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光着身子的常硕再一次被阿杰找到时，这位泰西少年慷慨的奉献出他最后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一件没有扣子的白地棕条纹毛布短袖上衣，下身是一件蓝色花纹毛布裤，都是西域当地胡人的装束。

　　“你是说，你根本不知道昨晚跟你睡一起的女人长什么样子？”阿杰说话的神态略有尴尬，嘴角被僵硬的拉开挑起，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嘲笑。

　　何止是没看清楚模样，就连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都不确定呢。常硕心里泛着嘀咕，然后开始寻找机会避开这个话题。

　　“嗯，昨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那个大帐里喝了一碗酒然后就……那个大帐怎么烧成一片废墟了？”

　　常硕伸直了脖子，震惊的望向丘岗最高处，原先留存于记忆里的华美大帐已经化为灰烬，那些记忆里旋转跳跃的妖娆舞女、纵酒高呼的凶蛮汉子、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此时全化作缭绕青烟，一阵晨风吹来便烟消云散。

　　“有种说法是酒到酣畅处，石家少主忽然收到于阗城中急报，说是当日下午全城上空忽然聚起一团雨云，那黑云一成形便下起瓢泼大雨，可也没下多久便停了，只是雨过天晴后，天上那颗横空出世的长星却也没了踪迹。

　　石家少主一听这个消息便很激动，立刻让下人拿出随身携带的创世火源焚物献祭。

　　只是那个下人行动鲁莽，失手将火源打翻引燃油毡皮革，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阿杰说话的同时，却鬼鬼祟祟的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小心警惕着什么。

　　“神经病，这些粟戈人什么毛病，下雨跟彗星消失有什么关系，值得要放火庆祝？”

　　常硕一边皱着眉说话，一边开始活动四肢，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并不太合身，不管怎么调整，总会有一处感到不够舒服的地方。

　　“你有所不知。昨日是波斯历法蒂尔月的倒数第二日，蒂尔是拜火教十二神袛中象征丰收雨神的名字，与旱魃相对立。

　　在拜火教圣典《阿维斯塔》中有专门的章节吟诵赞美他，而这些颂歌记载的故事里就有一条，讲的是雨神击败了象征旱魃死灵的彗星，将生命与雨水重新带回人间。

　　昨天突然下起的大雨、雨后骤然消失的彗星，这一切天象都与圣典所记相吻合，所以全城信仰拜火教的教徒都很兴奋，认为这是来年风调雨顺的象征，当然需要大肆庆祝一番。

　　不过这种说法，是太阳刚露头，石家少主匆忙赶回于阗城之后，才流传出来的。”

　　“嗯，什么意思？”

　　“无外乎指桑骂槐、声东击西。”阿杰故作高深的说了两个成语。

　　“嗯，展开讲讲！”常硕被这个泰西少年随口说出的成语搞的一头雾水。

　　“其实引发火灾的真正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在场的每一个势力都有一个与之针对的版本。

　　比如针对百里家族的，说他们邀请招安的那些强盗才是罪魁祸首，那一干人在酗酒之后穷极无聊，便互相斗殴为乐，结果失手打翻火盆引发大火。

　　甚至有针对黄鸪部落的，说他们其实是受雇于粟戈安家的走狗，想要故意放火制造混乱、杀死回到于阗的石家少主，帮助安家顺利拿到商团会首的地位。

　　最荒诞的说法是，帐中不知何时混进一个要找女人的陌生青年，喝了几碗奶酒便发酒疯，跟坐他周围的强盗发生冲突、大打出手，结果引发一连串的混乱和最后的火灾。”

　　常硕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也同时不自然起来。

　　他对自己醉酒之后干了何事毫无印象，但喝醉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有些模糊记忆的。

　　要说混进的陌生青年，那不就是指的趁大家喝到中途谁也没注意，靠关系溜进大帐的自己吗？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就是那个混进来若出麻烦的陌生青年，那准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他身处一群强盗环伺之中，最后还可以完好无损的走出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还有，要找女人？女人？什么女人？

　　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流星，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穿紫色衣服的神秘少女！

　　“诶哟！”常硕捧着脑门忽然痛的蹲了下来。一要想到那个少女的印象，他脑子里就好像响起澎湃海浪冲击岩石的声音，直到他放弃那个念想。

　　“兄弟，你咋了？”

　　“没啥，你刚才说石家少主一大早上就赶回于阗，为什么这样急？”常硕赶紧转移话题，

　　“因为城中的粟戈商团很重视这次天象，其中势力较大的一家，也就是安家连夜提出一项议案，要趁雨神宣施恩泽之际，在雨神蒂尔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立即举行商团会首的推举。这项倡议受到不少对安、石两家持中立态度的粟戈人支持。

　　所以石家少主一收到飞鸽传书就立即动身，连黄鸪部落的主人都来不及告辞便走了。

　　可他这么匆忙离开，便似乎印证了黄鸪部落想要暗中杀害他的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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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昨夜过的如何，我看你很早就被拉近小帐篷了，那个女人看来不赖，跟你很搭。”

　　常硕和阿杰并肩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牛革帐篷间，时不时就能看到裹着斗篷的各族男女从帐篷里走出，奔向从丘原脚下流淌经过、银链子一般的河渠。

　　有些女人披裹的斗篷下摆过短，露出一截光滑洁白的小腿，为了避开原野上草叶枝蔓的搔痒，便不时在绿意盈野的丘地上蹦跳前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惹人怜爱。

　　与阿杰共度良宵的那个白胡女人，想必此刻也在那条河渠中沐浴清洗吧。

　　这个小兄弟一大早醒来，便四处寻找自己，没再去陪美娇娘洗一洗鸳鸯浴，对自己倒是很讲兄弟义气。常硕想到这里竟然有些感动了。

　　“女人如衣服，”阿杰忽然垂着头说道，话里不免透着一股子凄然劲。

　　虽然表面装作是个轻色重友讲义气的爷们，但里面还是有副剪不断、难舍离的软心肠吧。常硕心想。

　　“不合身就要赶紧丢掉，”阿杰抬起头，没待常硕琢磨过来就朝前一指。

　　“看到前面围的那堆人没有，那里有个讲话本的小哥，说的故事是最新出来的，我刚才路过时听了一耳朵，觉得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始皇志骄求长生，

　　方士盈朝谶语盛，

　　仙药未得身却死，

　　竹帛烟硝帝业虚。

　　一首打油诗吟罢，长篇话戏《秦汉风云》开话了。《秦汉风云》自始皇帝志骄意满、求长生药败坏国运始，一直讲到汉朝的高祖皇帝一统中原江山、平定天下为止。整套故事千头万绪，虽说讲的是中原两百多年前的王朝兴衰，但打头却要从咱们于阗城的老城主百里霁说起。”

　　围观人群传来一阵低呼声，大家显然对这个内容源于真实历史、出场人物又与本地人有关的开篇很感兴趣。

　　以往流行于世的话本大多发生在虚构的朝代，比如天乩学社售卖的《三国演义》，就是讲述韩朝末年分为魏蜀吴三国争霸天下的故事，这个话本里面人物极为出彩，情节又是生动曲折，因此广受听众追捧。若是由比较出名的说书人站台，说一天下来便可挣到普通人家一两个月的收入。

　　但像这个话戏小哥一样，敢拿现实中的百里家做文章赚钱，确实绝无仅有。且不说这小哥讲的如何，光凭这份胆量，便能在于阗城中说书人汇集之地——一窟鬼茶坊里排上号了。再说，百里家族祖先在中原的事迹，大家确实也所知甚少，对他为何、如何率军越过千里瀚海，最后建城于阗，大家都是极为好奇。

　　常硕站在圈外，听到的说书小哥声音却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所有的看客都是站着的，在常硕面前构成四五层纵深的人墙。这些人听到热闹处还不时交头接耳嗡嗡谈论着，更是让最外层的人急的抓耳挠腮。

　　常硕尝试挤了两次都被密实的人墙挡了回来，一时没办法只好踮起脚尖向圈中心看去。

　　坐在圆圈中的说戏小哥模样、嗓音都甚是秀气，但黑亮的瞳子看着却有些咄咄逼人，一脸精明显而易见。

　　唯一有些出戏的是他说话口音不甚标准，带点广西普通话的味道，跟印象中说书人的字正腔圆差距太远。常硕有个大学同学来自桂林，说话就这味，因此一听到这口音就识别出来了。

　　话戏小哥说完开场，便将搁在身旁木架的三弦拾了起来。

　　只见他将青花白地蟒皮制作的琴鼓搁在交叠的大腿上，左手稳稳扶住琴头、琴杆，右手急速挥动拇指、食指系戴的骨质指甲，让丝线带动鼓腔发出金属般的“锵锵”共鸣，好像他拿的并不是一把文人仕女慰怀明志的弹拨乐器，而是一把需要军中力士挥槌重击的打击乐器。

　　琴音既停，掌声便雷动起来，有人甚至吹起尖锐的呼哨。

　　这是本时代说评书的？评书在这里叫做话戏？常硕起先有些惊讶，旋即释怀。

　　既然会有人教阿杰唱周杰伦的歌曲，那有穿越者写话本、说评书也是理所当然。况且历史上在汉代又不是没有说唱艺人？他很清楚的记得曾经流行于火车站的民间读物《故事会》，其商标便是一个举手投足、大笑不止的汉代说唱俑。

　　“这小哥讲的话戏是演绎秦末汉初的那段历史，不过故事是从于阗城的建立者百里霁说起，我跟你聊过，还记得你当时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咱们挤进去，可以听得清楚些。”

　　阿杰不顾周围人的白眼谩骂，侧过身用肩头真的挤开一条道，常硕见状只好跟着后面挤进内圈。

　　说戏小哥一眼就瞟到内圈出现两个新面孔，他微微一笑，立刻用骨质指板弹击琴弦，周围闻声一时全都安静下来。

　　“诶，阿大，这小子好像在拿夫人的老祖宗在说事？咱们要不要动手把他拿下？”

　　“你个傻逼，夫人是外嫁进来的，她老祖宗是一百多年前的汉地驻屯军，祖籍是在江夏郡，跟百里家可搭不上什么边！”

　　“你个基巴嘴欠，你以为就你知道啊，赶紧闭嘴！夫人虽是嫁进来的，可现在有谁对她不是服服帖帖？你快给老子滚！”

　　“你们两个都别动！先听听再说。”

　　常硕身旁侧前方惊起短暂的骚动，三个穿着贴身黑色皮甲的魁梧男子双手抱怀，面色略有犹疑。三人身高本就比起其他人高出一个头，说话又大大咧咧，想不让大家注意都难。

　　“是百里家的那三个活宝，”众人立即在底下议论起来。

　　只要一听到“阿大”、“傻逼”、“基巴”，大家心里都明白是谁到场了。

　　常硕虽然站在百里三宝身后，看不见他们的模样，但经历昨夜三人闹场的一幕，对他们极有特点的相互称谓已经烂熟于心。

　　场中的说书人小哥却是不怕与他站对面的百里三宝，仍然时不时的弹击琴弦，自顾自的讲着故事。

　　常硕驻足旁听了一会，大概知道是这样一个故事。

　　秦始皇在统一华夏、造就万世英名之后，竟然还奢望长生不老，于是便诏告天下，若有能为他求取永生仙药者，必赐以高官厚禄。消息传出，一时间方士术者云集，但其中有真才实学者少之又少，有的甚至以求药为名诓骗秦始皇、骗的钱财就逃之夭夭，但万中漏一，还真有人找到一处宝地，并且愿意用其中产出的一幢名为‘千岁药’的异宝证明此事并非子虚乌有。而此人便是于阗的建城者——百里霁。

　　“各位可知那宝物是什么？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那宝物竟是一幢体量巨大、覆地百尺的异瓜，号为‘穹窿’，据说生于劫灰之上，历经四劫方得一实，寻常人若能食用此瓜的精华，便能力大无穷、寿延千岁。”

　　‘穹窿’巨瓜？常硕听着有些耳熟，突然猛地想起孙子曾在为他定制的 B里提到这个东西，据说这是汉明帝的爱妃阴贵人所梦之物。汉明帝为讨美人欢心，便下诏四方蛮夷搜罗其物、进贡给皇室。

　　“秦始皇听到有人言之凿凿的确认异宝一事，心里却在寻思：徐福那厮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身怀不死药的仙人便在岛上居住，若想求取仙药，首先非得沐浴斋戒、洗尽尘心以示诚意不可，其次再用未染俗气的童男童女讨取仙人欢心，朕如此信赖他，按其所言一一照办，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去不返、音信全无。此事现在竟然有人故技重施、意欲戏弄朕，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呐！把这狂徒给朕拖下去剐了！看以后还有谁敢戏弄朕！”

　　常硕看了看周围，发现围观众人对这个词并不敏感，除了百里家的三个活宝。往常说话大大咧咧的三个人，这会竟咬起耳朵、窃窃私语。

　　他心中一动，直觉这三个傻子肯定知道些什么，于是下意识的三人方向拱去，无奈前排的人很强势，毫不客气的将他的试探顶了回去。

　　正在常硕一筹莫展之际，说书小哥忽然停下声笑了笑。

　　“感谢诸位捧场。小弟晏七，来自汉地郁林郡，今日是第一次登台，各位若是有想收听下文的，不妨明日去城中一窟鬼茶坊，小弟在‘刘婆婆’茶馆定下专场静候诸位。收费不贵，一盏茶一下午只收十匹缣帛！”

　　此言一出人群就像炸窝的麻雀，大家纷纷七嘴八舌的表示愤慨。

　　“才开头连半个时辰都没说到，这就想着赚钱！扑街去死吧！”

　　“他竟敢收十匹缣帛的价钱，茶坊里最好的说书先生、最经典的话本，连讲个三天三夜都给不到这个价钱！他一个刚上台的小毛孩，就敢这样狮子大开口？”

　　“哼哼，拿百里家做文章，老子去举报他，是不是可以赚他一笔！”

　　“嘁，百里家的人就在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这个财？”

　　“这说的什么嘛，他充其量也就三弦拉的还能入耳，至于话本本身，简直写的稀烂。”

　　原先围观的人群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百里三宝，他和阿杰，还有昨夜在篝火舞会上一直冷眼旁观的矮黑人三人组。这最后的三人组似是一直站在人群外围，不然以他们组合显著的特点，常硕早就该看到了。

　　常硕迅速扫了一眼过去，昨夜光线、角度都不够好，当时他虽然注意到这三个不太合群的人，却看不清长相。

　　站在黑白随从中间的矮黑人，长相极为磕碜，鼻梁矮塌，嘴唇翻厚，个头勉强够着随从的腰部；全身比例也不协调，头大腿短，左胳膊像是骨折了，用夹板固定后缠上了密密的白布，然后挂在脖子上，右手像是要减轻左手的痛感，一直悬在断臂下方托着；皮肤暗黑皲裂，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开裂的皱纹。

　　他的黑白两随从模样普通，但身材高大壮实，就连脖子也能看到虬起的肌肉条块，若要找个参照，大概跟后世的好莱坞电影《刀锋战士》的主角扮演者相近。

　　“现在！讲！听！”矮黑人说出生硬的汉话，同时朝身旁的黑人随从点点头。

　　黑人从随身行李中掏出一个白色布兜，“啪嗒”一声丢在说书小哥晏七脚下。

　　“金——珠——五——十——颗，够——了。”矮黑人说道。

　　“东西倒是真东西，”晏七探头看了一眼布兜敞口，点了点头，“不过小弟不收珠宝。”

　　常硕听到说书小哥竟然拒绝矮黑人的要求，心里有些讶异。他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海底珍珠究竟价值几何，但以他所知，丝绸之路上经常贸易的货品里就有这一项。

　　“阁下若有兴趣，不妨拿金珠换了缣帛存进义钱库，然后明天下午来‘刘婆婆’茶馆，我自会有好故事讲给你听！”

　　“好！”被拒绝的矮黑人也不恼怒，带着手下转身便走，“定金，留你！”

　　这矮黑人出手倒也豪爽阔绰，丝毫不担心晏七拿着珠宝跑路，竟将整个布兜的金珠留作定金？

　　事有反常必有妖。

　　常硕深信这一至理名言。

　　难道说这小哥要讲的故事对他们极为重要，或者里面藏着什么重大信息或者秘密？

　　“百匹缣帛，今日便到我百里府，为我家夫人讲讲这段话戏，你可愿意？”说话的竟是阿大，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他带着阿六阿七上前数步，将晏七紧紧围住。

　　晏七身形瘦弱，又是坐姿，顿时被三人围的密不透风，再难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可看情形，他们是准备发难。历朝历代都是为上位者讳，眼前这个孩子胆敢拿他家主人的祖先赚钱，他们若不在场还好，若是在场听到满耳朵的主人家事，还无动于衷、装作不知，那便是欺瞒主上，那就连最最紧要的忠诚也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常硕略有紧张的看着杀气腾腾的三人，心想这个世道，莫非这三个大族家奴要当场行凶，身为现代青年、受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熏陶的自己要不要见义勇为，可自己就是个弱鸡，若动起手来，根本不可能打过这仨大块头。

　　左思右想间，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也陷入这种两难处境，当时也是一个女孩要被歹徒抓走吧，可他一直在旁边踌躇不前。

　　该死，又是什么女孩？他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始终不得其解。

　　昨夜那碗酒对他影响太大了，他醒来之后只记得一个会让他一想起就头痛的紫衣少女。

　　那现在想起的要被歹徒抓走的女孩是哪个，是与紫衣少女同一人吗？还是昨夜与他共枕同眠的大眼睛。

　　“诶，那小哥招手喊我们过去？”阿杰在一旁推了一把发愣的常硕，眉头挑的老高，“过不过去？我觉得他挺神奇的，竟然把那三个大家伙支开了！”

　　“啥？”常硕回过神，发现百里三宝竟然已经垂头丧气的转身离开。说书小哥晏七仍是捧着那把三弦，笑嘻嘻同他们招手示意。

　　这个说书小哥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毫发无伤的把这三个混不吝给糊弄走？

　　“走！去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你们一定想知道我怎么支走那三个大傻子，诶，不是，是一个痴情种加两个大傻子，对不对？”晏七对着来到近期的常硕二人说道。

　　“嗯。”常硕二人同时点头。

　　“跟你昨晚一起睡觉的女人，让你很困扰，是不是？你还纳闷怎么脱了衣服，跟穿上衣服都会不认识了，对不对？”晏七面向阿杰说出来的时候，神色却有些令人不解的羞赧。

　　“你怎么知道！”阿杰大吃一惊，尴尬不已。

　　“而你，跟你睡觉的女人叫阿布，是不是？”

　　“你……”

　　“当我的保镖，送我安全进入于阗城‘刘婆婆’茶馆，我就告诉你，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话，这个少年便眨巴着眼睛，盯着常硕等待他的回答。

　　这个说话带广西口音的小哥……竟然是甘英、甘宁两兄弟的表亲？

　　常硕实在是想象不到，在汉代的科技条件下，这位出生在广西的秀气说书少年晏七，究竟是如何找到万里之外、在西域不断流浪迁徙、与中原隔绝上百年的黄鸪部落表亲。

　　“鼻子底下一张嘴，当然靠问啦！”

　　晏七满不在乎的答道，叉起餐盘里最后的大块鲜嫩羊肉，吹了几下就急不可耐的送进嘴里，腮帮子随着牙齿咬合而不断蠕动，黑亮的眼瞳在餐桌上扫了一眼，便起身毫不客气的将放在甘英面前的双耳陶壶拎回自己案前。

　　“咕咚咕咚”，飘香的奶液带着悠悠可见的白气飘然四溢。

　　帐中的篝火烧的很旺，但帐篷内并不觉得闷热，因为天窗架上的顶毡已经被绳索开启，产生的异味和热量都从掀开的帐顶泄出。

　　“侄儿，再拿两斤烤羊肉来，哦，不，去找昨夜的主厨，就是那个什么‘华俫士’的花鸣要，他还私藏了不少亲手烹制的烧羊肉，昨晚我给爹尝了些，爹可是赞不绝口呢。”

　　甘英低眉臊眼的坐在下首，听见晏七呼喝，只得露出一脸无奈的起身告退，随身佩带的腰刀却是随手放在桌案上。

　　见到黄鸪部落的头面人物竟然被晏七任意呵斥使唤，常硕终于开始相信说书少年对他们的解释。

　　百里家三宝最终铩羽而归，只因为首阿大的心事被晏七说破。周围人都在传言，阿大钟意的一名叫“乐儿”的侍女和新近调入内府的曹姓小白脸好上了。晏七告诉阿大，他有读心异能，在百里府却是施展不开，如果阿大想知道那位乐儿姑娘最后心属谁家，就必须明日将其带到“刘婆婆”茶馆，届时他就能知道答案。

　　阿大关心则乱，见晏七竟连百里府仆役间的三角关系都知道，立时就相信了，于是气势汹汹的问罪也改成向夫人请示后再做决定。

　　至于他和阿杰，更是简单。

　　昨晚他大醉之后无人照料，结果被路过的哑巴侍女阿布“捡尸”，负责“运尸”的伙计便是受甘英指派的黄鸪部落民。

　　而与阿杰共赴巫山云雨的白胡女则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她为给被阿杰抛弃的舞伴姐妹出气，主动勾引阿杰，待阿杰上钩进入帐篷里，便掉包换回要复仇的姐妹。本以为要逍遥一夜的阿杰，在黑暗中被臆想中的美娇娘绑个结结实实，再用细细的皮鞭轻轻的抽了一整晚。

　　这些事情其实并非不可外传的机密，只需耳目灵通便能打听的一清二楚。所以作为黄鸪部落首领家族的亲眷，晏七知道这样一些无关痛痒、茶余饭后的八卦消息也很自然。

　　只是被晏七询问是否愿意做保镖护送前往于阗城时，二人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他有什么大神通，便惴惴不安的答应了。

　　哪料到这个狡诈少年如此做作，只是为了免费搭乘阿杰的便车——黄鸪部落未得到国主正式的调令前，在于阗境内是不允许随意迁徙的。这样一来，常硕只好下车走路。

　　“哐啦啦……”一片木盏撞击声打破了常硕的思绪。

　　常硕循声望去，阿杰此时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他的手正悬空在自己的餐案之上，满手油腻的握着一根细长的羊胫骨，一大块溢着脂香的肥硕肉块一头压在餐盘上，另一头只有一丝丝筋肉与阿杰手中的那根腿骨附着相连。堆叠的木碗散落在木案上，发出“瓮瓮”的余音。

　　眼见“罪行”败露，阿杰扭捏了一下，终于还是用手中那根羊胫骨扎进肉块，然后串起放回自己的餐盘，

　　“这个烧羊肉果然味道极佳……”阿杰尴尬的解释道，“你要不吃，我就全吃了！”

　　原来晏七点名要的“烧羊肉”已经上桌了。

　　见大家兴致尚浓，甘英用刀鞘尖捅了捅身边正大快朵颐的甘宁，然后做了一个横抱琵琶的姿势。

　　“嗯？嗯？”甘宁被捅了几下才心不甘的放下嘴中的美食，然后急吼吼的冲出帐外。

　　常硕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以他后世屈指可数的旅游经历而言，西北的少数民族兄弟大多能歌善舞，往往吃吃喝喝的时候就开始唱起来、跳起来了。

　　这是要故技重施，唱歌劝酒？

　　昨夜他似乎就是被甘宁带着几个人硬是给干倒，这回坚决不能再丢人了。

　　被一个女人“捡尸”，说出去还不够丢人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果然，还是昨晚的套路，常硕心想。

　　伴随着铮铮不息的吉他与琵琶声，甘宁开始放声高歌，歌声嘶哑沙涩，像是一个老铁匠抵按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刃刀，浑然不顾的在粗糙不堪的石砺上反复磨戗，声音一寸寸梳犁着听者的头皮，让人猝然惊醒！

　　与此同时，对面的甘英豁然起身，抓起随身佩刀平举在身前，“呛啷”一声刀身突然发出铮铮的鸣响，一把长刀铿锵脱鞘被横持在空中，从天窗落下的灼眼阳光涂满刀身，璨然形成一团芒金色的光晕，煌煌中似乎无数只云雀跃然而出，刺的常硕满目熠辉、不能直视。

　　常硕悚然一惊，可没待他作出反应，那团耀眼的光芒就从眼前倏然消失，随之沁然入耳的是踏着歌声、琴声节奏的金铁亢鸣与甘英轩昂的高歌！

　　“……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常硕用力揉揉眼睛方才缓过来，却正看到甘英此时正闭目侧耳贴着手中所握长刀，右手指骨同时追随着节拍用力的弹击刃尖，而那亢鸣声正源于手指与刃尖的撞击。

　　这便是所谓的弹铗高歌！所谓的“琴中藏剑，剑发琴音”！

　　从现代穿越而来的常硕何曾亲眼见过这种武侠小说中描绘的意气风发场景，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万丈豪情，胸中一股磅礴之气欲尽吐出。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乐器袅袅尾音已然停歇，但那慷慨激昂的歌声仍似在帐中的每个角落回荡。

　　“请问甘英兄弟，此歌此曲是何人所做？”

　　常硕并非明知故问。这首唐代诗歌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汉代，就像与阿杰相遇之初听到的《我的地盘》，是由疑似现代穿越者阿林所教授。这首《将进酒》也必然是某个穿越者抄袭流传而来。

　　“哦，想不到常兄对音律方面也有兴趣？”甘英与晏七、甘宁相识一笑，说道，“这是小弟姑父李白所做！常兄可在哪里听到我姑父的名讳么？”

　　“李白？！”

　　常硕一时间有些发懵，嘴唇蠕动了两下，声音却低的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李白？怎么会是李白？以常硕看过的穿越文而言，穿越者身份背景不一而论、五花八门，有刚中双色球的普通上班族、有科学考古队成员、有海军特种兵、在城市打工的民工，唯独就没听说古代的名人也能穿越。

　　会不会搞错了，是不是碰巧同名？

　　“常兄？”甘英笑嘻嘻的拉长了语调，眼睛里放着光，一手提溜着刀来慢慢踱到常硕身前，然后一只脚猛的跨上杯盏狼藉的矮桌，满面笑容的俯身压向盘坐在席的常硕，“看你这副表情，该不会听过我姑父的名号吧？”

　　“哦，不记得了，我不是说过自己患过失魂症吗。”如果世间真有穿越者指南这本书，失忆、失魂这类说辞该是对付盘问的最常见话术了。

　　“这么巧？我那姑父也患过失魂症，”甘英回过头朝甘宁、晏七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点了点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竟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哦，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常硕被这诡异的气氛唬住了，赶紧转移话题。他和阿杰是被晏七诓住才答应送他入城，等到少年说要准备，领他二人入了甘英的帐篷，才知道晏七是这俩兄弟的小表弟，接下来便有了这顿践行的午餐。

　　“别急，我再考考你。你也看到了，刚才我老弟说书不大的功夫，就有两伙人心怀鬼胎的打他主意，所以要保护他入城的人，一定要智勇兼备，”甘英用刀背在案上“笃笃”敲了两下。

　　“喂!是不是真的，要是有什么打打杀杀，我们可就不答应了！”

　　所谓听话听音看人看心，常硕听了甘英几句话，直觉立马装怂反悔才是上策。

　　他和阿杰当时答应做说书少年的保镖，一来是震惊他为何知道这么多，二来觉得剩下的路程都是商道，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三来想着路上可以蹭点免费故事听。

　　对常硕而言，第三点其实更重要。因为评书虽然是故事，但脱胎于历史，可以目前所听的内容而言，秦朝的历史似乎与他学过的教科书已经相差甚远。这其中的变化，说不定就是更早的穿越者造成的，能在路上多打听些免费情节，或许有利于他对现在时代的理解。

　　“请听题，”甘英并不理会常硕的反对。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二十三。”

　　常硕本想装傻答错，但这是小学数学习题集里的原题啊，凭着少年时代出色的应试功底，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把答案背出来。可答完后又感到有些纳闷，最初他以为是考校一些诗词歌赋的内容，可没想到竟是小学数学。

　　甘英点点头又问道，“今有鸡翁一，值钱伍；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鸡翁四，值钱二十；鸡母十八，值钱五十四；鸡雏七十八，值钱二十六。或鸡翁八，值钱四十；鸡母十一，值钱三十三，鸡雏八十一，值钱二十七。或鸡翁十二，值钱六十；鸡母四、值钱十二；鸡雏八十四，值钱二十八。”常硕飞快的把答案背下来，脸上逐渐显出一丝得意。

　　这道经典的百鸡问题常硕记得也很清楚，同样是在小学的一本习题集上遇到过，因为册子上标注了是古代著名数学家编题，所以还特意把题目带答案全背下来，到现在都没忘。

　　提问的甘英重重点了点头，连同晏七、甘宁二人，他们看向常硕的目光充满了异样的期待，就好像期末大考的最后十五分钟，学渣望向一座之隔的学霸一样。

　　喂喂，已经是第二题了，不能再答对了，要不然就会有血光之灾，常硕感受到三人目光的诡异，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

　　可甘宁挥挥手没再提问，晏七从准备好的行囊中抽出两本书册，将其中一本递过来。

　　“该不会是曾经掌控过无数人生的黄冈密卷期中期末冲刺100分吧？”常硕有些纳闷，接到手中才看清楚：并不是记忆深处罗列绵绵不绝习题的洁白平整16开卷子，而是一叠约莫数十张的手稿。

　　“你可都看得懂？”甘宁插声问道。

　　常硕略微翻了翻，基本上都看得懂，但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为何不安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手稿的主要内容基本就是平面几何知识，包括线段、角、相交、平行等等相关的概念、公理和定理，所有的这些都是他初中曾经学习过的内容。

　　他还记得当时老师授课时说过一个段子，讲柏拉图在他所建立的学院中极为重视几何，要进入他那所久负盛名的学院必须经过一扇拱门，门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懂几何的男子请勿入内。凭着这个印象，他一直记着几何学发展于古希腊时期，至于具体是公元前几几年，他就一筹莫展了。

　　看着手中捧着的一叠初中几何知识手稿，常硕内心有些矛盾，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常硕开始沉默，晏七干脆将第二本册子又塞进他手中。

　　第二册手稿明显更厚实些，罗列的内容也更难了，全部是大学数学内容，包括空间解析几何、函数、极限与连续、微分、积分、级数等等。大致翻阅了下后，常硕抬头望向三人，看到的眼神是充满火焰一般的期待。

　　“可能看懂？”这回是甘英在问。

　　常硕继续沉默不语。

　　他所看的两册文书，里面的数学符号与陪伴他整个初高中乃至大学生涯的一模一样！刚看到文稿有欧式几何内容时，他还稍有些疑惑，但想到此地身处东西方文化交流要道，遇到有人拿几何题考你并非绝无可能。

　　可第二册手稿里的大学数学内容绝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知识了。建立这些高等数学概念的牛顿、莱布尼茨等人都是生于1600年以后的欧洲，换言之，如果他能在汉代看到的这些内容，绝对是由后世的穿越者带来的。

　　晏七、甘英、甘宁这三人，即便不是穿越者，也与穿越者有莫大关系。

　　“能不能看懂？”最后问的是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