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头天色昏黑,只有东方天边有些幽蓝色,看这样子大概还要再过一个时辰才会天明,卓景宁往门房处走去,这个点儿,是看守门房的白家老仆起来烧炭的时候。
“大公子,起得这么早?”
“这纸钱你可认得是从哪家铺子卖的?我有一友人前年去世,他的忌日快到了,刚好就安葬在郊外附近,我想去看看他。”卓景宁随口扯了一个理由。
老仆不疑有他,看了两眼后,笑道:“这黄纸所用的质地上好,在焦郡只有一家铺子才卖这种纸钱,其他地方所用的,都是粗糙无比的草纸。”
卓景宁眼角一跳,因为上一次出现在床沿边的黄纸,就是粗糙无比的那种,而那一日出现在马尾巴上的黄纸,也是粗糙无比的。
只有这一次的,才是质地细腻的!
“是在哪儿?”
“城西北处,那家青楼旁边就是,以往那家青楼的老鸨总和那家寿衣铺的掌柜的争吵,因为嫌他晦气。说起来,二公子的一个朋友,他爹就是那家寿衣铺的掌柜的。”
卓景宁点了点头。
没错了,就是那一家寿衣铺!
不过,这又代表这什么信息?这猜灯谜一样,让卓景宁很头疼。
白乙明明能引他入梦,那么直接在梦里头说不就行了,这么遮遮掩掩的干什么?
卓景宁想了想后,决定立马过去看看。
因为目前他所掌握的信息,无一不在表明,白乙身受重伤,有可能被他的惩戒一击秒杀。那么,他自身的安全是能够保证的。
“我有事,去去就回。”卓景宁步行着出门,这次没有骑马。不是不想带上那匹灵性的老马,而是现在这个时辰,在县城内是禁止骑马的,一旦马蹄声传开,引来官兵衙役的话,难免会造成一些麻烦。
白家老仆说的清楚,卓景宁很快就到了地头,这个点儿青楼里居然还有灯火,只是门已经关上了,些许丝竹之声,隔着墙壁,穿透入耳,这显然是里头有达官显贵还在醉生梦死。
卓景宁呼出口冷气,这天儿太冷,他身上披了件貂皮,保暖效果很好,他站在那家寿衣铺门口,看着这居然开着的铺子门,心中终于确定,白乙两次使用的纸钱不一样,就是在暗示他来这里。
这个点儿,就算是青楼都关门了,谁家店铺还开着门?
卓景宁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滋滋的烤肉味道。这股烤肉味,并不诱人食欲,反倒有种催人呕吐的反胃感。
他不禁皱眉,然后径直往里走。
因为前头出现了光源,那似乎是一堆篝火,在铺子后院烧着。
等走近些,卓景宁就看到在篝火上,一只人手被不断翻转着,被火烘烤,那只人手还带有血污,卓景宁所闻到的催人呕吐的烧烤味,就是从这一只烤人手上散发出来的。
而这,并非最恐怖的一幕!
此时最可怕的,还是蹲在篝火旁,烤着人手的一具干尸,穿着不合身的衣物,浑身干瘪,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因为尸体僵化,眼珠子无法转动。
不过,这干尸的手爪,却还在上下活动着。
只见它掰下一截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而它上下颚骨能动,却无法吞咽下去,最终,这干尸发出呜呜的声音,接着很丧气的挖出那一截手指,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一截人手指滚出了老远,一直到卓景宁脚旁边。
卓景宁往这干尸背后看了看,他依稀能看到被砸烂的家具,还有两三个倒在地上的人形阴影,这应该就是被干尸杀死的两个人了。那篝火上的烤人手,显然是从其中一具尸体上取下来的。
“乙弟?”卓景宁试着出声。
“二哥!我的好二哥,你果然能认出我!”这干尸一下子发出了呜咽声,尽管声音嘶哑,完全变了,但从这说话语气,卓景宁判断出来这就是白乙。
他没有猜错!
“乙弟,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卓景宁让自己脸上适当的露出一些关怀神色。
“一言难尽啊一言难尽!”白乙浑身在颤抖,以这一副干尸模样做出颤抖的动作,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激动和情绪失控。
“那你找我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义父?”
“呵呵,我和他没什么话可说,他大概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白乙发出了嘶哑的冷笑声,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卓景宁:“我是有些话,想对大二哥你说。”
“乙弟请讲。”卓景宁连忙道,他发现白乙变成鬼怪后,这会儿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二哥,你我虽非亲兄弟,你我且相处短短数日,但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白乙最没觉得自己白活的就是认识你了——二哥!想必二哥也是这么想,不然又怎么会才两日便找了过来?”
白乙居然开口说出了一番乍听之下很感人,但卓景宁听了一脸懵逼的话。
在卓景宁懵逼的时候,白乙继续说着:“二哥,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嫂夫人……她不是人!”
“李婉淑不是人?”卓景宁一惊。
“我说的不是被大哥休掉的那个女人,而是二哥你的枕边人。我知她美貌,为世间少有,但二哥你仔细想想,这样的美貌,是人能所有的吗?她是鬼怪!那日我匆匆路过,无意间发现了嫂夫人不是人,又怕被嫂夫人发现,所以才用这般手段,将二哥引来。还请二哥务必相信!”
卓景宁:“……”
我信。
我真的信。
他心底吐槽着,却是没想到,白乙这么费尽心思把他叫过来,就为了和他说这么一番话?
就为了告诉他卓元清不是人?
还有,那不是他媳妇!
他和那只小狐狸可没一腿儿!
卓景宁看着白乙,不由目光古怪起来。原来这闹了半天,白乙这么鬼鬼祟祟的,是怕惊动那只小狐狸!
不过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小狐狸是比白乙要厉害得多的鬼怪。
“二哥难道不信?”白乙见卓景宁不言不语,却是误会了,嘶哑的嗓音,语气急促起来。
“没有……”卓景宁想了想后,就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么怎么还不休了她?”白乙似乎又气又怒。
“我……”卓景宁张口欲言。
“我知道了,二哥你这是被色字迷昏了头!你糊涂啊,二哥。”
“我……”
“你别说了,二哥,你再怎么解释我都不听!”
“我……”
“你这么不听劝,枉费我一番好心!哼!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白乙居然夺门而去,被气坏了一般。
卓景宁:“……”
卓景宁看着那扇歪倒在地的木门,嘴角抽了抽,这还真是差点就“夺门而去”了啊,他转过身,看着那堆篝火,火光映照他在身上,跳动的火苗如同精灵,让卓景宁面无表情的面孔,看起来仿佛是阴晴不定。
白乙这么千方百计,只是为了瞒过卓元清,来告诉他卓元清不是人这件事,卓景宁还真的是意外。
是白乙良心未泯吗?
但一个能对自己兄长的脑袋,说出“你也有今天”这话,对自己的父亲不闻不问,这良心二字,就有待商榷了。
卓景宁素来喜欢以最坏的一面去进行揣摩。
更何况,白乙现在是鬼怪!
鬼怪是反复无常的!
卓景宁不明白白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好心,那么接下来他就不会再遇到白乙。如果又遇到白乙,那么就不好说了。
白乙是蛇级鬼怪,但被那一群女尼身后的庵主给打的落荒而逃,可想而知,那位庵主是蛇级鬼怪中的狠角色。
而小狐狸卓元清,就比白乙厉害多了……
那么,白乙在打敲山震虎,甚至驱狼逐虎的主意也不一定!
卓景宁曾为恶鬼,他觉得自己最有这方面的发言权。想当年,他也是一个热情善良阳光帅气的偏偏美少年啊,现在换了个躯壳,就剩下帅气了。
一肚子龌龊的鬼蜮伎俩。
卓景宁看着那堆篝火上的人手,还有那里屋阴暗中倒着的两个人形轮廓,这无疑便是对白乙猜测的一个铁证。
白家老仆说过,这家寿衣铺掌柜的儿子,是白乙曾经的一个好友。白乙会出现这里,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现在,这家铺子里,可还有活人?
卓景宁转过身,走到了外面,顺便掩去自己的脚印,他可不是来为白乙当替罪羔羊的。
回了白府,卓景宁径直去了自己屋内,打开门,就看到屋内自己床铺上的被子翻卷着,一只穿着花白睡裤的小脚从被子里钻出来,然后只露出半个屁股,剩下的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这是何等糟糕卧槽的一个睡姿啊?
卓景宁于是走过去,二话不说掀开了被子。
“一大早跑出去和鬼怪畅聊人生的我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脸睡?”
……
卓景宁捂着鼻子从轿子上下来,望着那层层叠嶂,仿佛直入云端的石台阶。今儿本该随白翁去找白乙,这是早就说好的,但很突然的,那位朱大人就上门说,卓景宁该上任了,卓景宁自然是答应下来。
不过在坐上官轿后,他却让官兵抬他来崇恩寺这座“通天寺”,说是去上任前烧个香。
这在上任前烧香,也算是传统。
求神拜佛,祈求自己一路平安,然后官运亨通,升官发财。
至于他为什么要捂着鼻子,是被某只小狐狸给踹了一脚。那一脚真的扎心凉,好在没流鼻血。
“大人,可要下官陪行?”一人突然上前说道。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尖嘴猴脸的男子,身着正七品的通判官服,根据那位朱大人说的,这是保护他上任的,但从这人的一举一动,分明是来监视他的。因为无论是抬轿子的官兵,还是随行护卫的官兵,都是只听他的命令。
另外还有一名武将,只可惜那些官兵是归他管辖,然而他的权利完全被架空,只是个空皮囊。
这一点,卓景宁是从他跟自己行礼时心不在焉的神态上观察出来的。
他可是五品官衔,这武将却不过八品,又不是武道通玄的玄幻世界,这个武将在正常情况下,敢在上官面前露出这一副神色态度来?
须知官大一级压死人!高官想收拾一名低品级的将官,简直是信手拈来,有时候一个眼神示意就行了。
“也好,马通判,走吧。”卓景宁点点头。
这位马通判的到来,算是让他确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测,这帮人推着自己出来,冒充白甲去上任青州刺史,在遮掩罪行的同时,也在暗中图谋着什么。
他若只是个普通人,现在听天由命,根本无路可退。
不过这帮人在图谋着什么,恰好卓景宁也在计较着一些东西。
这一身官皮,可以说给卓景宁带了很大的帮助!
崇恩寺知道他要来,已经在等候迎接,虽说阵仗不如苏太守活着时候那会儿来这“通天寺”,但也可以看出这身官皮的重要性。
上次他只是一个秀才身份,可是连住持的面,都只是远远看了两眼。
佛曰众生平等,不过这当官的显然在佛的人间代言眼中,是例外。
“持缘大师。”卓景宁在屏退左右后,和崇恩寺的住持面对面坐着,他双手合十,口中称呼道。
“不敢当刺史大人大师之称,唤贫僧持缘便是。心如菩提,手持佛缘。”慈眉善目的崇恩寺住持含笑说道。
“持缘大师,本官这次前来,实不相瞒,是有事求见贵寺的一位老僧。昔年得他老人家传法,本官才修成余烬心境,怎想近日俗事缠身,忧心忡忡下,心境退转了。可有修复之法?”卓景宁坦言道。
他这趟是求法而来。
这修行之道虽说初期没什么用,顶多给鬼怪当灯泡照明用,但到了后期,好似厚积薄发一般,年轮印记一成,立刻就击伤鬼怪。
“难怪贫僧见大人不同凡响,原来是位老修行。不过寺内老僧都在此了,而上一辈的师叔伯们,也都已经圆寂了。不知大人是何时遇到的鄙寺老僧?”持缘先夸赞一番,然后才略带困惑语气的问道。
卓景宁环顾四周,他刚才已经看过一遍了,这再看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他上次遇到的那位老僧。
“当真都来了?”卓景宁眉头微皱,然后他想了想,说道:“本官是不久前,在崇恩寺内随友人拜佛,无意间路过一处,忽然间听到流水涓涓,循声过去,就看到一位老僧在练拳,那拳法凶恶无比,本官便诧异,问这位老僧为何拳法如此凶戾,岂不违背佛理?然而老僧却反问本官什么是佛……”
这时候,持缘突然面色一变,不光是他,其他几个有资格陪坐此间的僧人也都面色一变。
卓景宁见此情景,知道这帮和尚撒谎了,他正要说话,却听到屋子外忽然传来了人声。
“佛,喜好金装。”
“佛,要佩戴珍宝。”
“佛,要广厦大殿。”
“佛,要世人膜拜。”
“佛,在你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佛,从没有人看到他行善。”
“佛,只在口口相传。”
这声传来,初时振聋发聩,好似当头棒喝一般,让人瞬间精神一振,逐渐有如暮鼓晨钟,动人心魄,但到了最后,却是变得震耳欲聋,叫人痛苦万分,忍不住堵住了双耳。
门框在轻轻振动,就像是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连带着的,还是桌面上茶杯中的水,圈起了一层层涟漪,仿佛地震了,但卓景宁根本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震动感,他睁大眼,忍受着这令人痛苦万分的吟诵声。
他知道,门外此时必定站着那位老僧。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老僧要对同门痛下杀手!
卓景宁的体质经过两次惩戒强化了,都如此痛苦,此时在这间会客的厢房内,除了持缘外,其他几名和尚,都已经七窍流血,面色泛青,如同是被人用钝器给活生生锤死了一样。
至于持缘,此时这崇恩寺的住持,他双手合十,跪坐着念着经文,隐隐约约的,卓景宁看到从他身上放出了一个琉璃色彩的金身,好像是哪位罗汉尊者的样子,这个金身非常暗淡,就像是浓雾中所见到的一个轮廓般。
正是这一个金身轮廓,帮持缘抵挡住了那些恐怖的吟诵声。
卓景宁咬紧牙关,面色有些狰狞,这吟诵声就像是一只只钻入人脑的虫子一般,那种疼痛,叫人痛不欲生。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卓景宁看到了一座佛像。
是一座石雕的古旧佛像。
佛像有四面八臂,四嘴八目,皆是同一副表情。
可很突然的,这一座石雕佛像就变得通体金光,并且无限膨胀,越来越大,最终法天象地一般,巍巍然如高山壮阔耸立,茫茫然气吞万里如虎。那八双佛眼,一下子都睁开了,明明卓景宁只能勉强看到三面,然而这一刻,他却是看到了这佛像的四面。
这佛像面朝四方的面孔,都出现在他脑海中。
然后,这八双佛眼盯着他,缓缓道了一声洪钟大吕般的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何为佛?”
“怎为佛?”
“是为佛?”
“我见如来,如来见我!”
卓景宁闷哼一声,脑海中的景象全部消失,紧跟着就感觉到喉咙中一股腥甜要涌上来,他干咳两声,却没吐出血来。
随即,他就发现那吟诵声消失不见了。
他看向四周,一地的尸体,只有住持持缘还活着,但也奄奄一息,只听这老和尚道:“刺史大人,快叫人,贫僧还能抢救一二。”
卓景宁:“……”
不过他还是推开门,赶紧喊人。
没过一会儿,就有僧人到来,一见到里屋的惨景,都是脸色大变,不过这个时候持缘吩咐起来,三言两语,就安抚住了那些僧人,然后让人带卓景宁去一旁的厢房等候,稍后便有人给他解答。
卓景宁自然点头应允。
然后在去路上,他问了那带路的和尚一个问题:“这位小师父,方才就我和住持在屋内,你们可有听到一些吟诵声?”
“不曾,直到大人喊我们过来,我们才赶来。此前,我们只听到大人和众师父们谈经说法,欢笑声不断。”
卓景宁脸色目光一沉,他面无表情,示意这和尚继续带路,心中则惊骇万分。
到了厢房,有和尚端上点心,卓景宁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一名白衣女子走进了厢房。
卓景宁一愣,他没想到会在这佛寺里见到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朝着他行了一礼,然后递上一张纸,等卓景宁接过后就又行一礼,起身告辞。
这一过程中,不发一言。
卓景宁有些奇怪,随即看了一眼纸,这上面写了不少字。
字迹娟秀,是女子所写。但这开口语气,就不像是女人,应该是有人口述,然后一名女子书写的。
墨迹未干,这是不久前写好的。
“刺史大人,此事不得说出口,只能书写于文字。另,请刺史大人看过后,立即烧掉此信。这事儿,若叫第三人知道,无论是刺史大人,还是这崇恩寺内上下,都有杀身之祸。”卓景宁缓缓念道。
他神色不由微变,打起精神往下看去。
“刺史大人所见老僧,实则为鬼怪。但究竟是何鬼怪,我等僧人也不知,多数僧人一辈子也未能见一次面。这鬼怪老僧徘徊在寺内,如果听到有人讲述和他有关的事情,便会前来,不过大多时候,只是旁听一会儿。”
“但,也有动手杀人的时候。”
“这是百年来第二次。”
“刺史大人若是想知道如何度过心魔劫,可去往藏经阁翻阅。贫僧已经吩咐妥当。”
卓景宁念完,眉头一挑。
这最后的一句“贫僧已经吩咐妥当”,无疑表明了这是持缘和尚口述的书信。
卓景宁不管持缘和刚才那女人是什么关系,但沉吟片刻后,烧毁了这张纸,然后直接走出去,一直到了外面。
马通判见到卓景宁出来了,立马迎上来,“大人,上完香了?”
“马上去青州。”卓景宁点点头道。
“是,大人。”
这寺内的鬼怪老僧似乎是一个守序邪恶,长时间不会动手,所以持缘才会安之若怡,并且认为这一次那鬼怪杀了不少人后,下一次杀人,恐怕要很多年以后了。
而那个时候,他持缘老和尚早就圆寂了!
正所谓,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而让持缘如此淡然的原因,在卓景宁看来,还有第二点就是——这崇恩寺的“通天寺”名头极大,这也就意味着每年不知道有几万两香火钱被送进来。
持缘老和尚,可舍不得这些名利。
不然的话,这帮和尚们,早就搬走了,何必留在这里与鬼怪为伴?
这帮和尚这么想,持缘也这么想,卓景宁可不会这么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愚蠢至极,且非常致命的做法。
“持缘是得道之境,修成了年轮印记。那一个罗汉金身轮廓,想来便是观想法。”卓景宁坐在官轿中,微微沉吟。
“按他说的,寺内老僧都在陪坐,可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那么这崇恩寺内,也只有持缘一人,是年轮心境。”卓景宁可以肯定,崇恩寺内他上次遇到的那些“高深莫测”禅境氛围,恐怕都是出自那鬼怪老僧之手。
崇恩寺能名头这般大,和那鬼怪老僧绝对脱不开关系。
这是第三点。
也是卓景宁选择立刻离开的原因。
青州多山,一路需走栈道山路陡坡,卓景宁的官大爷轿子梦没能做多久,就改为骑马了。马还是那匹老马,这老马是别想养老退休了。
马通判说骑这匹老马有损他的刺史身份,被卓景宁以念旧为由给无视掉了。
他身旁是骑着山地马的小狐狸,但这数日的赶路,从一开始新鲜好奇,狐假虎威,到现在,已经让这只小狐狸无精打采起来,趴在马背上动也不动。
“大人,前面有家客栈,是朱大人的一位远房侄子开的,干净放心。”马通判这时骑着马过来,指着栈道前头,一处开朗地带的客栈说道,“大人舟车劳顿,今晚上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
卓景宁闻言眉头一挑,口中说道:“正好正好,马通判,你有心了。”
“大人过奖了,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马通判拍了一记马屁,就带着几名官兵,直往那客栈过去。
卓景宁呼出口气,他确实有些疲惫,但不是因为这一路骑马赶路,而是每当夜里,那一尊四面八臂的佛像都会出现,在梦里一直盯着他。
这每个晚上都从梦中惊醒,他的精神能好才怪。
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不然的话,卓景宁哪里还能安心上路。
卓景宁觉得这有可能是那日在崇恩寺的遭遇,让他内心惶惶不安,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有了这连续多日的噩梦。
“我是不是该回现实世界弄点安眠药来辅助下睡眠?可这现实世界东西带不过来啊。”卓景宁寻思道。
这时,有官兵过来说马大人已经在客栈内安排好了,卓景宁便一挥手,带着一行人进入客栈。
这家客栈虽说是开在栈道上,和县城里的客栈酒楼相比,要冷清很多,但生意却并不差。一来是这客栈内的酒菜住宿费卖的贵,便是热水也收费,二来能住这酒店的,无一不是有官身在身。要是平民百姓,这客栈还不让人进。
卓景宁也是头一次在客栈门口,见到一堆手持棍棒的人杵着。
不过在他靠近后,这些人就立马散开了,跟着客栈掌柜的跑出来,一脸谄笑的迎接他。
能把酒店开在这的,能说会道那是肯定的,掌柜的八面玲珑,很会说话,就是没几句实话,卓景宁也不以为意,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舒坦,躺上床后,他不由想了会儿这几日的噩梦,虽说不在意,但多回味几遍,没准有不一样的发现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然后卓景宁再次梦到了那四面八臂的佛像,这一次,这个梦境有了些许变化。
这个佛像盯着他看了会儿后,突然开口了:“南无阿弥陀佛。”
“何为佛?”
“怎为佛?”
“是为佛?”
“我见如来,如来见我!”
说罢,这佛像目光炯炯,在梦中盯着卓景宁,八只眼睛,开始浮现出一层惨绿色的光泽。
卓景宁一瞬间毛骨悚然。
他意识瞬间惊醒,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从这个梦境中退出去。
他看着这佛像,神经一下子高度紧绷,他隐隐觉得,这佛像是在问他些什么,如果他答不出来,那么他可能会死在这个梦里!
来自死亡的预兆,让卓景宁内心恐惧之余,也更加冷静。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就脱口而出道:“平生不修善果,只喜杀人放火!这里砍下头颅,那里锤死个人,梦中忽有佛祖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话音落下,卓景宁就看到那原本面无表情的八只面孔,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唯有人间化魔土,九品莲台方见金身。”
“如是我闻。”
“我见如来,如来见我!”
四张嘴中,不停吐露经文,当卓景宁听完一遍后,这经文再度响起,一直到了卓景宁完全记下,这经文才从脑海中彻底消失。
然后,卓景宁醒了过来。
浑身是汗。
他面色有些呆滞,脑海中那篇经文,他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门观想法。来自“通天寺”鬼怪老僧的观想法!
鬼怪也有观想法?
卓景宁长长的吐出口气,这番变化,是他所没想到的。
将经文在脑海中回味一遍,卓景宁脸上忽然露出怪异之色,他记起来,在聊斋中,倩女幽魂最后,出现一位国师,吃空了满朝文武的肉身,用人皮包裹稻草充数,而那一位国师,其最为引人注目的神通便是变幻佛祖!
显现一尊巨大的佛祖金身,同时经文不断,能迷人心智,将人化作傀儡,然后在这尊佛祖金身前不停磕头,直到把自己磕得脑袋开花,头颅碎裂惨死。
卓景宁将这与梦中对比,却是发现,这门观想法修成后,好像施展出来,念头具现化后,便是这样一副样子。
“那岂不是以后撞见了,我可以冒充那只蜈蚣精国师的师弟?”卓景宁嘴角抽了抽,然后继续睡。
这个点儿黑灯瞎火的,客栈里也没人,他就算想要热火再洗个澡也没人伺候。
翌日清晨,起来后卓景宁就去找人弄了一串佛珠,挂在手上,一边骑马,一边念经。因为卓景宁意外发现,念诵这经文,有凝神定心的效果,他的心境退转,起因是想太多,各种念头纠缠在一块儿,尤其是沦为恶鬼时,心智完全被黑暗腐蚀!
卓景宁开始念经,马通判第二日找人寻来了一串珍贵的檀木佛珠,孝敬给卓景宁。
卓景宁没有拒绝。
不要白不要。
三日后,抵达青州,一路无事,而念了一路经文的卓景宁,也在不断凝神定心中,心境恢复,再次修成余烬心境。
心有余悸,方弃终哀。
虽说余烬心境不会带来什么超自然力量,也无法强身健体,但在卓景宁修成余烬心境后,思维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各种思路清晰,念头通畅。
然后,很意外的,再进一步!
空谷而神,普天同庆!
这是庆神心境。
也是到了这一个心境,卓景宁才明白这个心境为什么会这么形容。
感受着内心深处的欢呼雀跃之感,卓景宁双眼中有了前所未有的神采。
难怪这是庆神心境。
卓景宁有种往事前尘尽付之一炬,心灵无限愉悦,只觉得万般事物都是这般美好,强烈的乐观心态占据他的心灵,让卓景宁整个人都莫名松了口气。
有一种身上突然卸下了重担的感觉!
仿佛没了枷锁一般。
“空谷而神,普天同庆。”卓景宁细细的品味着这一个心境,居然一下子让他豁然开朗起来,心底的戾气都在跟着消散。不知道这是心境本身的作用,还是那些经文的作用。不过想来应该是前者,毕竟那些经文,可是从一鬼怪老僧手中传出来的。
突然这时,骑着马的小狐狸到了他面前,歪着小脑袋作用打量了卓景宁一番后,忽然说道:“你变了。”
“什么?”卓景宁还在体悟心境中,因此一时间都没能领会小狐狸这番话,以为这丫头又抽了。
“变得更亮了。”
卓景宁这才明白小狐狸说的是他的心境修为。
在鬼怪眼中,修行中人就像是一盏灯,区别只在于灯火的数量,是一盏两盏,还是三盏罢了。
庆神心境,在鬼怪眼中,是两盏灯,可不就是更亮了?
“我突破了。”卓景宁略微拔高音调说道,他嘴角略带笑意,念了一路经文,恢复心境之外,居然破而后立,又更进一步。
这心境修为,说起来,还真是看脸。
运气好,一念之间悟透,直接形成年轮印记都有可能。运气若是差了,一辈子连入道都不成。当然,这样的人,基本上是家境殷实,无比富贵,就算是无法入道,在其他方面,也绝对不会差了分毫。
小狐狸却突然小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然后说出了让卓景宁万分惊愕的话:“那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你的影子里跑出来,然而没跑出多远,就被你的两盏灯给烧没了。那个从你影子里跑出来的影子,临死前叫的可惨了。”
卓景宁闻言一怔,虽然小狐狸说的很绕口,从影子里跑出来的影子,但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看着这只小狐狸,她的关注点明显是那从他影子里跑出来的影子,在被烧死前的惨叫,他目光炯炯,不管这些,只是问道:“还有呢?”
他觉得,他感觉到没了枷锁可能是真的。那道从他影子里跑出来的影子,就是枷锁!
“没了。”小狐狸瞪大眼,很不解的看着卓景宁,没烧没了不就没了,还能有什么?
卓景宁当小狐狸说的他身上没有其他异样了,便不再询问,因为这个时候马通判远远地他听到他说修成庆神心境了,特意跑来祝贺,有些话不方便和外人说,卓景宁自然不好再问。
在马通判听卓景宁说卓景宁没有修行度牒后,立马拍着胸脯表示,到了青州,就会给他找最出名的青州修行之地,给他弄修行度牒,这道观寺庙随他选。
卓景宁当即就谢过马通判,他刚才刻意提高“我突破了”这一声的音调,就是让马通判帮他去弄好这修行度牒。
他虽然有官身,这些东西一句话就行了,但此去青州顶替白甲当着青州刺史,疑点重重,固然卓景宁自身不惧,但小心点总没错。
而且,他所需的并非修行度牒,所以不怕马通判在上面做手脚。
况且也没办法做手脚。
卓景宁需要的,是有了这个修行度牒后,他如果要逃离清朝,那么这个修行度牒可以充当通行令,甚至是通关文牒。
只需要趁着清朝没反应过来前,他凭这修行度牒,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不过,这只是他的一个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
青州文成县,是整个州府的核心之地。刺史的官衙,也在这文成县中。所以,这文成县的县令,是非常苦逼的。
文成县县令朱世昌,脑大肚子圆,远远瞧过来,就跟两个球体似的,也像个阿拉伯数字“8”。朱世昌心胸狭隘,贪财无才,买了功名,买了官身,十几万两雪花银送出去,只可惜是个文成县的县令,有名无实,别提有多憋屈了。
其他的县令,往往是一地父母官,可以说是只手遮天,无人敢惹。老话说,破门县令,抄家知府。可见这县令在一县之地的恐怖权利!
然而,在这文成县,可有一位“太上皇”啊!
朱世昌好不容易熬死了上任刺史官,体会了一把大权抓在手,然而没能快活多久,就得知了有刺史将要来上任的消息。
他苦逼的左等右等,终于啊……谢天谢地,听说了刺史遇到暴民反贼行刺,死了!
这不枉他去寺庙里捐了一个菩萨金身!
这菩萨就是灵验啊!
朱世昌哼着调子,坐在县城门口,等着那位“白刺史”上任,脸上带有笑容,似乎是刺史将要到来,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这让本为朱世昌的书童,后一路被提拔做师爷的朱福才忍不住低声问道:“老爷,这新任刺史又要来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呵呵,你懂什么?”朱世昌笑了笑,正想说,但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这上头可提前关照好了,但一转念后,朱世昌还是决定和自己的师爷说,他觉得,朱福才一直将自己是他的再生父母挂在嘴边,这朱福才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
“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可不准说出去,否则不仅你这脑袋要没,你全家脑袋也都得没。”朱世昌说道。
朱福才连忙保证道:“老爷,你是我朱福才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有老爷你,我只是一个下人,虽然说我现在还是老爷的下人,但我也有一场荣华富贵可享啊!我对老爷的忠心,可谓是明月可鉴啊!”
“知道你对老爷我忠心耿耿,老爷我才关照你一声。”朱世昌让朱福才附耳过来,然后低声笑道:“什么新任刺史,真正的刺史早就死了,被那些个暴民给砍下了脑袋,尸体都据说被喂狗了。我那个堂哥你是知道的吧?”
“朱天林大人?老爷,我怎会不知?当初老爷能当上县令,还是朱天林大人帮忙牵绳引线的。”
“啊呸,他帮忙牵绳引线……”朱世昌似乎有些不忿,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然后继续道:“现在新来的刺史,是个假的,推出来好让我那个堂哥不被朝廷责罚!毕竟新任刺史就是死在了他的管辖范围内,被朝廷知道了,他这县令就准备做一辈子吧!还有就是,青州这些年的财政亏空严重,需要一个人来顶一下啊!”
朱福才点了点头,他明白了,然后低下头,好不让朱世昌看到自己眼底的一抹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