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是一片荒芜的田野,抛荒的土地上,大片绿色的蒿草像波浪一样摇摆起伏,其间,一条宽不过五米的“简易”公路笔直通向远方。
路面上,人潮涌动。
一群群年轻人穿着军绿色的服装,衣服上沾满泥巴污渍,胸前佩戴着领袖像章,手挽着手,汹涌向前。
他们的脸上有兴奋、又惊惶,很多人的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根木棍,眼神狂热地望着前方,嘴巴里发出尖锐高亢的口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路边的荒草丛中,一个同样穿着绿军装,相貌俊朗,皮肤微黑的年轻人躺在地上,浓黑的睫毛突然闪了闪,眼帘紧接着闪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
“我在哪里?这是通往黄泉的道路?”
宋穹满脸迷茫。
死亡前一刻的剧烈疼痛已经消失,只有头部胀得厉害,昏沉沉的,身体有一种久睡之后的疏离感。眼睛也在适应了强烈的日光后,才渐渐看清楚周围的世界。
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口号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人生就像不断的轮回,在他的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的一幕,当他通过努力,登上事业的巅峰以后,没想到死后还能再见到这个场景。
“宋穹,你醒啦,快,喝点水,我们还要追上去。”
一个身材敦实,脸膛黝黑,眼神特别明亮的小伙子,出现在宋穹的面前,将一只盛满水的玻璃盐水瓶捧到他的嘴边。
“赵国庆?”
宋穹失声叫道,眼睛骤然瞪大。
“哎,叫这么大声,中气十足,看来是没事了,等会儿咱们就追上去,这里距界河已经没多远,过了界河,对面就是伦港,曙光就在眼前——”
“界河?伦港?”
不等赵国庆说完,宋穹已经骇得脸色大变。他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脚发麻,差点又一头栽回去,幸好赵国庆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住。
“哎哎哎,你小子急吼吼的做什么……”
宋穹已经听不到赵国庆的声音,在他眼前,那汹涌的人潮,远处灰色的国防公路、黑色的铁丝网、红色的边防哨所、白色的界河,乃至远方影影绰绰的高楼大厦,都异常的熟悉。
虽然,这一幕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是在他的心里,依旧刻骨铭心。
大逃港——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伦港凭借自由港的优势,逐渐发展成为世界性的金融和航运中心,经济社会繁荣发达;与此同时,内地的经济则比较落后,农民劳动一天的收入只有几毛钱,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加上接连不断的政治风波,很多内地人越过边界,偷渡伦港,去寻找美好的生活,史称“大逃港”。
然而,偷渡之路,并非一路坦途。
在边界上,竖立着高高的铁丝网,边防战士和民兵带着狼犬来回巡逻,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逮捕,然后遣送回去。
如果强闯,甚至可能遭到枪击。
为了避开边防守卫,逃港者经常在夜间翻山越岭,并从大海上泅渡对岸。逃港路上,溺毙者不计其数。
宋穹那时候十六七岁,正在乡下插队,也曾经多次逃港。
第一次逃港时,他们被狼犬发现,宋穹被咬了一口,关了十几天牢房,然后被押回插队的公社。
第二次逃港,他们半夜从临港湾下水,身上绑着盐水瓶当救生圈,游了半夜,游到精疲力竭,才看到灯光,等他们兴高采烈地爬上岸,找到人家一问,才知道那里还是临港,他们又游回来了。
第三次,恰好碰上七九年的“五.六”大逃港,大约有六七万人在同一天扑向界河。
不过,他们在界河边遭到严阵以待的边防战士和民兵的驱逐,能够逃过去的,十中无一。
宋穹和赵国庆也不例外,赵国庆还在界河边中了一枚流弹,子弹从左胸穿过,要不是他异乎常人的身体,心脏长在右侧,差点就一命呜呼。
为了照顾赵国庆,宋穹果断放弃逃港,一起被民兵抓住,民兵看到赵国庆胸口受伤,才没有继续为难他们,直接将他们放了。
结果,他们再度带伤偷渡,又碰到当初抓他们的民兵,那个民兵认出他们,故意视而不见,将赵国庆放过界河,却驱走宋穹。
宋穹受到刺激,临时起意,选择横渡临港湾,竟然意外成功。
想到这些前尘往事,宋穹不禁有些迷糊。
这到底是黄泉路,还是逃港路?
如果这是黄泉路,为何一幕幕都如此熟悉;如果这是逃港路……这一幕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如何又能重现?
难道说,时光倒流,他又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
“看到了吗,他们正在奔向幸福的彼岸,我们可要加把劲,不能落在后面。”赵国庆扶着宋穹,一脸神往,像诗人一样感慨说道。
宋穹转过头,仔细看着赵国庆,国字脸、脸上还带着青涩,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正是记忆中的样子。
赵国庆比宋穹大四岁,早几年就下乡插队,逃港的历史也更早,曾经有过十几次的逃港经历。
赵国庆比宋穹大四岁,早几年就下乡插队,逃港的历史也更早,曾经有过十几次的逃港经历。
这一次,他同样逃不过去,甚至差点一命呜呼。
“国庆哥,现、现在是什么时候?”宋穹抓住赵国庆的手臂,声音微微发颤:“我、我是说,这是哪一年?”
“七九年啊。”赵国庆吓了一跳,挣开手臂,伸手按在宋穹的脑门上。
“你怎么了,没发烧吧?”
宋穹下意识地身体后仰:“我没事。”
宋穹盯着赵国庆,仔细打量这个“一辈子”的挚友,又转头向周围看了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掐住脸颊上的肉,猛地一拧,疼得咧开嘴巴,发出一阵大笑。
一切都很真实,他没有在做梦。
似乎,他真的重生回到七九年的逃港路上,面前就是自己的好伙伴,前面就是逃港的人群,再前方就是界河与严阵以待的边防战士。
“喂,你笑什么,没事咱们就快点走,前面就是界河了,可别被人抢在前面。”赵国庆看到宋穹大笑,有些莫名其妙。
宋穹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止住笑,大声道:“不能去——”
他记得前世他们在快要抵达界河的时候,与几个隔壁大队的知青发生冲突,他在推搡中,曾经倒地昏迷,虽然并没有事,却被他们抢走了自己的行包。
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就是他昏迷后刚刚醒来,位置就在距离界河不远的地方。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他们将继续赶往界河,很快碰到边防战士驱逐集聚的人群,数万逃港者顿时大乱,狼奔豚突,摔跌踩踏致伤、致残、致死者不计其数。
赵国庆就是在混乱当中,被流弹击中,差一点就不幸丧生。
虽然最后侥幸地活下来,但是宋穹却不能保证,在自己穿越回来以后,那颗不长眼的流弹,还会击中赵国庆的左胸,如果稍微偏向右侧的心脏,甚至击中脑袋、或者其他要害呢?
那一次受伤,也损伤到赵国庆的肺叶,留下终身难以治愈痼疾,每到阴雨天,就胸闷气喘,呼吸困难,几次都差点死去。
如果生命都面临危险,还谈什么丰功伟业?
不管怎么说,前面很危险,他们不能去。就算要逃港,也可以下一次再去。
更何况,在宋穹看来,内地即将改革开放,同样会有很多机会,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去伦港。
此外,想到那几个隔壁长排大队的那几个知青,宋穹还想起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眼睛不由微微眯起,射出一道寒光。
混乱发生后,只有极少数的人继续冲击界河,或者选择泅渡海湾。其他人有的被军队暂时羁押,大部分人无奈返回,还有一些人绝望之下,在附近地区四处游荡。
隔壁大队那几个知青,就是如此。
他们在游荡的过程中,碰到两个与同伴失散的少女,竟然兽性大发,意图强暴,其中一个女子性格刚烈,在无法逃脱的情况,竟然用头撞石块,当场死亡,另一个少女则惨遭蹂躏,不久后也自杀身亡。
这一起惨剧,原本和宋穹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些人中,有人带着从宋穹身上抢去的行包,里面不但有宋穹准备的一些工具,还有一本日记。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宋穹的包被扔在现场。
另外,长排大队这几个知青,也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国庆”,当时有人喊出过他的名字。
那个刚烈自杀少女的爷爷是个老革命,大动乱时期被打成右派,不久之后平反,在中央担任要职。女孩的兄长则下到粤海军区担任军官,并开始调查妹妹的死因,仅有的线索与另一个自杀女孩留下的遗书,全都指向宋穹和赵国庆。
为了找出宋穹,给妹妹报仇,这位年轻的校官动用各种手段,给宋穹养父母的家庭带去了极大的伤害。
虽然他并没有采用特别激烈的手段,但养父还是因为精神和身体上受到的伤害,在几个月后郁郁而终,夫妻感情极深的养母也在不久以后随之而去。
而那个时候,宋穹已经在伦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也无法和家里联系。
十几年后,当他再度回到内地,物是人非,几个兄妹也不肯原谅他给父母带去的伤害,而他也必须面对陈家与赵景程联手给予的打击。
如果不是赵家的老爷子虎威犹存,还有赵国庆代表的伦港李家力挺,他或许根本没有崛起的机会。
想起以往、想起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的养父养母,宋穹禁不住身躯颤抖,眼眶中泪光隐现。
这一世,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宋穹拍了拍脑门,他不知道要怎么向赵国庆解释。
他很清楚,前方根本没有大放河口,得到消息的边防军人和大量的民兵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冲不过去,去了会很危险。
“国庆,你听我的,我们不去伦港了。”宋穹望着赵国庆,认真地说道。
“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放河口,那是谣言。”
“还说没事,都走到这里了,前面就是界河,怎么能不去?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临港大放河口,伦港为了庆祝女王登基,会给我们伦港户口,错过这一次,以后还能有机会?”
赵国庆抓住宋穹的手臂,猛地摇了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
宋穹摇了摇头:“别听那些小道消息,什么大放河口,根本不可能,这样的消息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什么时候真的发生过?”
“伊丽莎白女王早就登基了,她的登基纪念日每年都有,什么时候这样做过?更何况,她的登基日也不是五月六日,而是六月二日……”
“你、你胡说,你怎么知道是假的?”赵国庆摇了摇头,不愿意相信。
“我听公社的干部这样说……我原先也有些怀疑,刚才昏迷,反倒让我想清楚了,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都是假的……”宋穹连忙解释,却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是他很清楚,这一切确实都是假的,前方依然会有大量荷枪实弹的边防战士和民兵对他们进行围追堵截,以致很多人不得不选择从海里游向对岸。
不过,大海上危险重重,遇到风浪、暗流,嗜血的鲨鱼,甚至长时间泡在海水里,都会要人命,前世的他就险些葬身鲨鱼腹,谁知道这一次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几年前,那个时候,伦港还很欢迎内地过去的人,后来也开始严控边界。
宋穹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头上顶着西瓜,从水里游往伦港。伦港的人就拿着锋锐的铁刺,在海边刺西瓜,一刺一片红。
红的是血,而不是西瓜汁。
逃港之路,从来就是血泪斑斑。
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放弃逃港,立刻回头。
虽然,现在伦港很好,前世他们也都在伦港功成名就,不过他知道,内地即将开启改革开放,同样会有很多机会。
他不需要冒险,也不想看着赵国庆冒险。
宋穹看着赵国庆,赵国庆也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凝声说道:“宋穹,就算是假的,我们也要游到对岸去,这是你说过的。”
“这种日子,这种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粥,碗里都没有几粒米的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过了。我要到对岸去,我要吃肉,我要吃干饭。”
赵国庆猛地摇了摇头,大声说道。
“你忘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梦想,吃饱肚子,不要饿肚子。”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实现了,你难道要放弃?”
“你要放弃?”
“国庆——”
宋穹的心脏猛地一缩,撕心裂肺的疼痛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赵国庆的话,让他想起前世的那些日子,怀揣着最为简单的梦想,充满活力,而又懵懂无知。最终却被大时代的浪潮无情淹没.
他向前走了两步,想抓住赵国庆。
赵国庆接连后退几步,反而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你要放弃?”赵国庆冷冷地看着他。
“你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你去不去?”
“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我要吃饱饭,不要饿肚子。”
宋穹心里着急,他知道赵国庆说的话没有错,但是他知道未来,在改革开放的前夕,以后或许可以更方便、更安全地进入伦港,现在冒险,并不值得:“国庆,你要相信我,逃不过去的。”
“现在,四人帮已经覆灭,国内就要改革开放,肉会有的,大米饭也会有的,用不着冒着生命危险,逃去对岸。”
“放屁,我看你是中邪了!”
赵国庆猛地冲上来,对着宋穹的脸扇了一巴掌:“你给我醒醒,这些话,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在听,一直到我长这么大……你什么时候吃饱过?我们一起去伦港,一起去吃肉。”
“国庆,听我的,前面会死人的——”
“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回来,连骨灰都不要飘回来!”
宋穹想抓住赵国庆,赵国庆想要挣脱,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边打一边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宋穹其实也有些犹豫,赵国庆前世在伦港做得那么出色,他去伦港,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也不一定要阻止赵国庆逃港,但是这一次绝对不行,不能让他跑到界河前,那里太危险。
宋穹想拉住赵国庆,赵国庆想要挣开。扭打了一会儿,赵国庆猛地用力推开宋穹,转身几步跑到公路上,才又停下来对宋穹吼道:“你不去,我去!”
宋穹看着赵国庆,身体禁不住剧烈地颤抖,他很想将赵国庆留下来,但是赵国庆逃港的想法极其强烈,他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办法。
但是他必须阻止,至少让赵国庆不要那么快地赶到关口,躲过那一次流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几近哀求的语气,对赵国庆道:“国庆,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们打个赌如何?如果前方真的大开河口,让我们自由进入伦港,我就与你一起去。”
“如果前方的关口没有开放,反而有大量军队堵截,说明谣言是假的,你就跟我回去,怎么样?”
赵国庆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就算有堵截,就是游大海,也要游过去。”
宋穹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如果谣言是假的,就没有必要急在一时,对不对?你回来,三天之内,我让你赚到一百块钱,吃上肉,如果我做到,你就留下来;如果做不到,我就和你去伦港,好不好?”
看到赵国庆不以为然,就要说话,宋穹抢着说道:“国庆,我们相交这么长时间,难道我会骗你?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赵国庆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阿穹,我们是好朋友,不管你去不去伦港,我们都是好朋友,同生共死的好朋友。”
“不过,我一定要去伦港,我要吃肉,我要让阿娘也吃上肉。”
“在这里,就算你真的能赚到一百块,又哪里去买到肉?”
“国庆——”
宋穹失声叫道,但是赵国庆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突突突——”
一阵急促的声音,由远而近,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机耕道上冲过来,猛地在公路边刹车,车上跳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几步冲到公路上,揪住一个小青年,同时举起手臂大喊:“南山村的都跟我回去!”
青年周围,有一群人停下脚步,目光迷茫地望着中年汉子。
“不,我们不回去。”
被汉子揪住的男青年突然开始挣扎:“回去你给我饭吃吗?”
“你放开我,你凭什么抓我,你儿子都跑到伦港了,你怎么不让他回来?你女婿就在前面,你怎么不去抓她?”
“你老婆都跟人跑了,你不抓,还想抓我们?”
青年挣开汉子的束缚,跑回逃港的人群中,愤怒地挥了挥手臂:“我们走!”
汉子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目光呆滞,再没有出手阻拦。
渐渐地,他蹲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发出低低的呜咽。
宋穹看着这一幕,心里恻然,他抬头看了看将要转身的赵国庆,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绝望之际,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猛地跺脚道:“国庆,你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逃过去。”
赵国庆摇了摇头,根本不相信宋穹说的话:“前面大放河口……”
赵国庆回过头,刚刚开口,前方突然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继而,界河前黑压压的人群猛地骚动起来,哭喊声呼天抢地。
大放河口——
显然不可能了!
“小心!”
宋穹突然有种惊悚的感觉,猛地冲过去,将赵国庆扑倒在地上。
一颗流弹,堪堪从赵国庆的脸颊旁擦过,溅起一蓬泥土。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赤红。
荒凉的旷野,随风摇摆的蒿草、狼奔豚突的人群,都染上一层红彤彤的光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怀揣梦想、聚集在界河前的数万企图偷渡伦港的人瞬间陷入绝望,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放声嘶吼、还有人盲目地扑向铁丝网……
死里逃生的赵国庆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子弹擦过脸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一手的红,血淋淋地,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后怕不已。
他突然跳起来,转身扑向界河的方向,状若疯狂,并发出绝望的叫声:“我要去伦港,我不要死,我还没有吃过红烧肉——”
宋穹一把将赵国庆扑到地上:“你不能去,这一次不行,下一次、下一次我们还有机会。”
“不,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我要去、我要去!”
宋穹死死拽着赵国庆,猛然想起一件事,趴在他的耳边大喊:“前面不能去,你跟我走,我们从别的地方绕过去。”
赵国庆愣了愣,猛地回过头:“你说真的?”
“真的。”
宋穹用力点了点头,没有办法阻止,他也只好想办法将赵国庆安全地送过界河。
“那行,你要是骗我,我还回来。”赵国庆说了一声,动作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过去、一定要逃过去,就算是死,也要吃上一顿饱的!
宋穹回头看了一眼天色,那起惨剧发生的时间是晚上,应该还来及。
他领着赵国庆,沿着与界河平行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一路狂奔,渐渐远离河口,远离混乱的人群,但依稀还能够听到远处缠杂在一起的各种声音。
“就是这里!”
宋穹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向周围看了看。
前世在参加逃港者聚会时,他曾经认识几个“五六”逃港者,他们在界河前受到驱逐以后,沿着界河奔逃,偶尔发现一处薄弱的缺口,竟然顺利逃过界河,到达伦港。
宋穹听他们说起过那个缺口:距离河口不远,界河转了个弯,有一座界碑,一个小土包,小土包旁边有三株大榕树,每株榕树上面,都有一个鸟巢……
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长满蒿草的小土包,小土包的前方有三株大榕树,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中,非常醒目。
宋穹连忙俯下身子,借着半人高的草丛掩护,潜行到界河边,并很快在河边的铁丝网上,找到一个非常小,最多只能够容许一个人通过破口。
从破口处可以看出,这个破口应该是刚刚弄开不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趁着几万人聚集在河口,其他地方防卫薄弱的机会,从这边破洞而出。
“国庆,快,这边有个洞,你要走就快一点,被人发现就过不去了。”宋穹转过身,将赵国庆拉到那个破洞前。
看到那个破洞,赵国庆单薄的身躯禁不住瑟瑟发抖,喜极而泣:“我、我真的能走?”
“阿穹,我们一起走。”
宋穹摇摇头,推了他一把:“我不去,你快走,我还有事要做。”
赵国庆有些不舍,但也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不能浪费时间。他猛地抹了把脸:“好,阿穹,你救了我的命,又给了我第二条命,我的命就是你的,你等着,等我在伦港赚到钱,买了肉我们一起吃——”
“别啰嗦,快去!”宋穹将赵国庆推到破洞前。
赵国庆咬咬牙,回头望了一眼,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决绝,飞快卸下身上的包裹,低头钻进破洞。
洞口很小,不过赵国庆的身材也很瘦小,他很快钻到铁丝网的那一边,宋穹紧接着将包裹塞过去,又叮嘱道:“别耽搁,快走,路上小心。”
“嗯,多保重。”
这一次,赵国庆没有犹豫,转身就要走,临走之前,他突然回过头,问了一句:“阿穹,你怎么知道这个有个洞?”
“我是在昏迷时候听到的,你信不信?”宋穹道。
“我信!”赵国庆咧嘴一笑,转身滑下河堤。
“到了那边,胆子大一点,直接找伦港首富李超人,自荐去做他家的园丁,泡他的闺女——”宋穹突然福至心灵,生怕自己会改变赵国庆逃港以后的人生轨迹,忍不住出声提醒。
前世,赵国庆带伤逃到伦港以后,深陷绝境,他竟然直接找到当时的伦港首富李超人,毛遂自荐,到李家当园丁,后来又勾搭上李家的千金、李超人的小女儿,成为李家的乘龙快婿。
更加传奇的是,他并没有就此享乐,而是自己创业,在伦港打出一片天空,甚至赢得“小超人”的美誉。
十几年后,宋穹和他相遇,也是在他的大力帮助下,才得以迅速崛起。
其后,两人相互扶持,将当年患难与共的情谊一直延续,联手狙击国际炒家和国内的投机客,始终不离不弃。
赵国庆顺着河堤滑到水里,冰凉的河水激得他浑身一颤,让他将张口要说的话噎了回去,同时也有些疑惑:“泡?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已经将宋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他的命,是宋穹救的;逃港的机会,也是宋穹给的;宋穹说什么,他去做就是了,哪怕他听不懂,感觉匪夷所思。
宋穹趴在界河边,再也听不到赵国庆的声音,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希望赵国庆一路顺利,还可以像前世那样,成为李超人的乘龙快婿,成为逃港人的一个传奇。
宋穹又回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渐渐隐去,距离那个惨剧的发生,时间又近了一些,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他转身准备离开,刚刚退到小土包前的大榕树下,却听到有人向这边跑过去,他绕到小土包后面,没想到那些人也跑到这里,双方打了个照面,都微微一愣。
宋穹立刻认出,这两个人,就是前世跟他说起,从那个破洞钻过去,逃港成功的逃港人。
现在他们还很年轻,跟赵国庆差不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很累,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等看清宋穹的样子,两个人都不由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向身后看了看:“哎呀妈呀,总算甩开了,那几个民兵竟然追这么远。”
宋穹不知道他们前世是怎么发现那个破洞的,不知道在这里碰到自己,会不会发生改变,有心帮他们一把,当即伸手指了指界河的方向:“那边有一个洞,要去就赶快。”
说完这句话,宋穹也不再耽搁时间,转身没入蒿草丛中,狂奔而去,留下两个发愣的逃港者,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怀疑宋穹说的话的真实性,如果真的有个洞,他为什么不逃,反而离开了?但是逃港的强烈冲动,还是让他们去看了看,结果真的发现那里有一个破洞。当即二话不说,立刻钻过破洞,渡河前往伦港。
几年后,当他们再次遇到宋穹时,对宋穹的指点感激不尽,认为没有宋穹,他们就没有办法逃到伦港,这是天大的恩情。
宋穹在旷野上狂奔,生命存在的真实感,让他倍觉振奋,又感受到一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
路上,他不时碰到那些四散溃逃的偷渡者,他们衣衫凌乱、神情惶急、绝望,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在野地里乱窜。
经常有不认识的年轻人碰到一起,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发出疯狂的嘶吼。
宋穹无暇理会这些纠纷,他要赶时间,要赶在惨剧发生前,赶到南山村村外的土地庙,也就是当年惨剧发生的地方。
因为事情涉及养父母的死,宋穹在前世,也特地了解过当年惨剧发生的具体情况,甚至看过事后自杀的那个女孩留下的文字。
据她所写,事发当天,她们在离开界河以后,准备返回插队公社,走了一段路,天色渐黑,她们就在一个村子附近找到一个被毁坏的土地庙,藏在里面休息,打算第二天再走。
一直到夜里快十点钟的时候,几个同样逃港梦破灭,无奈返回的男青年,无意中闯进土地庙,看到她们,然后就起了色心。
他们人多,又是男的,力气大,两个女孩无法逃脱,其中一个女孩头撞石块,刚烈而死,另一个女孩则遭到几个男人“轮流发生性关系”,事后不堪屈辱,回家后不久,在看到有人开始调查那件事以后,留下这些文字,指认行凶者中有一个自称是“宋穹”、还有一个叫“国庆”以后,也自杀身亡。
事发突然,惶急之中,她也记不清更多细节,没有留下行凶者的体貌特征,不过宋穹还是从自己被抢走的包袱留在现场,认为行凶者就是隔壁长排大队的那几个知青,甚至动用手段,从其中一个人口中逼问出细节。
但是时过境迁,养父母已经因为陈家激烈的手段而英年早逝,他也不可能与陈家和解,因此他并没有告诉陈家真相,也没有找那几个“嫁祸”的知青报复,毕竟造成养父母死亡的是陈家的人,而不是他们。
重生回来,养父母应当健在,心境发生的变化的宋穹也不会还去仇恨陈家,却还要想办法避免这件麻烦事的发生,不想养父母再度受到牵连。
看天色,现在应该是六七点的样子,距离事发还有三四个小时左右。
最大的问题不是时间,而是要在几万混乱的人群中找到隔壁大队的那几个知青,或者那两个受害的女知青,机会非常渺茫,还有可能被民兵当逃港者抓住。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直接到案发的地点堵人,或许是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
不过,谁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发生改变,如果地点也发生改变,那么他守株待兔,可能也是徒劳。
万一惨剧发生的时间提前,那么留给他的时间将会更加有限。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他向边防自首,自愿被关进边防监狱,那么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证明和他无关。
他还可以指证那几个隔壁大队的知青,想来只要被人盯上,从他们身上打开突破口,查清楚事实的真相,都应该不是问题。
不过,那也意味着,让他在明知道惨剧会发生的情况下,眼睁睁等着两个花季少女被摧残凋落,而无动于衷。
如果是前世那个在商场上纵横捭阖、果决隐忍的宋穹,很可能会这么做,但是对死亡前大彻大悟,重生后又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个目光在关注自己,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宋穹来说,过不了内里良心那一关。
想到这里,宋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按照记忆,去寻找惨剧发生的那处地方。哪怕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是他也要去做。
至于麻烦,他想只要自己还在国内,总能够解决。
路上,宋穹也小心留意,有没有长排大队的知青,也找人打听,有没有看到长排大队的知青,或者花湖公社的两个女知青。
一路打探,都没有任何收获。
花去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宋穹才找到龙口公社的南山大队。
南山大队,也就是南山村,后来被称为“华夏第一村”,因为实力雄厚的集体经济而闻名。
它还是宋穹的亲爷爷赵国顺的故乡,宋穹后来也曾在这里投资办厂,不过中间相差十几年,现在完全看不出后来的风貌。
宋穹想着要找人问一问土地庙的位置,看准不远处几座黑乎乎的矮房子,一边留意周围的情况,一边飞奔而去。
突然,一声低低的呜咽,传入耳中,宋穹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周围一片夜风吹动、发出的“哗哗”声,再没有其它声音。
“听错了?”
宋穹摇了摇头,不敢大意,万一错过那两个女孩,使得惨剧无法挽回,他一定会抱憾终生。
向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方向,宋穹向前走了几步,再一次听到低低的呜咽声,不像女人,反倒像男人刻意压抑的低泣。
宋穹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人,遇到伤心的事,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泣,他有心要走,以免尴尬,又想询问土地庙的位置,犹豫着刚要转身,却突然听到呜咽声止住,那人警醒地发问:“是谁?”
向着声音望去,宋穹依稀看到一个黑影,在手忙脚乱地抹脸。
他故意发出惊呼:“啊,这里有人——”
然后才继续道:“你好,我是路过的,能不能向你问个地方?”
黑影等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过来:“你要问什么地方?”
“这里是南山村吧?”借着月光,宋穹渐渐看清走过来的男人,身材不高、体型消瘦,苦着一张脸,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竟然就是白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汉子,他开着拖拉机赶到界河前,想要将村里逃港的人拉回去,却被人骂了一顿。
对方显然并没有认出宋穹,当时那种情况,他可能都没有看到宋穹,他皱了皱眉头,警惕地打量宋穹,语气很冲:“这里就是,你是哪个大队的?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中岭县桂园公社的插队知青,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土地庙?”宋穹仔细打量着对方,总觉得有点眼熟,联系到南山村,顿时想起后来“华夏第一村”南山村的党支部书记、南山集团的董事长赵红村。
仔细看,这汉子就是赵红村,只不过没有一点后来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一个风烛残年、对人生失去希望的老人。
“是有一个,你问那里干什么?”赵红村警惕地问道。
宋穹笑了笑:“我路上新认识两个朋友,我们说好如果走散了,就到南山村的土地庙碰头,可是我不知道土地庙的具体位置,你能不能帮我指一下?”
赵红村的脸上,却突然现出亮光,急急说道:“你、你的朋友叫什么?是不是穿着绿军装、身材不高、瘦瘦的……”
宋穹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赵红村的意思,摇了摇头:“是两个女的……”
赵红村的眼睛,瞬间黯淡,有气无力地“噢”了一声,过了片刻,才伸手一指:“土地庙就在那里,那片紫荆林的旁边,靠着小河湾。”
宋穹抬起头望过去,果然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林子,连忙谢了一声,沿着田埂小道,跑向土地庙。
说是小树林,其实并不大,只有几十株大海碗碗口粗细的紫荆,以及一些沙棘、蒿草等。宋穹绕着跑了一圈,没有看到人,也没有看到成形的建筑,只有河边一块高地上,有一堆断壁残垣,看样子残破已久。
看着这堆碎石砖块,宋穹有些发愣:会不会是弄错了地方,这也叫土地庙?
他不由皱起眉头,他来过这个地方,从小河湾的地形看,地方应该没有错,他却担心这个时空的历史已经发生改变,这个土地庙和前世并不一样,那两个知青就算看到了,恐怕也不会在这里
甚至可能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宋穹在周围仔细搜索了一番,也没有看到人,或者人留下的痕迹。
他站在小河边,想了想,决定再去找赵红村,问清楚南山村附近到底有几个土地庙,甚至请他帮忙,将那两个女知青或者长排大队的几个人找出来。
宋穹刚转身,就看到身后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黑影,眼睛盯着自己。。
“呵,赵书记,你一直跟着?”借着月光,宋穹才看清楚,那个黑影正是赵红村。
赵红村双手背在身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愣,神情更加警惕:“你认识我?”
“今天在海防公路那里,我看到赵书记在劝人回来。”宋穹说漏嘴,不由笑着解释。
赵红村想到下午的事情,神情黯然,也想不起来当时有没有叫旁人知道他是南山大队的书记。
“呵呵,其实,你们想去伦港,我也能理解,吃不上饭,谁愿意留着?”赵红村蹲到地上,卸下肩头的一只布包,摸索着掏出一只烟杆,抖抖索索地装上烟叶,叼在嘴里,双手拢住,擦燃火柴,将烟叶点着。
宋穹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这个年代,物资短缺,买什么都要凭票,买粮食要粮票、买菜要菜票、买肉要肉票,买烟也要烟票,平常人根本买不到,抽烟的人也只能抽这种自制的土烟,因为烟叶发黄,又叫土黄烟。
还有人将旧报纸裁成小方块,将烟叶卷在中间,做成自制的烟卷。
“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也来一根?”赵红村吐出一道白烟,看到宋穹抽鼻子,又从布包里掏出一只小铁盒,打开小铁盒,从里面拿出一根自制的土黄烟。
“呵,谢谢!我叫宋穹,宋元明清的宋,志在苍穹的穹。”宋穹也不客气,接过烟,点燃后吸了一口,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种土烟有点呛人,香味也很粗劣,他抽着很不习惯,倒是现在的身体抽过这种烟,显得很适应,并没有被呛咳起来。
宋穹默默抽着烟,缓缓吐出一串烟雾,深邃的目光透过烟雾,看向远方,心里一时掠过很多场景。重生回来,要面对曾经的人、曾经的事,心里也有些惶恐和不安。
特别是养父母的死,曾经让他愧疚万分,还有和赵氏家族之间的那些恩怨,他固然不能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报仇,却也不想看到潜在的敌人发展壮大。
比如,赵景程和他的景程集团。
景程集团,几乎就是依托南山村才得以发展起来。
既然遇到赵红村,那他就要未雨绸缪,做一点什么。
宋穹想着,瞥了一眼身旁默默抽烟的男人。
不过,这些事情都还不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那两个女知青,或者长排大队的那几个知青,避免那起惨剧的发生。
指间的土黄烟燃到尽头,宋穹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两下,悠悠叹了口气:“快了,临港已经建市,国内就要进行改革开放,等我们把经济搞上去,大家都能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就不会有人再想去伦港,而是伦港的人想到我们这里来。”
“呵呵,你想的倒是蛮好!”赵红村惊讶地看了宋穹一眼,摇摇头,对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信心。
这时候,大动乱已经结束两年多,去年年底召开的中央全会上,也做出了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的决定,但是因为以前的政治风波和政治思想残余的影响还很大,从上到下的思路都还没有扭转过来,国民经济这艘大船,也尚未来得及调转航向。
临港县在今年一月份已经县改市,成立新的临港市,不过特区这个说法,以及相关的施政方略,还没有最终明确。
严格来说,这是宋穹和赵红村初次见面,虽然他有心提点这位日后的大佬,结下善缘,甚至改变南山村的发展轨迹。但是交浅言深,也不方便多说。
更何况,他也没有时间浪费。
“赵书记,南山村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土地庙?”宋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估计现在已经有八九点钟的样子,距离那起惨剧的发生越来越近。
赵红村敲了敲烟斗,将燃尽的烟叶磕到地上:“没有了。”
“附近的村子呢?”
“也没有,附近七八个大队,就我们南山村有一个土地庙,六年前也被捣毁了。”
宋穹点了点头,其实看地形,他也知道这就是当年惨剧发生的地方,但是没有看到那两个女知青,他总是没有办法放心。
也担心历史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某些改变。
“赵书记,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
宋穹觉得不能守株待兔:“请你找个人,帮我在这边看着,如果有两个女知青过来,你就让他们到村里去,我再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免得她们找错地方。”
“我知道,这个请求可能有点冒昧,不过,现在外面这么乱,我怕出事情,毕竟是两个女孩子。”
何红村转过头,借着月关打量宋穹,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太平静了:“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失望、绝望,还很有干劲的样子?”
宋穹笑了笑:“我不是说了,国内就要改革开放,也有机会。”
“那你怎么还去逃港?”
“其实,我跟你一样,是想拉我朋友回来的。”
“拉回来了?”
宋穹摊开双手:“没有,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一个人。”
赵红村摇了摇头,颇为寂寥地叹了口气。
“赵书记,您看,我刚才说的事情……”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盯着。”赵红村挥了挥手,他反正也没有准备回去睡觉,留在村口,既是想一个人静静,也是想在这里等候,等候自己的老婆、女婿、村里那些人回家。
只可惜,包括宋穹在内,已经有好几拨知青从这里经过,却没有一个是南山村的人。
他们看来是铁了心,要往伦港那边跑了。
“好咧,那先谢谢赵书记。”宋穹心里一喜,赵红村在这里看着,他就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宋穹刚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村子那个方向有人在喊:“二叔公——二叔公——”
赵红村站起身,应了一声。
村里有人跑过来,声音惶急地叫着:“二叔公、二叔公,蓉姐姐要生了,陈阿婆说要找大夫……”
“什么,小蓉她就要生了?不是还要一个多月?”赵红村大吃一惊,立刻就向村里跑去,连跟宋穹打个招呼都顾不上。
至于刚刚答应宋穹的话,恐怕早就忘掉了。
宋穹愣了愣,赵红村这一走,他就没有办法走了,万一那两个女知青来了,他不在,当年的事情又要重演。
他也不好抱怨,甚至不能够再去打扰赵红村,听意思,好像是他家里有人要生了,而且还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如果不是预产期估算错误,那就是早产了。
早产一个多月,在这个年代,如果医疗措施不能跟上,那会很危险。
“现在情况怎么样,王栋那小子跑了,村里哪里还有大夫?”
“阿吉,你去找铁柱叔,让他去隔壁的上坪请大夫。”
远远的,赵红村焦急的声音传过来。
宋穹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废墟般的土地庙,还有黑漆漆的旷野,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赵红村被几个妇女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羊水破了,小孩不肯出来,要送公社的医院才好。”
“到公社还有几十里地,还有好多土路,小蓉她怎么受得了?”
“二叔公,你快想想办法,让公社的医生来一趟……”
“该死的王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
赵红村没有儿媳妇,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一个插队的知青,那个男人刚刚逃港去了。
男人跑了,女人在家待产,没想到提前有反应,却又生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
“你们帮我看着小蓉,我给公社打电话,想办法找医生过来。”赵红村心里着急,就是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满头大汗。
宋穹赶到的时候,赵红村已经到旁边的村部打电话,他站在门口,不时能听到里面的房间传出产妇痛苦的叫声。
宋穹转头看了看挂着草帘的里间,开口问门里的一位中年妇女:“村里没有医生和接生婆?”
那妇女有些警惕地看了宋穹一眼:“你是哪里来的?”
宋穹笑了笑:“我认识赵书记,刚在外面说话,听说这边有事情,就跟着过来看看。”
中年妇女“哦”了一声:“村里本来有个赤脚医生,这回也去那边了,陈阿婆是新手,没接过几个孩子,小蓉又是早产的,情况不太好。”
“那要不要紧?”宋穹关切地问道。
妇女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女人生孩子,谁又说得清……”
宋穹有些着急,产妇的情况听起来并不好,羊水破了,小孩又不肯出来,时间长了,就会因为缺氧而窒息,甚至死亡。
另外,时间看看也差不多了,他也不敢耽搁时间。
他刚要说话,就看到赵红村急急忙忙跑回来,满头大汗,脸色很不好看。
“刘婶,怎么样、怎么样了?”
门口的中年妇女道:“还没有生下来,请到大夫了?”
赵红村摇了摇头:“公社的大夫不愿意来,打电话给上坪大队,也没有人,我让铁柱骑车跑一趟,一去一回,最快也要大半个小时。”
“这怎么来得及……”
刘婶的话音刚落,屋里面突然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有人放声大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跌跌撞撞跑出来,失声叫道:“流血了流血了,小蓉昏过去了,快点叫大夫,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红村顿时手脚冰凉,这时候再叫大夫,就算一切顺利,等大夫赶过来,又哪里还来得及。
刘婶转身冲进房间,宋穹的动作更快,甚至抢在她的前面,刘婶连忙伸手拉住宋穹,气恼地叫道:“喂喂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乱跑什么?”
赵红村也连忙跟着钻进房间:“宋穹同志,你出来,不要添乱。”
宋穹闯进房间,只见床前围着几个人,床上躺着一个双眼紧闭、衣衫凌乱、大汗淋漓的孕妇,孕妇身下红斑点点。
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趴在产妇床前,“哇哇”直哭,一边哭一边喊:“姐姐、姐姐——”
宋穹再顾不上其他,大喊一声:“我做过医生,赶紧让开。”
“你做过医生?”
刘婶、赵红村等人,都微微一愣,随即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宋穹。
宋穹的面相有点嫩,看起来甚至还不到二十岁,这让赵红村、刘婶等人都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医生。
“你这孩子捣什么乱?就算你做过两天赤脚医生,可是这生孩子的事情,你一个小男孩,又懂得什么?”产妇床前,站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挡在宋穹面前。
宋穹心里着急,看到刘婶、赵红村拉着自己,这个老妇人又挡住自己,不禁大为光火:“人命关天,你当我有心情跟你们开玩笑?”
“赵书记,我做过医生,水平肯定比一般的赤脚医生强,你要是相信我,就松开手,再让这些闲杂人走开;你要是不相信,我马上走,我还有事情,你们耽误得起,我耽误不起。”
六七十年代,国内缺少接受过正规医科教育的医生,加上高等教育体系屡次受到冲击,医生紧缺。于是就从农村选出一些人,接受短期的培训,回去后为村民提供一般的医疗救护服务,这些人就是俗称的“赤脚医生”。
宋穹其实也没有做过赤脚医生,只是跟村里的赤脚医生学过一点。不过他到伦港以后,曾经跟过一个老中医,行医十几年,在中医的针灸、养生等方面,有一些独门技巧。
久未行医,又是产妇临盆这种上手比较少的病例,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宋穹也不会出手。
但就是这样,却让人给拦着,宋穹非常恼火。
赵红村还没有说话,站在床前的阿婆已经很不耐烦地推了宋穹一把:“你才是闲杂人,不要在这里捣乱,马上走。”
赵红村有些犹豫,但想到宋穹说的话,小蓉确实耽误不起,连忙伸手拉住老妇人:“阿婆,小蓉她现在很危险,就让宋大夫看一看。”
他对宋穹也没有任何信心,但是情况紧迫,也只好将死马当成活马医。
心里也隐隐有些期望,觉得宋穹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沉稳,他没有必要说谎,或许真的有些本事也说不定。
但又觉得这个念头要不得,是痴心妄想,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屁孩,看到血怕都要害怕,还会给人接生?
听到赵红村这么说,刘婶也将信将疑地松开手,陈阿婆气得直跺脚:“红村,你你你真是糊涂——”
床前一个小女孩望着宋穹,不停地抹眼泪:“你真的是医生吗?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宋穹也顾不得和陈阿婆生气,连忙上前查看产妇的情况。
“阿婆,大夫一时半会来不了,让他试试,总不会更坏。”赵红村解释了一句,连忙走到宋穹身后:“宋大夫,那、那就拜托你了。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他一个奶娃子,从他妈的肚子里出来还没有多长时间,他怎么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情……”陈阿婆在旁边絮絮叨叨,却没有再上来拉人。
宋穹不再理会这些纷争,上前看了看孕妇的情况,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般的问题,他还能处理,如果情况太严重,那就不是他能够处理的。
孕妇身下红斑点点,的确出血了,但是情况还不太严重,那些人也是没见过,才会那么慌张。不过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情况可就难说了。
宋穹略一沉吟,就有了主意。
他伸出手,掐了掐孕妇的人中,孕妇很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你不要动,也不要紧张,我是医生,孩子现在的情况很好,但是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和冷静。”宋穹说道。如果没有孕妇的配合,要想生下孩子,就只能剖腹产,在这个时代,在这样的条件下剖腹产,那就和自杀差不多。
孕妇脸上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却也掩不住显出几分难得的俏丽,她无力却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宋穹不禁有些钦佩,这个时代的人,物质和精神上都比较贫乏,但最不缺少的就是坚韧。
“醒了醒了!”
看到休克的孕妇苏醒过来,赵红村、刘婶等人都不禁微微有些兴奋,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还真有点手段。
小女孩喜极而泣,带着哭腔叫道:“姐姐——”
“赵书记,快去准备一碗红糖水,红糖没有,白糖也可以。”宋穹回过去,语速很快地吩咐。
赵红村这一回没有犹豫,连忙询问谁家里有红糖,虽然说物资短缺,但是粤海作为蔗糖产区,村里还是能凑到一点白糖,很快便有人答应一声,跑回去拿糖。
“再派一个人,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找找有没有药箱留下来,如果有的话,将药和工具都拿过来,最好是能找到针灸用的银针……”宋穹接着吩咐。
看到宋穹指挥若定,大家都不禁松了一口气,不管他提什么要求,立刻有人答应,马上去办。
“来两个人,最好是力气大一点的,帮助孕妇换一个平躺的姿势。”宋穹又指挥大家动手,让孕妇以“休克体位”平躺,也就是头胸部和足部抬高二三十度左右,呈V型平躺,可以保持气道通畅,改善缺氧症状,促进静脉血回流,增加心血输出量,缓解休克症状。
产妇的情况有所好转,大家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村里的赤脚医生、接生婆都跑了,村里没有人懂这些,自然会万分慌乱。
原本他们对宋穹也没有什么信心,如今看到他举止从容有度,老练成熟,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都不由在心里产生依赖,才没有刚才那么紧张。
宋穹看起来很年轻,但是让人感觉值得信任。
就是陈阿婆,嘴里嘀嘀咕咕
,却也不敢再非议什么。
刘婶笑得最开心:“大夫,小蓉她没事吧?”
“问题不大。”宋穹说道。
刘婶听了,更加开心:“那就好,那就好,多亏有你在——”
刘婶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来直去,心里感激,嘴上就说出来。
那个小女孩也兴奋地拍了拍胸脯:“谢谢你,大夫。”
宋穹笑了笑,这才开始查看孕妇生产的情况。
孕妇分娩,羊水破和见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不是血流不止,或者胎儿被卡住,都不需要过于紧张。
不过,分娩本身也是一件十分艰难、危险的事,特别在医疗卫生条件比较简陋的情况下,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给产妇和婴孩带去严重的伤害。
而早产的风险又会更大一些,因为婴孩在母亲肚子里成长得还不充分,分娩时如果不是很顺利,就会非常危险。
其中,最常见的风险就是难产。
难产有很多种原因,包括产力、产道、胎儿这三个方面,遇到难产,稍有不慎,大人和小孩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
宋穹隔着衣服,异常小心地摸了摸孕妇的骨盆,以及腹内的胎儿轮廓,沉思片刻,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大致确认孕妇是因为心慌惊悸、情绪不稳导致早产,早产时心情紧张,加上平常营养不足,气血虚弱,胎宫活动无力,使胎儿不能顺利生产。
这倒是一种相对比较好处理的情况。
宋穹检查得很专注,甚至将那件大事都抛到脑后,更不会注意到床上孕妇苍白的脸色渐渐漾起一抹羞怯的嫣红。
一会儿功夫,村民拿来白糖,迅速被调成一碗浓糖水,宋穹让人喂孕妇喝下去,用来增加血糖浓度,恢复虚弱的气血和力气。
这时候,也有人将村里赤脚医生家里的药箱扛了过来,宋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套针灸用的针具,还有酒精、消毒棉、一些常见的药品等等。
那时候的赤脚医生,需要掌握的医术并不是很多,但针灸也是其中的一种,甚至有种说法,叫作“一针治百病”。
实际上,赤脚医生掌握的针灸术很简单,远不如宋穹,治病的效果也没有那么好,只能对一些常见病的治疗起到一些辅助作用。
孕妇喝了一大碗糖水,躺在床上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大哥哥,我姐姐疼,你能不能快点治好她?”
宋穹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小女孩,瓜子脸、大眼睛、圆润精致的琼鼻、红润的樱桃小口,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放心吧,你姐肚子疼,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婴孩在动,等她休息一会儿,再用点力气,将孩子生下来就没事了。”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女孩不满泪痕的小脸,顿时绽放开灿烂的笑容。
大家闻言,感到更加放心,孕妇的情绪也渐渐稳定。
宋穹又等了一会儿,才拿出银针,用酒精棉擦了擦消毒:“好了,我们一起加把劲,小家伙已经等急了。”
宋穹让人扶住孕妇,让孕妇用力,他则伸出手指,抓起孕妇白嫩纤秀的美足,找到足底的涌泉穴,轻轻按揉。
孕妇拼尽全力,浑身大汗淋漓,呼痛的声音越来越大,其他的人都非常紧张。
按揉了片刻,宋穹拿起银针,认准合谷、三阴两穴,闪电刺入,柔软的银针,瞬间没入将近三分之一。
连下两针,宋穹又同时捏住双针,交错捻动,让人目不暇接。
片刻功夫,只听“哇”地一声,有人激动地大声喊:“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带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