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了。山间的夜晚,比城市的夜晚黑得多。邵秋山望向四周,根本看不清山和植被的轮廓了。他把睡袋垫在身下,躺在了草丛上,观赏着天空,因为天空并不那么黑,无云的夜晚,月亮和星星格外清晰。
战斗机发动机的巨响从天空中传来,邵秋山睁大了眼睛,但天空的颜色与群星仍是没有任何变化,而那巨大的声响很快消失了。大概是西北军区的空军战斗机在训练,速度很快,隐形效果也极佳……
邵秋山看了一会儿星空,怎么也看不够,他怕夜越来越深,便恋恋不舍地钻进了帐篷,睡觉去了。当晚,他梦到了自己变成了战斗机飞行员,驾着飞机去中东参战,在平流层,橘黄色的夕阳映照着纯黑色的机身,他的战斗机又一下子变成了轰炸机。他驾着轰炸机,飞到了目标上空,轰炸机又变成了滑翔翼,在落地之前,滑翔翼也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降落,好在没有摔死,又发现袭击任务变成了拯救人质,他冲进好莱坞老电影中似曾相识的仓库,发现人质是自己去世多年的师父。师父看着他,火急火燎地问:“秋山!你比赛打得咋样!”“啊?比赛?我……”邵秋山有点懵。好不容易把师父救了出来,他的梦境时间线又迅速推移,等他从战场上回去,他在梦境中的妻子已经意外去世了,Lucy是他们两人的女儿,穿着脏兮兮的裙子,哭着捶打着他的大腿,骂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清晨,邵秋山一睡醒,就下山了。
在来时的公路旁,有一条小河,实则公路就是沿着河谷的一侧铺设的。邵秋山从山顶奔下来,就是为了在这河中刷牙洗脸。清晨山间的河水寒冷彻骨,但邵秋山跑了一路,浑身发热,倒也不怕凉,随意洗漱了之后,又跑回帐篷吃早饭去了。
上午,邵秋山没怎么训练,只是看了看风景,等着Lucy和刘思远。还不到午饭的时间,两人就来了,这是邵秋山没料到的。刘思远背着五升一桶的矿泉水,还有一些其他吃食,累得够呛。Lucy倒是看上去不怎么累,不过鞋子和裤子上全是泥。
“你们来得挺早啊。”邵秋山说。
“诶,早吗?可累死我了……”刘思远放下东西说道。
“那咱们三个玩儿会吧,你俩是不是也带自己饭了?来一起吃吧。”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要准备午饭。这几天不怎么说话的Lucy突然走上来,对邵秋山说道:
“你就是找虐。”
邵秋山转头看着Lucy,Lucy的脸色很难看。
“你找虐为啥非得把我拉上?啊?这破山,我再也不上了,饭谁爱送谁送!饿死拉倒!”
邵秋山看着她涂满泥巴的鞋子和裤子,还有她气呼呼的小脸,明白她为什么在生气。曾经,他第一次跟着师父上山训练的时候,也被泥泞的山路、无数的虫子、晴雨不定的天气搞得心烦意乱,怨天尤人,而这时候他师父会从一旁的小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抽他的屁股。在他发现自己的屁股上有了血痕时,恨不得在师父撒尿时在他屁股上来一脚,把他踹下山去……
“好,你不用来了。刘思远,以后你自己来吧。”
“行。”
Lucy没再说什么,但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连吃午饭时还冷着脸,下山时,回头对邵秋山说了一句:
“我以后再也不爬山了!”
邵秋山只是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知道了,我错了,不该带你来,对不起。”
两人走后,邵秋山寻了一个地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了自己的冥想训练。
他又想起师父还在时,两人一起爬高山、钻密林,师父会在自己冥想时念一些神神叨叨的语句,就像诗歌。他想起师父的话,“让肉体处于虚无和存在之间”,“让肉体成为它自己的主人,让你成为你自己的主人”,“无限可能”,“思与无思之间”……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拳头摁在土壤和草叶上,属于他自己的诗突然从他的脑海中流过,就好像他脑子里藏了另一个生物,小声告诉他的:
“我把我献给大山,
我把我献给海洋,
我把我献给狂风,
我把我献给泥土,
我把我献给宇宙,
献给时间、空间和物质之神。
我的身体已不再是我的了,
我的身体是外物,是工具,也是囚笼。
仅仅其中那一点,
那是我,
如同一点火光中的一点火光,
永不熄灭。”
他慢慢地念完了这些句子,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继续念道:
“不,
在这个世界,
我的身体是工具或囚笼,
但在另外一个世界不是。
在另外一个世界,
它,
也许是我的珍宝,
或是我最好的朋友。
联结我和它的,
是一位至高之神,
如今我所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找寻她,
追随她。”
再次念完之后,他突然跳了起来,疯魔一般在草地上手舞足蹈,用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踢腿打拳。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只是利用自己的动作缓急和呼吸来控制节奏,体力已经耗尽,可他却选择忽略自己肉体的疲劳和痛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黄昏来临,天色黯淡,此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他一边喘着粗气,慢慢吃下晚饭,回到帐篷里,倒头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早晨,他还是去山下的河谷里洗脸刷牙,但天阴了下来,要下雨了。
刘思远披着雨衣,仍是准时送来了水和饭。邵秋山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他的运动鞋和裤脚已经完全湿透了,雨衣的一侧沾了不少泥巴,应该是摔了一跤。
“来帐篷里吧。”邵秋山说。
刘思远进了帐篷,帐篷有点小有点挤,他不好意思地冲邵秋山笑了笑,看上去有些憨。他发现邵秋山一直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便问道:
“咋了?”
“我在等你骂我。”邵秋山说。
“啊?为啥要骂你?”
“跟昨天Lucy骂我一样啊。”
“嗐!没事儿!不就下点雨嘛……”
邵秋山仍是盯着他,说:“嗯,22世纪了,不是20世纪,让你这么过暑假,你不气啊?”
“气什么?虽然是艰难了些,不过我想想你说过的话,哎,我还觉得,还真挺爽的!”
“哈哈哈哈……”邵秋山笑了,“你才受虐狂吧,哈哈……”
“真不是……”
“一起吃午饭,你等下。”邵秋山回过身,在帐篷深处拖出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瓶子,慢慢旋开瓶盖,一股酒香弥漫开来。
他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了刘思远。
“Lucy怎么样?”
刘思远抿了口酒,哈了一口气之后说:“挺好的,回去就气了一会儿,下午我带她去果园玩儿了,也不生气了。她看今天下雨,就说自己留在宾馆房间了。”
“嗯。”
两人拆了食物包装袋,把腌菜、零食和肉放在帐篷里的地上,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人一口酒,吃了起来。
“你说你要当我经纪人,认真的么?”
“认真的啊。”
“你为什么非要当我的经纪人?你自己好好问问自己,为什么?你做这份工作最根本的动机,最原初的动力是什么?虽然我入围很困难,但万一入围了,后面的事情,是你几乎无法完全应付的,这工作可能会很艰难,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刘思远只是想了两三秒钟,便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邵大哥,我没那么复杂,我就是为了钱。”
邵秋山有些惊讶,又有些觉得好笑。刘思远用力咬了一口饼,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啥,我的想法吧,比较复古,有些像21世纪初的那些人。现在,钱不是什么问题了,大家都想活得轻松些,快乐些,追求慢节奏的生活,追求梦想,追求稳定的家庭……我呢,我就喜欢21世纪初,所有人拼命工作的时候。我还觉得,手里有了钱,心里就踏实。所以啊,我不想放弃这么一个机会,即使是失败了,我也觉得足够畅快。在学校不咸不淡呆最后一年,然后找一个普通工作,”他用力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邵秋山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酒说:
“我没想到,你想法这么简单。我以为年轻人会……”
“天马行空?野心抱负?这些我也有啊,但你不是问我最根本的动机吗?我想了想,很简单,就是钱。”
邵秋山把手里的酒瓶递给刘思远,说道:
“行。那你就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