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看热闹的时候挺开心的,但真要站到镜头前,不自觉的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拉了拉松松垮垮的外套,又整整斜挎的背包,尽量让快速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
那姑娘没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就直接问道:“叫什么名字?”
“贺新!”
“多大了?”
“二十。”
“老家哪儿的呀?”
“东北!”
“干什么的?”
“送快递的!”
咦!贺新话音刚落,就见所有人都一愣。
“停!”
平头眼镜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长毛。
“对不起,导演。”
长毛赶紧道歉,回过头来则满是恼怒之色,冲着贺新喊道:“你怎么回事?谁让你说送快递的?”
贺新也愣了,连忙道:“我就是送快递的呀!”
说着从包里拿出大信封,解释道:“就是这个,302房间,王导收。”
“嗨,还真是送快递的。”
平头眼镜不禁哑然失笑,朝贺新招招手,道:“拿过来,是我的。”
贺新估摸着这位就是,忙跑过去,笑道:“原来您就是王导。”
旁边的长毛却盯着他,依旧不忿道:“你一送快递的,捣什么乱呀!”
“我想说来着,可您硬让我排队!我就是看着好玩,想试试,哦,对不住啊!”
贺新一边笑着解释道歉,一边把大信封递给王导,又拿出单子道:“是一位唐先生委托送过来的,您请签个字。”
“我们这是拍戏!你瞎凑什么热闹……”
“好了,好了。”
王导制止了长毛的不依不饶,打开信封拿出稿纸看了一眼,顺手递给旁边的胖子,“是大年的新本子,你先看看。”
签收的时候,抬头看了贺新一眼,随口问道:“你喜欢演戏?”
“谈不上喜欢,就是从来没见过,好奇!”贺新笑呵呵道。
这位王导虽说对长毛严厉,但至少对他还是挺和善的。
“哦!”
王导麻利地在单子上签了字,递给贺新的同时,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小伙岁数不大,看样子顶多二十出头,个子挺高,黝黑的肤色,松松垮垮的毛衣,蹭着污渍的牛仔裤,破破烂烂的运动鞋。咋一看,跟刚才那帮在街面上讨生活的人没啥两样。
长相普通了点,但那双眼睛却特别清亮平和,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越看越觉得对胃口,尤其小伙原本就是送快递的,脑中一闪,想到自己电影有个角色始终不能确定,这个小伙的感觉跟人物很对,或许可以试试……
“哎,你是哪家快递公司的?”
“速必达快递!就在五道口电脑市场对面。哦,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您要是有快递,可以呼我,我直接上门来取。”
贺新忙拿出自己的名片,单子收起来的同时朝上门瞥了一眼,原来王导的名字叫王晓帅,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好好好,那你们平时送快递就是骑自行车?”
王晓帅笑容可掬,居然有聊一会儿的意思。
“对,就是每天骑着自行车,满京城的乱窜。”
“很辛苦吧?”
“还成,习惯了也就那样。”
“那你们的自行车是公司配发的吗?”
“哪有那好事,都是自己的。”
“哦。”
王晓帅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我打个比方,如果你的自行车是公司配发的,而且还是那种时下流行的山地车,却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你会怎么办?”
“啊?”
贺新第一感觉莫名其妙,不过看对方问的认真,下意识道:“那肯定得找啊,这车丢了肯定得赔,弄不好一个月就白干了。”
一辆山地车现如今起码得六七百块,他可没奢望公司能承担,而且就算是公司配发,拿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晓帅顺着他的话,“车子找着了,人家不还给你怎么办?”
“偷车还有理了?抢呗!”贺新脱口而出。
他原本就不是胆小怕事的,加之在京城混了三年多,早就历练出来了。
“可人家也是花钱买的,而且你又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贺新的回答越来越对王晓帅的胃口,看着对方的目光越发的亮了。
“那……”
他想了想道:“那我就偷偷的跟着他,想办法把车偷回来了。”
回答的同时,他突然注意到剧组所有人,包括刚才坐在王晓帅旁边看稿子的那个胖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皮道:“当然实在不行就报警呗。”
“这样,你记一下,一会儿按照这上面的内容,站到镜头前面再说一遍。”王晓帅沉吟着,扒拉一张纸,快速地写了几行字递给贺新道。
“郭连贵,十七岁,初中毕业,老家河南,刚来京城,快递公司面试……”
贺新接过来,看着上面的内容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心里却琢磨开了,难道自己被这位王导选中了?这大概就是所谓剧本中的人物吧?嘿,跟自己还是同行……
“记住了吧?”
“记住了。”
短短几条,看上两遍就能记住。
“好,就按你刚才的感觉来。”王晓帅也不看监视器了,索性就走到摄影机旁边。
那位姑娘再次开始搭戏:“你叫什么?”
“郭连贵!”
“哪儿人?”
“河南!”
……
第二次站在镜头前,虽然大伙都看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贺新明显感觉自己松弛了很多,而且因为人物的老家是河南的,他刻意让自己的口音带了点河南味。
当然这也要感谢原主,打工三年,工地上的方言五花八门,说不来标准的河南话,带点河南味的普通话还是没问题的。
“好!不错!”
一遍下来,王晓帅满脸笑意。贺新的那口河南腔让他十分惊喜,这小伙明显有悟性啊!
“不过,你的表情不要太松弛,还是带点小紧张比较好,咱们再来一遍。”
“呃,好!”
贺新两辈子都不懂怎么演戏,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兴冲冲的王导看上自己哪一点。想到之前王晓帅让自己按照之前的感觉来,琢磨着一个这个叫郭连贵的人物是个刚刚进城的孩子,在找工作面试的时间是应该带点怯怯的小紧张。
他心里暗自琢磨了一番,深吸一口气,开始了第二遍。
这次他回答的时候,眼神不自觉的带点游离和飘忽,喘气微微加大,语气中带着些许紧张。
“好好好!”
第二遍结束,王晓帅带头鼓掌叫好的,回头问盯着监视器看的胖子,笑道:“华童,怎么样,不错吧?”
“是有点意思,你看呢……”
那个被称为“华童”的胖子也点点头,同时又有点欲言又止。
王晓帅显然知道胖子的潜台词,笑容慢慢收敛,沉吟道:“嗯……这个再比较一下吧。”
贺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此时脑子是懵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试镜是否通过,但王晓帅的叫好让他看到了希望。
来到这个时代,他曾设想过好多今后的人生,大富大贵,拯救世界不是他的目标。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上辈子活了四十多年,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住上大房子,娶个漂亮老婆,儿女双全,养条狗,舒舒心心的过完这辈子,才不枉他重新到这个世上来走一遭。
演戏是他无数设定中从未有过的一环,但今天在镜头前试了两遍,感觉心头有种莫名的悸动,一股浓烈的表现欲似乎在心底涌动,随时会喷薄而出。
而理智又告诉他,演戏这个行当好像来钱挺快的。将来房价会涨,股票买茅台能赚,今后的幸福生活全靠现在的原始积累。
感性和理性交织在一起,让他看向王晓帅的目光变的炙热起来。
“小贺,你的表现不错,不过我们还需要综合考虑,等定下后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尽管王晓帅亲自把他送出门,但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还是让贺新心里空落落的,站在自行车边上发了一会儿呆。一转头,正好看到刚才排队试镜的那帮穷哥们还一个个蹲在招待所门口的墙根边,看到长毛出来,呼啦一下全都围上去。
贺新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想什么呢?自己跟那帮人有什么区别,居然大白天做梦起来。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送快递吧,有机会捞捞外快,说不定两年就能攒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咦,不对,长毛正在那儿发钱呢,自己也应该有啊!
“牛哥!”
刚才在屋里,贺新已经知道这货叫牛乐,是剧组的副导演。
“干啥?”
作为选角副导演,牛乐很不喜欢贺新。
原本戏里男一号小贵的扮演者已经有了人选,还是他找来的。那孩子为了角色整个冬天都在快递公司白干活体验生活。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努力肯吃苦的演员,也不理解导演怎么会对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人感兴趣。
看到瞬间脸黑的牛乐,贺新丝毫不在意,在外讨生活这种脸色他见多了,依旧笑嘻嘻地指了指牛乐手中的一把十块面额的钱,道:“牛哥,您这是……”
“群演,十块一人。”牛乐没好声气。
“那我……”
“你什么?”
“我也演了。”贺新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呃……”
牛乐突然无言以对,终于正色地打量对方,谄媚的笑容,居然手里还隐晦地做着点钱的手势,这分明是来要这十块钱的。
天啊!你可是导演看上的男一号的人选!
咦,牛乐居然没啥反应,难道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贺新又朝牛乐凑近一点,竖起两根手指,再次提醒道:“牛哥,我可是演了两遍。”
啊……
牛乐终于忍不住了,他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谄媚、市侩的货色跟戏里那个胆小、淳朴的小贵有什么联系。
“两遍是吧,给你二十!走走走!”
“牛哥,您太客气了,其实给十块也……”
“滚!”
“哎,谢谢牛哥,回见啊!”
回见?
呸!此刻的牛乐恐怕再也不想这货。
对方虽然态度有点恶劣,却实打实的给了自己二十块劳务费。开玩笑,要是碰上一天单子少点,那可是他一天的收入。
两张十块纸币揣到兜里的同时,刚才心里那种患得患失,那些个所谓当演员挣大钱的不切实际的想法,瞬间被他抛到了脑后。
一转眼已经大中午了,难得的大晴天,赶紧回家晒晒被子,下午再争取多跑几单,今天的收入说不定能突破百元大关呢!
想到这里,贺新踩着老旧二八杠的双脚愈发轻快起来。
王晓帅和李华童坐在房间里反复看着两段录像。贺新的就是试镜的那段,相比之下那个叫唐波的演员资料更多一些,都是副导演牛乐拍的。
很显然唐波是有表演基础的,而且那孩子角色私下里积极的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这个态度王晓帅是认可的。但要论舒服的感觉,对于他内心来讲,贺新要比唐波强太多。
这部《十七岁的单车》主要围绕进城打工的农村少年小贵和京城学生小坚两人之间关于单车而引发的一系列故事。
小坚因为车技高超,出于人物技能的特殊性,选择余地并不大,王晓帅几经挑选,总算找到了一个叫李兵的相对满意的人选。而农村少年小贵相对在演技方面要求更高,对于素人的贺新,王晓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没底。
“华童,你看这俩孩子,哪个更合适?”
确定男一号是大事,王晓帅在模棱两可之间,还是想征求一下制片人李华童的意见。
李华童是他的老搭档,以前是演员,后来逐渐转为幕后,最早做过他的副导演,被体制收编之后,便成了制片人。
这是他们一起合作的第三部作品。
待荧屏上的画面消失,李华童沉吟片刻,还是委婉道:“唐波的表演还是不错的。”
撇开唐波是副导演牛乐力荐这层关系不说,戏里的两个男主角,一个已经确定的就是新人了,如果另一个也是纯素人的话,从制片人的角度,他还是觉得挑选一个有表演经验的比较稳妥一点。
王晓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头道:“但我总觉得唐波给我的感觉不太对,李兵的个子不高,唐波跟他差不多,两人站在一起,缺乏层次感。”
说着,他又把贺新试镜的那两段又重新放了一遍,指着暂停的画面,又道:“贺新虽然是新人,谈不上什么表演经验,可你看看这前后两段,说明这孩子还是很有悟性的。”
李华童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导演心里恐怕早就已经有了选择,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说服他自己内心的理由。
“你是导演,谁更合适,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才能决定。”李华童只得苦笑道。
……
贺新自然不知道王晓帅和李华童的这番对话,其实他拿到二十块钱之后,就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王晓帅这个名字虽然听着有点耳熟,但在他的脑子里能回忆起的导演除了张、陈、冯三大导之外,估计也只有宁皓和徐铮这两个名字了。
上辈子看电影,大概除了学生时代包场之外,他就从未再迈进过电影院,从录像带到盗版光碟,想看什么电影都有,后来电脑普及后连五块钱的盗版光碟都省了,网上应有尽有。
后来那些视频网站上的盗版没有了,他连充个会员都舍不得,更别提那高昂的电影票价了。而且那时候早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压的喘不过气,顶多也就是闲暇时分看看电视剧,或者偶尔网上出了免费版再瞄上一眼。
再说了那时也就看个热闹,打发时间,除了几张熟悉的明星的面孔,压根就不会注意谁是导演。
王晓帅这三个字,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被打上了“不入流导演”的标签。
再说了汪宝强的神话仅仅就是一个例而已。能选中最好,不然也没啥损失,日子照样过。
他依旧每天骑着破旧的二八杠,走街串巷送着快递,为了今后的美好生活努力奋斗着。
有时候你越期盼的东西越不容易得到,相反你越是不把它当回事,好事往往就会落到你头上。
一个星期之后,他竟然接到了王晓帅的传呼,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在若干年后用他在访谈节目中回忆的那样,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王晓帅居然真的邀请他出演他的新电影《十七岁的单车》中的男主角小贵。
晕乎乎地跑到新影厂招待所,晕乎乎地签了合同。直到他拿着合同和剧本从招待所出来的时候,人这才逐渐清醒过来。
当演员挣大钱,此时还离他太远。合同上签了三个月的时间,拍戏的这三个月他必须要辞掉现在的工作,回过头来再看看合同上写明的那五千块的片酬,怎么算好像都感觉不太合算。
“哗!”
一桶水兜头浇下,贺新顿时打了个激灵,身上的鸡皮疙瘩肉眼可见的一个个凸起。拿起肥皂从头打到脚,搓巴搓巴,眼看水龙头下的水桶接满水了,赶紧拿起来,分两次把身上的肥皂沫冲干净,快速擦干身体,趿着拖鞋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屋。
月底公司结账,这个月他的业绩不错,拿到手近小两千,加上平日里不通过公司的散件,月收入直逼两千五。
说实话钱刚拿到手的那一刹那,他还真有点后悔接了王晓帅的那个电影。可毕竟合同都已经签了,同时也许是自己心底还残存着一个小小的明星梦吧,他还是跟公司提出了辞职。
他没说自己要拍电影这事,这事说出来估计也没人信,弄不好还得被别人嘲笑。只是说临时有事,暂时不能在这儿工作了,估摸着三四个月以后,他还得回来。
这种快递公司没有基本工资,收入都是按分成算,加之贺新在这里干了将近三个月,没出过什么岔子,业绩也还算不错,临走老板特地热情地表示以后欢迎他回来。
这也算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省的等拍完电影又得到处找工作。
下午回到出租屋,大杂院里静悄悄,租客都去上班了,房东俩公母这个点麻将还未散场,趁着没人他把自己扒剩下一条短裤,就在院里冲了个冷水澡。
穿上衣服,脏衣服用洗衣粉先泡着,然后舒坦地躺在床上。说起来无论是之前在工地干,还是后来送快递,压根就不存在什么休息日,鲜有如此闲暇的时刻。
点上一根烟,不自觉地又把枕头旁边的剧本拿了起来。剧本一共七八十页的样子,当初王晓帅给他的时候,说这是文学剧本。贺新搞不太明白,文学剧本跟真正的剧本有什么区别,反正看的时候跟小说没啥两样。
这几天贺新利用晚上的时间已经仔仔细细的读了两遍。他要演的小贵跟他一样也是个快递小哥,只不过小贵是刚刚进城,啥都不懂,很嫩。
小贵好不容易靠工作获得了一辆自己的单车,转眼就被人偷去,他不放弃寻找,结果找到了买二手车的小坚,小贵被小坚同学殴打多次仍然坚持,于是两人共享一辆车。小坚打了潇潇的新男朋友,对方报复,偏偏小贵来交接车,潇潇的新男朋友误以为他俩是一伙的,对他一顿暴打,还砸烂了他的单车。
显然这是一个有关青春的故事。从小贵渴望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单车,农村来的小保姆偷偷穿上主人的衣服和高跟鞋冒充“城里人”,不难看出故事想反映进城打工者的种种不易和渴望的心态。
不过贺新对此却很不屑,小贵哪怕再苦逼,至少还有个开杂货铺的表哥可以依靠。在原主的记忆中原主那会刚到京城的时候才叫苦逼呢,啥都不懂,被人骗到工地上累死累活干了两个多月,一分钱都没拿到,还差点被人骗到山西去挖煤。
挨打,饿肚子,露宿街头,得亏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老乡给介绍了一个靠谱的工地这才安顿下来。
但你说苦逼吧,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贺新也偶尔会庆幸原主拥有一副好皮囊,一米八的大个子,长的虽说不像后世那些小鲜肉那么“漂亮”但总体也算过得去。要是真像自己上辈子那样,一米六刚出头,二十岁那会还一脸的青春痘,保准王晓帅打死都不会看上自己。
贺新感慨了一番,他倒是没啥想法,好歹人家王晓帅算是高看自己一眼,给自己脸了,那必须得兜着,怎么着也不能把这活给干砸了。
离进组还有几天,进组后不是马上开机,据说要进行剧本围读,演员之间相互熟悉之类的。贺新自问不是什么聪明人,两辈子都是初中毕业的学渣,笨鸟先飞吧。
起初他准备先背台词,但背了一阵又发现不对,感觉首先得先把剧本吃透。
怎么吃透呢?
按照他的理解,就跟上语文课一样,先得熟读,总结中心思想,然后归纳段落大意。
关在出租屋里潜心研究了两天之后,他惊奇地发现在理解之后背台词往往会很顺畅,而且还记得牢,不会前背后忘。
至此他才不由长叹,难怪当初上学的时候老师不断的强调背课文首先要理解,早知道这招管用,他也不至于语文老是不及格了。
背台词的进度上去之后,他又开始根据剧本中的描述琢磨台词语气的变化,但是台词语气的变化需要根据剧本中的描述来设定情境,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想象。
比如这段:
小贵和他表哥秋生一边吃面条一边偷看对面楼里不停换衣服在窗口显摆的小保姆。
秋生:“哎,她又换了一套,你看。”
小贵:“你还别说,那女的长的还挺漂亮!”
秋生:“漂亮咋啦?看看不犯法吧?”
小贵:“你认识她吗?”
秋生:“她就是老来我这儿换酱油……小贵,你看见没有,这城里的女的,你看一换就是一大堆衣服,浪费!”
秋生推了一下小贵:“哎,行了,你别看了,看多了对你身心不好,干活去吧。”
贺新能想象出来,熟门熟路的秋生扒拉着面条,猥琐的笑,说话酸溜溜的。
此时的小贵应该怎么样呢?
也是一边吃一边看?
不对!一个刚刚进城的十七岁少年,正值青春萌动,看到漂亮的城里女人,还不停地换上漂亮衣服,像时装模特一样在落地窗前走来走去。他一定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端着碗忘了吃,哪怕秋生不让他看了,他的目光还在恋恋不舍……
嘿,有点意思!他乐此不疲。
想象的画面犹如在贺新的脑中推开了一扇窗,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逐渐呈现出来。
他感受着这些画面,感受着剧本里的故事,感受着有关小贵的一切喜怒哀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梁和椽子,原本剧本上那些呆板的文字,此时在他的脑海里鲜活无比。
京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被打破了脑袋,脸颊红肿,嘴角流着血的小贵,扛着半拉单车,手里拎着变形的轮胎,一瘸一拐的走着……
这一切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贺新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吧,或者说这是一个从未有过表演经验的菜鸟所理解的表演。
一转眼到了进组的日子。
贺新没有行李箱,当初从工地出来连铺盖卷都扔了,就一蛇皮袋。这会儿整理了几件衣服,毛巾、洗漱用品,拿个塑料袋一装,骑上二八杠颠颠地直奔地头。
剧组驻地还是在北太平庄的新影厂招待所。
“来啦!”
一进门,当初试镜时站在摄影机旁边帮着搭词的姑娘就热情地打招呼。
“来啦,娜姐!”
这姑娘是剧组的导演助理,叫塔娜,是个少数民族。
“导演他们在房间呢?”
大堂里冷冷清清的。
“导演和刘老师、曹老师他们勘景去了。哦,你在二零一房间。”
塔娜问服务台要了一把房间钥匙给他,又道:“李兵也刚到,你跟他一个屋。李兵,你知道吧?就是演小坚的那个。”
“知道,导演之前跟我提过。不过就知道名字,人还不认识呢。”贺新笑呵呵道。
“给你俩一个屋就是让你们尽快熟悉起来。”
“好咧,谢谢娜姐。”
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的跟猴一样,套在身上的运动衫松松垮垮的。
这是贺新见到李兵时的第一印象。
“嘿,哥们,您就是演小贵的那个?”
未等贺新开口,李兵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嘴里还叼着根烟,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一开口就是一口京片子。
“对,你是演小坚的李兵吧,我叫贺新,你好!”贺新笑着打了声招呼。
对于李兵一副中二的模样,他并不在意,这种十七八岁的孩子,满大街都是。
“贺新,这名字听着挺耳熟的。”
李兵嘴里嘀咕着走过来跟他握了握手。
“大概还有人叫这个名字吧。”
贺新顺口应了一句,同时打量了一下房间,虽然是招待所,条件还不错。两张床,中间一个床头柜,一台21吋的电视机,空调没有,不过顶上装着吊扇,门口还有个独立的卫生间。
显然先到的李兵已经占据了南边靠窗口的床位,他便顺手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另一张床上。
李兵瞥了一眼装着衣服毛巾的塑料袋,再次抬起头来,神情明显带着优越感,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贺新一支。
“您外地的?”
“嗯,老家东北的。”
“多大?”
“二十。”
“哟,那得叫哥啊,哥,新哥!”
“客气,你多大……”
未等贺新说完,就听那孩子惊叫起来:“新哥!卧槽,我想起来了,贺新,新哥。你这名字就是那香港电影,叫赌城什么来着?对,赌城大亨!刘德华演的,就叫贺新,老大!江湖人称新哥!我说嘛,难怪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是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贺新二十岁外表装着一颗四十多岁老男人的心,实在get不到眼前这个中二少年的兴奋点,再说那电影他也没看过。
“你没看过?刘德华、万梓良主演,还有王祖贤跟邱淑贞,可带劲了……哦,我八二年的,今年刚满十八,那以后我就叫你新哥了。”
可能是沾了刘天王的光,贺新跟李兵讯速地熟悉起来。这货是本地人,还在职业高中上学,酷爱技巧单车。当初试镜的时候,混在人堆里来了好几次,最后才被王晓帅挑中,出演小坚这个角色。
他和李兵算是来的最早的一拨演员,接下来两天一干主创陆续聚齐,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演小贵表哥秋生的是一位中戏毕业,来自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顶着一张日后经常在抗日神剧中出现的熟悉的脸。挺糙的一爷们,名字倒是很文艺,叫李梦楠,咋一听倒象个女孩子的名字。
当然最熟悉的还是潇潇的扮演者高媛媛,著名美女啊!上辈子生病的时候,贺新还记得她嫁给了一个湾湾,刚刚生了个女儿。
此时的高媛媛就已经很有名的,著名的“清嘴女孩”,真人确实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稍稍带着点婴儿肥,脸上充满了胶原蛋白。
说起来贺新倒是挺羡慕李兵的,这小子在戏里不但要跟高媛媛谈恋爱,最后还亲了她一下。
最逗的是潇潇新男友大欢的扮演者,这不是动物园服装市场卖牛仔裤的嘛!贺新身上那条牛仔裤就是从他手里买的。
一介绍才知道,这货是这一片玩技巧单车的头。当初王晓帅找人的时候,都是他帮着张罗的。戏里扮演小坚的同学,大欢手底下的小痞子,都包括李兵在内是他手下的小兄弟。
虽然戏里有李梦楠和高媛媛加盟,但看看自己、李兵、动批的老板以及一干痞子,一开始贺新还真怀疑这是不是就一草台班子。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了原来那个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被他暗地里打上“不入流导演”标签的王晓帅居然很牛逼。
他之前拍过几部电影都在国外获过奖,去年拍了一部叫什么《梦幻田园》的还获得过中国电影艺术家协会的学会奖。
尽管他拍的那些电影贺新一部都没看过也听说过。
《十七岁的单车》是王晓帅的第五部作品,出品方是京城电影制片厂,尤其当剧组出现了两个来自法国的老外之后,让两辈子都没啥见识的贺新不禁肃然起敬。
而且戏里的小保姆,据说王导还打算请大牌来客串,具体是哪位大牌,目前还不得而知。
所谓剧本围读,不单单是把各自的台词读一遍,除了演员,包括制片组、编剧、摄影、美术等幕后都要参加。
大家边读边听,谁觉得有问题不舒服了,就提出来,导演编剧和大家一起讨论修改。
这时候,贺新才拿到真正的剧本。上面不光有台词,还有具体拍摄场景的设置,灯光、机位、演员动作走位等等。
灯怎么打,机位如何摆,还有美术设计啥的,这些专业的东西贺新看不大懂,但导演在剧本中对于场景的设置,有不少居然跟自己想象的场景差不太多,或者说有共通之处。
当然绝大部分剧本上描述的设置,经过回味,然后恍然大悟,显然导演的想法更加高明。
在朗读的时候,贺新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哪怕是他之前做了很多的准备,台词的语气、节奏,甚至连表情都用上了,但读出来的声音跟李梦楠的台词不是一个味道。
也不是说他的声音难听,也不是说李梦楠的台词有多么的浑厚、抑扬顿挫,可总觉得有些别扭,似乎不在一个频道上。
而当他跟李兵对词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情况。而当李兵和扮演小坚父亲的演员赵益伟对词的时候,贺新神奇地发现他们俩同样也存在那种别扭。
赵益伟也是中戏毕业,跟李梦楠都是来自中央实验话剧院。
贺新注意到王晓帅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却没吱声,可能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或者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贺新没吭声,下来之后想刻意模仿他们那样说台词,但不管怎么模仿总感觉不是一个味。
他这人其实挺简单的,一门心思想把这活干好,可一旦心意不通,被事堵住了,整个人就不好了。
经过几天的相处,在贺新有意识的迎承下,总算跟李梦楠的关系处的不错。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当天晚上趁着有空,赶紧把人拉到招待所附近的一家小饭馆。
整俩硬菜,两杯酒下肚,兴头上来之后,贺新便把自己的困惑说了一遍。
“哈哈!你这哪跟哪儿呀!”
李梦楠一听就乐了,筷子点点他道:“你以为我们这口条随随便便就能模仿的?我们那可是实打实的童子功,练了好几年了都。”
“哥,那您跟我说说呗!”贺新忙道。
“我跟你说啊……”
看到贺新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还这么有诚意,李梦楠打开了话匣子。
学表演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李梦楠的话来说,他那会在中戏上学的时候,早上六点多就要出晨功,开嗓子、活动身体、练声音、练嗓子、练嘴皮子,绕口令一类,比如八百标兵奔北坡等等。
随着年级上升还会有作业,独白、诗歌、散文、台词之类的,这些都必须在吃早饭前完成。到了晚上还会排作业,就是排小品或者剧本,排到半夜甚至凌晨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说表演是一种很专门的学问,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做个表情,做个动作这种表面化的东西。学表演就必须得要台词、声乐、形体和表演四项并进,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所谓声台行表。”
“你看,比如像我平时在团里演话剧的时候,在舞台上那是要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就必须把台词说的让观众听得见、听得清、听得懂,有表现力,有魅力。有句行话叫:嗓音有天赋,嘴里须用功。就是说声音不加训练,就不会有铿锵之感。”
“明白了吧?”
一番长谈阔论,李梦楠一脸得意地端起酒杯,“滋溜”一口。
贺新木然地点点头,心里很失望,原本他是想向李梦楠取取经,听听这台词到底有什么窍门,结果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切都需要打基础的,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
同时他心里也很纳闷,如果说李兵演小坚是因为会技巧单车,这是人物的特殊性决定的,那王晓帅选中自己演小贵,又到底看中了自己哪一点呢?
李梦楠挑着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吃,抬头见贺新一脸郁闷的样子,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道:“闹心了?来,喝一个。”
贺新跟他碰了一杯,闷头道:“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整了。”
上辈子是南方人,重生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后,贺新现在说话稍不留神就会露出大碴子的味道。
“别着急,慢慢来吧,表演这东西可不是一撮而就的。”
说着,李梦楠看着贺新沉吟道:“既然你喜欢表演,你就去考学啊!不光是学习表演,还有很多理论和方法,你要把这些都掌握了,会提高一大截的。”
“考学?”
这种事情贺新连想都不敢想。
“对啊,中戏、北电,还有南边的上戏,都有表演系。你看你现在都演上电影了,男一号,还是王晓帅导演的作品,学校招生很看重这一点。”
“可那些都是大学吧,那还得参加高考吧?”贺新试探地问道。
“那当然,不过文化课的分数不高,只要达到最低录取分数线就成。”李梦楠不以为然道。
如果单单是面试,贺新还有勇气去试一下的话,一听要高考,他就知道完了。
李梦楠见他不吭声,还以为他不愿意,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小帅导演是先锋导演,可能比较喜欢原生态的东西,不太注重你是不是专业的,但你今后如果想走这条路的话,就必须要进行系统的学习。你现在的台词……呃,我根本就没法说。”
“这么跟你说吧,有些导演挑选演员,他就给你一段台词让你说,他都不看你表演,听你这段台词说的好不好,就知道你会不会演戏。这是因为台词跟表演不可能是两层皮,说你台词说的好,表演特烂,或者说着哥们戏演的特牛,台词特烂,没有可能,绝对是浑然一体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贺新压根就不会演戏。
贺新听的脸皮都发烫,特别不好意思道:“我才初中毕业,成绩很差的。而且离开学校都快四年了,之前学的那些估计都已经还给老师了,高考……”
不用说,连门都没有。
这个情况倒是李梦楠没想到的,沉默半晌,才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就去上个进修班,没啥要求,交钱就行,中戏每年都有这样的进修班。”
“那学费多少?”贺新问道。
“四五千,七八千的都有,中戏负责那摊子事的是我同学,回头我帮你问问吧。”李梦楠道。
“哎,谢谢哥!”贺新赶紧道谢。
请李梦楠出来喝酒,原本是想取经的,结果话赶话居然说到了上学,连贺新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表演。
李梦楠的消息很快,第二天就告诉他,中戏一年制的短期进修班每年三月和九月开班,三月已经过了,要上只能上九月份开的班,一年学费八千出头一点。
虽然这种进修班没啥要求,基本给钱就能上,但李梦楠说教学质量还可以,不糊弄。
不管怎么说,首先学费就是个大头。
贺新一合计,反正时间尚早,等拍完这部戏再说。
开机仪式没有象贺新想象的那样,三牲六畜,焚香参拜那样的大场面,就是用红布盖着摄影机,然后导演吆喝一声:“开机大吉!”
这就算正式开机了。
开机仪式上,贺新看到了换上校服的高媛媛,说起来这姑娘还比他大一岁,但看上去就是嫩,跟几个同样校服的龙套女生站在一起,鹤立鸡群,却没有一丁点儿的违和感。
贺新跟她没有对手戏,除了第一次见面有点看到明星的小激动,平时就是点头之交,他没有刻意去拉关系,更没妄想去发生点什么。
再者人家到哪儿身边都有经纪人跟着,这不为了照顾人家的档期,导演还专门把人家的戏份提前了。
关于表演这个话题,贺新和李兵这俩住在一个房间的菜鸟时常交流,偶尔也会根据剧本自己排练一番,不过纯属菜鸡互啄。
之前剧本围读的时候,李兵的表现还算不错,基本口齿清晰。但真的到了现场,才发现这货压根就放不开,不是走位错误就是忘词,搞得王晓帅很头疼。
“不成啊!我怕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出师不利,整整一天的“卡!”、“停!”、“不对!”、“再来”,整的李兵都快要怀疑人生了,晚上拉着贺新来到小饭馆,以酒浇愁,倾诉心中的烦闷。
“这不刚开头嘛,别急啊,导演不是也没说你什么。”
贺新也一整天蹲在现场观摩,应该说王晓帅还算是比较有耐心的,至少没有现场骂人。
“导演是没说什么,可这样我就觉得对不住导演。还有那姐们,你今天看到她脸色没有,拉的快成驴脸了,她那经纪人收工的时候一个劲的在导演面前嘀咕,肯定没啥好话。”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人家今天可是陪着你搭了一天的戏,要是换我,我也不高兴。”
贺新吐糟了一句,之后有些纳闷道:“不是,之前排练的时候你不这样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那镜头搁那儿一戳,我就感觉自己浑身不得劲,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想的该怎么演,完全都记不起来了。”李兵郁闷道。
李兵的痛苦贺新没法体会,试镜的时候,在镜头前面他反而倒是能够更加放开,跟李兵相比简直两个极端。
他想了想,出主意道:“那你别管那镜头,忘了镜头的存在,就跟平时排练时一样来演。”
李兵苦着脸道:“导演跟我也这么说,我也想当镜头不存在,但只要目光扫到,我就觉着自己心跳加快,人就发懵。”
这是什么?
镜头恐惧症?
“我估摸着你这毛病多适应适应就好了。我说你也真是的,要是换成我,跟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谈恋爱,管他镜头在哪儿呢!哎,剧本里还有你跟她的吻戏呢!”贺新只能笑着宽慰。
“屁的吻戏,就脸上亲一下。那位姐姐……算了,不说了,来来来,喝酒!”李兵摇摇头,一脸郁闷。
两人第一天就闹别扭,还得在戏里演小情侣,贺新想想都替王晓帅累的慌。
他是新人,王晓帅要求他平时跟着剧组在现场待着,熟悉状况,以免将来拍小贵戏份的时候跟李兵似的状态百出。
可能是觉得贺新孺子可教,李梦楠还特意给他带了几本有关表演的书,书页都已经起毛边了,一看就知道主人平时经常翻动它。
著名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是大部头,很厚,分上下两册,贺新翻了十来页,上面的字他全部认识,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根本读不下。
他最近在研究一本很薄的,就一百来页的《演技六讲》,倒是感觉有所收获。
比方说书里讲情感替代,就是说演员要演出感情,得经常调用自己相似的情感。
书中举了个例子,你要演个死老公的女人,你没死过老公,咋整?
或许你死过一条狗,就可以把死狗的伤心,嫁接到死老公的身上。
这样演出来就自然生动,毫不做作。
死狗对贺新无感,他试着回忆起上辈子爷爷去世时的那种感觉,当悲伤在心里累积到一定程度,眼泪自然而然就下来了,着实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