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黄忠所说,后院比前院大多了。
围绕院中的大榆树,依墙而建了十几间屋舍。
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筑样式也与前院不同。
南边的都是单间,有五六间。
北边共有两套房,里边的一套和前院一样,一个堂屋、两个卧室;外边的这套则只有两间房。
大概建造的时间比较长了,屋舍的墙壁、木门都有些陈旧,屋外檐口下铺陈的方砖也坑坑洼洼。南边单间中,有几间的屋顶上还有杂草冒出。不过总体来说,尚且整洁干净。
“北边这些房,外边这套是供荀君居住的,里边那套留供官吏投宿。南边的这些是为官吏的随从、奴婢们准备的,若有百姓投宿,也是安排此处。”
介绍完整体布局,黄忠指了指南边墙角的一间小屋,补充说道:“那儿是犴狱。”犴狱,就是拘留所。辖区内若有作奸犯科之辈,重的送去县里,轻的就拘留在此。
榆树遮住了日头,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的光斑。恰有一阵凉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飘飞旋舞。
“如果需要用水,水井在北边墙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颍阴县下数一数二的大亭,不但地方够大,各种生活设施也很完备。尽管看起来有些破旧,但荀贞已很满意了,说道:“很好,……。”
一阵欢呼打断了他的话。他循声看去,声音是从南边一间房门紧闭的屋中传出的。
黄忠忙迈步过去,推开门,叫道:“阿褒、阿偃,荀君已经到了,你们快点出来迎接!”
荀贞移步过去,看向屋内。
屋里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坐地上,正在玩“六博”,另外两个围在左右观战。
适才的欢呼声应该是靠墙而坐的那个年轻人发出的,荀贞看过去时,他正兴高采烈地起身,一手抓着博筹,一手去拿对方脚边的铜钱。
听见黄忠说话,又见荀贞近前,他忙不迭地收回手,丢掉博筹,跳跃起身,冲着荀贞拜下,口中说道:“小人陈褒,拜见荀君。”
其余三人也跪拜地上,参差不齐地说道:“拜见荀君。”
真是没有想到,第一天上任,就碰见了下属聚赌。
按照律法,聚赌是违法的,尤其在亭舍中,更是知法犯法。不过,荀贞只当没见,微微笑道:“芝麻粒大点的亭长,称得上甚么‘君’?诸位,快快请起。”走进屋内,将四人一一扶起。
黄忠跟在他后边,指了最先下拜的那人,说道:“他是陈褒,本亭的亭卒,……。”又指了原来在边上观战的一个壮卒,说道,“他是程偃,也是本亭亭卒。”
陈褒身材削瘦,看起来二十多岁,刚才跳跃起身时,动作十分敏捷轻灵。
程偃年约三旬,身高体壮,面色黝黑,左眼下有道挺长的疤痕,似是刀创,仿佛一条蜈蚣似的,直蜿蜒到左边嘴角,煞是狰狞。
前任亭长郑铎的介绍在荀贞的脑海中飞快掠过:“亭卒陈褒,轻剽好赌;亭卒程偃,粗壮丑陋。”
他的视线从陈褒身上转过,在程偃脸上打了个转儿,心道:“单从第一印象来说,郑铎的介绍一点没错。”
亭中六人,已认识了三个,“亭父”黄忠,亭卒程偃、陈褒。还差一个“求盗”和两个亭卒。
荀贞将视线转到剩下的两人身上,温声问道:“不知两位,哪一位是求盗杜君?”
两个人只是满脸堆笑,却没一个应声的。
黄忠上前一步,说道:“启禀亭长,今儿一早,求盗杜买便和繁家兄弟出去巡查亭部了。”
巡查亭部,是亭里的日常工作之一,主要由专职治安的“求盗”负责。
既然“求盗”杜买和另外两个亭卒“繁家兄弟”都出去巡查亭部了,那屋中剩下的这两人又是谁?
不等荀贞发问,陈褒主动说道:“他两个都是本亭黔首,今日闲来无事,便相约一起博戏。”
说完了,他将地上的钱尽数捧起,交给其中一人,吩咐道:“荀君初来上任,俺们不能没有表示。你们两个快去买些酒肉过来!等晚上关了亭门,大家一起作乐。”
那两人大声应了,却不肯拿钱,一人按住腰边的短刀,笑道:“从郑君离任开始,小人们便日夜盼望荀君早来。今天总算等到了,怎敢叫亭中破费?些许酒肉,由俺们买了就是。”说着,告了罪,不给荀贞拒绝的机会,长揖而出。
荀贞追出门外时,他两人已经出了后院的门,呼之不应。看他们背影远去,荀贞想道:“观此二人面相,不似善良,且与陈褒、程偃在舍中白日聚赌,必是乡中轻侠无疑。”
穿越以来,他耳闻目濡,加上“前任荀贞”的听闻记忆,对当世的游侠风气已很熟悉。知道这些轻侠少年们不惧法纪,若情投意合,便以性命相许,而一言不合,则就拔刀相向。最是“尚气轻生”。
既然拦不住,也就罢了。荀贞暗道:“正好趁此机会,见识一下本亭治下的游侠少年。”
在前汉时,“亭部”的主要职责是监察治安、追缉盗贼,虽说入东汉以来,渐渐地多了一些民事上的任务,但维持治安、逮捕不法仍然是重要的工作之一。也就是说,荀贞既然做了这个亭长,那么日后就免不了要与那些“浪荡轻侠”们打交道。且他来任亭长所图之“大计”,与这轻侠也有很深的关系。早熟悉,总比晚熟悉好。
“亭父”黄忠、“亭卒”陈褒、程偃三人,也出了屋子。
黄忠谨慎地说道:“郑君走前,曾有交代,说等荀君来后,可将本亭文牍尽数交付。荀君是等会儿接收,还是现在接收?”
听弦歌、知雅意。荀贞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片竹简,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县君给我的委任书。黄公先检查检查,看有无错漏,然后再办交接不迟。”
亭长,虽是微末小吏,也是官儿了。如果由本地人任职,倒还好说;若是外地人任职,该如何证明?任职文书就是唯一的证据。上边详细得写有该员之籍贯、相貌等等,以防有人冒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最有名的当数光武皇帝,他在落难时就冒充过邯郸使者。
黄忠年少时家境尚可,入过乡学,读过《急就篇》、《凡将篇》之类的启蒙课本,认识字,认认真真看完,交还给荀贞,肃手相请,说道:“荀君,请这边走。”
……
黄忠把荀贞领到北边的房外,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介绍说道:“郑君走后,俺等已将屋中重新收拾一遍。荀君如果有哪儿不满意的,俺们再打扫。……,侧边是卧室,正面为堂屋。”
诸人鱼贯步入。
地面上铺有大块的方砖,墙上涂了白垩。
正对着门,背临墙壁,摆放了一张案几,几后有“榻”。案几上的一侧堆放了不少竹简,另一侧是个笔架,放了几支毛笔。又有砚台、砚滴等物。
在案几的两侧,放了两列“木枰”,直到门口。“枰”和“榻”一样,都是坐具,不同之处是榻大一点,可以两人共坐;枰小一点,只能容一人坐。屋内的榻上与枰上,铺的都有席。
荀贞看到,在榻上所铺的苇席之四角,还放了四个石镇,俱为虎形,这是防止席子在使用时卷折。
案几的后边,墙角处,放了两个竹、苇编成的箱子。
黄忠先请荀贞入座,随后招呼陈褒、程偃,三人将两个箱子搬到案边,打开来,里边都是成卷的竹简,青翠莹润,每根竹简都有一尺长。
他从一个箱子中取出最上边的一卷,放在案上,展开来,说道:“这些就是本亭至今所有的文牍了。有些是以往办过的案子,有些是国家、郡县传达下来的诏书、公文。”
“十里一亭”,作为分布最广的基层单位,亭中不但张贴通缉要犯的画像,也张贴朝廷的重要公告。
荀贞扫了一眼竹简,展开的部分起头写道:“赦天下殊死以下……”。
有汉以来,为休养百姓,并显示仁德,天子常有大赦,特别每逢灾异过后,更是如此,去年疫病横行,死亡者甚多,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时朝廷大赦天下的诏书。
……
箱中竹简甚多,没有一天两天是看不完的,荀贞也不打算在这会儿细看,笑道:“眼下没有急务,这些文牍以后再看不迟。”
黄忠陪笑说道:“是,是。”将展开的竹简卷起,重放回箱中。
荀贞平易近人地上前帮手,和黄忠三人一块儿,两人合力搬一个,将两个箱子搬了回去。
等将箱子放好,荀贞说道:“才是下午,离关闭亭门尚早。我初来乍到,不熟悉地方,黄公,你若没事,给我做个向导,出去转转、走走?”
黄忠自无异议。
刚从后院出来,前脚才到前院,一人旋风似的从舍外奔进,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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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外奔进一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黄忠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卖肉的王屠被人杀了!”
荀贞呆了一呆,不会这么不走运吧?刚来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杀人案?眼前报案之人,十分面熟,可不就是方才和陈褒对赌的那人?
他问道:“发生了何事?不要着急,你且慢慢说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史巨先。……,刚才小人去买肉,咱们繁阳亭里,王屠卖的狗肉最好,便去寻他。刚到他的肉摊前,就见许仲将他杀了。”
自称叫“史巨先”的这人大概是路上跑得急了,说话时不时喘着粗气,三言两语将目睹的杀人过程讲完,兴奋地称叹:“阿褒、阿偃,这许仲真是大丈夫,言出必行!”
荀贞听得一头雾水,“这王屠怎么就被人杀了”,尚未听得明白,程偃已附和史巨先的话,大声称赞。陈褒虽口不言说,但观其神色,亦是一副十分钦佩的模样。
他越发奇怪,心知“许仲”必是关键,当下问道:“许仲是谁?”
程偃像是听到了多大个怪事一样,撑大了眼睛,反问道:“荀君不知许仲是谁?”
黄忠说道:“荀君才来,又不是本地人,当然不知此人。”
“怎么?这个‘许仲’很有名气么?”
“远的不敢说,只周边乡亭,没有不知道他的。”
荀贞登时了然,心道:“必是又一个乡间轻侠。”问史巨先,“案发何处?”
“大市。”
“许仲人呢?”
“跑了!”
方才莅任亭长便遇上一桩大案,於公於私,不能轻视。
荀贞稳住心神,进入角色,从容不迫地说道:“按照律法,亭部内有盗贼发,而亭部不知情,或者没有作为的,都会受到处罚。一年出现三次以上,上至县君、县丞、县尉都得被悉数免职。光天化日之下,有杀人案发,咱们得快点过去现场。……,程偃,你帮我将行李拿来。”
行李中放的有亭长的袍服、执法工具,都是从县里领来的。时间紧迫,来不及换衣服,只将帻巾取下,换上代表“亭长”职位的赤色帻巾,又拿了木板和绳索,他问道:“大市离得远么?”木板上刻有律法,绳索用来捆人,这两样是亭长执法的必备物品。
“不远,出了亭舍向南走,不到两里地。”
“既然如此,诸君,咱们便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吧?”
黄忠等人齐齐应诺。
陈褒伶俐,在刚才程偃去拿行李的时候,把荀贞的马也牵了过来,请他骑上,前呼后拥,出了舍门。
“亭中不能无人。黄公,你就不必去了。……,陈褒,有命案发,‘求盗’不能不在现场,你去找一找杜君,请他速去。……,阿偃,史巨先,你两人给我带路,与我同去。”
几句话分派停当。
黄忠留下,陈褒自去寻杜买。
史巨先前头带路,程偃追随马后。荀贞按刀跨马,奔往案发的现场,——大市。
……
穿越前,荀贞也是在社会上闯荡上的,但命案,从来没有见过。穿越后,尽管民风剽悍,可杀人这这种事儿,最多也只是听闻而已。如今眼前,不但有命案出现,而且这命案还得靠他侦破,饶是两世为人,心智成熟,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紧张,手心出汗。
他回忆前世看过的那些警匪剧,调查案犯的背景很重要,便问程偃:“你刚才说许仲在本地很有名?是咱们亭的人么?多大了?家里以何营生?”
“他不是咱们亭人,系东乡亭人。今年该有二十四五,家中务农为生。”
东乡亭在繁阳亭的南边,两亭相连,归同一个乡管辖。
荀贞“噢”了声,心道:“原来不是本亭人,难怪没有听郑铎提及。”又问:“既是东乡亭人,却来本亭杀人,……,那王屠与他有仇么?”
程偃大大咧咧地说道:“荀君神明,他的确和王屠有仇。”
“缘何结仇?”
“东乡亭比咱们亭小,市集上的东西也不如咱们齐全,所以,他们亭部的人常来本部买东西。”
“可是他俩在买东西时起了口角争执?”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此时日头西移,官道上的行人少了一些。
程偃正要回答,迎面有几个妇人贴着路沿走来,粗衣陋服,衣不曳地,都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或托或捧,拿着几个陶盆。
荀贞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清水,应该是从远处河中舀来,给在田间劳作的田奴、徒附们喝的。
看见荀贞等人又是骑马、又是带刀的,这几个妇人忙躲入路下。
其中一个不小心,不知绊住了什么,惊叫一声,险些摔倒,陶盆掉到了田里。
她顾不得裙子被溅湿,急弯下腰,将陶盆拾起,小心翼翼地将被压倒的麦苗扶起,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腰肢,高高翘起的臀部,正对着路上。
在前头带路的史巨先哈哈大笑,打了个唿哨,凑上两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抽回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叫道:“好香!好香!”妇人们都笑了起来,那被抓的妇人或许认识史巨先,不但没翻脸,反给抛了个媚眼。
荀贞瞅了瞅那妇人,见她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一派少妇风韵。
史巨先回首笑道:“亭长,你瞧这几个妇人如何?都是冯家的徒附、大婢。你要相中了哪个,俺替你去说!”他竟是丝毫不受命案的影响!
荀贞笑了笑,伸手把他招到马前,问道:“阿偃正给我讲许仲和王屠结仇的事儿,你清楚么?”
“怎么不清楚!亭长你是来的晚,早来个三五天,你就知道头尾了。”
“噢?”
“阿偃给你讲了么?许仲之所以和王屠结仇,是因为他的母亲。”
“因为他的母亲?”联系程偃刚才的话,荀贞顿时了然,说道,“……,可是他的母亲和王屠在市集上起了争执?”
“也不能说是争执,只能说是受辱。”
“你细细讲来。”
“咱们繁阳亭的大市五天一次。五天前,许母来买东西,不小心碰到了王屠的肉摊,弄掉了一块肉。王屠性子粗暴,便上前推搡辱骂。可怜许母快六十的人了,硬是当着乡亲们的面,被他推倒地上,污言秽语地骂了半天。……,你说,许仲怎能不生气?”
两汉以孝治国,孩童识字后,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孝经》。老母受辱,许仲不生气才是怪事。
“原来如此!……为母杀人,这许仲倒是个孝子。”
因为母亲受辱就杀人,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放在当时并不奇怪。
当世去上古未远,民风质朴,复仇之风盛行,复仇不止局限在血亲之间,乃至为老师、为朋友报仇杀人的事例,都屡见不鲜。
百余年前,大名士桓谭曾说过一番话,讲的就是这种风俗:“今人相杀伤,虽已伏法,而私结怨雠,子孙相报,后忿深前,至於灭户殄业,而俗称豪健,故虽怯弱,犹勉而行之。”
史巨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为母杀人!”
“还有别的隐情?”
程偃接口说道:“许母受辱之时,许仲没在家中。他次日回来,见老母在屋内独自垂泪,询问后方才知晓,当即就去寻王屠。可是不巧,因为头天晚上坦睡院中,王屠染了病恙。”
“生病了?”
“许仲杀人”的故事一波三折,冲淡了荀贞初遇大案的紧张,他问道:“那怎么办?”隐约猜到,“是了,许仲直到今日方杀王屠,可是当时王屠求饶了么?”
“王屠不认识许母,但却认识许仲,知其威名,所以在许仲找上门后,有过求饶。不过许仲当时放过他,却不是因为他的求饶。”
“那是为何?”
“因为许仲认为,在王屠生病的时候杀他有失仁义,君子不应趁人之危,所以放过了他,并和他相约,等他病好了,再公平相斗。”
“竟是如此!”荀贞啧啧称奇,心道,“倒也当得起‘奇士’二字了。”追问道,“接着呢?”
史巨先说道:“接着就是今天了。王屠既能出摊卖肉,说明病肯定是好了。病既然好了,许仲当然言出必行。”游侠讲究的是“重然诺”,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做到。
听完“许仲杀人”的来龙去脉,荀贞已不能单纯地将他视为杀人案犯了。许仲此举,分明有古游侠之风。
他瞧了史巨先几眼,问道,“你认得许仲么?”
“认得。”
“我看你好像很佩服他?”
“如此大丈夫,谁不佩服?”
“那你又为何来亭中报案?难道就不怕许仲被我拿了?”荀贞晃了晃手中的木板,说道,“按照律法,他这是故意杀人。‘贼杀人,及与谋者,皆弃市’。你这样佩服他,难道就忍心看他被捉、被杀?被曝尸街头?我瞧你方才还有心思调戏妇人,好似一点都不担心?”
史巨先咧着嘴,满不在乎地笑道:“亭长,俺也不瞒你。许仲本就朋友多,如今又做下这等孝事,名声必定越发远扬,郡县中的豪桀都会欢迎他上门,当贵客一样招待,并主动帮他藏匿行踪。只要你没当场抓住他,以后永远都不可能抓住他。”
当今之世,豪桀大户交接游侠、隐匿不法是寻常可见的事情。荀贞的族人便曾藏匿过“不法”,虽然并非许仲这类轻侠,而是受到朝廷通缉的名士,但性质上总是一样的,都是通缉要犯。
荀贞知道他不是在胡说,默然不语。
……
不多久,三人来到大市。
“市”上人很多,大部分拥挤在王屠的肉摊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几个一看就是“轻侠”的少年,听他们兴奋无比地大声说些甚么,之前和史巨先一同来买肉的那人也在其中。
史巨先分开喧嚷的人群,高声叫道:“亭长来了,都让开点,让开点!”
荀贞下了马,由史巨先和程偃一左一右护着,挤进人群,到了里边。
人群中有块空地,一具尸体躺在其中。
也许是受到许仲杀人原因的所影响,现场到了眼前,荀贞反而平静下来,蹲下身,用木板拨开尸体的短衣,身上没有伤痕,只脖颈上有处刀伤,大动脉被刺破,血流满身、一地。
在程偃和史巨先的弹压下,周围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
“这就是新来的亭长么?年纪不大啊。”
“可惜运气不好,上任头天就碰上了许仲杀人。你们看吧,他肯定抓不着许仲,用不了几天,说不定就会被免职了。”
荀贞站起身,环顾周围,朗声说道:“在下荀贞,新任的繁阳亭长。尔等都是本亭人么?”
有人应是,有人说不是。
“有认识许仲的么?”
所有人都应是。
“案发时,有谁目睹了经过?”
又好几个人应是。
“目睹经过的请到这边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这次没人应声了。众人只管小声说话,没有一个挪脚的。
史巨先自告奋勇,上去拉人。
趁这空儿,荀贞问程偃:“怎么没有王屠的家人?”围观诸人明显都是看热闹的,如果有王屠的亲戚、家人在,不可能是这样子。
“去年疫病,王屠的家人大多病死,只剩下了一个妻子、一个幼女。”
去年疫病横行,死了很多人。为此,朝廷还专门派了常侍、中谒者巡行、送医药。
荀贞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你先将尸体收了,然后去通知他家中一声。”
案情很明朗,许仲因仇杀人,现场没什么勘查的必要。人已经死了,尸体也不能总留在地上。既然王屠家里只有一对妻女,没有男子,那收拾尸体的活儿就由亭中代办就是。
程偃应诺。
史巨先拽了两个刚才应声的人过来,等荀贞问话。
史巨先拉了好几个人,都不肯近前,只有两个少年实在挣脱不开,不情不愿地被拽了过来。
其中一个大声说道:“王屠先是辱骂许母,又跪地向许仲求饶,这样的行为怎么能称得上大丈夫呢?被杀死纯属自找!有什么可问的?”
另一个挑衅似的斜着眼看荀贞:“许仲早就跑了。你要不怕死,尽管去追!”
荀贞心道:“观此二少年的恶劣态度,许仲真颇得本地人望。”他不会与两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生气,温和地问道,“往哪里跑了?”
“东边。”
史巨先将围观众人轰散,插口说道:“应该是往许县了。”
“许县?”
“许仲本是许县人,到他老父那一辈儿才迁到本地,在许县有不少亲戚。”
荀贞举目向东。
史巨先笑道:“别看了,早就跑远了,骑马也追不上了。”
的确不好追赶。
穿越后,荀贞就发现,现时的气候比穿越前暖和,人口又少,地方上的山林、草泽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野生的林木极多。视线可及之处、田地的尽头,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边是一片小山丘。山丘中有河水流过,河道转弯处,水草茂盛。
这样的地理环境下,在案犯已逃的情况下,即使将全亭的人撒出去,没个一天两天的,也难见成效。
“他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别的亲人么?有妻、子么?……,他是不是有个兄长?”
“伯仲叔季”。“许仲”,就是“许老二”的意思,上边肯定有个哥哥。
史巨先答道:“许仲尚未婚配。至於兄长,有是有一个,不过早就死了,生下来没两年便夭折了。……,下边有个同产弟。”
“同产弟?”
“是啊。不过,他弟与他不同,好读书,性柔和。……,对了,听说他弟还在县里读过书呢,好像师从的便是亭长本家。”
荀氏族中贤人辈出,慕名而来拜师求学的人很多。便只本县,至少一半的读书人都是出自诸荀门下。除了对一个“游侠之弟”居然潜心好学有点惊讶外,荀贞对此并不以为意,问道:“他弟现在何处?”
“应在家中。”
“你可知他家在东乡亭何处么?”
“知道。”
“那就再麻烦你前头带路,领我去他家中看看。”
“亭长是要去查封他的家产么?”
按照律法,严重的刑事案件要“收其妻、子、财、田宅”,也就是要连坐妻、子,并查封家产。
“查封家产是县里边的权力,我一个亭长岂能为之?”
“那是想去他家抓他么?他肯定不会藏回家里的!”
不管许仲会不会藏回家中,想要查案,就不能不去他家看看。荀贞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儿子杀人亡命,他的母亲也不知晓不晓得,我去安慰安慰他的母亲。”
程偃在市集上找了个木板,又招呼了两个人过来帮忙,把王屠的尸体放上去,准备回亭中,听见了荀贞的这句话,问道,“荀君,要不要俺陪你同去?”
“不必。你只管将王屠的尸体搬去亭中。”
之前被抓过来的那两个少年,满脸不忿地瞪着荀贞。
荀贞毫不介意地冲他们笑了笑,翻身上马。
……
当时没有“村”这个概念。县的下边是乡,依据乡的大小不同,每个乡中又分别会有几个亭。
乡主要掌管户籍,亭主要掌管治安,两者之间没有统属关系,都是归县中直接管辖。
再往下,就是“里”了,最小的行政单位。
许仲家住“东乡亭大王里”,因为是越界,所以荀贞先去东乡亭找当地亭长打个招呼。很不巧,适逢该亭亭长休沐,回家去了。
亭中的“求盗”姓程,本来很热情,一听是为许仲而来,再一打听是许仲杀了人,登时脸上就冷了下来,明面上配合,实际上推三阻四,磨蹭了好一会儿,就是不肯带荀贞去许仲家。
史巨先悄悄地对荀贞说:“亭长,许仲名闻乡里,老程乃是他本亭的求盗,两人交情不浅。你指望他配合,没可能的。”
荀贞当机立断,反正史巨先知道许仲的家,不怕找不到门,当即告辞。
……
出了东乡亭舍,走在路上,荀贞不禁感慨。
穿越至今,他不是头回见识到游侠的威风,城中也有不少轻侠少年,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许仲。历数史巨先、程偃、陈褒、恶少年、东乡亭的“求盗”,人人对他交口称赞,伏首贴耳。
他感叹地想道:“一人之威,下至黔首,上到亭舍,一个小小的乡中轻侠竟有此等威势!”
许仲家所在的“大王里”,紧邻东乡亭舍,下了官道,转入乡路,走没多时,麦田、树木环绕中,一个聚落出现眼前。
“里”多呈长方形,也有方形的,为方便管理和防盗,其外皆有墙垣。乡下的里,有些还挖的有壕沟。有墙垣,自然也就有供人出入的“里门”。大的“里”四个门,小的“里”两个门。
“大王里”不大,只有两个门。史巨先在前,荀贞牵马在后,两人步入门中。
里门内,两个黑衣汉子正蹲在墙边的阴影里聊天,瞧见荀贞两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迎上来,满脸带笑,说道:“史郎,你怎么来?”很明显认识史巨先。
史巨先没理他,对荀贞说道:“亭长,这就是大王里了。他是里监门。”
“里监门”,负责里门的启闭,同时也监督住民、外人出入,地位很低。
给荀贞介绍完,史巨先这才对那汉子说道:“这一位是俺们亭的亭长荀君。许仲犯了事,杀了人,荀君要去他家中看看。……,你快些去通知你们里长!”
那汉子唬了一跳,道:“许郎杀了人?哎呀,他杀的可是王屠?俺说呢,下午他出去时怎么拿了把刀!……,当时也没看出来呀,他还笑眯眯地和俺说了会儿话呢!”不住口的惋惜,“早知道,说什么也要把他拦住!”
“你怎么这么聒噪!快点去,找你们里长来。俺和荀君先去许家了。”
“是,是。”
史巨先带着荀贞进入“里”内。
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县中。县中各“里”内的道路都很直,从这个里门笔直地通向对面里门,居民住宅就分布在直道的两侧,“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极其整齐。
而“大王里”内的路既不平、也不直。路边的民居也不整齐,有的前出,有的靠后,有些人家门前泼了水,一踩一脚泥。
里中的住民大概四五十户,大半关着门。
路过两家没关门的,一家有一个老妇坐在树下用篾条编制物事;一家有两个小孩子在院中玩水和泥。
目睹此景,荀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小时候,记得年少时,也曾与伙伴们一起玩泥堆沙。步行在静悄悄的里中,墙黄树苍,老少悠闲,阳光晒在身上,恍惚间,他有时空交错之感。
……
“亭长,这里就是许家了。”
史巨先停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从门外看去,这宅院不但小,还很破落。
土夯的院墙不高,没涂石灰,露着黄泥在外。两扇矮矮的木门,也不知多久没整修了,受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漆也掉了大半,黑一块、白一块,便如大花脸也似。
在乡中威名远播的许仲,家中却如此寒苦?
这和荀贞的想象完全不同。要非史巨先领路,他都要觉得是走错了:“许仲家如此破败?”
“许仲好助人,听见谁家有难,必倾囊相助。每得钱财,除了留下供他老母吃用以及供幼弟读书之外,皆散掉救人急困了,当然没有余财修整宅院。”
“原来如此。”
在荀贞眼中,许仲的形象一点点地丰满起来。
“重然诺、有仁孝,名闻乡里,急人之急。虽只是个乡下轻侠,却也不容小觑,如有机会,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他来许家,初衷是为了摸一摸情况,但此时,联系一路上对许仲的听闻,再联想到他所图谋的“大计”,却有个想法隐约浮上了心头。
史巨先上前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院中有人问道:“谁人?”是个男子的声音。
史巨先认识许仲,来过许家,自然也认识他的弟弟,小声说:“这是许仲的弟弟许季。”大声回答,“俺,史巨先。”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出来一个少年。
荀贞观看,见他年约十五六,面色苍白,个子很低,身形极瘦,穿了件黑色的儒服,松松垮垮的,好似套了个矮竹竿,左手中拿了一卷竹简,刚才可能是在读书。
“原来是史君。吾兄外出,尚未归来。……,这位是?”
“俺亭新任的亭长荀君。俺们来,正是为了你的兄长。他杀了王屠!”
“啊?”
“哗啦”一声,许季手中的竹简坠地:“杀、杀、杀了王屠?”
院中太小,马进不去,荀贞将缰绳交给史巨先,吩咐栓在门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必惊怕,我此次不是为办案而来,只是听说你母亲年老,所以过来看看她。”
许季缓过神来,作了一揖,说道:“见过荀君。”
荀贞把他扶住,顺便弯下腰,捡起竹简,一句话跃入眼帘:“乾:元、亨、利、贞。”
这是《易》里边开篇的第一句话。他不觉心中一动,心道:“却是凑巧。”笑道,“你在读易么?”指点念道,“元、亨、利、贞。我姓荀名贞,这个‘贞’字,正是出自此处。”
许季常年埋首书斋,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兼之又闻兄长杀人,六神无主,接过竹简,诺诺应声。
荀贞端详了他两眼,说道:“听说你曾从我族中诸贤读书?师从何人?”
“二龙先生。”
“二龙”,即荀贞的堂伯荀绲。
荀绲兄弟八人,皆有俊才,并称“八龙”。荀绲排行第二,故被尊为“二龙”。目前荀氏族中,数他最有威望,也数他的门徒最多,有的登堂入室,有的只算旁听。荀贞虽与他同居一里,但也不能尽识他的弟子,笑道:“二龙是我的再从父,如此说来,你我不是外人。”
荀贞朝院里看了看,问道:“老夫人在家么?”
“在。”
“请带我进去拜见一下。”
许季的老师是荀贞的再从父,对这个要求他不能推脱,只得让开门。
院子不大,三间土房。院角茅厕边儿,整了一垄菜畦,还没发芽,不知道种的甚么。
左边屋门半掩,听到里边有些动静。
许季犹豫了下,说道:“老母年高,受不得惊吓。荀君,尚请你暂不要提及吾兄之事。如有何欲问,问吾就是,吾知无不言。”
“好,好。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许季请他在院中稍候,先入屋内,过了片刻,又出来,请他与史巨先进去。
荀贞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外边虽暖,屋内阴凉。
他闭了闭眼,待适应阴暗的光线后,复又观看。
屋内狭窄,地是黑土,没有铺砖,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木床、一个简陋的案几。案几上一盏陶碗,碗边破了个口子,里边存了小半碗水。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一个老妪坐在床上,手头放着针线和一件短衣,见荀贞、史巨先进来,便要起身。
荀贞忙走上前,把她按住,笑道:“小子晚辈,老夫人何需客气。”睃了眼针线、短衣,问道,“在缝补衣服?室内光线不亮,能看清么?”
许母抹了把眼,说道:“看得清,看得清!”拿起短衣,又道,“俺家中郎要能像三郎一样就好了!你看看,一件衣服,穿不了几天就弄破,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做些甚么。……,听三郎说,荀君与他是同学?”
老人家说话有点絮叨,口齿也不太清晰,有几个字荀贞没听清楚。听完了老人家的话,他瞧了一眼许季。许季面色微红,拘束不安。
荀贞心中想道:“这少年颇有急智,应是怕我提及许仲,故此先替我报了家门,伪称是同学。”
虽是伪称,但他本不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也不生气,顺势说道:“是啊。我刚得了县君的任命,就任繁阳亭长,所以来家中看看您老人家。”
“任了繁阳亭长?好啊,有出息。”
“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荀贞顾盼室内,不经意似的问道,“二兄不在家么?”
“下午就出去了,说是晚些回来。荀君也认识中郎么?”
“见过几面。……,听说老人家在许县有亲戚?我下个月可能要去许县公办,有什么话需要带么?”
“许县?是有几户亲戚,中郎的叔伯们都在那边。不过,俺老了,腿倦难行,这些年走动得少。去年又是疫病,也不敢出远门,说起来,整整一年多没有去过了。……,都是些老亲戚,也没什么话可带的。”许母眯缝着眼,瞧着荀贞身后,问道,“后边站的,可是史郎么?”
“老夫人眼神真好,正是巨先!”史巨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快起来!快起来!”
许季帮许母将史巨先扶起,对荀贞说道:“荀君初来吾里,要不要出去走走?”
荀贞晓得他意思,是怕“言多有失”,也没推脱,颔首答应了,笑道:“好。”
在这临走之际,他看看史巨先,又看看许季,想了一想许仲的威能,又想了一想他来当亭长的目的,心道:“‘天赐不取,反受其咎’。我今天初来上任,便逢此杀人案件,刚开始以为是不走运,现在看来却正是运气!”做出了任职亭长后的第一个决定。
他不是婆妈的人,做出了决断,便立刻行动,不顾地上尘土,也端端正正地拜倒在地,对许母行了一个大礼。
许母忙不迭说:“这是做甚么!”
“我与许郎同学时,对许郎的仁孝、好学,一向十分钦佩。这一拜,不但是拜老夫人,……”他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说道:“更是拜老夫人教出了两个好儿子。”
……
出得院外,迎头碰上二人,一个是刚才的里监门,另一个是本地里长。
荀贞拦住他们,说道:“老夫人年迈,不能太过打扰,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对那里长说道,“我是繁阳亭的亭长,管不到你们这里来,但杀人重案,我回到本亭后,肯定是要向官寺禀报的。料来县里接了报案后,很快就会有人下来,到时肯定会来许家。你做做准备。”
那里长连声应是。
荀贞又转头对许季说道:“你知道你们许县的亲戚住在哪里么?”
许季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荀贞不觉失笑,这表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在说假话了!明知许季没老实回答,却也不加逼问。
他从腰畔取了些钱出来,交给许季,说道:“你兄长杀人亡命,牵连家中,你母亲年纪大了,不能让跟着吃苦。我带的钱不多,这一点儿,你先拿着。”
许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浑不知荀贞唱的哪一出?不但是他,史巨先诸人也是一头雾水。比照律法,许仲这案子是要查封家产的,怎么却反给留钱?
许季惶恐不安,推辞再三。
荀贞作色道:“你既师从二龙先生,便是自家人,大丈夫当豪气直爽,怎可如女儿作态?……,你若不要,我这就去给老夫人说,许仲杀了人!”
许季这才无奈收下。
荀贞回颜作笑,道:“这才对嘛。许仲犯案是他的事儿,不能让老夫人受累。”
……
告别许季等人,荀贞和史巨先沿原路返回,出了里门,拐上官道,史巨先忍不住问道:“亭长,俺怎么搞不懂你是个什么意思呢?”
“不懂?你不懂什么?”
“不懂你到底想不想捉拿许仲归案。”
“还用说?我当然是要拿他归案!”
“你这话,要放在来许家前,俺信;现在却有点不信了。”
“为何?”
“俺有几点迷惑。”
“说来听听。”
“一来,你为何向老夫人下拜?二则,明明许季撒谎,你为何不追问?
“三者,你先对里长说会将此案上报县衙,接着又问许季知道不知道他们的亲戚住在哪儿,俺怎么觉得你这不像是在问地址,反而像是在暗示他县里早晚会派人去许县捕拿,提醒他快点去许县通风报讯?最后,临走前,又为何留钱?”
“我不是说了么?许仲犯案,是他的过错,不能连累他的老母。”
“那第三条呢?”
“是你想多了。”
这个答复看似能解释得通,可史巨先却总觉得不对头,再问时,荀贞就只是笑,不肯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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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今天是元旦了,祝童鞋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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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在书评区里看到了好多熟人,诸位童鞋,好久不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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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巨先的直觉很对,随着了解的深入,荀贞的确不想追捕许仲了。
在接到报案之初,他是有想过将案犯抓捕归案,以立威信,但随着对许仲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在了解了其为人、了解了其名望后,他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了。
为什么改变?这就要从“穿越”二字说起了。
……
穿越到这个时代已有十年,了然身处汉末。
因为“他”有个堂弟叫荀彧,有个堂侄叫荀攸。就算他对历史再不精通,这两个名字总是听过的。
如果说,荀彧、荀攸的名字还只是巧合,那么,在先后听说了袁绍、夏侯淳、曹操的名字后,确定无疑必是汉末了。
最先听说的是袁绍。
当时在族人的一次聚会上,族中的长辈在堂上品茶评士,议论汝南、颍川两郡的名士。有人带着赞赏的语气夸奖道:“汝南袁绍先服母丧,又行父服,弃官归家已四五年,闭庐不出。这样纯孝、遵循礼节的年轻人,很少见啊!”
又在去年听说了夏侯惇。
夏侯惇年纪尚小,才十四五岁。去年夏天,有个人侮辱了他的老师,被他给一刀杀了,由此扬名,名字从他的老家沛国谯县直传到数百里外的颍阴。
又在今年,听说了曹操。
今年六月,朝廷诏公卿举荐能通经者。亭父黄忠说“六月时,朝廷下诏求贤”,讲的就是这件事,被举荐的不但有汝南的那位“袁先生”,也有从洛阳北部尉转任顿丘县令的曹操。
除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外,陆陆续续的他还听过许多别的人名,无一例外,都是汉末名人。
……
只是,虽知身处汉末,但具体哪一年?
只知道前年改元“光和”,今年是“光和三年”,然而是西元的哪一年?一头雾水。
可以断定的是:荀彧、夏侯惇年纪都不大。荀彧尚未弱冠,夏侯惇更小,估计“年轻人”袁绍以及“顿丘令”曹操的年龄也不会太大,以此推断,虽处汉末,离三国乱世大约还得十几二十年。
穿到这个时代的日子里,有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他怕的不是三国乱世,事实上,自知道荀彧、荀攸是“自家亲戚”后,他大松了一口气。
荀彧、荀攸,名声多响,曹操的大谋士,等三国来到,大不了紧跟着他俩就是,不敢想荣华富贵,至少可保住一条小命。
他怕的是黄巾起义。
穿越前也读过些书,知道义军所过之处的地方惨状,可千万不要三国没到,先在黄巾起义里丢了性命。而根据种种的蛛丝马迹,尤其近年,他分明地发现:似乎离黄巾起事不太远了。
这些年,大范围的传染疫病一再爆发。
十年间,天下两度大疫,波及南北,很多的百姓因此破家,甚至一些宗族尽殁。
这其中包括“荀贞”在内。
“荀贞”的父母就是因为感染疫病而相继病故的,包括“荀贞自己”也是在多年前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这才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面对疫病,人人恐慌,由此导致城、乡里信奉太平道的人越来越多。
——太平道,不就是黄巾起义的主力么?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危险,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有危险却不知这危险何时来到,如头顶悬着一柄剑,如履薄冰,如闭目在悬崖边走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
他不是没有想过提醒一下世人。
但一来他人微言轻,二来朝廷里也不是没有人看出问题。
三年前,“司徒”杨赐就曾上书天子,认为太平道终会成为大患,请求诛杀张角等人,但天子没有理会。——这件事他也是听族中长辈闲谈时说起的。
“司徒”,三公之一,说的话尚且不管用,何况他一个没有功名的荀家少年?
……
荀贞在穿越前,有过成功,有过失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事已至此,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想办法去适应,总不能坐以待毙。
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黄巾起义呢?
他思来想去,不外乎三个办法,一个投靠太平道,一个避走他乡,一个聚众自保。
投靠显然不行。
黄巾起义的声势虽大,但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不投靠,不一定死;投靠,一定死。
避走他乡也不行。
想当那黄巾起事时,张角登高一呼,八州响应,信徒数十万,连接郡国,遮天蔽日、海内震怖。天下虽大,又哪里寻得桃花源去?
两者皆不行,唯有聚众自保。
只是,说起容易做起难。
他既无威望,又无钱财,年方弱冠,世人不知,如何聚众?
那么,有没有快速得到威望和钱财的办法?
有。
他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当官儿,走仕途。”
只要能当上官儿,好好干上一年两年,威望、钱不就都有了么?
……
虽有了定断,可想当官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士大夫与宦官的斗争延续多年,最终失败,自延熹九年至今,十余年中,多达六七百之数的士人或被杀、或被“党锢”,几乎天下的名士被一网打尽。——“锢”,就是禁止做官。
颍阴荀氏是士人中的名门,也有多人受到牵连。
比如他的堂伯父荀昙,便被禁锢终身。
又比如荀昙的兄长荀昱,因好结交,人称“天下好交荀伯修”,“八俊”之一,与人称“天下楷模李元礼”的李膺齐名,因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事败,后也与李膺同死。
本来禁锢的只是当事人。
但到了熹平五年,也就是四年前,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鸣冤,请求解除禁锢,激怒了天子,不但将曹鸾抓进槐里狱,“掠杀之”,又下诏书,扩大了党锢的范围,凡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乃至五族之内,皆在党锢之列,凡有任官的,悉数罢免,“禁锢终身”。
荀贞与荀昙、荀昱兄弟的亲戚关系在五服之内。於是,他也被牵连。
本以为没希望了,老老实实等着黄巾乱起得了。
没想到去年,武都郡上禄县的县长和海上书谏言,说道:“按照礼,从祖兄弟别居异财,恩义已经很少了,如果服丧,也只是穿五种丧服之中最轻的那个。而今党人锢及五族,既违背了典训之文,也不合乎经常之法。”说动了天子,“党锢自从祖以下,皆得解释”。
真是天降之喜。
在诏书下来后,他立刻准备“入仕”。可问题又出来了,该当个什么官儿好?
……
“当官”不是问题,借助荀氏的名望,怎么也能获得一官半职,但是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也不多,虽然他有着荀氏子弟的背景,毕竟初出茅庐,又没有什么名望,不像荀彧、荀攸从小就郡县皆知,即便得到族中长辈的推荐,肯定也不会得到太好的位置,最多担任一个县中文吏。
县吏不但很忙,而且除了休沐外,下了班还不能回家,必须住在县衙内的宿舍中。整天接触不到人,忙於案牍之事,能得到什么威望和钱财?还不如干脆到乡里当个专治十里地方的亭长,至少行动比较自由,并能接触基层。
况且,当世不比后世,后世“官”就是“官”,“吏”就是“吏”,而当世的官吏间并无甚么鸿沟天堑,“吏道”是仕进的基本途径之一,这点倒与他穿越来的共和时代有相像之处。大量的名臣高官皆是从底层的椽吏做起,做过亭长的也有不少。
高祖皇帝通过当亭长、进而结交英豪,从而定鼎天下的故事人人皆知。
便不说高祖,只说公卿高官,文武名臣,本朝的傅俊就是以亭长的身份追随光武皇帝,最终名列云台二十八将。做过三公的名臣虞延,为吏之始亦是亭长。
虽说亭长需要懂法律、知“五兵”,但荀家的子弟,本就不是只研习经文,不通世事的。荀贞从小读书,学过律令,并因知乱世将至,虚心求教族中的“技击高手”,能骑射、会击剑,知“五兵”之用,当一个亭长绰绰有余。
……
他就去找堂兄荀衢讲说心愿。
荀衢,是荀昙之子,与“八龙”同一个祖父。他有一个亲侄在历史上大大有名,便是荀攸。
因荀衢家与荀贞家相隔不远,荀贞在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名人”就是荀攸。荀攸少孤,先从他的祖父荀昙生活,荀昙病故后,又依从叔父荀衢。
荀贞知荀攸日后必成大器,为了与他拉近关系,便以当时才“十来岁”的年纪,亲登荀衢家门,以“父母皆亡,无人教诲”为借口,请求从其读书。荀衢怜其“少孤”,又喜其“冲龄懂事”,便答允了他。从此,两人亦是兄弟,又是师生,关系很亲密。
荀衢为人旷达,但即使如此,在初闻他的想法后也不能理解。
“你怎么会想去做此奔走杂役!”
荀氏族中既有“八龙”父亲荀淑这样的大贤巨儒,又有荀昙、荀昱兄弟这样遭受党锢之祸的名士,为天下的士人们深深敬重。有这样的家世,怎么会想着去当一个亭长呢?
荀衢对他说道:“你从我攻读多年,刻苦认真,我都看在眼里。今虽在解锢之列,但你年纪尚轻,又何必急着出仕呢?……,就算你执意出仕,我也可以将你推荐给县君,总强过当一个亭长。”
荀贞回答道:“亭长务实,文吏劳形。方今天下,权阉当道,言路阻塞,有学识的人都退隐不出。与其做一个整天忙於文牍的文吏,何如当一个能为黔首做些实事的亭长呢?”
荀衢倒不是看不起亭长的低微,而是他生性简约,最讨厌被细务烦劳:“就算你想做实事,也不必做亭长啊!亭长是最劳累不堪的贱役,既受上官驱使,又为部民操劳,且迎来送往,还要忍受高官贵人的呼喝叱责。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逢子康的那句话么?‘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
逢子康是前汉末年人,因为家贫,当过亭长,迎来送往,低三下四,难以忍受驱使,遂发出了上边的这句感慨,随后就辞职不干了。
荀贞答道:“大丈夫固当如此。可是,亭长虽然卑贱,但只要做得好,也不是不能得到天下的赞誉啊。陈留仇季智,四十岁的时候才被县里召补为吏,任职亭长,后来进入太学,不也一样名扬天下,连当世名贤郭林宗都很钦服他么?许县陈太丘,少为县吏,任职都亭,如今是天下名士的泰斗。甚至像前朝的朱子元一样,封侯也是可以的啊!”
荀衢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虽不愿意,但还是带着他去拜见县君,求为亭长。
县君在听过荀贞的请求后,起初也很惊讶,不肯答应:“若是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肯定会被天下的名士耻笑,说我对名族苛刻。”但经不住荀贞的再三请求,末了还是只能应了。
答应虽是答应,不过当时并无亭长的空缺,直等到今年,才算正式任职。
……
荀贞费这么大劲,这么辛苦,才得到繁阳亭亭长的职位,所为者何?还不就是为了获取名望、钱财,从而结交豪桀,为即将到来的大变做自保准备?——这就是他来任亭长的“大计”。
上任第一天,屁股没坐稳,就碰上了“许仲杀人”。若许仲纯为勇夫,他不介意拿来开刀立威,然而通过了解,却发现许仲分明不是常人。史巨先、程偃、陈褒、东乡亭“求盗”等等诸人,无一不对他敬重有加。这样一个人,怎能杀之了事呢?
“若能拉拢住此人,岂不就等同拉拢住了当地乡里的游侠、壮士?”
於是,荀贞便做出了那几个令史巨先“看不懂”的举动。拜许母、留钱。至於史巨先提出的第三点疑惑,也一点没猜错,他的确是在提醒许季快去许县“通风报讯”。他可以对许仲“网开一面”,但是等案子上报到县衙后,县里边会有何行动?他可是管不了、也管不住的。
荀贞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样特立独行、名重一地的轻侠定然不好拉拢,而且没准儿很快就会被逮捕归案,不过没关系。古人云“千金市马骨”,他相信,他在许家的那几个“举动”,肯定用不了不久,就会通过史巨先、里长、里监门等人的嘴,传遍本亭、乃至本乡。能如此,也就足够了。
以后更新的时间:上午十点,下午四点。
——
回到亭中的时候,暮色已至。
在回来的路上,史巨先就告辞回家了。荀贞独自牵马进入亭舍,刚入前院,听见一阵哭声。
黄忠、程偃、陈褒等人都在,此外还多了三个陌生男子和两个女子。
哭声是那两个女子传出的,她们跪在王屠的尸体边儿上,年长的那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年少的那个哭的声音不太大,但也是垂泪不止。
程偃小跑着过来,接过缰绳,牵去马厩。
黄忠、陈褒和两外三个男子快步迎上。黄忠指着三个男子中的一个,介绍道:“荀君,此即为本亭求盗杜买。”
“小人杜买,见过荀君。”
杜买年约三旬,高大粗壮,面色黑红,作揖时两腿没有并拢,而是分着,像是点罗圈腿,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骑马过多。
一亭中,若将亭长比为主人,那么“亭父”类似管家,“求盗”则是鹰犬,多由强健者为之,是亭长维持本地治安的得力助手,不可轻视。
荀贞还了一揖,说道:“日后你我同事,不必拘礼。”
黄忠接着介绍:“这两个是繁家兄弟,这是繁谭、这是繁尚,皆为本亭亭卒。”
兄弟俩身高相似,面貌相像,都是深眼窝、高颧骨,乍一看有点像胡人,个头比杜买低,七尺上下。
彼此见礼过了,杜买说道:“不知荀君今日来,未能迎接,实在失礼。”瞧了瞧王屠的尸体和那两个女子,接着说道,“要非得阿褒告知,更没想到许仲会如此胆大,竟然来咱们亭中,在闹市中杀了王屠。……,荀君方才去了许家?可查得许仲逃去何处了么?”
“听市中少年言,应是逃去了许县。他家中只有他的老母和他的弟弟在,没什么线索。……,这两个女子是王屠的妻女么?”
黄忠应道:“是。”
王屠的妻女一门心思都在王屠身上,恸哭不止,没有注意到荀贞回来。黄忠走过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哭了。亭长荀君回来了,你们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他不提示还好,一提示,年长的女子立刻抬起了身,新来的只有荀贞一人,明显就是亭长了。
她扑过来,抓住荀贞的脚,叩头哭诉:“亭君!亭君!贱妾丈人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下午就被人杀了。他这一死,丢下贱妾孤女寡妇,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亭君,亭君,求您一定要为贱妾做主!”
荀贞退后两步,把脚从她的手中挣出,弯腰将之扶起,说道:“杀人者可能已遁逃它县,此案需上报县寺,该怎么处置,全听县君吩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配合县里的命令。”
女子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荀贞复又温言说道:“天色已晚,宵禁后行路不便。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县中报案,快的话,明天县里就会有人下来。你们是苦主,定会去找你们询问情况。回去后,不要外出,在家等着,好么?”
闻其哭声,观其悲容,就算再冷血的人,也会为之恻然。
荀贞心道:“於情於理,都该将许仲捉拿归案。可是,……,唉。”虽不知县中意思,但至少他已决定对许仲“网开一面”,如今再可怜她们也是没用,“王屠已死,人死不能复生。若有机会,以后多帮帮她们就是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又取出了些钱,递给黄忠,说道:“她两个女子,逢此惨事,失魂落魄的,不能让她们独自回去,你且送她们一程。王屠已死,听说她家的亲戚又多殁在疫中,日后的生计怕有困难,这些钱,你给她们。尽管不多,聊胜於无。”
黄忠应了,搀起年长女子,又招呼王屠的女儿,劝解了好一会儿,方才陪着她们离去。王屠的尸体就留在亭中,等县里的来人勘验。
荀贞的举动落在杜买诸人的眼中,杜买赞道:“荀君好心肠,王家好福气。”
才在许家留钱,又给王家送钱,一个是为“大计”,一个出自同情,其中复杂的心情,唯荀贞自知。他也不解释,说道:“贼杀乃是大案,不能耽误,需得尽快报上县中。杜君,就辛苦你一趟,去趟县里?”
杜买是“求盗”,不止有“捕盗”、“备盗”之责,当亭部内发生刑事案件后,还有向县中司法长吏报告的责任。虽夜色将至,夜路不便,但职责所在,他不能拒绝,爽快应诺。
“你等一等,我给你写份证明,以方便你预备宵禁后沿途亭部的查问和进城。”
荀贞去后院写好公文,交给杜买,又道:“此去县里数十里路,天快黑了,你一人赶夜路不安全。我将马借你,你找个人同去吧。”
荀贞来前,亭中只有一匹老马,——杜买先前就是骑着它巡查亭部的,不够两个人用。
杜买道了声谢,叫上繁家兄弟中的繁谭,两人不等吃饭,牵马出亭,迎着暮色,赶去县中。
……
和县吏一样,亭中诸人在工作时间也是吃住亭中,不准回家的。平时做饭都是由黄忠负责,程偃诸人只会吃,不会做。
这会儿黄忠不在,荀贞倒是不介意下厨,可他初来上任、便逢大案,下午跑了半天,此时静下来,有些头昏脑胀。自家乱世保命的“大计”、初任亭长的新鲜、许仲仁孝救急的美名、王屠横尸街头的惨状,以及王屠妻女悲伤的容貌,乃至将此案上报后,县衙会派何人下来、他该如何应对,种种般般,都在他脑中交错,思绪纷乱,连饿都不觉得,当然更没有兴趣去做饭。
他吩咐程偃、陈褒、繁尚将王屠的尸体搬去墙角,用席子盖上,将亭长执法的工具木板和绳索收好,又取来一个类似后世马扎的“胡坐”,放在亭舍的院门口,坐了上去。
暮色渐渐深沉,官道上的行人稀少起来,偶有从舍院门前匆匆走过的,也不再是过路的旅客,而是从田间归家的农人。
红日西落,烧红了天边的云彩。沃野青青,与远处的林木、山峦连成一片,在暮色下,带几分沉静,带几分寥落。风凉如水,三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视线可及的里舍中炊烟袅袅。
程偃、陈褒、繁尚凑到近前,蹲在凳子边。程偃、陈褒已见过荀贞了,而繁尚是才相见,带着好奇,偷偷地打量他。
面对日后的上官,三人都想说些什么,可荀贞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远望原野,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最终程偃忍不住,没话找话,打破了沉默,他问道:“荀君,你一直都在城里住的么?”
“对。”
“来到俺们这乡下地方,适应么?”
“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老实说,亭舍可比我家大多了。”荀贞家的宅院也是前后两进,不过面积较小。
陈褒不似程偃粗直,开口前先小心地观察了下荀贞的表情,然后方才说道:“荀君,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
“什么?”
“君为荀家子弟,小人虽没见识,也知君族高名,为何不在县中任职,却来当个亭长呢?”
“在哪里任职不都一样么?”
繁尚不赞同,撑大了他凹陷的眼眶,耸动着鼻翼,说道:“怎能一样?任职县中,既体面,俸禄也多!亭长才几个钱?勉强够吃用而已。以君家世,若在县中任职,少说也是个百石吏!”说到“体面、俸禄多、百石吏”的时候,他满脸的神往艳羡。
“你说的很对,但这并不是我的志向。”
“志向?”
陈褒、程偃、繁尚面面相觑,体面的县吏不愿意做,甘愿当一个迎来送往、事物繁杂的亭长,这算什么志向?只闻人往高处走,未曾闻偏往低处行的。这个新任的亭长真有意思。
程偃性粗,藏不住心事,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差点就“难道你的志向就是当亭长”这几个字说出来了。
陈褒是赌博的高手,心思较为精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荀君的志向是什么呢?”
荀贞默然片刻,遥望天际落日,吟诵道:“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陈褒、程偃、繁尚三人没有读过书,听不懂,大眼对小眼。
程偃挠了挠脸上的伤疤,问道:“荀君,你说的什么?俺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这几句都出自《诗经》。
前两句的意思是:“早起晚睡的时候,都要想想,不要对不起你的生命”;后两句的意思“明哲保身”。连在一起,荀贞就是在说:“我两世为人,实属不易,快到乱世了,一定得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点意思,荀贞当然不可能给他们解释,只是望着一点点沉落的夕阳,沉默以对。
暮色深到极处时,夜色即降临。
……
薄夜如纱,笼罩大地。
黄忠回到亭里,碰上了在门口的三人,惊讶地说道:“怎么都呆在门口?荀君,俺把王屠的妻女送回去了,真是可怜,哭了一路,怎么都劝不住。俺交代了里魁和她家的邻居,叫多照看点,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入夜后的田园风光更是悄然寂静。在门口坐了这么会儿,又和程偃、陈褒、繁尚说了会儿话,荀贞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呼出一口浊气,不再去想许仲,不再去想王屠及其妻女,也不再想自家的“大计”,更不再去想可知、又不可知的未来,说道:“辛苦你了。黄公,莫忘关闭舍门。我先去睡了。”
“不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黄忠莫名其妙,等荀贞步入后院后,问程偃、陈褒、繁尚:“你们刚与荀君说什么了?怎么看他恍惚低沉?”
“没说什么啊,也就闲聊了几句。说到‘志向’,……。诶,对了,老黄,你读过书,‘苏醒也媚,五天尔生’,是何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黄忠只读过《急就篇》之类的识字课本,完全不懂程偃在说什么:“荀君初至,你们也不知多伺候些,到现在还不点燃薪烛!黑灯瞎火的。”唠叨了几句,又叫程偃,“阿偃,荀君也不知能否找到燔石,你去看看,帮帮手。”燔石,即燧石,取火所用。
薪烛燃起,鸡埘骚动,随之厨房中锅碗瓢勺响动,没多久,饭香满院。
黄忠关了舍门,与程偃、陈褒、繁尚在院中披着月色,就着星光,吃喝谈笑。谈笑声在夜中传出甚远,也传入了寂静的后院,传入了荀贞的耳中。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怀着各异的心思,人们结束了一天的活动,而荀贞上任就职的头一天,也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