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了,只是灯灭了,尸柜和水晶棺还在运行,电源小灯投出一小片光晕,仿佛放映厅内幕布开启,电影上映前的刹那黑暗。
黑暗中浮现出了尸体的轮廓,1、2、3、4、5,一共5具尸体,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像浮在空中的白色泡沫,轻轻一戳,波,碎了。
老李突然不砸门,圆圆也不尖叫,只有手机的提示音偶尔响起几声,接着,连手机的声音也没了。
陆文在想是谁关的灯?
太平间的电闸在外面是没错,可老李一直在砸门,根本不可能再去关电闸,是谁做的?
圆圆在陆文身子里发抖,说:“我好怕。”
陆文低头看,对上圆圆的眼。那眼里有重叠的人影,一直盯着陆文身后看,好像此时此刻陆文身后就站着一个人似的。
陆文回头,没有人,只有尸柜的电源灯光投下的人影,折在铁门上,好像一个矮人,头很大,没眼睛。
陆文说:“别怕。”想了一会儿,又问:“你不是有手机吗?”
圆圆呆住了,傻傻地重复:“对哦,我不是有手机吗?”
圆圆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照亮半个太平间,光在晃,撕裂浓稠的黑暗,那些白布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还有墙壁上乱跳的影。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老李好像消失了,可是为什么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还有那一直当当响的钢签呢?
有了闪光灯,圆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怕了,神经质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拿起手机打上几个字,可能正和亲友发消息。
陆文突然很想撕掉圆圆脸上的口罩,看看她还是不是圆圆,是不是也像老李一样,被脏东西附了身。
他记忆中的圆圆没这么胆小,工作半年后的圆圆很快就成长为殡仪馆的骨干,有时为了配合家属的出殡时间,熬通宵独自一人给支离破碎的遗体化妆,一夜到天明。
为什么圆圆这么怕?
她看起来不像是怕外面的老李,更像是怕房间里的东西?
房间里还有什么东西,除了这些尸体。
陆文扫过5具尸体,不由地咬紧了牙,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圆圆过来拉陆文的手,她的手又冰又冷,手心都是汗,她一定是吓坏了吧。
“我们躲起来,好不好?我好怕。”圆圆说。
陆文点点头,他走到尸柜前,拉开尸柜,说:“这里刚好有个空的。你躺进去吧。”
圆圆摇头。
陆文说:“没事的,我经常打扫,里面很干净。”
圆圆还是摇头。
陆文又拉着她走到1号床边上,指着水晶棺说:“那就躺这里,透明的,还有被子,躺着舒服点。”
圆圆继续摇头。
陆文问:“你不是害怕吗?”
圆圆说:“我——我是害怕。”她又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照了一圈,似是用光驱散黑暗中潜伏的怪物,然后说:“我想找两个人一起躲的地方,我有幽闭恐惧症,两个人一起会好很多。”
原来如此,怪不得灯灭了后,圆圆这么害怕,陆文开玩笑:“那你以后死了呆在骨灰盒里怎么办?叫阿骨大卖给你大一点的?”
圆圆没说话。
陆文刚说完,才想起阿骨大已经死了,而且这个笑话也不好笑。
圆圆一直低头看1号床,突然指着床下,说:“我们躲床下吧。”
陆文看着1号床,本想说没必要,可圆圆的手一直在抖,他不忍心了,反正警察也快到了,陪圆圆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圆圆先钻下去,陆文跟着钻进来,床底下的空间不大,两个人盘腿蜷着,勉强容得下。
果然钻到床底后,圆圆就松了手,身子也不再抖了,还玩起手机,连闪光灯也关了。
只要她不怕就好,陆文呆在床底下,往外看。
他的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屋内大概的轮廓,7张停尸床靠得很近,几乎连成一片,他只能看到左右床脚的空间。
虽然是他天天工作的地方,再熟悉不过,可换了个视角,又变得新鲜陌生起来。
左边是床脚,白布垂下来一角,遮住小半视野。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白布也跟着晃动。
圆圆又开始打字,可能是跟她的朋友聊天。
陆文很想叫她问一下朋友,警察到底什么时候来?
千万别因为是殡仪馆,又是晚上,而不敢出警啊!这里真的死人了!新鲜的,不是别处送过来的。
噗!
一个声音传来。
陆文看着那垂下床脚的白布发呆,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白布会垂下来?
要是有人这么问陆文,陆文一定会说那人是个白痴。
还能为什么?长啊!
可是为什么白布那么长呢?
陆文记得自己盖尸体,都是把头蒙住,露出脚来。
这是他的工作习惯,也是领导的鸡毛蒜皮规定之一。
他也问过领导,这么做是有什么讲究或是说忌讳吗?
领导很欣慰,拍拍陆文的肩,说:“这就跟军队里摆牙刷牙杯一个道理,整齐、好看、从内务反映精神面貌。”
人都死了,还精神面貌。
陆文当时很不屑,不过他还是照做了。
时间久了,在露脚不露头上,他也养成了强迫症,他敢保证,今天去焚化间之前,所有尸体的脚都是露出来的。
那问题来了,白布为什么还会从床脚挂下来?
陆文思考着,然后——好臭!
陆文捂着鼻子,看圆圆。
圆圆正在打字,停下来,手机的光照亮了她的红脸,她说:“不是我放的。”
陆文正在思考的问题马上又被置换成:不是她放的,难道是我放的?
如果是我放的,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噗——
又是长长的一声,声音的位置有点偏上,好像是放屁太急,引起床板的回声一样。
呆了一秒后,连圆圆也捂上鼻子,明明戴着口罩,都挡不住臭味,手机又叮叮地响,她假装看手机掩饰尴尬。
陆文默默挪开一点,趴在地面上,在他能力范围内,离屁远一点。
屁声过后,还带着股韭菜味,陆文光凭气味就能反向推演出圆圆晚饭吃的是什么,一定是韭菜猪肉饺,阿骨大最喜欢叫的一家东北饺子馆,每次还特意备注辣椒醋多放一包,就喜欢蘸这醋吃。
安静了足足一分钟,圆圆才说话:“好吧,是我放的。”
陆文没说话,有太多问题占据了他的大脑,他都不知道该想哪个。
很快,他就不用想了。什么问题都不用想。
因为停尸床响了。
咯吱吱——
一张床响,多半是因为睡在上面的人动了。
一张停尸床响,又是怎么回事?
陆文看圆圆,圆圆抱着手机打字,说好的一个人躲害怕,拉陆文一起进来躲,结果自己一个人玩手机。
陆文很无语,问圆圆:“你听到没?”
圆圆还在打字。
陆文轻轻推了她一下。
“啊?”
“听到没?”
“听到什么?”
“声音,床在响。”陆文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在圆圆耳边说,生怕被这屋里其他东西听到似的。
圆圆终于转过头来,看一眼陆文,说:“等一下。”又回去打字。
打完字,关掉屏幕,圆圆说:“听到了。”
“你也听到了是吧?”陆文差点压不住声音叫出来。
之前在走廊上看到白布飘过,圆圆说没看到时,他就有点慌,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什么阴阳眼,现在圆圆也能听到,就证明他自己没问题。
他和圆圆眼对着眼,用耳朵去听,圆圆的鼻息扑到陆文脸上,一股韭菜味,让陆文想到刚才那两个屁,差点又去捂鼻子。
停尸床没再响。
陆文的思路却转到一个奇怪的小路:圆圆天天戴口罩,该不会是最近常放屁嫌自己的屁臭,所以一直戴着?
咯吱吱——
那声音又来了!
伴之而起的,还有那歌声,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声音很轻,像是隔着墙录下来又用手机放出来的,夹杂着一个女生轻柔的声音,还有鼓点,咚、咚、咚……
唵嘛呢叭咪吽!!!
同样是这六个字,却跟前面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仿佛置身雪山之巅,新月之下,天地浩渺,数万万人于山下共念六字真言,声震山摇。
念到最后一个“吽”字,更是敲动天地大钟,每滴水、每块石、每条脊、每个灵、都自内而外震动起来。
陆文没再问圆圆有没有听到,因为他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又白又胖的脚从2号床脚垂下来,晃着。
陆文推推圆圆,指向2号床脚。
圆圆睁大眼,捂住嘴,接着就没动作了。
是啊,他们又能做什么?除了继续躲着,还能干什么?
陆文想到之前走廊上飘过的白布,白布下那夸张的胖子人形,这时才把它和2号胖子联系到一起。
只是——2号有那么胖吗?
床又响了,比上次更响,就是那诡异的唵嘛呢叭咪吽也没把它盖下来。
不像是尸体坐起来,倒像是两个人手牵手在床上跳舞。
那两只脚晃了一会儿,左脚先探下,踩在地上,接着是右脚,咚——
只有一臂的距离,陆文按在地上的手都感觉到了震动。
咚、咚、咚——
两只脚交替往前走,脚大拇指上的标签上下翻飞,渐渐露出结实的小腿,脚突然停下来。
陆文和圆圆看得入神,两人的手也抓在一起。
停了好一会儿,那两只脚继续往前,被停尸床挡住,陆文二人只能看到大腿的位置。不过这也足够了。
2号下床了!他还在走,他要去哪?
再走回去吗?走回领导的办公室?
陆文竟有点期待,不管这个2号是什么,就这样走出去吧。呆在这里渗得慌。
等等!陆文的手一紧,差点叫出来。
老李虽然不砸门了,可谁知道他走没走?
万一他还在门外等呢?
房间就这么大,就是躲尸柜里也是分分钟能找到,更别提躲床底下了。
选哪个?
2号还是老李?
新鲜活动的尸体还是发狂杀人的老头?
跟考试不一样,这道选择题选错了,可是会死人的。
陆文看圆圆,想问问圆圆的意见,圆圆看着那双脚,比陆文还要紧张,额头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
2号走到门口,离铁门还有一脚的距离又停住不动。
唵嘛呢叭咪吽——
诡异的歌声放大了些。
鼓点咚咚敲响。
陆文看了一会儿,松了口气,借着歌声的掩护,轻声在圆圆耳边说:“他不会开门的。”
离门那么远,可能只是躺床上躺久了,想下来走走,碰巧被陆文他们看到。
这个解释相当牵强,但陆文最擅长的就是给不合理现象找解释,就像当初在焚化间实习时,老李开个炉就讲个鬼故事,饱受摧残的陆文为了对抗老李的不人道行为,无师自通了这项本领。
什么火化时炉壁里有指甲挠墙的声音,那不过是推车钢轨在热胀冷缩下体积变化的声音。
这次的2号也一样。
他只是想下来走走了。至于为什么尸体能下来活动,他不关心。那是科学家的事。
他不想,也想不出来。他只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就好,人啊,当缩头乌龟避不了祸,但至少能自我麻醉一段时间,就一段也好。
卡卡,像是谁闪到腰了,或是电脑前坐久了扭扭脖子的声音。
2号的脚在抖,房间里很暗,只能勉强看到点轮廓,可就是这样,陆文都看到那两条胖腿上的筋在跳。
“太久没走了,腿抽筋了。”陆文轻轻对圆圆的耳朵说。
圆圆瞪了他一眼,握紧拳头,好像在给2号加油,让他早日克服抽筋,重新站好一样。
好吧,又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陆文很沮丧,他总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奇怪了,是谁给他的自信?太平间的尸体吗?
陆文再去看2号的胖腿,很快就被另外一个东西吸引走了。
铁门开了。
两扇铁门慢慢地开启,没有一点声音。
是2号开的?
这是陆文第一个想法,马上又否决了。
不可能,2号的脚离门还有一段距离,除非他手长过膝,像大猩猩一样,才能站那么远也能开门。
陆文还在想,怎么给开门一个合理的解释,从灵气复苏到僵尸复生获得超能力,正觉得脑洞大开时,圆圆推了他一下,指指门口。
一双鞋,一根黑黝黝的钢签。
老李还在,他一直在门口等着!
难得他那么有耐性,好像知道里面的尸体会起来用超能力隔空给他开门一样。
咚!当!咚!当!
钢签撑一下,老李走一步。
脚步声和2号差不多沉。
老李的脚步声踏进陆文心里,陆文的心彻底凉了。
他看看身边的圆圆,想藏不了多久,老李一定会发现他们。
不如趁老李还没看到他们,先跳出去抢了钢签,让圆圆先逃。
不知道她会不会开车。
陆文轻声对圆圆说:“你先逃。我拖住他。”
圆圆摇头。
陆文还要说话,老李走到7号床边,停尸床又开始响,然后老李朝里面走过来,钢签不再撑地,脚步也轻快起来。
从门口的7号床到6号、5号……
越来越近了。
陆文猫着腰,顶着床板,调整好姿势,只等老李过来,他一个翻身滚出去,顺手抓起停尸床上的白布往老李头上罩,然后抢过钢签,一阵乱打,要是成功的话,说不定不用等警察过来,他就能制服老李。
当然,还有个会走的2号尸体有点尴尬,不知道他的立场如何。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暂且搁置。
陆文在脑海里演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眼睁睁地看到老李走到4号床,然后老李唉地叹了口气,4号床响了几声,老李的脚悬空,脱了鞋,两只脚在床脚晃荡。
左脚大拇指上绑着一个标签,两条小腿上全是交错的黑线,像是用针缝的,或者就是用针密密缝过!
陆文愣住了,进来的这个人是老李,还是4号?
老李或是4号的脚缩上去,听声音,是又躺回到4号床上,还唉地叫了一声。伴随着悉索的布料摩擦声。
只是那叫声像闷在棺材里的尸体发出的喊叫,呜呜地听不清,又像水滴,一滴两滴就没了。
陆文脑补了慢慢爬上床,躺下后,自己盖上白布的画面。
尸体要都像4号这么乖,被人背走了,还记得回太平间,他该有多幸福!
陆文晃晃头,又想偏了。
怎么办?老李自己爬上床不动,他该怎么办?
警察来了,发现满屋的尸体,没个活人,他和圆圆该怎么解释?
现在跑还是不跑?老李躺床上了,门口还有个2号……
咯吱吱——
不知道哪个停尸床响了,反正不是靠近他们的,应该是6号或者7号,最远端的床在响。
节奏和之前的响声都不太一样,像是有人在床上肉搏,或是两个摔跤大汉在施展地面技缠斗。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歌声像潮水淹没了一切冒头的细碎声音,陆文不再费力去听,他看到了7号床脚探下一只脚。
接着又是一只。
7号床最接近尸柜,电源灯的红光投上去,照得脚面在反光,脚指甲是红色的。
恐惧扼住了陆文的喉咙,7号那个少年也——也躺不住了,要下来走走?
啪!一声轻响,圆圆一拳砸地上,额头暴起三道竖纹,眼睛怒瞪7号的脚。
还好这时7号下地,脚步声盖过了圆圆的声音。
陆文按住圆圆的肩头,她又在发抖,和之前害怕的颤抖不一样,那是有节制,包藏怒火的颤抖。
是啊,她辛辛苦苦给7号涂了指甲油,红色的?粉色的?反正差不多,7号却赤脚下来走路,万一嗑到碰到,不是白做了?
以圆圆这么爱美的个性,一定是气这个点。
7号走到2号边上,陆文看到了白色的裙边,那是他亲手给7号穿上的公主裙。
7号没有停在2号边上,继续往里走,经过6号床时顿了一下,又继续走,5号、4号……
好像他躺在床上看惯了陆文每天做的工作,都要绕着7张停尸床巡视几圈,也学了过来。
他在3号床前停了一下,站住不动。
近得都可以让陆文看到他浓密的腿毛,乍看之下,好像白裙子下边又穿了条毛裤。
7号没再往前走,折返回去,站在7号床不动。
陆文和圆圆都松了口气。
他们互看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外面的情况诡异到他们根本就不敢出去,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尸体下床走路,还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早起叫醒同宿舍的舍友。
一想到这,陆文心里咯噔一声,该不会——
3号床又开始响,离1号床近,陆文都能看到3号床的摇动。
一双脚带着标签踩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走到1号床,又走到5号床,就在1到5号间逛来逛去,和之前的7号和2号不同,陆文还听到了歌声。
不是唵嘛呢叭咪吽的歌声。
这歌声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声音忽大忽小,一直都在。
陆文听到的更像是一个老妇人闭着嘴在哼摇篮曲,
那旋律很熟,陆文忍不住跟着轻声哼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闷在嗓子里,舌头、嘴巴都没动,就没有气进进出出,好像用肚子说话。
睡吧,睡吧,美丽的宝贝。
愿你在夜的欢乐中安睡。
睡吧,睡吧,当你睡时,
唵嘛呢叭咪吽,记得吽要重音。
咦?串词了?
陆文唱到最后一句,胸里闷得难受,这样憋嗓子眼的唱法胜在不知不觉,习惯了,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在唱歌,可坏处就是太闷了,憋得心慌,难受。
圆圆推了推他,指指墙上,陆文看过去,墙上有人影,跟着3号移,左左右右,尸柜的灯在7号床边上,越靠近7号,影的边缘就越清晰,像解剖刀割开似的。
越靠近1号,影就越糊,起了毛边,融入黑暗。
那人影时而露出一张奇形怪状的侧脸轮廓,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影的肩头,举着双手,圆头和影的侧脸叠在一起,变成一个不似人样的怪物的头。
陆文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前跟唱摇篮曲的胸闷瞬间炸开,冲到脑壳,刺得头皮发胀发酸,连发根都凉了,一根根立起来。
那是6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死去的小婴儿,一直握拳高举躺在床上的6号。
那天是白天,在下雨,一个妈妈送来她的儿子,儿子漂亮的像个女人。跟妈妈来的还有爸爸。妈妈的眼睛红肿,爸爸的脸铁青。
圆圆问妈妈,希望给遗体化什么样的妆。
妈妈看着儿子的脸,没有说话。
爸爸开口了,声音像打雷,男人化什么妆?把那些红红绿绿,不干不净的东西洗掉,干净就行。
爸爸看了儿子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妈妈跟着出去,过了几分钟后,又折回来,跟圆圆说:“给他涂指甲油吧。他喜欢这些。”
妈妈拉着儿子的手哭起来,摩挲着他的指甲。
那时陆文就站在边上,看7号的脚,7号的手,红红蓝蓝的,残缺不全,像是刚涂上,又用水冲掉。
接着一个老奶奶抱着一个小包袱过来,绿底红花的布,还有一个个卡通狗。
陆文很难受,死人见多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心肠很硬,那一具具送入焚化炉的遗体烧成灰,积在他心里,结成一层硬壳,敲上去嘣嘣脆响,里面的心安然跳动,空洞无力,但活着,与死亡绝缘。
那绿底红花的小花布还是敲裂了他的壳,拆出无数细纹,仿佛焚化炉的热浪卸下他厚重的棉袄,露出里面早已零碎崩析的心脏。
老奶奶轻轻放下婴儿,婴儿的手就那样举着,像是刚喝饱奶,打完奶嗝,脸上带笑地沉沉睡去,区别是背下不是妈妈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停尸床。
老奶奶亲吻了婴儿的额头,拉住陆文的手,说好好照顾她。
陆文说是。
老奶奶走了,陆文看着婴儿高举的双手,拿出标签,写了6号,绑在她蜷起的左脚拇指上,轻轻地盖上白布,盖住脸时,他又看了一眼,像是看一颗死在早晨的星星。
陆文看着墙上的影,想起很多很多事。
那两只高举的双手突然掉下来,陆文愣了一下,3号也停住不动。
接着手又举起来,摇篮曲的声音再度响起,混在唵嘛呢叭咪吽的背景歌声中。
那掉下又举起的双手似是婴儿活转过来,苏醒了一般,伏在3号的肩头晃荡,3号走了几步,婴儿的手又掉下来,再举起,反复几次。
歌声突然断掉,转成一个凄厉的女声,轻轻地吟唱,仿佛要把心肠肺肝呕出来似的。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只唱了两句,声音又转回去,唵嘛呢叭咪吽……
3号站在3号床不动了,趴在3号肩头的6号举着双手,不再掉下,那瘦小的身躯似是又失去了活力,重新僵硬起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除了唵嘛呢的声音在流淌,所有尸体都不动了,至少是陆文看到的脚。
7号、2号、3号就那样站着,风从铁门外吹,吹得停尸床上的白布晃动,一切归于静止,像从土中来,又回土中去。
这帮尸体终于折腾够了,不再动了。
除了那烦人的唵嘛呢,像血一样铺开,粘糊糊地绕在耳边,偶尔浮起些惨白的手足和血肉模糊的脸孔,就像4号送来的那天,陆文拖光了三个拖把才把血拖净一样。
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是幻象也好,真实也罢,死的终究是死的,动了几下终归还是要死回去,可接下来的事还要活人来做。
陆文准备出去,把尸体都搬回去,重新放好,再检查一下4号床上的是老李还是4号,之后,去看死在走廊上的阿骨大,等警察过来,说明情况。
问题是怎么说明情况啊!
陆文正在苦恼,咯吱吱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回跟以前不一样,声音近到就在耳边,像耳朵上挂了面条似的,粘乎乎。
上面!这回是1号床!
陆文这才醒觉,从7号到1号,除了5号没下床外,只有1号了!
噗!
又是一个臭屁。
圆圆捂住鼻子,眼睛里满是泪水。
陆文差点大声骂出来,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就快挨过这波尸体复苏,你又放屁!
还放得这么臭!把自己都薰哭了!
没被散步的尸体吓出去,快被你的屁薰走了!
陆文捂住鼻子,用嘴吸气。
他看到1号的脚,1号下来没像其他尸体走来走去,定住不动。
1号的脚冲着墙,好像在看自己的影,尸柜电源灯斜着照过来,在墙上印下一个模糊的影,下半身含含糊糊,湮没在一片杂乱的形中,直长到脑袋才清晰起来。
那是个大脑袋,生在细细的脖子上。
陆文看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那大脑袋的影他似是在哪看过。
不对,他一定看过,就在这里,在太平间里。
还是那天,下着大雨,7号、6号的尸体送来后,殡仪馆外面热闹起来,很多车。
接着又是闹哄哄的,一群人跑来跑去,领导也难得从办公室里出来,叼着牙签,吆喝着叫人去看看外面什么状况。
阿骨大出去了,回来说是出了车祸,死了不少人。
然后4号进来了,满地的血,其他人都出去帮忙,陆文留在太平间里整理,至少要给尸体挪点位置出来。
可尸柜、水晶棺都满了,只有停尸床还空着,那本是用来临时摆放遗体,解剖或者化妆、穿寿衣用的。
3号也进来了,2号是陆文跟阿骨大一起搬的,陆文搬头,阿骨大搬脚,虽然离停尸床只有几米的距离,可陆文都怕把2号的头扯掉,实在太沉了。
阿骨大搬完2号,就被领导叫出去应付记者,这里和活人说话最多的就是他了,凡是要上镜的场面都由阿骨大负责。
最后1号过来了。头上都是血,肿得像充了气快要爆炸的气球。
1号虽然身材矮小,可陆文不想一个人搬,怕像4号一样,轻轻一动,两条脚就碎得跟玻璃一样。
可是大家都出去帮忙了,圆圆也不在。
他只能一个人搬。
那时他想到了老李教他的背尸体方法,最难的是头,双手托住,脸贴脸,身子斜过来,只要头固定住了,一切都好说。
陆文尝试背了一下,没用,根本扛不起来,最后还是用公主抱的方式移了过去。
1号的大头被灯光照出影来,投到墙上,墙上的影更大了,圆得像个球。
后来陆文看了1号生前的照片,才知道1号的头本来不是这么大,是车祸时,头撞到挡风玻璃上,肿起来,才这么大。
搬好1号后,陆文看着空下的5号床,默默祈祷,希望不要有尸体运过来了。
再过来就真的放不下了。
外面吵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他找到阿骨大,问他怎么回事,车祸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阿骨大说开殡仪馆的公交车走山路,转弯时撞上一辆飙车的小车,翻下山崖,这几个人算好的,还算完整,有些——
陆文想到这,停了一下,回忆的画面似是被什么东西打断,他回头看看圆圆,圆圆睁大眼一直盯着他看。
他又扭头去看墙上的大头影,1号下床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也没什么变化。
陆文继续想,那时他应该是很气愤吧,在山路上飙车,害了这么多人的命,那司机真该死!
阿骨大说小车司机已经死了。
陆文愣了一下,问是吗?
阿骨大指着1号说,那不就是小车的司机吗?找到尸体时就死透了,医院都不用送,直接拉这里来了,听说车里还有具尸体。
好可恶啊!自己死也就算了,还拉一车的人下去,这种人死了都算便宜他!
陆文突然生出股冲动,他想打1号一顿,把他那肿胀的大头打爆!
别管你是人是鬼!说不定打着打着,2号他们也会加进来一起打。
陆文还是没出去,不是他不够气,而是又有尸体下床了。
5号。
看过了7号、3号、2号、1号,5号下床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但陆文却第一次睁大了眼,之前那种扼住他喉咙的恐惧感又回来了,还更强烈。
老李背尸,杀人,2号下床走动,接着是7号、3号、1号,他只觉得诧异、困惑和些许从圆圆身上传来的恐惧,可看到5号下床,那种恐惧感却突然抓住他,活活地把他的魂从硬壳里揪出来。
对死亡的恐惧仿佛沸水烫过身体,烧得他抽搐起来。
陆文抱住头,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叫,啊!
叮铃铃,叮铃铃,达金殡仪馆诚挚欢迎您的——
不知哪里的手机铃声响起,陆文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圆圆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拍他肩膀,还有人在说话,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从那纸人开始、从那夜5号的笑脸妆开始,那种困惑、侵占、害怕、恐惧、孤独、拒绝的情绪就搅在一起,融成一处,静静发酵。
它们粘腻地覆在他心口的硬壳,涂了一层又一层。
陆文曾以为这样就能重新过上索然无味的人生,如同过山车一般,恐惧感在回到平地时就已消散,其实不是那样,那冲下高坡的惊悚和神经冲动一直留在体内,从未散去。
他一直在恐惧着一样东西,或是说一具尸体,不是漂亮的7号,不是握拳高举的6号,也不是双腿破碎的4号,更不是老李,不是3号,不是2,不是1!
是5号!
是他杀了5号!
陆文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有不知从哪里投来的亮光,又有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耳朵里乱糟糟的一片,好像有人在大叫,晕倒了,晕倒了,然后一双手搭住他,是圆圆的手。
可他没晕倒,他很清醒,只是听到太多本不该听到的声音。
是他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还是外面的声音,还是记忆中的声音,他分不清了。
陆文只能抓住他能确定的东西,他的眼睛。
他还能看到东西。这是确定无误的,这是做不得假,这是想象不出来的,和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画面不同,眼前的景象虽然黑暗,却清晰的可怕。
5号下床了,不过不是用脚,而是头。
5号的长发披下来,铺在地上,头慢慢降到地上,后脑勺冲着陆文。
刚才那道不知何处的亮光打到墙上,漫射开来,让陆文看清那后脑勺的样子,塌进去,凹陷出一个大洞,黑红相间,血肉模糊。
5号动了,咚!头跳起来,又重重原地落下,唉的一声。
唉!圆圆大叫,捂住嘴巴,眼睛瞪圆了。
陆文浑身僵硬,喉头咯咯作响,不由自主地发出唵嘛呢叭咪吽的念咒声,纯熟无比,好像孤夜无人时,对着这满屋的遗体念过千百万遍似的。
咚!咚!又是两下。
5号的头高高跃起,轻轻落下,跳了两次,从5号床跳到了4号床。
7号、3号、2号也动了,像是跟着5号一起移动,听她号令似的,脚步整齐划一,踩着头跳地时的节奏,齐齐向里移了一步。
2号在前,3号和7号的脚在一起,中间是5号的头。
咚、咚、咚!
5号越跳越熟练,到了3号床。
陆文往后躲,撞到1号床后面的水晶棺,他要爬出去,打开水晶棺钻进去,把盖子盖上。
不行,5号的头那么硬,跳那么高砸地上,咚咚地响,脖子都没断,她一定能用头跳到水晶棺上,砸破外面的玻璃,跳到他怀里。
后面也不行,前面那么多尸体挡着,还都会动!
怎么办?怎么办!
不止这恐怖的画面,5号头头逼近,还有更多的东西在陆文脑海里翻滚,犹如午夜梦魇的黑影爬出胸膛,悄然出来,盯着熟睡的你,然后你就像一个临盆的母体葬在冻土里,等着来春大地解冻,化泥,然后生蛆、腐烂、爆裂,恰似梦魇的影绽开一朵黑红相间的花,印出一朵笑靥。
5号在跳,1号也动了,他走向5号,伸出手在5号脸前擦了几下,又缩了回去。
然后5号继续跳动,7号、3号、2号跟着移动,咚咚咚!
5号跳到了1号床,离陆文近得只隔了一个手掌。
陆文瑟缩地窝在1号床头,5号还拿后脑勺对着他。
他双手在地上到处乱摸,想找点东西挡在身前,却什么也没摸到,圆圆就在身边,却安静的像画在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叮叮叮。
陆文的裤兜响了,有硬币!
陆文直出一条腿,斜着身子掏出硬币砸向5号的脑袋,硬币撒出去,在地上乱蹦,吵吵闹闹。
5号的头抖了一下,肩膀沉下来,又升上去。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无线网叫什么名字?”
嗯?
陆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圆圆,圆圆也用同样迷惑的眼神看着他。
“大家晚上别闹。”陆文回答。如果只要回答了,5号就回去连wifi,玩手机,不再理他,那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密码!我问的是密码!靠!”5号爆了句粗嘴。
“大家晚上别闹,全拼。”陆文这回答得快多了。
“咳、我叫什么名字?”5号又问。
“我那知道啊!”陆文晕了,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还问我?
不过一问一答间,陆文的恐惧也少了很多。
“你不知道谁知道?快,告诉我,我的名字!”5号像个索魂的厉鬼,高高跳起,头又重重落下,都听到颈骨的一声挫响。
有两只手从上方伸下来,一只手去捡地上的硬币,一只手又在5号脸上擦。
陆文更委屈了:“你是无名尸啊!除了你自己谁知道!没人认识你!”
哈哈哈——
一声怪笑,5号的头又高高跳起,跃到半空,缓慢地转了个圈,又重重落下,在撞地的一瞬间突然慢下,轻轻顿在地上,房间里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尺子高速震动。
5号的脸惨白惨白,两只血眼,一个弯成大弧状的血红嘴巴,组成一个倒过来的红色笑脸^_^,只是鼻子下方还有两道殷红的血迹,直直挂下来,在嘴巴下方加了两道竖杠,像中队长的肩标,又像验孕棒一深一浅的标志。
“你骗人!你认得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啊啊啊!”
5号突然张嘴叫出来,阴柔凄切的女声转成雄浑粗壮的男声,头一顿一顿地朝陆文逼来。
陆文吓得往床头退,身子出去一半,5号的头和身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像拖把一样捅进来,还伴随5号那男声的惨叫。
5号的脸几乎贴在陆文脸上,近得都能嗅到5号脸上的血腥气,还有一股浓厚的韭菜辣椒味。
陆文吓得抬头,咚!
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到床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之前,5号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你认得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认得你。
然后,我用力忘记你。
陆文不知道自己醒了没,他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平直,冰冷,远远的,还有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好像有人,或者不是人。
但无所谓了,他不想醒,也懒得醒,闭着眼,又接续上了之前的情绪。
不是5号转头过来质问他的那句,而是那天下雨,出了车祸,好几具尸体一起送过来,挤爆太平间的时候。
从7号到1号都躺满了尸体,唯独少了5号。
1号送进来后,再没新的尸体,陆文去找阿骨大,阿骨大说是开殡仪馆的公交车出了车祸,和一辆小车相撞,翻下山崖。
陆文当时没生气,没愤怒,而是害怕,惊恐,他问阿骨大是公交车吗?是23路公交车吗?
阿骨大吓到了,过了好久,才说不知道,不过开殡仪馆的也就只有23路。
陆文往太平间跑,又往外跑,一边拿手机疯狂拨打,一边开了阿骨大的车往医院去。
手机没人接,他发了消息,也没人回。
去了医院,他问遍了医生护士,没人知道她在哪。陆文自己一个个去看,还好都不是她。
他确认再三,医院里没有她后,松了口气,又问医生车祸还有没有其他死者,还没来得及送到殡仪馆的。
医生先说有,又说没有,车祸的死者都已经送到殡仪馆了。
陆文总算松了口气,开车回殡仪馆,也许她只是在工作,手机关机了,所以没回复。
回到殡仪馆,进了太平间,圆圆和一个警察在里面等他。
5号床上躺着一具遗体,白布盖住了脸。
他的心吊起来,嘴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全身的力气只留在眼睛上,看圆圆,圆圆没说话。
警察先开口了,说这是个凶杀案的受害者遗体,目前无人认领,身份不明,要等法医解剖。
然后警察走了,陆文也松了口气,凶杀案,还好,不是车祸。
他拿来记录表,开始记录尸体状态,姓名:5号。
性别——
陆文看着散乱在外的长发,写下“女”。
遗体完整度——
遗体最重要的就是头部,也就是脸。
陆文一手夹着记录表,一手掀开白布,白布下是张安静清秀的脸,鼻子下面有点血迹,已经被人抹去,眼皮合上,像是睡着了。
陆文的手抖了一下,又定在空中,白布就像块透光的婚纱拨弄着正反两面的光,撒在5号的脸上,那两个小酒窝好像水滴穿的新鲜孔洞,添了两点调皮的笑意。
陆文叫了声:“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