行业都有发展。
除了医疗方面与能源方面，普罗米修斯公司的产品甚至包括白鸟头顶那些堵塞的磁悬浮车。
虽然曾经白鸟很讨厌普罗米修斯公司投放的铺天盖地的广告，但自从在普罗米修斯公司找到了救治女儿的希望以后，白鸟就对这家公司好感倍增。
而且白鸟还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在150多年前旧历还未结束，地球联邦刚刚成立之时，就是由普罗米修斯公司出资，修建了最初的几座基地市，由此在那场灾难中保留了人类的火种。
这也是这家公司后来更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原因之一。
白鸟认为，就像旧历神话故事里那位为人类带来最初火种的神一样，普罗米修斯公司就是现在所有联邦人民的救世主。
直到那具尸体狠狠摔在白鸟身前不足五米，鲜血与碎肉溅射到他的脸颊上时，白鸟都是这样想的。
白鸟用下属递来的手帕擦净了脸上的血迹，衣服上挂着的碎肉他则是放弃了清理。
所以属于血液的浓郁铁锈味萦绕在他的鼻腔，挥之不去。
接到他的电话后迅速赶来现场的下属们紧张而有序的完成了对现场的封锁，只是先前尸体落地的声势太大，已经吸引了不少行人。
也让周围的人行道上多出了许多呕吐物的痕迹。
那具，哦不，应该说那摊尸体正均匀的铺在地面上，让每一个看清楚的行人面色苍白。
说起来很奇怪，白鸟好像天生就对这种血腥场面有着很强的抵抗力。相较于其他人第一次见到尸体时的恐惧与恶心，白鸟表现得淡然且平静，甚至对于那些警校内保存的恶性案件档案里各种恶心至极的影像资料，他最多也就对凶手残忍的手法感到惊讶，却不会因为尸体本身而产生异样的情绪。
让手下驱散警戒线外好奇的围观群众，白鸟着眼于调查眼前的这摊烂肉。
说实话，白鸟很难将这摊烂肉与人联系在一起。他想象着，如果将上面包裹着的一层衣物碎片换成面皮，那可能会是一道炎黄省的美食。
对，你没有猜错，就是馄饨。
也不知道白鸟是怎么把这两样东西联系到一起的……
蹲在血迹边缘，白鸟仔细端详了尸体半晌：“去楼里查一下监控，应该有拍到死者生前的影像。”
他抬头向上看去，与人行道仅有一墙之隔的是一栋五十层高的住宅公寓，从摔成烂肉的状态来看，白鸟猜测死者是从这栋五十层高楼顶层一跃而下，不然不会碎得如此整齐，“调查一下死者身份，查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
留下其他人在现场，白鸟领着高桥进了这座公寓。高桥全名高桥胜，是今年刚被分配到二丁目警署的警校毕业生。
白鸟很器重这个年轻人，因为他觉得正直的高桥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虽然我们并不知道白鸟年轻时究竟是不是和高桥一样正直，但这并不妨碍白鸟器重他。
话说回来，白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这座公寓的负责人，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出头，体重与身高齐平的中年男人。
听到公寓内有人坠楼身亡，还直接摔在了公寓外的公共人行道上，这个矮胖的中年负责人冷汗都下来了。
要知道，按照联邦法律，自杀还好，若这起案件是他杀，他这个负责人需要负连带责任，那可能会导致他失去现在的职位。
所以他相当配合，直接带着白鸟与高桥一同前往监控中心调取楼里的所有监控。
全息投屏上，监控摄像头录下的视频很清晰。当白鸟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时，白鸟就确定他就是死者。
因为男人身上的衣服与尸体上的布片颜色相同。
示意高桥查询了一下这个男人的信息，根据视频里那张特色鲜明的忧郁脸颊，高桥很快就在警方的数据库里找到了男人的身份信息。
男人叫做佐藤拓也，30岁，联邦公民，已婚，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调取了佐藤拓也的基因信息发给现场的手下进行对比，很快就确认了人行道上的那摊碎肉就是屏幕上这个正在顺着楼梯往上爬的忧郁男人。
“这家伙……”高桥嘟囔了一声。
屏幕上，佐藤拓也花了近半小时的世间，硬是爬楼梯，从自家居住的十五层爬到了顶层的天台。
没错，佐藤拓也就住在这栋楼，并且他的个人信息里很清楚的标注了他患有遗传性心脏病，并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虽然屏幕前的众人并不清楚爬楼梯算不算剧烈运动，但从佐藤拓也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他确实累得不行。
这让白鸟更加疑惑了，一个患有心脏病无法剧烈运动，还有一个儿子的男人，为何会在某天早晨，独自一人爬上自家公寓的顶层？
白鸟想不出任何合适的理由，所以他继续看了下去。
在屏幕前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终于来到顶层的佐藤拓也忧郁的脸上展露出了一种病态且幸福的笑容，他嘴里念叨着什么，费劲地翻越了天台边缘半人高的栏杆，然后一跃而下。
如同一只在空中展翅的鹰。
佐藤拓也是自杀。
并且脸上带着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
屏幕前的众人陷入了沉默，中年负责人看向陷入思索的白鸟欲言又止。
“高桥，去调查一下死者生前的精神状态。”白鸟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负责人：“负责人先生……”
“白鸟警部，我姓田中……”中年负责人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报出了自己的姓氏。
“好的，田中先生，死者作为你们公寓的业主，你对他有什么了解吗？”白鸟看向眼前汗流不止的田中。
“这……不瞒您说，白鸟警部，对于这位佐藤拓也先生我并无了解。”田中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睛却飘向了一边。
“哦？”
白鸟用手腕上的便携式全息投影手环打开了高桥发来的资料，草草看了两眼：“可据我所知，这位佐藤拓也先生在公寓里也算是个名人，您这个负责人不可能不认识吧？”
这样说着，白鸟将全息投影翻转，让田中看了个明白。
田中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呵呵……白鸟警部，我确实听说过佐藤先生的名字，但并没有和他接触过，所以我才会说对他并无了解。”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位佐藤先生患有轻度的心理疾病？”白鸟指着全息投影上的某一行，“这件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难不成说贵小区会不经过申请就让心理状态不健康的住户入住？”
“白鸟警部，关于佐藤先生我真的不太了解，我是最近半年才被调到这里当负责人的，而在我来之前佐藤先生就已经住在这里了。”田中有些慌张的解释道。
白鸟点了点头，关掉了全息投影，而一旁的田中见此暗暗松了一口气。
“田中先生，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白鸟理了理衣领，示意高桥跟上，“要是你想起了什么关于佐藤先生的事，可以联系我们二丁目警署。”
“一定，一定！”田中脸上挂着让白鸟有些恶心的微笑，点头答应道。
“走吧。”白鸟率先走向了监控中心的大门，高桥紧跟而上，而田中见此也将两人一直送到了公寓门口。
一直到白鸟与高桥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田中才暗暗松了口气，接着有些神经兮兮的往四处望了望，最后一路小跑往公寓背后而去。
而另一边，离开了公寓的白鸟，在转过街角后，突然对身旁的高桥说道：“去监视一下那个叫田中的家伙，他可能有问题。”
“为什么？”高桥有些疑惑。
“田中对死者的情况非常熟悉，却故意装作不了解。”白鸟转头看向高桥，“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什么会这么做？”高桥挠了挠头，“我不知道。”
“那就去监视他，调查清楚。”
二丁目警署的办公室里，白鸟忍不住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劣质香烟的味道充斥了不大的办公室，在烟雾缭绕中，白鸟那对因为女儿才显得稍微亮堂一些的眼睛又变得阴霾起来。
不知为何，白鸟觉得佐藤拓也的自杀没有那么简单。
佐藤拓也的所有家属包括妻子通通都联系不上，而上门走访以后，发现硕大的公寓里只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还在天真地等待着爸爸和妈妈回家。
深吸了一口，接着将烟头杵在办公桌面的烟灰缸里直至熄灭，朦胧的烟雾从白鸟的鼻孔里喷出，像是一头喷过火的恶龙。
视线转向桌面上的相框，那里有两个笑颜如花的小女孩。
白鸟本来有些刚毅的脸庞瞬间就柔和了下来，他用没有碰过烟的左手轻轻拿起相框放在眼前，眼里闪烁着名为父爱的光。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白鸟办公室的门。
“进来。”
放下相框，白鸟将视线投降门口。
推门进来的是高桥，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档案。
将薄如蝉翼的电子屏放在白鸟的办公桌上，高桥急急的说道：“白鸟警部，你看看这份资料！”
白鸟将电子屏拿到面前，屏幕上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他皱起了眉头。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幅画。
即使是像白鸟这种当了十几年警察的中年男人，看着这幅画都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一幅用彩色铅笔绘制的儿童简笔画，画的似乎是一个正在上吊的人。
拿起这幅画，映入眼帘的是在用黑色铅笔草草涂出的刘海下，用红色铅笔线条涂满，宛如用鲜血涂抹一般的脸。
而这张脸上，还用黑色和红色反复勾勒出了一对极其不成比例的诡异大眼，以及深红色线条描绘出的诡异笑容。
拥有这张诡异怪脸的人形，正扭曲着身体，被脖子上的绳索吊在空中。
但真正吸引住白鸟注意的，是这幅画的下方，一段由稚嫩的字体所构成的话：
“感谢爸爸经常辛勤工作，妈妈很快就会回到身边了呢。”
在如今少子化相当严重的霓虹省，关于孩子的每一点都被重视了起来，而眼前这张诡异的简笔画，让白鸟非常怀疑作画的孩子遭到了严重的精神污染。
“这幅画，是怎么回事？”白鸟慢慢放下手中的电子屏，作为两个女孩的父亲，白鸟想要立即找到画出这幅画的孩子。
“报告白鸟警部，这幅画……是今早坠楼自杀案死者佐藤拓也的儿子的作品。”高桥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他也在担心这个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
白鸟“噌”的一下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将挂在一旁衣帽架上的大衣拿过来穿在身上：“佐藤拓也的妻子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们调查了监控，他的妻子在一个月以前离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高桥犹豫了一下，“可我们警署这个月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失踪的报案，这事儿很奇怪。”
一边说着，高桥一边为白鸟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充斥着劣质香烟气味的办公室。
“走，去他家看看。”
……
又一次来到了这栋公寓。
人行道上的血迹已经被处理得一干二净，曾经铺着尸体的位置现在正被无数路过的行人践踏，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经过的地方曾经铺满了一个叫做佐藤拓也的男人。
白鸟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身上的大衣，虽然他在警署已经换过了衣服，可再来到案发现场附近时，又觉得衣服上似乎传来了血液与碎肉黏腻的触感，鼻腔里也充满了血液的味道。
白鸟绕过了地面上并不存在的尸体与血迹，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抬头望向身旁这栋公寓的十五层。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从外观上来看，十五层与其他楼层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外墙一样的窗户，最大的不同就是，十五层的某个住户把自己摔成了烂肉，正“躺”在警署的停尸间里。
领着高桥进了公寓楼，没有通知那个鬼鬼祟祟的田中，白鸟直接来到了佐藤拓也的家门口。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
“您好，您找谁……”中年女人疑惑的目光中，白鸟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我是二丁目警署的警部，希望你配合调查。”白鸟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他那双阴霾的眼睛让女人不敢跟他对视。
“请……请进。”女人让出了进门的位置，白鸟收起警官证和高桥一起进了屋内。
白鸟知道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是佐藤家最近新聘请的保姆。
也许是因为妻子的失踪，佐藤拓也聘请了一位保姆来帮他照顾儿子，可保姆才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家里的男主人就在某天早晨坠楼自杀了。
其实白鸟一直觉得很奇怪，佐藤拓也的生活相当拮据，这些也能从他住在这栋靠近磁悬浮车道的公寓，以及他房间的衣橱里那些洗得发白的衣物上体现出来。
可佐藤拓也却突然相当反常的花高价聘用了一名保姆，要知道，像这个中年女人这样身体健康，没有劣等基因的保姆一个月的收入会比白鸟这个警部还要高，这不像是佐藤拓也能够负担得起的价格。
而随着调查深入，白鸟查到了佐藤拓也拥有一笔堪称巨额的存款，这笔巨款被他以儿子佐藤良太郎的名义存入了银行，可作为一名普通的上班族，佐藤拓也怎么都不应该拥有这种数额的存款。
而调查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没有人知道这笔钱从何而来，或许佐藤拓也本人知道，但白鸟认为停尸间里的那摊烂肉应该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所有白鸟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拥有了这等数额的存款，佐藤拓也为什么不去普罗米修斯公司为自己更换一颗健康的心脏，让自己成为一名正常人，而是选择在妻子失踪一个月后从自家公寓顶层跃下。
一进门，白鸟就看到了扑在茶几上，正专心致志画着什么的孩子。这个孩子比一般的五岁孩子还要瘦小，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白鸟突然就明白了佐藤拓也为何不用那笔存款为自己换上一颗健康的心脏。因为即使是那笔存款，也只够进行一次手术。而现在看来很明显，佐藤拓也将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同样患有遗传性心脏病的儿子。
“怎么称呼？”白鸟转头看向一旁的中年女人。
“叫我铃木就好。”中年女人将视线投向了佐藤良太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铃木女士，佐藤先生生前有过什么古怪的行为吗？”白鸟打量着眼前的客厅，似乎并没有可以系上绳子将人吊起来的地方。
“警官，不瞒您说，佐藤先生一直到昨天都还很正常，昨晚我离开前佐藤先生还特意要求我今天做他最喜欢吃的天妇罗……”说着说着，名叫铃木的中年女人还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真没想到，佐藤先生那么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孩子真可怜。”高桥看着佐藤良太郎的身影，忍不住说道。
“是啊，真是个可怜孩子。”中年女人也看向佐藤良太郎，眼中满是慈爱的神色：“警察先生，如果找不到这孩子的母亲，我希望可以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你觉得良太郎会同意你收养他吗？”
门口传来了略带嘲讽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到了靠在门框上的男人。
原来铃木在白鸟与高桥进屋以后并未关上房门，所以他们先前的谈话声传出了门外，被这个男人听个正着。
“你什么意思！”中年女人听到男人的话，像是炸了毛的野猫，眼里闪过了凶恶的光。
“字面意思。”男人很自然的走进屋内，然后在白鸟的注视下坐到了茶几旁的地板上，正对着佐藤良太郎。
“子敬哥哥。”
从菜白鸟进屋到现在，一直埋头画画的佐藤良太郎第一次主动发出了声音。
白鸟很隐蔽的看了一眼旁边的中年女人，从她的盯着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神里看到了隐藏得很深的一丝怨恨。
“这位是……”高桥非常没有眼力见的看向中年女人问道。
女人用鼻子发出了“哼”的一声，偏头看向一边道：“他自己有嘴，你不知道问他？”
“这……”高桥转头看向白鸟，一脸无奈的样子。
好在男人主动出声介绍了自己：“两位警官好，我叫陈子敬，就住在对面15-2-2。”
他伸手揉了揉佐藤良太郎的头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有时会帮佐藤先生照顾良太郎。”
这个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很年轻，有着一张清秀的脸庞，中长的黑色碎发盖在额头上，看上去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陈子敬，你是炎黄人？”白鸟复述了一遍男人的名字，这种独特的名字结构在如今只可能是炎黄省的人。
“是的警官，我是炎黄省来的留学生。”陈子敬笑着解释道。
“千叶大学？”
“没错，千叶大学材料学院。”陈子敬耐心的回答，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让人难以对他产生恶意。
白鸟见佐藤良太郎对陈子敬有些依赖的样子，想着试试能不能从这个年轻男人身上嗅到关于佐藤拓也自杀原因的蛛丝马迹，以及找到佐藤拓也已经失踪一个月的妻子。
“陈先生，请问在你的印象里，佐藤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白鸟坐到佐藤良太郎身后的沙发上，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他手中那张简笔画的全貌。
还未等陈子敬回答，白鸟的注意力就被这张入眼全是鲜红的画吸引了。
佐藤良太郎用粗糙稚嫩的画风在电子屏上勾画了一摊不规则的红色痕迹，就像是将一摊什么东西均匀的涂抹或者砸碎在地面上。
一股寒意涌上白鸟的心头，他莫名觉得电子屏上所画的正是早晨他亲眼见到的佐藤拓也的尸体，但白鸟想不明白，这个今天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没有出过门，甚至还没有死亡这个概念的五岁大的孩子，究竟是在哪里见到了父亲破碎的尸体，还将其仔细描绘下来。
他伸手示意陈子敬先不要说话，接着看向佐藤良太郎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问道：“小朋友，可以告诉叔叔你画的是什么吗？”
白鸟觉得或许是自己太敏感，错将两样有些相似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他打心底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
“……”
佐藤良太郎很小声的说了什么，但白鸟并没有听清。
“小朋友，你说什么，叔叔刚才没有听清。”白鸟将自己的上半身往良太郎的方向探过去。
“……爸爸……”
这一次佐藤良太郎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所以白鸟听清了，但他希望自己听错了。
脸色铁青的转头，阴霾的眼睛看向一旁有些不安的中年女人，白鸟指着佐藤良太郎手中的画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今天早上佐藤先生离开以后良太郎就一直在阳台上往外看……”中年女人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也许就是那时候看到了……”
“警官先生，或许真的是这样。”陈子敬温柔的声音传进了白鸟的耳朵，就连一旁的中年女人都有些不敢相信陈子敬在为自己说话。
“据我所知，佐藤先生在妻子失踪以后，他的精神方便出现了一些问题。也许佐藤先生在跳楼之前，就特意要求良太郎到阳台上观看自己坠楼也不无可能。”陈子敬淡定的说出了一个令白鸟与高桥，以及那个姓铃木的中年女人都脸色一变的假设。
“那佐藤先生究竟患有什么样的心理疾病……”高桥忍不住打断了陈子敬的话。
“在此之前，佐藤先生只是患有轻度社交恐惧症，但在他的妻子失踪以后，佐藤先生就变得奇怪了起来。”陈子敬皱起了眉头，“所以我觉得佐藤先生自杀的原因或许和他妻子佐藤小姐的失踪有关。”
“他们两个以前可是我们小区的模范夫妻。”陈子敬看向白鸟，眼神很真挚：“警官先生，请你们一定要尽快找到佐藤小姐的下落。”
“既然佐藤小姐在一个月以前就失踪了，那么为什么你们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报案？”白鸟冷冷的看向陈子敬。
“怎么会？”陈子敬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半个月前田中先生就说他已经替佐藤先生报过案了，还让我们多安慰安慰佐藤先生。”
“看来这个田中先生大有问题。”白鸟冷笑一声，突然向一旁沉默了许久的中年女人发问道：“你觉得呢，铃木女士？”
“嗯……对。”有些心不在焉的中年女人含糊的答应了一声，然后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看向白鸟，“白鸟警部，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你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白鸟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走到中年女人身前，他高大的身躯将女人整个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我是在担心那位失踪的佐藤小姐。”女人低垂着眼回答道。
“你可真是一位富有爱心的人。”白鸟点了点头，“连没有见过的人都能担心到失神。”
“呵呵。”中年女人扯着嘴角笑了笑，仿佛没有听出白鸟话中的讽刺意味。
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茶几旁的陈子敬，白鸟领着高桥向外走去，与其在这里和他们虚与委蛇，还不如回去从田中身上进行调查。
但走到门口时，白鸟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佐藤家空旷的客厅。
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名叫佐藤拓也的男人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的脖子与天花板的某处连接在一起，正面带笑容，在这个客厅的上空左右摇晃。
而他年幼的孩子，正躲在卧室的门后，通过门缝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白鸟打了个冷颤。
“跟警察叔叔说再见。”茶几的方向传来陈子敬的声音。
“叔叔再见……”
白鸟强迫自己微笑着，向佐藤良太郎点头致意。
来到十五层的电梯间，白鸟刚刚按下电梯按钮，就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嘿，警察先生。”
转过头，白鸟看到那个叫做陈子敬的男人靠在电梯间入口那里，嘴角依旧啜着温柔的笑。
“我想你需要这个。”陈子敬一抬手，一道黑影飞向白鸟。
下意识伸手接住，掌心传来了冰冷与尖锐的触感。张开手一看，手掌里躺着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这是什么？”白鸟皱起了眉头。
“一把钥匙啊。”陈子敬摊了摊手，“不然还能是什么？”
白鸟捏着钥匙转了转，无论从那个方向看，这似乎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钥匙。
钥匙整体采用仿古结构，其上雕刻着细密的花纹，似乎确实是用黄铜制成，靠近一些还会闻到淡淡的金属味道，钥匙把手处被摩挲得能够泛光，大概是因为经常有人使用。
如今这种金属制钥匙已经很少见了，人们更加倾向于采用了生物识别技术的电子锁，方便并且快捷，也彻底杜绝了将钥匙忘在家里导致进不了家门的事件再次发生。
“这是打开什么的钥匙？”白鸟仔细端详一阵后，将钥匙很自然地揣进上衣的口袋里，然后看向陈子敬问道。
“等你需要用到钥匙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它能够打开什么了。”陈子敬却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了白鸟的视线里。
高桥想要追上去，却被白鸟伸手拦住。
“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他能够玩出什么花样。”白鸟冷冷一笑，将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里。
然后过了半晌，后知后觉的高桥突然转头看向依旧保持耍帅姿势的白鸟，楞楞的问道：“白鸟警部，你的意思是不需要调查他吗？”
白鸟捂脸，突然感觉高桥虽然正直，但是在其他方面简直迟钝到可以叫做没眼力见，自己似乎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继承人。
叮。
电梯到达了十五层。
“高桥，你要记住，你脖子以上的那玩意儿叫做脑子，不是面团。”白鸟有些恨铁不成钢。
……
在阳台上目送着白鸟与高桥的身影消失在了公寓外的街道尽头，铃木又通过防盗门上的电子猫眼确认了一下对门那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已经回家并且关上了门，瞥了一眼还在认真画画的佐藤良太郎，铃木悄悄从佐藤家溜了出去。
在公寓背后找了个背光的地方，左顾右盼了一阵确认周围没有人，女人从兜里掏出了一部老旧的，在劣等纪被称为手机的玩意儿。
但女人手里的这部手机和普通的手机有些不同，除了一般的通话功能以外，这玩意儿还被人成功改造，无法被追踪和监听。要说为什么，其实是因为现在电磁波通讯已经被全面取代，没有人会闲的蛋疼去追踪电磁波。
拨通手机里唯一一个联系人，那边传来了有些失真，但很明显是男人的声音。
“喂？”
“他们盯上你了，小心点，不要暴露。”铃木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机的话筒，似乎在害怕有人发现自己在用手机进行通讯。
“我知道，如果这样都还查不到我身上，那说明他们都是些吃干饭的废物。”男人轻蔑的笑了一声，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男人现在大概率露出了一幅天上地下，只有老子最聪明的表情。
“虽然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但还是小心为好，毕竟那个女人的下落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铃木担心道。
“不怕，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那个女人不可能再回来了。”男人自傲的语气几乎快要溢出手机的听筒，铃木对此早已习惯，直接选择了充耳不闻。
“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男人又笑了一声：“别着急，只要按着计划进行，我们很快就能平分那笔钱。”
“行，要是拿不到钱，你的下场就会和佐藤一样。”
铃木恶狠狠的威胁了一通，接着挂断了电话，那个男人让她觉得恶心，一个在现实里唯唯诺诺，在别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人，隔着一部手机就能颐气指使，自命不凡。更何况他还妄想和自己平分那笔钱。
“傻逼。”铃木暗骂了一句，“等老娘拿到了钱，第一个弄死你。”
再多骂了几句过过嘴瘾，铃木返回了公寓。
虽然说巴不得那个男人现在就死，但铃木知道现在她还需要像计划上那样让那个男人为自己吸引警察的注意力，以便于她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
不过说真的，铃木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居然能够制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以至于两人都不需要真正动手，就能让目标自己去死。
回到佐藤家，一进门铃木就看到那个死小孩还在茶几上画他那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眼烦，她直接走过去夺过佐藤良太郎手中的电子屏，删除了上面的所有东西。
而佐藤良太郎对此毫无反应，显然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两次，他只是抬着头，静静地用那对漆黑的眸子盯着铃木。
莫名的，铃木感觉佐藤良太郎的眼神有些让她瘆得慌，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成功让这个死小孩低下了头。
“呸，没爹没妈的东西。”铃木又冲着佐藤良太郎啐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客厅。
而客厅里的佐藤良太郎只是默默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电子屏，重新开始了作画。
来到佐藤家的书房，铃木轻车熟路的翻出了那个藏匿在书架后面的保险箱。
与如今市面上所有高强度特殊材料的电子保险箱不同，佐藤家的这个保险箱采用的是一百多年早已被淘汰了的构造，外壁厚实，并且整体相当沉重。保险箱整个直接镶嵌在房屋的承重墙里，若是暴力开箱，很有可能导致这面承重墙倒塌。
鬼知道这个保险箱是怎么塞进承重墙的。
成为保姆的这些日子，铃木已经逐渐破译了保险箱的前三轮密码，只需要再破译最后一层，就能打开保险箱上所有的密码锁。
虽然不知道保险箱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但铃木一想到佐藤拓也能够以他儿子的名义在银行存那么大一笔钱，她就觉得这个保险箱里的东西不一般。
毕竟这个保险箱隐藏得如此巧妙，若不是铃木偶然之中误触了机关，是不可能发现看似固定在墙面上的书架其实可以移动。而这个保险箱拥有四轮密码锁以外，还有一枚古旧，但看上去异常坚固的黄铜锁。
铃木已经试过了，哪怕用上激光锯，也无法在这枚奇怪的铜锁上留下痕迹，大概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
所以铃木觉得自己需要找到那把能够打开这枚铜锁的钥匙，而关于钥匙的唯一线索或许就在佐藤良太郎身上，这也是为何她还继续在这里当保姆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