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范宁老老实实将两枚黄玉戒指交给母亲,为了保护其他宝贝,只好丢车保帅,牺牲这两枚戒指了。
“我把话说清楚,这叫进士指环,周员外戴着它们考中了进士,如果娘把它们卖了,将来我考不上进士,可就别怪我了。”
张三娘用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臭小子,你以为娘就那么贪财,不懂道理?这是别人送你的心意,我会把它卖掉吗?”
“那你要它做什么?”范宁嘟囔着问道。
“当然是帮你保存,怕你弄丢掉!”
张三娘眉开眼笑地仔细端详两枚戒指,这么细腻的黄玉,她还第一次见到,就算她不识货,也知道这两枚戒指一定很贵重。
“正好一对,将来你娶媳妇,你们一人一只。”
范宁无语了,母亲什么事情都往娶媳妇那边靠,这是多么想当婆婆?
“不用留给你未来的媳妇了,你和爹爹一人一只,我觉得正好!”
‘咳!咳!’正在低头吃饭的范铁舟顿时呛住了,连连咳嗽。
张三娘瞥了丈夫一眼,不满道:“这枚戒指若给了你爹爹,最后肯定是戴在你四叔的手上。”
“别胡说!”
范铁舟喝了一口汤才止住咳嗽,他满脸通红道:“这是人家给宁儿的心意,随便送人会得罪人的。”
“你也知道会得罪人,那你想把百两银子分给你父母三十两,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不是不答应吗?现在还说它做什么!”
范铁舟脸一沉,把筷子重重往桌子一拍,起身便走了。
张三娘愣了一下,忽然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掉下来,哽咽着对范宁道:“看你爹爹不讲道理!”
范宁沉默片刻道:“要不给阿婆请个做饭洗衣的帮佣,这样你和爹爹心里都好受了,我也很高兴!”
张三娘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这样也行,每天就帮一两个时辰,也不用住家,每天三十文钱就够了。”
“每个月也就一贯钱,从明年开始,这笔钱我来负担!”
“别说傻话了,你一个小孩子,能挣什么钱?”
范宁笑了笑,“若不是我,娘的那一百两银子从哪里来?”
张三娘哼了一声,“石头可是你爹爹从太湖里捞起来的。”
范宁得意洋洋道:“等我从周员外那里学会了品石辨玉的本事,我五贯钱从乡下收精品石头,一百贯钱卖出去,娘说我能不能赚钱?”
“说得倒容易!”
张三娘不想听儿子胡扯,便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递给范宁,“拿给你爹爹喝去,让他别犯牛脾气了。”
范宁拎着酒瓶走出房间,张三娘轻轻叹了口气,一月一贯,一年也要十二贯,自己每天精打细算,辛辛苦苦攒了三年才存下十贯钱,这叫什么事啊!
范宁拎着酒瓶走出房门,见他爹爹坐在井台上发呆,目光中有些伤感。
“宁儿,你阿婆老得太快了!”范铁舟低低叹息一声。
范宁能理解父亲的伤感,祖母那么大的岁数,还要洗衣做饭,做所有的家务,累死累活伺候一大家子人,父亲当然会心痛,当然想帮助自己的母亲。
但父亲的方法却不对,把银子给了祖父,祖母的生活并不会有任何改变,最后只会便宜那个败家子。
孝顺本身没错,但盲目的孝顺却没有意义。
范宁坐在父亲身边,把酒瓶递给他,范铁舟摇了摇头,没有接酒瓶。
范宁笑道:“我刚才和娘说好了,给阿婆请一个帮佣,只负责做饭洗衣,一个月一贯钱,娘答应了。”
范铁舟眼中闪过一道亮色,对啊!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你娘答应了?”
范宁点点头,“娘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虽然对阿公有点不满,但对阿婆却很好,还主动给了阿婆一双布鞋,爹爹忘了?”
“是啊!你娘刚嫁来的时候,你阿婆对她最好,人前人后夸她贤惠,你娘也孝顺她,阿婆现在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你娘以前给她做的。”
范铁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情舒畅了很多,他伸手将酒瓶夺了过来,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大口,笑道:“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
“我给爹爹提个建议吧!不要去租土地了,就去买几亩上田。”
范铁舟摇摇头,“上田要八贯钱一亩,最多只能买十亩,对我而言太少了一点。”
“可爹爹想过没有,种五十亩田非常辛苦,一年的农闲能有几天?根本没有时间跑船,忙起来还要请帮工,还不如家里少种点田,跑船就有时间了。”
范铁舟想想也对,自己只顾考虑自己种田的最大承受能力,却忘记自己还要跑船,种五十亩还真忙不过来。
他拍拍儿子的头,“还是你小子聪明,这次爹爹就听你的,买十亩上田,加上咱们家的三亩田,一共十三亩,然后跑船。”
“爹爹最好还要去采点药,熬几瓶那个跌打损伤膏,说不定我能用它交到很多朋友。”
范宁知道父亲热心肠、讲义气,便绝口不提用它来赚钱。
“好!”
范铁舟欣然答应了,“明天我就上山去看看!”
俗话说,夫妻是衣服的两片襟,孩子就是纽扣,在范宁的穿针引线下,范铁舟和妻子又重新言归于好。
........
两天后,张三娘天不亮就将儿子和丈夫送上了村口的小船。
张三娘想到儿子离开自己身边了,她泪水扑簌簌又滚落下来,范宁笑道:“娘,又不是去京城,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张三娘抹去眼泪道:“你这个臭小子,不好好读书,回来娘要揍你的。”
“娘就放心吧!我保证明年再给你省十贯钱。”
张三娘点点头,又叮嘱丈夫道:“你送完宁儿,就早点回来。”
“我知道,我顺便去看看船。”
“自己当心点,别被人家骗了。”
摇船的水根叔笑道:“我说大侄女,你这是在说我呢!”
“水根叔,我怎么会说你,你们快走吧!别耽误孩子上学。”
小船摇动,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走远了,张三娘依依不舍地望着儿子背影消失,这才回家去了。
.......
水根叔姓张,是张三娘的堂叔,年约五十岁,最早也是渔民,算是范铁舟的入门师父,就是他做媒,把邻村的侄女张三娘撮合给了范铁舟。
张水根改行跑客船生意已经有十几年了,他知道跑客船比跑渔船赚钱,而且轻松能顾家,所以他一直劝范铁舟改行跟他跑客船。
张水根呵呵笑道:“今年咱们村的后生都不错,有五个孩子要去镇上读书。”
“除了宁儿还有谁?”范铁舟好奇地问道。
“还有蒋员外的儿子蒋阿贵,赵俅的儿子赵小乙,还有韩壮家的两个小子,他们四人都是去读镇里官办学堂,当然没有延英学堂好。”
范铁舟点点头又问道:“那村里的小学塾怎么办?”
“不是说让你家老四去当先生,你居然不知道?”
范铁舟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回头向儿子望去。
范铁舟顿时明白了,一定是儿子找了周员外,他指了指儿子,目光中的意思是说,‘你这个臭小子,这种事居然瞒着我!’
范铁舟顿时心情大好,老四终于有事情做,就不用再拖累父母了。
这段时间家中诸事皆顺,范铁舟忽然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
船只到了木堵镇,天色已经大亮,范铁舟拎着行李箱子和儿子来到了延庆学堂门口。
一名助教从学堂内跑了出来,笑道:“院主说今天范少郎要来,我一直在等着。”
“不好意思,让先生久等了。”
“没关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家长可以回家了。”
范铁舟犹豫一下,便把箱子交给助教,又嘱咐范宁道:“有什么事情,你去码头找水根阿公,他会帮你。”
“我知道了,爹爹有事就去忙吧!”
范铁舟笑着向儿子挥挥手,转身向码头方向走去,他今天约好了要去看船,如果合适,就直接买下来。
“少郎,请跟我来!”
范宁点点头,跟着助教向学堂中走去,“你先去向教授报道,中午的时候,我来找你安排宿舍。”
“谢谢先生!”
不多时,范宁便见到了学堂的第一个教授。
宋朝的拜师和读书是两回事,一般而言,文人一生只有一个师父,要举行仪式,行拜师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而学堂读书,会接触很多先生,这些就是普通的老师了,一般叫先生,像学堂和县学的主要任课老师则称为教授,一般都是有点名望的老先生,而年轻一点的老师就叫先生或者助教。
助教给他介绍今天的教授,“范少郎,这位是严教授,在学堂里教《论语》,对《论语》精研之深,在吴县也是数一数二。”
严教授人若其名,是一个板着脸的老头子,身材不高,偏瘦,满头银发,看起来倒是很有学问,但长了一个酒糟鼻,却有点破坏形象。
范宁无奈,只得跪下行一个大礼,“学生范宁拜见教授!”
第一次见面是要跪下给先生行大礼,这是天下学堂的规矩,以后就不用了。
严教授点点头,“按照惯例,进门要考一次试,不过今天正好课堂考试,我就不用单独给你出题了,你跟我来吧!”
范宁拎着书袋,跟随严教授进了学堂,学堂有三十人左右,都是去年招生录取的学生,他们马上就要升一级了。
每个人都在低头沙沙写字,正在进行考试,对面架子上挂着考题,默《述而》、《泰伯》、《子罕》、《乡党》、《先进》五篇。
学堂和后世的学校一样,也是两个人一张桌子,但椅子却是每人一把。
严教授带他来到第一排靠窗的座位,这张桌子只有一个人坐。
他指了指空位,对范宁道:“以后你就坐这里!”
“学生知道了。”
“考试题目挂在前面,卷子在桌上,快点开始吧!”
范宁坐了下来,严教授转身走了,他一时还没有适应,就开始考试了。
无奈,范宁只得取出笔和砚台,却发现自己没有墨,还得要研墨,可是水在哪里?
严教授已经出去了,范宁四下张望,却找不到水桶,这时,他的同桌轻轻把一盘墨汁推了过来。
“太谢谢了!”
范宁心中感激万分,抬头向同桌望去,只见同桌眉眼如画,容颜俊美,是个极为俊俏的小郎君。
范宁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你?
他这一声将学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严教授板着脸出现在门口,“专心考试,不准张望,范宁,赶紧坐下来!”
所有人都低下头继续写字,范宁只得坐了下来,他嘴角苦咧了一下,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遇到这个小萝莉了,居然....还是自己的同桌!
这时,小萝莉瞥了范宁一眼,眼中带着得意的笑意,就像如来佛慈悲地望着一路筋斗翻过来的孙猴子。
她就像不认识范宁,继续正襟危坐,默写她的试卷。
范宁呆了片刻,只得叹口气,提笔默写了起来。
刚默完第一篇《述而》,一张小纸条扔到他手边,范宁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范呆呆,好久不见了。’
范宁没好气把纸条扔到抽屉里,继续默写。
写完第二篇《泰伯》,又一张纸条扔过来,范宁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朱佩’。
这就是小萝莉的名字了,原来她叫朱佩。
范宁忽然想起来了,这次入学考第二名,不就是这个朱佩吗?
他心中惊讶,这个舞刀弄剑的小娘子,居然能考第二名?
还是因为她家有关系吧!范宁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这时,严教授走进来提醒众人,“时间已经过半了!”
范宁连忙收敛心神,继续默写。
在结束钟声敲响的同时,范宁也终于写完了,他写上自己的名字,跟着众人把卷子交到前面的桌上。
交卷的时候,范宁竟意外发现,自己的字也并不算太差,至少还算过得去,字比自己写得差的卷子比比皆是。
其实说范宁的字写得差,那是因为范宁别的方面都很优异,大家对他期望很高,所以书法就成了他最大的弱点,每个人都要敲打一下。
但如果和同龄学子来对比,至少他写得很工整,经过数月的努力,范宁已经从范呆呆惨不忍睹的鸡爪字中跳出来了。
这个发现令范宁心情大好,他心中最担心的事情也悄悄放下了。
范宁回来刚坐下,后面有人拍他肩膀一下,一回头,竟然是刘康。
范宁大喜,连忙问道:“你坐哪里?”
刘康指着后面,他坐在最后一排,刘康又给了他后肩一拳,转身回去了。
范宁转身坐好,却发现小萝莉朱佩正用笔在桌子中间画一条线,范宁顿时有点哭笑不得,宋朝就有三八线了吗?
朱佩画完线,又从抽屉里抽出短剑,指了指桌上墨线,示威般的摆出一个捅刺动作,意思是:胆敢越线,小心剑刺。
这熟悉的一幕让范宁有一种恍惚感,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学时代,那时有个小女生总用圆规刺他越界的胳膊。
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居然还要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可当范宁看见自己的小胳膊,他顿时泄了气,现在是大宋庆历七年,他叫范宁,今年八岁。
“你的那个高个子护卫呢?”
范宁决定缓和关系,他夸张比了比身高,“她有没有跟着你?”
小萝莉朱佩向窗外一瞥,范宁顿时看见了,那个大宝剑女侠就靠坐在树下的一张椅子上,旁边小桌上还有一壶茶和一盘点心。
“我说,那柄扇子你还要不要了?”
范宁提起一个双方都感兴起的话题,“一百两银子卖给你,怎么样?”
范宁现在需要钱,给祖母请帮佣,给家里再买十亩上田,那把扇子对他没有意义,还不如物归原主。
朱佩撇撇嘴,“你现在后悔了,可惜本姑娘......”
朱佩脸一红,她一时说露了嘴,还好别人没听见,她低低啐了一口,冷哼道:“本衙内已经不稀罕了,晚了!”
“你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你敢!”
朱佩‘嗖!’地抽出寒光闪闪的短剑,顶住范宁的胸膛,恶狠狠道:“你不要就还给我祖父,你若胆敢卖掉,我一剑杀了你!”
这时,他们后排的两个学子都惊呆了,课堂上居然出现了匕首,还威胁要杀人。
朱佩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两个学子吓得连忙扭过头去。
范宁轻轻推开剑,摇了摇头道:“你只能吓吓其他小朋友,这种套路对范爷我无效!”
朱佩又气又恨,把剑收了起来,咬牙道:“那你就等着瞧!”
范宁翻了个白眼,心中却有点发愁,去哪里再搞一笔钱呢?
........
终于熬到中午放学,随着钟声响起,学子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奔出课堂。
刘康走上前拍拍范宁的肩膀,“走,我带你去吃午饭!”
听说中午居然还有饭吃,范宁顿时眉开眼笑,还是学校好啊!
“一起去?”范宁瞥了一眼旁边朱佩。
朱佩撇撇嘴,“那种猪食我会去吃吗?”
“那你老歇着吧!我走了。”
范宁不再理睬朱佩,拍拍刘康的胳膊,“我们走!”
两人快步离去了,朱佩鼻子里哼了一声,负手走出学堂,她的小丫鬟翠儿已经在学堂门口等着她了。
“小官人,今天的厨子是从长洲天元楼请来的名厨,他烧的素丸子据说是天下一绝。”
“走!咱们尝尝去,让某些乡下娃去吃猪食吧!”
朱佩坐上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疾驶而去。
........
餐堂里挤满了吃饭的学子,延英学堂一般要读五年,也就有五届学生,每届三十人,整座学堂里一共一百五十余名学生。
一百五十人挤在一起吃饭显然不现实,所以学堂内有南北中三座餐堂,上中下三舍生各有一座。
南餐堂是低龄下舍生吃饭之地,虽然只有六十人,但也显得比较拥挤。
“这里伙食不太好,有钱人家子弟都是去外面吃!”刘康小声对范宁道。
“我觉得很不错啊!”
琳琅满目的菜肴让范宁眼睛都看花了,他们家只有在过年时才可能吃到这么多菜肴。
每人三个菜一个汤,米饭、馒头没有限制,吃饱为止,让范宁心满意足,其实对范宁而言,能有午饭吃就已经感谢上苍眷顾了。
范宁挑了一盘红烧鱼,一盘焖肉,一盘腌茭白,一碗鸡蛋汤,又捡了三个大馒头,端着朱漆木盘找到刘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啃了一口馒头,还不错,里面是萝卜肉馅的。
“你怎么会认识朱小官人?”刘康细嚼慢咽吃着,忽然丢出一个让范宁意外的问题。
“考试时认识的。”
范宁嘴里塞满了肉馒头,含糊不清问道:“有问题吗?”
“嗯!有不少人对你不满。”
范宁连忙咽下馒头,十分惊讶,“为什么?”
“朱小官人家背景很大,他长得又那么‘俊美’,很多人都想和他同桌,结果被你抢到了。”
刘康特地把‘俊美’两个字咬得很重,范宁顿时明白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朱佩是个小娘子。
范宁暗暗摇头,这种女扮男装,要是后世的学生早咋咋呼呼地传开了,可宋朝的学生却一个个暗藏心机、城府深沉。
“我可没有抢,是严教授让我坐的,再说我也不想和他同桌,要不....我们换个位子?”
“我可不想与他同桌,成为众矢之的,你和他们商量去。”
刘康用筷子扫了一下,范宁顺着他筷子方向望去,只见斜对面几个学子一边吃饭,一边冷冷打量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嫉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范宁忽然想到了后世的一句名言,果然说得不错。
这时,范宁感觉有人拍一下自己的肩膀,他一回头,只见后面站着三个学子,都穿着皮袄,好像交卷时见过他们。
为首学子神情略有点傲慢,打量一下范宁,“你是本堂范大川的孙子?”
虽然范宁也不喜欢自己的祖父,但让人直呼其名,这不仅对他祖父无礼,对范宁本身也不尊重。
范宁心中不高兴,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淡淡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三人对望一眼,为首学子笑了起来,“我们都姓范,你说有什么事?”
范宁这才明白,原来这三人是自己的本家。
木堵镇是范家的大本营,生活着数百人,是镇上大族,延英学堂若没有范家子弟才是怪事。
虽然遇到本族子弟应该是开心事,但范宁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对方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他感觉不爽。
“我叫范疆,我爹爹坐长老会次席。”
为首学子用一种本族人才听得懂的‘行话’和范宁交流。
简单的说,他父亲是范家的副族长。
“你有什么事?”范宁平淡地问道。
“我认为,我们范家的人应该坐在一起,而不应该和一些小商人的子弟交往。”
说完,范疆轻蔑地瞥了一眼刘康。
刘康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低头拼命吃饭。
范宁笑了笑,“我也觉得范家子弟应该坐在一起,这边正好有空位子,不如你们坐过来。”
旁边一名小胖子低声对范疆道:“三哥,这小子想取代你啊!”
范疆脸色微微胀红,冷冷道:“既然人家不领情,咱们何必自讨没趣,我们去吴记菜馆吃饭,我请客!”
他狠狠瞪了范宁一眼,转身带着两名范氏子弟走了。
范宁坐下来继续吃饭,刘康心中感激,小声对范宁道:“这小子一向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人。”
范宁点点头,“我已经领教了!”
吃完午饭,范宁去认了宿舍,宿舍四个学生住一间,学生可以选择舍友。
范宁自然和刘康住一间宿舍,他们宿舍正好只有三人,另外两个是吴江学子,有自己的小群,平时不怎么说话。
下午一般没有正课,主要是练书法,大概三点钟左右就放学了。
看起来很轻松,可如果真的享受这种轻松,那就别想考什么科举了,连县学都考不上。
自古以来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所有能考上科举的士子,几乎都是从小刻苦攻读,十年寒窗可不是说说而已。
小萝莉朱佩下午没来,范宁独自占用一张桌子,顿时舒服了很多,他忽然发现和小萝莉坐一桌倒也不错,可以经常独霸一张桌子。
申时刚到,放学的钟声敲响了,学生们顿时欢呼起来,纷纷向课堂外奔去,但也有不少学生依旧认真地继续写字,不受放学影响。
两人走出学堂,刘康笑问道:“你想去哪里?是随便走走,还是有目标?”
范宁想了想问道:“这附近哪有质库?”
质库就是当铺,对于宋朝百姓,去质库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家里没用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卖掉,也常常会去质库买些二手物品回来使用,非常便利。
刘康家里开杂货店,更是经常和质库打交道。
学堂的斜对面就有一家质库,两人走进质库,刘康笑道:“质库一般都是靠信誉吃饭,不会坑人,你不用担心。”
范宁取出一块白玉递给刘康,“你帮我卖掉它,我在旁边学一学!”
刘康掂了掂笑道:“这块玉不错,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站在柜台前把玉珮递了进去,“林叔,这块玉可以卖多少钱?”
“你这个小兔崽子,上次那个铜盆有裂纹的,不值那个钱,叫你爹爹过来。”
“林叔自己去找他,不关我的事情,帮我看看玉才是正经!”
里面的掌柜接过玉看了看,“上品羊脂白玉,品相还不错,市价在五贯钱左右,按照规矩,我收四贯钱,你卖不卖?”
刘康看了看范宁,范宁知道那个员外不会送给自己太昂贵的东西,但太廉价他也拿不出手,这个价格还比较公道。
他点点头,“要银子!”
“林叔,就这个价吧!能不能给我银子。”
里面递出四个小银裸子,范宁接了过来,他没想到质库居然会这么便利。
两人从质库出来,刘康笑问道:“手中有钱了,下一步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王状元桥!”
刘康笑了起来,“我还在想哪天有时间带你去逛逛,那边确实很有趣,运气好还能淘到一些好东西。”
“你经常去?”
“当然经常去,跟我走!”
刘康兴致勃勃带着范宁向王状元桥走去。
王状元桥位于木堵镇的西北角,离学堂不远,走路半炷香就到了。
这里其实是太湖地区最大的花石集散市场,各种小摊贩多达数百个,还有一些大店也在经营花石,比如奇石馆,就是这里最大的店铺。
这里紧靠胥江,有一座专门的码头,一排店铺前的空地上摆放各种体型巨大的太湖石,都价值不菲。
范宁一眼便看见了周员外所说的奇石馆,在十几家店铺中,它的规模数一数二,不过范宁又发现还有一家小店铺名也叫奇石馆。
这让他不由再看了看店铺招牌,这才发现‘奇石馆’三个大字上面还有两个小字,‘徐记’,原来店铺全称叫徐记奇石馆。
这时,从店铺里走出两人,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穿着儒袍,头戴峨冠,长得鹤发童颜,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旁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着青衿深衣,头戴士子巾,身材瘦高,容貌十分英俊。
后面跟在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点头哈腰送他们出来。
“快看那两人!”
刘康将范宁拉到一边,指着鹤发童颜的老人道:“那是府学首席教授徐大儒,听说他在我们镇上有家店,估计就是这家奇石馆了。”
范宁对那少年更感兴趣,又问道:“那个少年是谁?”
“你居然不认识他?”刘康一脸惊讶。
范宁一脸茫然,自己为什么要认识他。
刘康见范宁真不认识,便解释道:“他可是我们延英最优秀的学生,竹林七贤之首,叫做徐绩,比我们大两级,是真正的神童才子。”
“既然他也姓徐,那旁边老者就是他的祖父吧!”
“正是,他不光有个学问高深的祖父,他父亲还是朝廷高官。”
听说是官宦子弟,范宁就想到了那个和自己比对联的礼部侍郎之子,他心中生出一丝反感。
“算了,我们还是去看石头!”
范宁又将兴趣转回到太湖石上。
虽然十几家店铺里卖的都是好东西,但动辄数十两银子,一般人也不会去,对于普通百姓,店铺背后一条长长的小巷才是淘宝胜地。
这条巷子本来叫做奇才巷,现在已经改名为奇石巷,一条长达一里的巷子里密密麻麻集中了数百家小摊子。
不光卖太湖石,像雨花石、寿山石、青田石这里都有,但还是以太湖石为主,巷子里格外热闹,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宋朝可不像后世那样信息爆炸,一件物品很容易得到公允价格,这个时代,一件物品的价值往往在于买家是什么人。
大店之所以叫大店,就在于他们有渠道,能接触到有钱的大客户,东西卖得出高价。
比如周麟买的双洞破晓,在奇石馆花了三十两银子。
同样的东西,在小摊贩手中绝对卖不了三十两银子,最多一两贯钱,普通读书人,谁舍得花三十两银子买块石头。
而大店收购小摊贩手中的石头,也就是一两贯钱的价格,高额利润都被大店赚走了。
对于周鳞那样的富豪,他们只要精品太湖石,几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宋朝文人对观赏奇石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病态,一点不亚于对茶的痴迷。
这里面玩到极致的就是皇帝宋徽宗,为了攫取江南奇石,他不惜开征花石纲,多少富贵人家因此倾家荡产,将富庶的江南糟蹋得民不聊生,最终引发了方腊造反。
范宁昨天和前天又去找了周员外,周麟给他讲了一些品石辨玉的基本入门方法。
周麟同时也答应他,如果范宁能拿出像七星望月那样的精品,他会给一个好价格。
这个价格当然是收藏价,不是奇石馆的收购市价,更不是小摊贩的价格。
范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在小摊上淘到一两件精品,然后用收藏价卖给周鳞,就算周麟不要,也可以介绍给圈子里的其他友人。
当然,周麟的眼光很高,想赚他的钱并不容易,只有真正的精品他才看得上眼,这种精品却又是可遇而不可求。
“范宁,那块石头不错,你看,外形很像骆驼!”刘康指着一个小摊上的太湖石低声道。
范宁笑了起来,一块太湖石好不好,可不是光看外形,还要看内在的纹路,外形瘦皱奇峻,玲珑剔透,最好内在孔洞相连才是精品。
好在宋朝造假才刚刚开始,不算很严重,到明朝后才开始大规模造假,形成了产业。
再向后,真正亿万年形成的太湖石已经没有了,几乎都是人造太湖石,太湖石才跌下神坛,走入寻常百姓家,以至于随便某个公园,都能看到几块。
范宁走上前,摊主是个很精明的老者,他连忙笑道:“小官人看看这个骆驼,品相好啊!昨天才从太湖里捞出来。”
范宁拾起骆驼看了看,是太湖石不错,但有点粗陋,品相很一般,属于下品。
他摇摇头,又去下一家。
“范宁,我觉得不错啊!你怎么觉得不好?”
“有个前辈告诉我,看太湖石就像看人一样,要精致、要有美感,刚才那块石头虽然像骆驼,但你不觉得有点粗笨吗?”
刘康挠挠头,明明很好的一块骆驼石,哪里粗笨了?
范宁没有再解释,这种美感其实是一种阅历,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只有美好的东西看得多了,才能体悟出来。
范宁不知看了多少名画,多少雕塑,多少摄影、多少设计,美感在他心中才有了厚实的沉淀。
走了好几个摊,范宁始终找不到那种让他眼前一亮的太湖石。
这时,前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去奇石馆问过了,你这块石头是假的,把钱还给我!”
周围人纷纷赶过去看热闹,范宁和刘康也顺着人群走了过去。
争吵的是一位个头矮小的书生,头戴平巾,身着一件宽身细麻襕衫,手中拿着一块太湖石。
范宁眼睛忽然盯住了书生手中的太湖石,书生手中的太湖石竟然是一只圆柱体,上面布满了菠萝格一样的小孔,看起来就像一只精雕镂空的笔筒。
范宁在周员外府中前后观赏了一百多块微型太湖石,还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太湖石。
卖石的摊主是一个脸上长着横肉的黑胖子,他双臂抱在怀中,靠在墙上恼火地望着书生。
“以为你是个读书人,会明事理,没想到居然是个无赖!”
书生大怒,“把话说清楚,我哪里无赖了?”
黑胖子哼了一声,“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胡搅蛮缠,买了又跑来退货,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如果你不卖假太湖石给我,我会退货吗?”
“如果是真太湖石,我会两贯钱卖给你?”
周围人一阵哄笑,旁边有几个摊主劝道:“年轻人算了,你这个如果是真太湖石,至少要十贯钱,两贯钱肯定买不到。”
“我们这里没有退货的规矩,要不然我们吃亏了又找谁去?”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嘲讽书生想占便宜没占到,又想来退货。
书生脸一阵红一阵白,恨恨道:“就算是我看走眼了,这块石头谁要,我便宜五百文,一贯五百文钱卖给他。”
四周安静下来,既然知道是假太湖石,谁还会要?
这时,范宁忽然道:“一贯钱,我要了!”
刘康吓了一跳,连忙拉范宁,“别傻了,假太湖石一文钱都不值!”
书生见范宁居然肯买。他连忙一把抓住范宁,生怕他跑掉。
“小哥,一贯钱太少了,再加三百文吧!”
范宁手中托出一两银子,“我只有一两银子,要不就算了。”
“一两就一两,让你占个便宜,卖给你了。”
书生生怕范宁反悔,把太湖石塞给他,抓起一两银子就跑掉了。
周围人纷纷议论,这个小官人有点傻,一两银子就这样白白丢到水里。
刘康叹口气,“范宁,假太湖石真的一文不值。”
范宁微微一笑,“我就用它当个摆设也不错。”
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李掌柜来了!”
众人纷纷闪开一条路,只见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范宁一眼认出他,就是在奇石馆门口看到的掌柜。
李掌柜后面还跟着刚才那个书生,一脸怨恨地望着范宁,手中还捏着范宁给他的一两银子。
李掌柜一眼便盯住了范宁手中的太湖石,笑眯眯道:“这位少郎,能不能把你手中太湖石再我给鉴定一下?”
范宁如何肯上当,他拉着刘康便跑,远远喊道:“李掌柜,你的双洞破晓可不值三十两银子。”
李掌柜原本想追上去,可听到范宁这句话,他立刻停住了脚步,心中惊疑,‘他怎么会知道双洞破晓之事,难道他认识周麟?’
这个李掌柜正是奇石馆的大掌柜李泉,他为把书生手中罕见的太湖石搞到手,便骗他那是一块假太湖石,等书生绝望之时,他再派伙计把它低价买过来。
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用一两银子就把太湖石截走了,让李泉又气又急,急忙追了过来。
只要太湖石到了他的手上,范宁就休想再拿得回去。
怎奈范宁油滑无比,走为上策,又把周麟抛出来,让他轻易不敢乱来。
范宁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想追也追不到了,李泉心中懊悔万分,只得狠狠一跺脚,带着一肚子怒火回了奇石馆。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明白怎么回事?
这时,一名摆摊老者轻轻捋须,意味深长道:“那块太湖石恐怕是真的。”
周围人轰地炸开了,“不可能吧!那块石头怎么看都是假的。”
周围人目光都望向摊主黑胖子,黑胖子的脸变成了紫茄子,半晌道:“我是用五十文钱从乡下收来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
书生大怒,“五十文钱的东西你居然卖给我两贯钱,你把钱还给我!”
“我可以把钱还给你,但你必须先把石头还我。”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众人一阵大笑,书生心中一阵悔恨,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黑胖子倒不懊悔,他们这一行,看走眼的事情时常发生,只是李掌柜恶意鉴定,令人不齿。
“呸!”
他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还奇石馆呢,心比老子的脸还黑!”
躺在宿舍床上,范宁左右细看手中的奇石,圆柱体的太湖石,上面开满了小窗,里面九曲婉转,结构复杂。
这已经不是精品,而是一块极品太湖石了。
“范宁,你怎么看出它不是假的太湖石?”
刘康着实佩服范宁的聪明,不过他也奇怪,大家都说是假的,范宁又怎么看出它是真的?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要看它的美感,这块石头浑然一体,任何一点造假都会破坏它的整体协调,它自然的美感是人工造不出来,所以我敢肯定它是真的。”
刘康挠挠头,“我还是一头雾水,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你运气不错,花一贯钱居然买到了价值十贯钱的东西。”
范宁笑了笑,怎么可能才值十贯钱?
........
次日天不亮,学子便匆匆起床了,先奔去井边刷牙洗脸,然后所有人集结,围着镇子跑三圈,这才回来吃早饭。
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大家来到课堂时,天已经亮了。
范宁走进课堂,一眼便看见了小萝莉朱佩,昨天他得了一块极品太湖石,心情着实愉快,连看朱佩也觉得顺眼了。
“早!”范宁走到自己座位前和她打了个招呼。
朱佩却哼了一声,抬起头不理他。
范宁笑了笑,坐下把书袋放进抽屉,却发现抽屉里有张纸条。
‘阿呆,昨晚有没有哭鼻子?’
范宁捏掉纸条,心中暗暗恼火,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改口?
这时,严教授拿着试卷满脸阴沉地走了进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砰!”
严教授重重把试卷往桌上一摔,咆哮起来。
“你们这群白痴,蠢货!连《论语》都学不好,还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都给我滚回家种田去!”
所有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严教授的怒吼惊动了隔壁的刘院主,他连忙赶过来,问道:“严教授,出什么事了?”
严教授强忍住怒火道:“我昨天让他们默写四篇论语,原以为他们学了这么久,只有个别人会默错,结果恰恰相反,能够一个字不出错的,居然只有两个人,太让我失望了。”
“主要是教授对他们要求太严格了,这样吧!今天我来再考一次,再摸一摸底,如何?”
严教授点点头,“就麻烦刘院主了!”
严教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学生,转身出去。
刘院主站在台上翻了翻卷子,轻轻叹道:“不容易啊!两个全默对的学生居然是刚刚入学的新生。”
“啊!”
课堂中一片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范宁和朱佩,目光中有敬佩,但也有不少嫉恨。
朱佩昂着头,得意洋洋,仿佛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范宁却出乎意料,看不出啊!这小萝莉居然有真才实学,并不完全是靠关系。
这时,刘院主把卷子发了下来,他特地将范宁和朱佩的卷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他们。
“范宁第一,朱佩第二!”他笑着对两人道。
“为什么又是我第二?”
朱佩大小姐脾气顿时发作了,“我也一个字不错,凭什么排在他后面?”
刘院主一点不气恼,笑眯眯地指指朱佩卷子最后,那边有一个小小的涂改,写错了一个字,但及时发现,又涂掉在上面重写。
“范宁通篇一个字没改,所以他第一。”
朱佩气得满脸通红,小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范宁却盯住了朱佩的抽屉,小丫头若敢拿短剑,这次自己一定要抢过来。
片刻,朱佩拳头慢慢放松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她忽然写张纸条扔给范宁,上面只有四个字,‘今天再比!’
范宁忽然有点头痛,这小丫头太要强。
这时,刘院主众人道:“今天我要亲自考大家,默写《论语》后十篇,从《先进》到《尧曰》,午休钟响停笔,前三名有奖赏,希望大家集中精力,不要再让我和严教授失望了。”
两名助教进来给大家发卷子,把《论语》书都收了上去。
范宁今天算是明白了课堂规矩,他特地准备了一只小杯子,去前面木桶里舀一杯清水用来研墨。
课堂上一片安静,只听见一片沙沙的笔声,一名助教来回巡视,监考着众人,朱佩今天没有理睬范宁,全神贯注的默写。
时间虽然是一个上午,但却要写八千多字,时间非常紧张,不能停笔思考,甚至连作弊的时间都没有,必须一气呵成。
这才是真正的考试。
.......
午休钟声敲响了,助教拍拍手,“时间到,请大家停笔交卷!”
范宁提前了一盏茶的时间写完,但他却不是第一个交卷,第一个交卷的是朱佩,比他早那么一点点。
交了卷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范宁,便扬长而去。
课堂上一片抱怨声,时间太短了,几乎一大半的学生都没有写完。
刘康走上前拍拍范宁的肩膀,“走吧!吃饭去。”
“你写完了吗?”范宁笑问道。
刘康摇摇头,“怎么可能写得完,我只写了八篇,还有两篇没写,不过已经不错了,那个范疆只写了六篇。”
刘康忽然问道:“难道你写完了?”
范宁笑着点点头。
“啊!”刘康惊呼一声,竖起拇指赞道:“不愧刘院主看中的天才神童,这次肯定又是你第一了。”
“不一定,我旁边朱佩比我先写完。”
“她也厉害,一个小娘子居然超过大部分男子,不简单啊!”
“你也知道她是小娘子?”
“学堂里谁不知道呢,朱家的女公子,谁敢乱说?”
“她家族很大?”范宁好奇地问道。
刘康有些无奈地望着范宁,“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无知者无畏,所以你才敢坐在她旁边。”
“我只是不关心罢了!”
“其实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好像朱家是皇亲国戚。”
范宁吓了一跳,居然是皇亲国戚。
刘康向两边看看,压低声音道:“这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千万别出去乱说!”
范宁点点头。
这时,前面走廊上传来一阵怪笑,“我昨天认识一个新朋友,叫做蒋阿贵,你们猜他怎么说?”
前面几步外的紫藤架下吊儿郎当站着三名学生,为首之人正是范疆,他斜着眼瞟向范宁,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
“蒋阿贵告诉我,他们村里也有个姓范的,他家是穷光蛋,住在三间破草屋里,连午饭都吃不起,结果跑来学堂蹭饭了。”
范宁快步向范疆走去,刘康吓一跳,连忙拉住他,“别乱来,打架要被开除的!”
范宁甩开刘康的手,慢悠悠走到范疆面前,笑眯眯问道:“蒋阿贵是你朋友?”
范疆哼了一声,“是我朋友又怎么样,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烦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带什么话?”
范宁脸一沉,冷冷道:“你告诉他,如果他皮痒想挨揍就来找我,我保证不打死他!”
说完,他转身向刘康一招手,“我们走!”
范宁带着刘康扬长而去,留下三个目瞪口呆的范家子弟。
.......
【中午加更一章】
一早,吴县县学大门前来了一个瘦高老者,他头发花白,皮色乌亮,穿一件青色长衫,外面套一件羊皮比甲.
此人正是范宁祖父范大川,他刚从无锡探友回来,路过吴县,特地来县学看望小儿子.
县学一般读三年,范铜钟几年前就读完了,但他的师父是县学教授刘谊,所以范铜钟依然在县学圈子里混,他在县学还有一间自己的单人宿舍。
几乎每个县都会有一群这样的读书士子,考不过解试,上不了府学,又不愿回家务农。
他们整天以准备科举考试为名活跃在读书人的圈子里,靠家里供养为生。
这时,一名门房跑出来对范大川道:“老先生,我帮你问过了,范铜钟这几天不在县学!”
“那就算了!”
范大川有点失望,自己专程跑来,儿子却不在,早知道就直接从太湖坐船回家。
范大川转身要走,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老者,笑眯眯望着自己。
范大川见此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但脸很陌生,肯定没有见过。
“你是范铜钟的父亲?”
“正是!请问兄台是…….”
“我是本县学政,姓赵。”
范大川恍然,原来这个老者就是儿子时常提到的赵学政。
他连忙堆起笑容,抱拳道:“久仰!久仰!”
“不必客气,范兄有个孙子叫范宁吧!”
范大川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我三孙,那孩子不太懂事!”
“范兄太谦虚了。”
赵学政微微一笑,“范兄请进去坐坐,喝杯茶!”
范大川虽然性格孤僻,但他也知道,和学政搞好关系非常有必要,尤其对自己儿子有好处,说不定自己的长孙和次孙也能沾沾光。
他连忙陪笑道:“那就打扰学政了!”
赵学政同时也是县学的教谕,也就是校长。
他把范大川请到房间坐下,又让一名童子上茶,赵学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范兄家传书香,后继有人啊!”
范大川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哪里!哪里!还是学政慧眼识明珠。”
“不是我夸他,他给我的印象太深,这孩子天赋绝伦,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有大成!”
范大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连忙道:“他主要是学业还不太稳定,比如这次解试就是临场发挥不好,否则肯定考过了。”
赵学政有点奇怪,“他那么小,还没有参加解试吧!”
范大川也愣住了,“学政难道不是说我儿铜钟?”
赵学政呵呵笑了起来,“我说得是令孙范宁!”
范大川一下子呆住了,半响才道:“你是说....我孙子阿呆?”
“如果范宁乳名叫阿呆,我说的就是他,不过他可不呆啊!这次延英学堂考第一,刘院主视他为珍宝,生怕我把他抢走,其实我倒觉得他更适合来县学附属学堂读书,范兄觉得呢?”
赵学政的话完全颠覆了范大川的认识,他回想孙子从小的言行,从小就呆傻,读书两年才认识几个字,简直令他绝望,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范大川便小心翼翼道:“他这次考第一,我觉得应该和范相公推荐有点关系。”
赵学政脸上有点不太高兴,他喝了口茶淡淡道:“我虽然才疏学浅,有愧于学政之位,但也不至于违背原则,凭人情录取,范兄这话有点让人寒心啊!”
范大川吓了一跳,原来这位学政就是延英学堂的主考。
他连忙摆手,“不!不!不!学政误会了,因为范相公比较喜欢阿呆,所以我才认为......”
赵学政打断他的话,“明珠谁不喜欢,我已经说了,令孙天赋绝伦,范兄谦虚是美德,但如果谦虚过头,把明珠当做瓦砾,那就可惜了。”
.......
从县学出来,范大川变得心事忡忡,他雇一辆牛车来到了木堵镇。
他在延英学堂门口下了车,想亲眼看一看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居然被县学政那样夸赞。
范大川一直以为是范仲淹的人情,阿呆才能进延英学堂。
但今天学政亲口否认,居然用了‘天赋绝伦’这种赞语,这便使孙子在他心中的呆傻形象开始崩溃了。
范大川在门口足足徘徊了一刻钟,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范大川只得叹了口气,便摇摇头离开学堂,向码头走去。
他刚走到码头,忽然听到了长子的声音。
“爹爹!”
范大川一抬头,只见长子范铁舟驾着一艘小客船,在河道里向他招手。
“大郎,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大川走上前问道。
“爹爹先上船再说吧!”
范大川上了船,他一眼便看见船棚上画有一条红色鲤鱼,这是他儿子范铁舟的记号。
范大川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你的船?”
范铁舟有些不好意思道:“孩儿已经改行了,这是孩儿刚买的船。”
范大川心中顿时怒火上涌,“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和我商量?”
“爹爹,宁儿在镇上读书,光靠打渔根本负担不起他的学费,孩儿实在没办法。”
范大川老脸一红,半晌道:“那也要和我商量!”
“爹爹这些天不是不在吗?正好有条合适的船要卖,孩儿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所以......”
“所以你就擅自做主?”范大川怒视儿子道。
范铁舟无奈,只得认错,“这件事是孩儿不对,下次一定会先禀报爹爹。”
范大川倒并不是真想管儿子的事情,只是他死要面子,儿子改行没关系,但必须先征得他的同意。
既然儿子认了错,他便哼哼两声,钻进船篷里坐下。
“这次去无锡访友,正好错过了宁儿读书,我这个做祖父的向来一碗水端平,回头我会给他五贯钱奖励。”
“爹爹,就不用了吧!”
范大川眼一瞪,“什么叫不用了,你难道想陷我于不义?让别人背后说我闲话,说我范大川偏心?”
范铁舟连忙解释,“我是听老四说,爹爹手头不宽裕,要不等一等,收了佃租后再说吧!”
范铁舟说得含蓄,其实他知道,父亲家里实在是一文钱都没有了。
范大川脸色稍稍好一点,“我手头是比较紧张,但多少还是有点老底,五贯钱拿得出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谢谢爹爹疼爱宁儿!”
范大川脸上着实有点挂不住,他连忙岔开话题。
“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家里没事吧!”
“有两件事情,孩儿需要向爹爹汇报。”
“什么事?”
“一个是三娘请了一个帮佣,就是村里的罗大嫂,她每天会来帮娘做饭洗衣,这个钱我们来负担。”
范大川眉头一皱,“这个没必要吧!太浪费了。”
范铁舟再也忍不住,“爹爹,娘年纪也大了!”
“好吧!既然是你一片孝心,我不管,还有什么事?”
“还有就是村里小学塾的顾先生去别处高就了,周员外同意让老四来接替顾先生。”
范大川腾地站起,船只一晃,他连忙扶住船篷,又惊又喜道:“这是真的吗?有没有定下来?”
“周员外已经宣布了,这两天老四都在小学塾里上课。”
这个消息远远比范宁考上延英学堂更让范大川高兴,小儿子有事情做了,能自食其力,大大减轻他的负担。
况且还是当先生,一边教书,一边复习,这安排再好不过。
“大郎,回头要好好谢谢周员外!”
“爹爹,孩儿已经谢过了,不过有件事爹爹要劝一劝老四。”
这个时候范大川看长子也格外顺眼,他呵呵笑道:“你说!”
“是这样!顾先生走的时候,把后面两个月以及明年的学费都交给了周员外,孩儿擅自做主,劝周员外不要把学费一下子给老四,而是按月给。”
“你做得很对!这个决定爹爹支持。”
范大川太了解自己儿子,几十贯钱到了小儿子手中,几天就胡乱花光了,确实不能一下子给他。
“可是....老四有点生我的气,爹爹要劝劝他。”
“别理睬他,这件事就算是我决定的,他敢乱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范大川心情大好,他现在就想赶紧回家喝上一杯。
“大郎,上次那个千日香的酒你还有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