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是鲁南地区马子黑话,杀死之意。
“快下来,韩贵要过来了!”见王聪儿用怀疑地眼神瞅着自己,又道:“我帮你呢!”
“你要敢耍花样,我砸了你给我陪葬!”
孙野没理她,推开后院门牵着马进去。
王聪儿警惕地扫视一眼院里堆积的杂物,走进去关上院门。
孙家大院门口,韩贵带着三个官兵赶到了。
“奇了怪了,老子明明看见那马子往这边来了。”韩贵四下里看了看,喃喃自语道。
“会不会是跑这家躲起来了?”一士兵指着孙家大门楼子。
韩贵看一眼门楼子,心中暗喜,下马走向孙家大院,指着通向后院的胡同,“你俩去那个胡同看看。”
两个士兵宛如脱缰的野狗冲向后院胡同。
后院里,王聪儿已经进了地窖。
孙野刚把一口水缸搬到盖地窖的石板上,两个士兵就端着枪推门而入了。
孙野故作诧异:“呦!二位弟兄怎么有闲工夫跑这串门子?”又装作不可置信地扫视着二人光着背的模样:“怎么连衣服都脱了?下河摸鱼去了?”
“脱了凉快!”
“光着腚更凉快!”孙野说完,弯腰拿起扫把扫地。
“五少爷怎么还干起下人的活了?”
“跟我爷吵了一架,他罚我来这拾掇院子。”
“五少爷又犯啥错误了?”
孙野有点不好意思:“喝花酒呗……不知谁跟我爷告的密,说我在县城的风月楼里喝花酒,结果我刚回到家里,他就薅着我把我凶了一顿,还一个劲说我不知丢人现眼……”
“你个在省府上过学的高材生也喝花酒?”
孙野不以为然:“再高材咱也是大老爷们不是!哪有不吃腥的猫!”
“听说你不是有个娃娃亲的小媳妇?”
“你说的梓童吧,她还在青岛上学呢……这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再说了,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让咱碰啊!哎,你俩跑我家后院来干什么?”
“找马子。”
“找马子?”
“对,俺们营长看见那个女马子往这边来了。你看见了吗?”
孙野一顿:“看见了看见了!”
两个士兵警觉起来。
“在哪!?”
地窖里的王聪儿一直在躲在地窖口里听着外面的谈话,听到这话顿时心里一紧,愤愤地小声自语:“这小子长得文质彬彬像个好人,没想到心那么黑!”
孙野把两个士兵领到后门外。
“在哪在哪?”
孙野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正低头在这扫门槛呢,就看见一个人披着红斗篷骑着马跟风似的冲了过来,我还没看清是男是女呢,只见那人拿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接着就……我的天呐,那马一撂蹄子,四角腾空就跳了起来,竟然一下子从这墙头跳了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手舞足蹈比划着
两个士兵听得晕头转向、目瞪口呆。
地窖里依稀可以听到孙野的声音,王聪儿心中暗道:这小子真能吹牛皮!
……
花厅里,孙桂良和两个儿子的谈话还在继续。
孙桂良忧心忡忡:“我就唯独担心咱家小五啊。”
孙恒道:“是啊爷,咱家小五这脾气——”
管家孙全匆匆跑进花厅:“可不得了了老爷,那韩贵又来了!”
“在哪?”
“在一进院里光着膀子烤火呢。”
“烤火?”孙桂良又咳嗽两声,“我现在哪眼看他哪眼膈应,老大老二,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两个儿子起身出了屋。
孙桂良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孙昌。
“老二,你赶紧把小五支开,就说我让他去县城给我抓副药去,省得他呆家里再惹出祸来!”
“知道了爷。”
……
后院里,孙野依然绘声绘色向两个士兵讲述他方才的“奇闻异事”。
“你们说,那个马子是人还是鬼啊?”
一个士兵神秘兮兮地说:“俺听说鸡冠崮有个女马子是山里妖精变的,她飞檐走壁是如履平地,整天来无影去无踪的!”
孙野万分惊恐状:“这也太瘆人了,幸亏我没拦着她!”
“她指定是逃回鸡冠崮了,咱走吧!打扰了吭五少爷。”
“没事没事。”
“五少爷您继续扫地!”
两个士兵嬉皮笑脸离去了。
孙野转身回院。
二哥孙昌从前院迎面走来:“小五你怎么在这?我都找你半天了。”
孙野若无其事:“我没事在这瞎转转。”
“咱爷叫你去县城给他抓副药。”
“那么多下人,怎么想起让我去?”
“爷吩咐的。”
孙野看一眼地窖:“我等会再去。”
“爷让你赶紧去。”
“不在这一时半会,你忙去吧二哥,我等会就去。”
孙昌苦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
前院里,韩贵弄了一堆柴火正蹲地上烤着衣服。
孙恒苦着脸从里院走出来。
“韩长官,前天我爷不刚给你九百大洋,你怎么又来了——”。
韩贵看也不看他:“大少爷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啊!你听好了,我今天既不借钱也不借粮,专程为搜捕马子而来!”
“搜捕马子?”
五个士兵从门外跑来。
“营长,四下里都找了,没看见马子。”
“刚才我看见她往这边来了,八成是藏这院里了,你们去给我搜搜。”
士兵们闻声向各屋跑去。
孙恒无可奈何地望着士兵们在各个屋里进进出出翻腾着。
孙恒、孙昌媳妇、儿女们和五六个仆人陆续被撵到韩贵面前。
孙恒慌了:“韩长官,你这是干什么?”
韩贵把烘干的衣服穿上,一个个扫视站在面前的孙家人,很不正经地刻意多看两眼两个少妇的胸部,又故作矜持:“孙老爷和你家老五呢?”
“小五陪我爷去县城抓药了。”
去后院搜查的两个士兵走过来,连说带比划向韩贵讲述女马子“策马飞墙而逃”的壮举。
“去你奶奶个腿!”韩贵一脚踢在其中一个士兵裆部,又顺手一巴掌打在另一个脸上,二人一个捂裆一个捂脸滚倒在地。
韩贵背着手径自向内院走去,肆无忌惮地瞅着各个角落:“这,这,这些犄角旮旯什么的都能藏人,都给我仔细着搜!”
听到韩贵声音的孙野拎着扫帚便从后院冲了过来,二哥连拖带拽也扯不住他。正往后院钻的韩贵和他撞了个满怀。
“呦,这不五少爷吗,怎么干起下人的活了?”韩贵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少爷,你不是说他跟你爷一块去县城抓药了?”
孙恒语塞。
孙野怒目而视:“我上哪去关你屁事,你又来我家干什么!”
孙恒道:“小五怎么跟韩长官说话呢,人家来搜查马子。”
“搜查马子你去山里找,跑我家来搜个屁啊!”
韩贵也不生气:“我看见那个女马子往你家方向跑了。”
“放屁!”
孙恒瞪一眼孙野:“小五。”
韩贵瞅着后院堆着的杂物道:“像这些柴火堆、咸菜缸、酒坛子什么的,里面都能藏人。”
“那边茅坑里头还能藏人呢,你怎么不下手掏掏看?”
“韩长官,这十块大洋——”
孙恒从兜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韩贵。
孙野见状要夺,孙恒随手拨开。
孙野余光扫射到水缸下的地窖口,这才欲言又止。
“这满院子的柴火刚拾掇干净,弟兄们若翻来覆去弄个底朝天,下人们又得受累了。韩长官行个方便,弟兄们一夜风吹雨淋也怪辛苦的,给他们打点高粱酒暖暖身子!”
“我就喜大少爷这样的场面人!走了!”
韩贵把孙恒的大洋在手里颠地哗啦啦直响,转身扬长而去。
孙恒和孙昌送韩贵出去了。
孙野恶狠狠地注视着韩贵的身影出了院门,赶忙回到后院去搬开水缸和石板,伸手把王聪儿从地窖里拉出来。
“兄弟,多谢救命之恩!”王聪儿抱拳道。
“客气什么,那帮官兵整天胡作非为不干人事。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给你弄点药吧。”
“不要紧。”
王聪儿顺手拔下自己插在头上的点翠金簪,摊在孙野面前。
“这是干吗?”
“刚才要不是因为我,你家也不会白白折了十块大洋给兵崽子,我身上没带钱,这簪子怎么着也能值这个钱,算是给你赔偿了。”
“我权当那十块大洋喂狗了,我家不差这点钱。”
“我王聪儿从不欠人情。”
王聪儿不由分说硬把簪子塞到孙野手里,走进一旁马棚牵上自己的马走出了后院。
“兄弟,告辞了!”
孙野跟出院门,目送王聪儿离去。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
孙野打量着手里精致的点翠簪,喃喃自语。
前院传来一阵瓷器被使劲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孙野闻声赶忙回身进院,向前院跑去。
花厅里碎了一地的茶碗茶壶碎片,还有一大滩茶水。
孙恒、孙昌木讷地站在一旁望着满是怒容的爷。
“太过分了,这帮当兵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孙桂良愤然道。
“爷,咱除了息事宁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孙恒道。
“咱再有钱那也是咱自己挣的,又不是发大水冲来的,凭什么白白给他们!”孙野抬腿进屋,不满地说。
孙昌支吾道:“韩贵不说了吗,是借……”
“借?这半年都借了咱家七八千大洋了,他还一分了?”孙野针锋相对。
爷也说:“说是借,其实就是肉包子打狗!”
孙恒无奈:“那能有什么办法,咱要是不给,他们还不得拿枪崩了咱。”
“我就不信,当兵就成天老爷了?当兵就没人管了?我明天就去县政府告他们!”孙野气冲冲怒道。
“你告谁去啊,历来都是官官相护,更何况咱峄县的县长还是军队的旅长张培荣一肩子挑的。”
孙桂良又是一阵咳嗽,直咳得面红耳赤。
“没事吧爷!”
“没事……爷就是觉得膈应,受这鸟气!”
孙恒宽慰道:“爷你也别太生气,当兵的又不是光找咱一家要钱,我打听过了,咱这一带凡是家里有俩钱的一家都没跑,都让他们给讹过来了。”
孙昌也附和:“是啊爷,又不光咱一家吃亏。”
“像咱有钱的还好,那些没钱的人家,光是他们的闺女就叫当兵的给……”孙恒说不下去了。
“咱就当破财免灾吧。”孙昌道。
孙野不满道:大哥二哥,不是我说,你俩真是个软——”
“软什么!”孙桂良瞪了小儿子一眼。
……
鸡冠崮寨门前,王聪儿翻身下了马。
小叶、小花、狸子和几个弟兄守在寨门口,见状都围了上来。
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很显然他们都哭过。
狸子是王聪儿一母同胞的弟弟,本名王毅,今年十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因他身手敏捷,曾徒手爬上一棵三丈多高的古柏抓住一只飞窜的野狸子,因此弟兄们给他起了个“狸子”的外号。
小叶、小花是王聪儿出嫁时娘家给买的两个使唤丫头,都是十五岁。胖一点的叫小叶,瘦一点的叫小花。
“怎么了你们?”王聪儿诧异道。
狸子抽泣着:“姐……”
王聪儿急了:“怎么了,说呀你!”
狸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花你说!”
小花也哭着:“小姐,姑爷,姑爷他……”
王聪儿心里一惊,推开众人向寨子里冲了进去。
她一口气冲到了卧房门前。
卧房的门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寿衣、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刘玉堂。
“玉堂……”
王聪儿跌跌撞撞扑倒在刘玉堂身上。
刘玉堂面色苍白、双手冰凉,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王聪儿双手死死攥着丈夫的手痛哭着:“玉堂,你怎么就不等等我啊……”
狸子和小叶、小花过来要把王聪儿从刘玉堂身上架开,王聪儿不肯。
狸子哭道:“姐,听老辈人说,活人的眼泪不能落在死人身上……不然姐夫会在地下受苦受难的!”
王聪儿一把抹去眼泪,通红的眼神中溢满了仇恨。
……
夜幕下的孙家大院静悄悄的,四下里黑漆漆的,只有里院孙桂良的卧房里还闪着一豆灯光。
孙桂良半侧床上,老实巴交的管家孙全正端着碗一勺一勺给他喂药。
孙桂良连连叹息:“刘老爷在大清那会儿是外委千总,小五他师父也是名震鲁南的武举人,连他们的儿女都给逼得干了马子,这可真是官逼民反啊。”
“谁说不是呢……唉。”
“这年月,真是黑白不分了!”
“真是瞎了天老爷的眼了!”
“孙全,你把小五给我叫来。”
孙全刚出卧房门,却见孙野正在院里站着。
“爷您找我?”
“来小五,坐爷床沿上。”孙桂良热情地招呼着儿子。
孙野一屁股坐在了爷的床沿上。
“小五,你还记得王举人吧。”
“爷说的是过去整天上门教我功夫的王师父吧。”
“是他。”
“他不都走了三年了,怎么了爷?”
“你王师父的女儿、儿子和女婿一块都上鸡冠崮干马子去了。”
“干马子?”
“上个月她女儿才刚跟刘玉堂结的婚,我还去送了喜礼呢,就在半个月前,他们上了鸡冠崮。”说完,孙桂良闭上眼无力地靠在床上。
“他们家境那么好,怎么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山上干马子去?”孙野不可思议道。
“还不是都是张培荣给逼的……张培荣找刘玉堂他爷刘老爷讹五万银元,刘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给,张培荣就半夜里叫他的士兵化装成马子把老刘家给抢了……”
“这帮人真是丧尽了良心!”
“这还没完……抢完后,他们还一把火把刘家给烧得干干净净,刘老爷一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回去了(去世)。他儿子刘玉堂和儿媳王聪儿也不知上怎么想的,带着家中老的少的就上了鸡冠崮,反了……”
“这狗娘养的世道,真是没咱老百姓的活路了!”孙野义愤填膺道。
“爷早就想好了,惹不起,咱躲得起。”
“躲哪去?”
“咱去青岛找崔翰林。我前一阵子给他捎信了,叫他在他住处临近帮咱先买个宅子,他孙女梓童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爷当年和崔翰林给你俩定了娃娃亲,正好你俩也不小了,去那把你们婚事给办了。”
“爷,咱家业地业都在峄县,要是去了青岛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梓童他爷升了胶东道尹,你跟你大哥、二哥都是秀才底子,到时候叫他都给你们在政府里安排个差事。”孙桂良又捂着嘴一阵咳嗽。
孙野轻轻拍着爷的背:“爷,你明天还是去县城再看看郎中吧。”
“行,明天一早就去。”
“现在到处闹马子,我跟您一起去。”
“再是马子,也都是咱乡里乡亲的,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干马子。你看那些跟咱一样有钱的,哪个没被马子抢过?就咱家还好点……”
“还不都是您这些年行善积德泽被乡里,连马子都不好意思上咱家门,唯恐辱了自己英雄好汉的名声。爷,我听说最近抱犊崮来了伙马子,他们原来都是混军营的,大当家的陈大麻子心狠手辣,万一在半道上撞见他可不行啊——”
“哪有那么巧的事。叫孙全跟我一块去就行。”
从爷屋里出来,天上已是繁星满满。
想想很快就能见到自己贤惠漂亮的未婚妻梓童小姐,孙野不由心中一阵惬意。
回到床上,他美美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孙野起床时,孙全早就赶着骡车拉着老爷走在去县城的路上了。
这是一条不宽不窄、坑坑洼洼的山路,山路两侧百草枯萎。
路两旁,三两成群的饥民们个个衣衫褴褛,无精打采,他们有的背靠着大树,有的躺在草堆里,还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把手伸进自己头上、衣服里捉虱子,有的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两只晃动的眼睛,还有的人不动眼不眨,看不出是死是活,但这样的多半是已经死了,饿死了。
孙全在人多的地方停下车,孙桂良从车里钻出来。
“孙大老爷来了!”
饥民们挥舞着手里的破碗跑向骡车。
孙全从车里拎出一大包用笼布包着的煎饼,手忙脚乱地给饥民们分着。
孙桂良道:“别抢都别抢,都有份,今天专门多带了!一人一个煎饼,里面卷着老咸菜、酱豆子还有萝卜干,明天我给你们卷辣子鸡!”
“谢谢孙大老爷!谢谢孙大善人!”
饥民们抱着煎饼狼吞虎咽啃着。
……
如果一个时代路有饿死骨,原因必是朱门酒肉臭。
峄县县城,飞机楼。
飞机楼是整座县城最为豪华的建筑,没有之一。
它建于宣统元年,由德国人施工建造。石质,共计三层,哥特式建筑,因从天空看这座建筑是一个飞机的模样,故得名。
宴会厅里。
此时,军阀旅长张培荣正携本部众军官为他们的长官——山东督军林中玉接风。
大圆桌上摆满了四凉八热六大件等丰盛的菜肴。
五十岁的林中玉是个中等个的光头,嘴角留着北洋军阀时代大佬们特有的八字胡,一身中将常服,看起来严肃的面孔,说起话来却异常和颜悦色。
林中玉起身高举酒杯面向众人,道:“诸位,今日本督专程从济南府赶来慰问弟兄们!”
“督座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看卑职们,卑职们不胜荣幸!”
四十五岁的矮胖老兵油子——上校旅长张培荣也站起身来客套地说着官腔。
众军官纷纷站起,举起酒杯:“多谢督座厚爱!”
“哪里哪里,诸位为保我鲁南一方之安宁呕心沥血,本督应当感谢你们才是!”
众人又是一通推杯换盏。
拍马屁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优良的传统文化风俗之一,为了让领导舒服,张培荣在飞机楼里挑了最宽敞的一处套间作为林中玉的行辕。
屋里装潢和桌椅沙发富丽堂皇,尽显欧式奢华。
酒足饭饱,林中玉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小憩。
张培荣打了个报告,林中玉热情招呼他进了门。
“督座,您这次来峄县,是不是给卑职和弟兄们发军饷的?”
“本督是想你们了,专程来看看。”林中玉打个饱嗝,顺手从茶几的牙签筒里捏出根牙签,在牙缝里挑着,随口把挑出来小米粒儿大的饭渣淬在地上,又继续享受地挑着。
“督座,弟兄们可都半年多没领一毛军饷了,要再不发,卑职和没法跟弟兄们交代了。”
“培荣,你这不是叫本督为难吗?”
林中玉这番话让张培荣始料不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督座,这是您在为难卑职啊。”
“培荣。”林中玉淬完最后一口饭渣,丢下牙签把脸一沉:“你认为本督是有钱故意不给弟兄们发?”
张培荣不说话,表示默许这个说法。
“你们跟本督要钱,本督跟谁要去?”
“曹老帅啊!陆军总长曹老帅,那可是您磕头喝过血酒的仁兄弟,您就不能请他给拨点款子?”
“再是兄弟,也不能越级办事啊!我跟曹老帅之间不还隔着个吴小鬼吴佩孚嘛。你也知道,吴小鬼这个巡阅使管着直隶、河南还有咱山东三省,三省督军个个都手握重兵,咱当官的谁不想顺着竿子往上爬?可我们三省督军不管是谁爬上去了,他的位子可就坐不稳了。他当然不希望下属们都拥兵自重,不然搞不好谁就把他的位子给抢了……”
张培荣听得稀里糊涂:“这跟不发军饷有啥关系?”
“当然有,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不给军饷谁还给你当兵?他就是故意拖着我们的饷钱,让我们的兵一个个都撂挑子,他好拿捏着我们……”
“撂挑子有他什么好?”
“有兵才有权,我们的兵要是不干了,那他巡阅使的位子不就坐得稳稳当当没人争了?”
“怪不得叫他吴小鬼,鬼心眼子还真多。”
“我们三省督军去找他要了好几回军饷,他不是借口说要留着军费防着南方孙大炮的革命军,就是说防着东北的张作霖,总之,他能找一百个理由堵住你的嘴……”
“真照这么下去,卑职这个旅长也真没法干了……”
一听这话,林中玉脾气上来了:“本督手里头六个旅,别人都能干,怎么就你没法干了!”
张培荣哭丧着脸:“督座您刚才也说了,当兵吃粮,吃粮当兵,我不给弟兄们发军饷,弟兄们谁还肯为我卖命?再这么干下去,卑职早晚得成光杆司令。还不如告老还乡卖红薯去,省的丢人现眼……”
“你就不会自力更生?哪个地方都有大户富户,你可以找他们借钱嘛!”掏出配枪拍在桌上:“这就是咱的摇钱树。只要拿着这个去借,他们有多少我们就能借多少!”
张培荣面露难色:“就因为借钱,半个月前,卑职还逼得一户有钱的人家上山干了马子。”
林中玉乐了:“干马子才好呢,你把他们统统剿灭就是了!”
张培荣苦着脸:“不发军饷,弟兄们谁还肯卖力?每次进山都是溜一圈抢一番,再抓几个老百姓冒充马子……剿来剿去马子非但不见减少,反而越剿越多……卑职担心再这样下去——”
“你怕什么,堂堂政府军还能怕几个马子不成?泥腿子敢造反,咱就敢杀!以后但凡有通匪的,也都给我杀!”
“一个不留?”
“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你放心大胆的叫弟兄们干,本督给他们撑腰!”
“督座,我觉得这正是向吴小鬼要军饷的好时候。”
“你意思是——”
“您就跟他说,峄县这里匪患越发严重,请他下拨所欠军饷,以壮剿匪将士之士气!”
“这倒是个法子……我这就给他发电报,甭管有枣没枣,搂两竿子再说!发报室在哪!”
“督座随我来!”
张培荣前面开路,领着林中玉向发报室走去。
……
孙桂良瞧完了病,孙全赶着骡车拉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爷,人家高郎中可跟您说了好几遍,您这病啊可千万不能动气,以后咱可别跟那帮当兵的一般见识。”。
“眼不见我就心不烦啊。”
骡车进了一个山口,路变窄了,山口两侧是茂密枯黄的树林。
树林里,七八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骡车。
待骡车走进了些,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把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个响哨,他们捧着老掉牙的单打一、土造五响、大抬枪等突然冲了出来,把骡车团团围住。
“马子!”孙全大惊失色。
孙桂良刚从车里探出头,大抬枪黑黢黢锈迹斑斑的枪口便对准了他的脑门。
“你们……你们干什么!”孙桂良惊慌地说。
“孙大老爷,俺们想你了,请你到俺们山上坐坐拉拉呱!”那满脸麻子的人一把推开孙全,扯着骡车便掉头向后跑去,只留下孙全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孙全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他不认字,叠上纸条塞进口袋,着急忙慌便向白庄跑去。
他几乎是爬着进了家门槛的,进门时踉踉跄跄摔在门里,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冲院里喊着:“大少爷!大少爷!”
正在一进院书房看书的孙野闻声跑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跑起来颀长的身姿很是利落。
“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孙野问他。
“五少爷!老爷,老爷他……”孙全透着哭腔。
“我爷他怎么了,你说呀!”
“老爷,老爷他叫马子给绑了!”
“什么!”
孙恒、孙昌闻声也从后院跑了过来。
“你说清楚!”孙野着急地问。
“我跟老爷看病回来路过北庄山口,一伙马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老爷连人带骡子都给弄走了!”
“哪个山头的马子?!”孙恒问。
“知不道啊!对了,这是马子把老爷弄走时塞给我的。”孙全把一张在手里攥得出汗的纸团交给孙恒。
孙恒打开纸团,纸团上潦草地写着四句顺口溜:
近年多灾荒,
俺们饿饥肠。
大洋两千块,
把你爷送上。
——抱犊崮陈兴仁。
孙野接过纸条看罢撕得粉碎:“这狗娘养的陈大麻子!”
孙恒懊恼道:“灾荒灾荒,又是灾荒!越是灾荒,官兵越是整天逼着捐饷。才个把来月,光是那韩贵就来要了两回饷。咱爷一向宽仁,深知天灾难挡,两年来没向佃户要过半升高粱……这方圆百里的马子也都知道爷仁义,从不为难咱家,没想到他陈大麻子竟然……”
“当兵的隔三差五来要钱,现在连马子也来了。真当咱家是开钱庄子的了。”孙昌苦着脸说。
“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咱也学人家刘玉堂,找个山头干马子算了!”孙野恶狠狠地说。
孙恒厉声道:“小五,这话可别乱说!”
“说怎么了?”孙野表示不服气。
“唉,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呢小五……”孙昌无奈地看着孙野。
“我这就去抱犊崮把咱爷抢回来!”孙野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说那没边的话!”孙恒一把扯回孙野。
“三位少爷!看你们这么着急干什么呀?”
一声马嘶,接着便是这声熟悉的吆喝从大门外传来。
孙野转脸瞟了下,便见三个人一前两后摇头晃膀走进院来。
走在前面的韩贵穿着长筒靴,蓝灰色军装敞着怀,松散的武装带上挂着个手枪,一手拎着大盖帽自在地摇晃着,“国”字脸上一双老鼠眼眯缝着,颇有股泼皮无赖的味儿。
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打着绑腿、扛着长枪的士兵,举止跟韩贵颇有一拼。
“韩长官。”
孙恒和孙昌面无表情地跟韩贵打了个招呼。
韩贵随口“唔”了声,举起大盖帽卡在头上,瞪开老鼠眼瞅了瞅站在一旁没有理会自己的孙野,顿时咧嘴笑道:
“怎么回事五少爷,看我来你又不高兴了!”
“猫来富,狗来穷,你来了我当然不高兴!”孙野没好气地说。
韩贵似乎并不在意孙野在骂他:“那帮马子,真他M是疯了!不去抢老百姓,却三天两头摸我们弟兄的岗哨,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气人气人。”孙恒礼貌性地附和了一句。
孙昌也连连点头。
“说明你们当兵的比老百姓有钱!”
孙野把要制止自己说话的大哥轻轻推开,继续道:“韩贵,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爷们儿没工夫跟你在这胡扯八练!”
韩贵笑道:“五少爷真是痛快人!那我可放——我可说了!省里林督军这两天来慰劳弟兄们,他发了狠话,要弟兄们一个月内肃清峄县境内的所有马子。这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总不能叫弟兄们饿着肚子跟马子干吧,想跟你们家再借点大洋和粮食使使。”
孙恒吃惊地说:“韩长官,前天你不刚从我家拿了两千大洋,怎么还要?”
“两千大洋够塞牙缝的!你们放心,等肃清了马子上头论功行赏,也有你们的份儿!”韩贵涎着脸又是一咧嘴,露出两排黄黑色的牙齿。
“爷们儿家里不稀罕!”孙野不屑地说。
“大少爷,你瞧瞧你家五少爷,说话真不惹人喜欢。”
“韩长官,你也知道这几年灾荒连连,我家都两年没收着租子了,仓里颗粒未进,我家可就指着租子过日子,收不到租子上哪弄钱去……”孙恒语气里透着哀求。
“就是啊,我家是真没钱了。”孙昌也跟着哀求。
“跟他废什么话!”孙野瞪着韩贵。
“说别人没钱我信,说你家没钱……哈哈,你看你家三进院的大宅子,还有好几百亩的田地,说你家没钱也得有人信啊!”韩贵一副无赖的表情。
“都跟你说了收不来租子哪来的钱,你耳朵塞驴毛了!”孙野厉声道。
“就在刚才,我爷叫抱犊崮的马子给绑了票,他们要两千大洋赎我爷,不然就撕票。我正愁这钱从哪出呢!你要我去哪给你再弄钱去啊韩长官!”孙恒哀求的语气更为强烈。
“什么?你爷叫马子给绑了?——我说吧,连马子都知道你们家有钱,你哥仨还哭穷呢。”韩贵幸灾乐祸道。
“你滚!”
见孙野怒形于色,韩贵马上回嗔作喜了,大大咧咧地拍着孙野的肩膀:“玩笑玩笑,五少爷别放在心上。不过呢……你爷得救,我们弟兄也不能断了粮,不然谁帮你们剿匪?这样吧,马子要两千,借我两千八就行,两千八,两家发,行,就这个数了,你发我也发,咱们都发!”
未等孙野还口,韩贵满是黄黑牙的嘴又抖了起来:“好了兄弟,就这么定了,我五天后来取!”
这话语调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话音刚落,他便一个转身走了,还踱着方步,边走便跟两个士兵嚷嚷着:
“哈哈,两千八,两家发,吉利,真是吉利!……”
“哥,这可如何是好啊!”孙昌都要哭了。
孙恒懊恼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孙野恶狠狠地瞪着韩贵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院外几声马蹄向四外散去。
……
崮——是一种四周陡削、山顶较平的山,多在齐鲁之地。其整体形状犹如一顶大盖帽,顶部平展开阔,峰巅周围峭壁如削,峭壁下面坡度由陡到缓,极目而望,仿佛是一座座耸立在高山上的城堡。坚硬的石灰岩“城堡”高度在十几至百米不等。
若形象而又不妥地描述崮的形状,用青春期女子的**来形容最恰当不过,百分之百的相似度,因此也有人称崮为**山。
齐鲁有七十二崮,近六百米高的抱犊崮居七十二崮之首,因此便有“天下第一崮”之称。
抱犊崮原称“楼山”,汉朝以后才改名为抱犊崮。
既叫“抱犊”肯定和牛犊子有关。
传说汉朝之时,此山之下住着一位王姓老汉,因难忍官家的苛捐杂税,决定到又高又陡的楼山上度过余生,可老汉家的耕牛无法上去,便抱个牛犊上崮顶过起了日子。
老汉平日在崮顶采食松子、茯苓,渴饮山泉水露,久之渐觉神清目朗,风骨脱俗。后经仙人点化,竟飞天而去,“抱犊崮”由此得名。
为述此事,清朝诗人雷晓曾留诗一首:“遥传山上有良田,锄雨耕云日月偏,安得长梯还抱犊,催租无吏到天边。”
抱犊崮下庙宇甚多,往年香火颇盛。
而今乱世,再加连年饥荒,百姓便没钱来敬奉那帮神灵了。
没了香客,庙宇便全然做废。
现在,这里成了陈大麻子一伙马子的欢乐场。
孙桂良被关在一个简陋的石头搭砌的土地庙里,一个马子喽啰在门前站岗。
二当家的周天成从土地庙前走过。
周天成二十四岁,圆脸,中等个头,留着短发,黝黑的面孔透着忠厚和老实。
“二当家的!”
喽啰同周天成打着招呼。
“听说咱又绑了个肥票?”周天成随口问道。
“是啊二当家的,这老头家里可有钱了。”
“县城的?”
“山下白庄的,听说姓孙。”
“白庄姓孙……”周天成想了想,忙道,“把门打开!”
喽啰打开了门,周天成一眼便认出坐在破长条凳上的孙桂良。
孙桂良听到开门声只是搭眼瞥他一下,便高傲地把头偏向一侧。
“孙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