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局等人走后,村人们也慢吞吞的走出了我家的院门,大家低垂着头,委顿不堪。
村北头,传来了含糊刺耳的大喇叭声,里面播放的,是村人们习以为常的钢琴曲《雪之梦》。
一次,镇里的领导来我们村巡视,无意中听到了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雪之梦》。
镇领导很是赞赏,在村镇的工作会议上,给予了村长刘民小不少的表扬,说他是一个颇有涵养的村干部。
之后,在一次酒宴上,酩酊大醉的镇领导说,当他听到了《雪之梦》,就总能想起他的初恋。
此后,《雪之梦》成为了我们村的“村歌”,当然,也成为了村长刘民小的手机铃声。
于是,在每一个重要的日子,如开会、举行活动、收电费、播报等等,都会循环的播放这首让人耳窝生茧的曲子。
眼下,能有什么大事,让村人们赶往大队部呢?
“哦,今天是交电费的日子。”小三妹脑瓜一转,想了起来。
若不是亡了亲人,村人们几欲笑喷。
二宝叔叹了口长气,愤愤的说:这刘民小,好雅的兴子,催收起电费来了。
宽嫂摇摇头,哑嘶嘶的说:他也不好过,他的小儿刘乐乐大前天疯了,非嚷着说他媳妇没那么老,说他的小姨子才是他的媳妇。
刘乐乐的小姨子,比他媳妇的年龄差了一轮。看来,他的思绪被定格在了十二年前。
“叮铃铃”,二宝叔的电话响了起来。
接罢电话,他示意村人们拢在一起,神情古怪的悄声说:村长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请来了一个高人,必能为我们驱鬼降魔,保得村中太平。
“驱鬼降魔?”村人们听到这四个阴瘆瘆的字眼,打了几个哆嗦。
大铁哥唇角发白,壮着胆子说:难道,难道咱们村,真的闹鬼了?
昨日亡了爱狗的大武哥,腮帮子一绷,眉头一挑,恨冲冲的说:姑且先听听那个高人怎么说,若是胡诌瞎编,定要打的他满地找牙。
村人们听了大武哥的想法,觉得可行,便避开小河边的警官们,摸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向大队部赶去。
大队部的会议室,是一间白面蓝框蓝顶盖的简易彩钢房。大多数建筑工地的民工宿舍,均是由这种安装简易、价格低廉、周转方便的轻钢建成。不过,它的缺陷也极其明显,隔音差、夏晒冬寒。
一进到会议室,温度明显闷热了不少。
在室内的正南向,一张边缘刻纹的棕红色供桌上,摆放着一尊青黑色的三角香炉,炉内直插了三根红色的香烛,香雾缭绕,沁人心脾。香炉的两侧,摆了两叠满满的祭品,东侧是一叠鲜血淋淋的生肉,西侧是一叠香喷喷的时令鲜果,两叠的中间,摞了一沓花绿相间、艳亮可怖的冥币。
村长还未来,村人们已经七嘴八舌的热议了起来。
菊婶拄着一根拐杖,左腿的脚脖处,被“黑寡妇”叮咬的地方,颜色已由乌黑变为血红,看来伤势轻了不少。
她摇摇头,对众人说:村里发生的凶事,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是鬼魂所为。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鬼嘛?
二宝叔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的说:小菊妹子,今早你是没去小河边,不知我们经历了什么,那简直是鬼使神差,我们就像是被人控制了一样。
一向乐于传话的小三妹,附在菊身的耳畔,悄声低语了几句。
菊身顿时面色如霜,她情不自禁的开口道:难道是姜……村里的亡人做的?
她本想说出姜明、宝姨、晴婶、翠玲婶等等一些非正常亡故之人的姓名,然目光一瞥,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姜明猴父母,登时哑然。
素来吐字如金的萧爷爷,将目光投到云姐的脸上,和蔼的笑问:小云,你是在大地方混久的人,你觉得这些个凶事,是人做还是鬼为?
云姐和我的手紧握于桌下,她摇摇头,淡淡的说:还是留给苏局他们去破解吧,我一个小女子,真是不清不楚。
二娃子叼了根香烟,“咂吧咂吧”了几口,吐出一串烟圈,说:要我说啊,咱别指望警方了。我媳妇痴癫的疯状还没有解决,昨天就冒出了一群人面血狗,今天又刮来了十几张人皮。我有个亲戚在苏局的警队里,昨晚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说,昨天的一场大火,把血池里的头颅和“红绿魔”全给烧没了。警方啊,现在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头绪。
村人们听了二娃子的话,眼睛中的活气,在一点点的散灭,大家鼓起肚皮,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更长的一口气。
约摸一刻钟后,村长将一个平头阔脸、凶目肥唇、着一身黄袍的术士请了出来。黄袍术士的身后,紧跟着一脸恭敬的花老太婆。
村长将黄袍术士和花老太婆迎到了座位上,抿了一口深黄色的茶水,抖了抖腕上的镀金手表,半张着嘴,将一个饱满的哈欠闷到了喉管里,他揉揉湿眼后,兴奋的说:乡亲们,咱们的大救星到了。这位是花大姐的师父“乐逍居士”,他熟读《三国演义》、《西游记》、《滚滚长江东逝水》……
“砰”的一声,一人推门而入,两手插在裤兜里,一副鬼鬼祟祟、做贼心虚的样子。
村长厉声凶道:毛蛋,你早不来晚不来,我讲到重点处,你连个屁也不放的闯了进来?
毛蛋“叽叽”的傻笑了几声,觅一个人稀的地方,按着裤兜坐了下来。
而后,他左顾右盼,眼睛里贼光一片。
村长接着道:所谓孙悟空大闹天宫、猪八戒血战赵子龙……
黄袍术士扬扬手,打断了村长的话。村长一口气憋到了嘴里,咽不下去,便从鼻孔中“吭哧吭哧”的喷了出来。
村人们看着满面窘红的村长,心想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到底想说啥?再转眼看向年岁不大、样貌凡凡的黄袍术士,心底一片冰凉。
黄袍术士呲着黄牙,笑道:在下生在法术之家,自小便和家父学习驱鬼降魔的法术。时至今日,已有小成,在下不才,愿为乡亲们驱除鬼魔,保得此间太平。
大铁哥急切的插了一句:你说有鬼有魔的,有何凭证?
黄袍术士不气不恼的笑说:小兄弟,你能看见你日日夜夜、从生到死所呼吸的空气吗?
大铁哥斩钉截铁道:不能。
黄袍术士眯眼笑了,说:那你怎么能证明它们存于世间呢?它们是白的、黑的、蓝的,还是别的颜色,你知道吗?
大铁哥被质问的噎住了嗓子,瞪着圆鼓鼓的眼睛,鼻孔中喷着闷气。
黄袍术士面色平静、郑重其辞的说: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们村,游荡着太多的冤魂厉鬼。村东为活人居住,阳气旺盛,村西为坟冢林立,阴气汇聚。“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本来,东西之间有一条潺潺的活河,可生阳福、挡阴灾,平衡阴阳。然而,只因昨日怨魂戾魄依附在血狗身上,将活河糟践成了一条血水,河水中的灵光宝气飘散破灭,而后,失去这道平衡阴阳的屏障,西边的阴寒之气倾覆挥泻,将东边的阳气吞噬殆尽。故,不日必有血光之灾、亡村灭种之祸,避逃不过。
村人们听他说的有些条理,当听到最后一句时,无不激灵连起。
闷热的室内,许多人已是冷汗淋淋,哆嗦不止。
?
我们村子,户数本就不多,大家早已习惯了冷清寂静。
可“亡村灭种”,会让村子彻底沦为一片阴森森的幽冥鬼域。
大武哥牙关“格格”的互相击响,他将手心的冷汗在衣襟上一擦,低声道:敢问这位先生,有何驱鬼降魔的良策?
黄袍术士厚唇一翘,脸颊上卷起两堆肉垛,他故作谦和的笑说:驱鬼降魔,本该急迫,然而厉鬼已然逃出,若用强使硬,可能会相背而行,说不定,惹恼了他们,会让他们先下手为强。因此,我们要做的,是先防御后攻击,只有确保我们自身安全,才能诛鬼戮魔。
大铁哥站起了身,急不可耐的问道:先生,降鬼除魔自然是您的事,我们如何自保呢?
“对,只要能够保得我们自身安全,一切听凭法师安排。”方才不信鬼神之说的菊婶,激动万分的大声喊到。
看到众人的目光中满含期盼敬奉之意,黄袍术士立起身,从膝下的布袋里掏出了五样东西:桃木剑、八卦镜、风铃、神佛图、驱邪符。
他朗声道:“五宝在手,邪鬼何忧。”这油黄色的桃木为五木之精,桃木剑为镇宅辟邪的仙剑,可以斩鬼劈魔,须挂于门口或客厅的东墙上;这红框凸面的八卦镜,为镇宅化煞的祥瑞之物,须悬于屋外顶壁的正中心;这金澄澄的风铃,声音清脆响亮,可以阻煞制煞、化解怨气,须坠于檐角尖隅处;这神佛图所绘的乃是至高无上的神祗,莫说小鬼小魔,即便是阎王亲临,亦会伏地跪拜,须贴在客厅内的正中央;而这最后的黄条驱邪符,其中的符法,乃是由我父亲亲笔绘制,法力无边,贴于窗门上即可。
桌上的五样“宝物”,经黄袍术士的一一推介,顿然像有了强大无比的法力似的,惹得众人不住的探头细看。
大武哥目光发亮,面色转喜,躬身欢声道:先生真是位世外高人,一番真知灼见,让人茅塞顿开。请先生快快挽救乡亲们。
黄袍术士起身还礼,豆眼一眯,笑说:在下祖祖辈辈,尽皆肩负着降妖除魔的艰巨使命,延至在下,更当义不容辞。只是……
黄袍术士话音一顿,轻吭了一声,抬手掩捂口鼻。
一旁,早已躬身多时的花老太婆,挺起了背,用苍哑凄凄的声音说:尊师除恶行善,决计不图虚名、不求浮利,然制作“五宝”,定是需要一些资费的,还望乡亲们体谅。
师徒二人文邹邹的一唱一和,无非想说,我们制作这些个法器,不能瞎忙活,得有报酬。
被冷落在一旁的村长,灌了一口茶水,呵呵的笑道:花大姐所言甚是,乐逍居士远道而来,为的就是给大家伙排忧解难,这“五宝”就像是一份人身保险,保平安,我是买定了。
家境窘困的宽嫂,怯生生的问:敢问仙人,“五宝”多钱啊?
“仙人”二字,听的黄袍术士眉头轻扬、唇角生窝,他和气而又故作为难的说:唉,若不是生计所困,在下绝不敢言说一个“利”字。一套“五宝”千元,单件三百,万望原宥。
我不禁觉得可笑,这黄袍术士何不来个买一赠一?
村人们并不富裕,平日里花钱十分节俭。可一听到黄袍术士款款说完,当下并无疑议。
想来,众人的默认,也在情理之中,命若没了,留钱何用?
黄袍术士肃穆道:蒙乡亲们信任,在下这就回去,分秒必争的制作“五宝”,天黑之前,定能一一的送往乡亲们的家中。不过,请大家预付两百元的定金,交于村长处,莫负在下的一番苦为。
村人们连连点头,积极主动的将定金交于村长的手中。钱没带够的,甘愿抹下脸皮,向旁人求借。
不过,倒有四人不愿上交,一个是萧爷爷,一个是本村的退休职工齐奶奶,还有两人,便是我和云姐。
我凑在云姐的耳边,低声道:姐,买两套“五宝”吧,求个平安。
云姐拉过我的手,柔滑的指尖在我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字:骗。
当即,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古话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始终觉得买点儿法器,利大于弊。
村长在黄袍术士的面颊边耳语了几句,目光始终不敢望向云姐。
黄袍术士扫了一眼年老的萧爷爷和痴呆的齐奶奶,既不屑又无奈。
忽尔,他目光凶巴巴的盯向我,漫不经心的说:“门前种槐,凶事尽来,”谁家的院外种着大槐树,请务必快快挪走。所谓“容树不容人,容人不容树”,树大旺盛,挡阳聚阴,阴阳失和,万事不顺。
村人们的目光,齐刷刷的刺向了我和云姐。仿佛村里的诸多凶事,净是由我家的这棵百年老槐树引起的。
我刚想驳斥几句,桌下的手,被云姐死死的攥住了。
云姐从兜里摸出四百元,两指一夹,递到了村长的手里。
黄袍术士瞥了一眼村长手里的钱,话锋一转,道:不过,有在下的“五宝”助阵,定能阴阳调和,逢凶化吉,老槐自会不“坏”。
我对面前的这个道貌岸然、徒有虚名的黄袍术士,无比的恨恶起来。
然而,见风是雨的村人们,已经被其忽悠到云雾中去了。
一碗饭的功夫,黄袍术士俨然成了村人们心中救苦救难的神明。
“噗噗”,喷着唾沫、点着红钞的村长,美滋滋的贼笑个不停,两颗漏风的黄板牙像两幅祭亲的黄对联,阴森森的。
大铁哥向来看不惯村长的嘴脸,冷冷道:村长,今儿不收电费啦?
村长头也不抬的回道:今天算了,改日再说。
村人们起身,面色恭敬的向黄袍术士行礼告别。
二十出头的小伟,走到毛蛋的身旁时,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打趣道:毛蛋,你兜里揣的啥?不会是金子吧?
毛蛋肩头一震,瞳孔放大,怯怯道:没……没啥。
他将手臂紧紧的贴在腰畔,两手牢牢的护住裤兜,双腿像两根笔直的竹竿一般,一弯不弯的向门口走去。
村人们惊诧不已,这素来喜欢得瑟的毛蛋,怎么突然间变得安分寡言了?
当毛蛋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好事者冷不丁的轻推了他一把。
只听“咚”的一声,毛蛋直硬硬的摔扑在地。而他的双臂,仍是死死的贴在腰间,两手也不敢离开裤兜半寸。
毛蛋本可以弯弯双腿、挥挥双臂,将突如其来的推力卸去。怎料,他是坚定不移的誓要守护住兜里的东西。
村人们一下子来了兴致,将毛蛋抱起的同时,顺手去摸夺他裤兜里的东西。
已经走出室内的村人,“噔噔噔”的又跑了回来,将门口一堵,生怕做贼心虚的毛蛋寻个空隙,逃之夭夭。
毛蛋大声的叫嚷着,身体像被一团无形的麻绳捆住了一般,左摆右晃的挣脱不休。
大铁哥张圆了嘴,大吼一声:毛蛋,你是不是从村里偷东西了?不老实交代,我们把你交给苏局。
毛蛋一听此话,绷直的双腿再也撑不住了,一点点的弯曲下去,“嚓”的一声给乡亲们跪了下来。
众人一愣,不解其意。本想只是吓唬一番,他却缘何行此大礼?
大武哥温和道:如今,大家要同舟共济、同仇敌忾。毛蛋,你若真偷了乡亲们的东西,还了就是了,咱这穷乡僻壤的,能有啥值钱的东西可偷啊?
毛蛋虽然跪地,两手仍是插于兜内。他一脸的委屈,小声道:我没偷东西,这……这里面……
方才将毛蛋推倒的好事者,趁他说话的空当,猛的拨了一下他的手臂,三四块杏仁大小、金光闪闪的块状物,“叮叮当当”的掉落在地。
“金子。”数十个村人异口同声的喊到。
一块块熠熠生辉的金子,少说也有个百十来克,按照市价估算,保守值起码得有两三万元,这个数,相当于村人们一两年的收入了。
离毛蛋最近的几人,先是一愣,而后两眼变得血红,倏地被体内的三魂七魄勾拽着去争抢掉落在地、比阳光还要闪亮的金块子。
“砰”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堵在门口的几人给关上了。
所有人一拥而上,将毛蛋和抢到金子的几人,密不透风的给围了起来。
新一轮的争抢,又上演了。
在激烈的近乎于厮杀的争抢中,又有几人将毛蛋另一个裤兜里的金块子洗掠一空。
现在,毛蛋不光是两手空空,全身的衣物,都被村人们给撕扯的稀烂。
莫说是处于僻壤的小乡村,即便是身在繁华的大都市,见了金子而不去争抢的人,不是瞎子,就是憨憨。村长、黄袍术士、花老太婆,早已堂而皇之的混了进去。
一时间,我亦身不由已的围了上去。当我看到明晃晃的金子时,顿然觉得体内沸腾的血液,在向自己不断的呼喊:快去抢啊。
霎时,原本平静规整的会议室,变得喧嚣凌乱。桌子裂了,椅子破了,满目狼藉。
为了几块金子,村人们可谓互下狠手:个大的踹倒个小的,力壮的放倒力弱的,年轻的撂倒年老的,心狠的打倒心慈的。
平日里,大家互有一些小过节。而今天,似乎都在有意的将过节放大,放到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中来。
弱肉强食的竞争法则,被众人演绎的淋漓尽致;利字当先的现实信条,被众人刻画的入木三分。
没有对错是非,不分黑白曲直,只有成王败寇。
当大铁哥和大武哥同时争抢一块金子时,我欲趁机夺过,云姐窥出了我的邪想,将我快速的拽到了一边。
倒在一边、神情绝望的毛蛋,将侥幸余下的几片破布败絮,挡在了身体的私密处,貌若一个沿街行乞的流丐。
趁众人争抢正酣,毛蛋卷了卷身子,溜到门口,欲借机逃出。
一个眼尖嘴快的婶子,高声道:毛蛋要跑啦。
众人听罢,纷纷住手。几个斗得起劲的威猛汉子,将他连拖带抬、像对待猪羊一般的逮了回来。
毛蛋被几人沉沉的压住,丝毫动弹不得。
一人怒不可遏的问道:毛蛋,你从哪里弄来的金块子?
毛蛋鼠目坠泪,仰视着恨不能将他的皮肉扒光、好洞察其心的村人们,战战兢兢道:我在路边捡……捡来的。
见他说话吞吐、闪烁其辞,村人们自是难以信服。
大铁哥急了,掰断一条凳腿,将断口处的尖刺,顶在毛蛋鼓起的肚皮上,咬咬牙说:乡里乡亲的,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这不知轻重的手,微微一垂……
“是啊,不能你自个儿吃独食,让俺们喝西北风。”一个婶子不待大铁哥讲完,强插一句。
黄袍术士将袍衣一脱,盖到了毛蛋的身上,嘿嘿笑道:来,小兄弟,给你遮遮羞。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可私欲太重,渡人即是渡己。
“嘶”的一声,毛蛋的肚皮上,被尖利的木刺划破了一道烟蒂大小的血口子,一绺鲜红色的血水,耐不住性子的往外奔溢。
“啊”,大铁哥尖叫了一声,掷掉手中染着血水的凳腿。
出人意料的是,下此狠手的竟是平日里柔顺和气的宽嫂。
原来,大铁哥将利刺抵在毛蛋的肚皮上,仅是有意唬他。而一旁的宽嫂,却压了压凳端,怒狠狠的刺了下去。
吃惊不小的众人,不禁为宽嫂的英勇之举暗自称赞。
“呦”,毛蛋疼的呲牙咧嘴,双鬓湿了一圈冷汗。
宽嫂怒气难消,厉声道:我昨天死了男人,今天又无缘无故的挨了几棍。穷了几十年,谁再不让我好过,我非得和他拼命。快说,从哪里得来的金子?
二宝叔轻轻捏住宽嫂的肩头,劝慰了几句。他亦是不满的冷声道:毛蛋,乡亲们和你无冤无仇,还曾多次帮你,你不要良心太坏。你吃肉,总得分碗汤水给乡亲们喝吧?
二宝叔话毕,只听得“咔擦咔擦”几声,村人们的手中,多了好几把尖利瘆人的凳腿。
贫穷,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可怕的让你不敢去奢想金灿灿的财富。而当你绕开了想象,真真切切的遇见了,你便会不顾一切的图谋得到,哪怕因之丧命,哪怕为此万劫不复。
见避逃不过,且稍有拖延,便有性命之虞,毛蛋深觉遇到了一群凶鬼恶煞,活气尽失的眼睛中,布满了惶恐。
他支支吾吾道:三……三十亩。
“三十亩”即三十亩岭,是前几天我和云姐一起去给晴婶上坟的地方。
二娃子怒哼一声,冷声道:三十亩领那么大,我们得找到什么时候?你把话说清楚。
毛蛋被几个壮汉压住了身子,凸起的喉头,在薄薄的喉管上,艰难的滑来滑去,一言一语说的甚不自在。
几个壮汉急欲探知金子的精准方位,一抬脚一反手,将他提了起来。
站起身来的毛蛋,将手指竖在唇口,“嘘”了一声,说道:事已至此,我只好如实相告。不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否则这些金块子全要上交充公。
众人看到毛蛋“迷途知返”,愿“浪子回头”,无不笑逐颜开,又将他视为和睦良善的乡亲。对于他的话,也很是认可。
毛蛋难掩心中的狂喜,兴奋的低声道:不久前,我去岭上,想给亡妻寻一块坟地。下岭时,竟然发现整个三十亩岭,遍地都是金光闪闪的金块子。那些金块子,就像是被刨出来的花生豆一样,在田头地床里,闪闪发光。
小三妹吮着手指头,一向娇气的声音,因焦急而变粗了几分,道:那……那你干嘛不多捡点儿?
毛蛋将披在身上的袍衣裹了裹,说:我两个裤兜都已经装满了。我寻思,这么多金块子,必须得回家拿几个布袋来装。谁知一到村中,便看到苏局他们在村里来来回回的查看着。我心想万不可被他们碰到,不然火眼金睛的苏局,定能千方百计的问出我心里的秘密,若是那样,不光地里的金块子被他们收走,就连我裤兜里的这几块也保不住了。当下,我没处可去,就来大队部了。
我们村虽小虽贫,不过据载,古时曾是一座繁华的商镇,此前,确实挖到过一些珍贵的文物。
遍地是金块子的奇事,既没听过,也不敢妄想。这绝对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却又欣喜若狂的奇事。
村人们听完毛蛋的话,纷纷夸赞他勇敢机智。
当毛蛋绘声绘色的讲述之时,已有几人像蠕虫一般,慢慢的挪到了门口。
余下的村人们,一边盯着毛蛋的脸,一边时不时的将凶厉的目光向门口扎去。
所有人,已经心照不宣,接下来,必有一场空前绝后的脚力大比拼。
只身坐于角落里的萧爷爷,嗓音干哑道:不义之财拿不得,当心灾祸临头。
众人听后,唇角轻弯,向他冷冷的瞥了一眼。
一个半入黄土、悲苦一生的糟老头,不过是眼气大家即将迎来的荣华富贵罢了。
“吱”的一声,会议室的大门,已被门口之人,偷偷的拉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
轻轻的拉门声,宛若响雷。所有人的目光,一同落入了那道小口中,试图将其黏补起来。
失去价值的毛蛋,又被冷落在了一旁。他的话意,已经说尽,剩下的,无非是些不着边际的胡吹海侃,以图得到村人们的违心夸赞。
一向蠢躁的村长,像头大猩猩般,将笨拙的身子晃到了门口,低声说:大家不要乱、不要喊、不要抢,免得被警方发现。我们从东南侧的那条“炕炕坡”偷爬到三十亩岭。
炕炕坡的旁边,原本住着几户人家。之后,因为地质松软,每逢雨天,总有窑洞坍塌,于是那几户人家也就迁到了村中的腹地。二宝叔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不待村人们点头回话,村长脚跟一转,拉开大门,撒开两腿,“呼哧呼哧”的跑了出去。
他跑的过于仓促,脚尖在门槛上重重的刮了一下,险欲摔飞。但他一心念着金光闪闪的金块子,便忍痛闷哼了一声,一瘸一拐的将双臂划到极限,恨不能立时出现在三十亩岭上。
村长毫无预兆的“叛逃”,虽在片刻之前,但于村人们来说,却恍如隔世。
?
泛醒过来的众人,顾不得叫骂几句,在将门框子挤的“吱吱”大响的情况下,你推我搡的夺门而出。
每个人都像冲锋陷阵、视死如归的勇士一般,将浑身的热血和满心的激情,洒在了奔往三十亩岭的小路上。
垫于其后的,不是一些老妪老汉,便是一些大腹便便的慵懒之辈。
我挽起云姐的柔臂,焦灼不已的欲要奋起直追。
“哎呦”,云姐娇喊了一声,蹲下身子,摸住脚腕。
“姐,怎么了?”我一边急急的问到,一边匆匆的蹲下。
云姐攀上我的肩膀,粉面抽动,抿着嘴说:我刚使了个猛力,把脚崴了。
我仰头望望门外渐奔渐远的村人,心一横,想道:去他娘的金块子。
云姐看我一脸的踌躇,嗔笑道:莫管我,去挖金子吧,瞧你一脸的猴急。
我吞了口唾沫,握住她柔滑的脚腕,强装镇定的笑道:姐,十座金山都不如你重要。
云姐“嗤嗤”的笑了,秀眸中流波盈盈,甜甜的说道:将姐扶起来吧。
方才嘈杂一片的会议室内,已变得空荡冷清。不过,尚留四人:我和云姐、萧爷爷、齐奶奶。
坐下后,我将云姐受伤的纤纤玉脚,轻放在自己的腿上,慢慢的来回揉捏。
一袭清香萦鼻口,片片柔滑绕指尖。
这一刻,我的心底,萌生点滴的春情来。
小时候,我和云姐多有肌肤之亲,不过,那是小孩子家天真无邪的自然行举。
而今,一个是貌美婀娜的妙龄女子,一个是血气方刚的蓬勃小伙。我和云姐,若是一奶同胞,我的心中,决然不会滋生出丝缕不端的杂念。
萧爷爷乐呵呵的笑道:身外之物,飘若浮土,真情厚意,千金难得。
萧爷爷的几句箴言,我能明白,但若是体悟至深,怕是要到了他这个年岁了。
眼下,我依然觊望着三十亩岭上的那片金黄黄的金块子。
云姐见我心猿意马,纤足一抬,冷声道:走吧,我和你一起捡金子去。
看到云姐有所好转,我喜不自胜,伸手去挽她的胳膊。
岂料,她身子一斜,避开了。她平静的说:我好多了,你扶着我,走不快,不得少捡几块金子啊?
眼下,我也不愿多想,只道她是嫌我照顾她的心思不够专一。
当我和云姐跑至三十亩岭时,平展无垠的田地里,分散着低头拣金的村人们。
众人赤脚提鞋,衣兜和鞋窠里,已被沉甸甸的金块子撑的鼓鼓的,一走一晃,便会传来金子碰撞所发出的“丁丁当当”声。
汉子们索性将外衣扒下,当作现成的布袋,将新刨出来的金块子裹于其中。
尚还知羞的女人们,则将多余的金块子塞进嘴里,直到顶的腮帮子胀硬、面颊紫红、唇角裂白,方才罢手。
几个贪得无厌的妇女,反手摘下乳罩,当作一个小型的手提袋,复又癫狂的刨了起来。
所有人,再次的心照不宣,今日刨的金块子越多,明日的财富值越高,就越能体会到那种高高在上、扬眉吐气的骄狂之感。
毛蛋所言不假,从田头到田埂,一片片的田床上,遍布着金光闪闪的金块子。
若将三十亩岭喻作天空,那散落其中的金子,便是漫天灿灿夺目的繁星。
晴空下,一块块亮灼灼的金块子,好似一颗颗金色诡秘的蛇头,竞相跃动着,勾人心魂。
平岭前方的两座大山,巍峨的犹如两尊门神,面色冷峻的盯着贪婪无度的村人们。
大山接连处的那方垭口,干巴巴的吹不出一丝微风。
平岭上蒸烤着一层厚厚的燥火。天燥,人更燥。
所有人,恨不得周身的乡邻,被这炙烫的炎火烧为灰烬,以便将满地的金块子尽收己囊。
欲望,可以让人失去原有的本性,增添无尽的邪恶。从而,既无所惧,又有所虑。
阳光擦过树梢,打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太阳,已霸于苍穹之中。
离我脚下不远的地方,即有两颗闪烁着耀眼光泽的金块子。
云姐拉住我的手腕,轻声说:这些莫名的金块子,我看还是不捡的好。萧爷爷说的对,不义之财拿不得。
她的话,让我不置可否。不过,眼见遍地之中,净是一群捡拾金块子、且毫无异样的村人们,便是心无尘念的圣人见了,亦会蠢蠢欲动。
我顾不得去答复云姐的话,一边急匆匆的向地里跑去,一边双手激颤的解开衬衣上的扣子。
当我刨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金块子,捏在指尖时,那种看起来色泽金黄、摸上去沉甸清凉的感觉,让我全身的血液,在肆意的流窜,腔中的心脏,似要扯断周围的血管,冲破皮囊。
“难道三十亩岭曾是一座金山?”我望着满地竞相闪动的金光,惊叹的想到。
片刻后,我用衬衣做成的“簸箕”里,已经装上了十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金块子。
出门至今,小半天了,我的肚皮里,偶尔传来“咕咕”的闷叫声。
不过,满地里、满眼中、满脚下,都是片片让人一度昏花的金块子,饥饿困乏感,像一颗一扫而过的星石,转瞬便荡然无存。
我回头瞥了一眼云姐,只见她像一尊安然不动的女神,神情漠然的看着蹲身捡金的村人们。
万千青丝,扬扬如瀑,朵朵裙摆,飘飘如莲。
忽地,地皮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既像鼹鼠在匆快的打洞,又像水流在急遽的游走。来的很急,听着很怪。
所有人,暂时的停住了手,竖耳谛听。
约摸几秒钟后,每个人的脚下,都滚来了一个圆鼓鼓的近乎于球形的东西。
只因隔了一层黄色的地皮,所以,一时难以辨别地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炸弹。”二娃子惊叫一声,紧抱着怀里的金块子,跃起几步,扑倒在地。
余下的村人们,被二娃子的尖声警告,吓的纷纷的退开了几大步,而后扑身落地,紧紧捂头。
平岭上,依旧的干燥亢热。天地间,死寂的如同一口棺椁。
过了有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众人眯着眼、猫着腰、贴着脸,偷偷去看地皮下的不明圆物。
那东西,却一动不动的,似乎是被村人们心中所生的巨大恐惧感给吓死了。
豆眼阔脸的黄袍术士,浅吸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一枚短小的桃木剑,向面前的圆物快速的掷去。
“呲”的一声,桃木剑将地皮扎开了一道裂口,那团圆物咕噜咕噜的滚了出来。
黄袍术士望着那团灼亮刺眼、迅速滚来的圆物,被吓得豆眼暴睁,咧大了嘴,下颏猛缩,脖颈上的肥肉摞成一层层的油饼。
猝然间,他的脑海里,已经幻想到那团圆物炸响之后,将他撕裂成沫的恐怖画面。
谁知,那团圆物停定之后,天地间,又是一片的死寂。
黄袍术士捏了一块金子,去点点那团圆物,见之不动。便将其放在手心里,端看了一会儿。
那团圆物,是一枚透明冰凉的玻璃球,约摸三个乒乓球的体积,正中心的地方,嵌了一颗闪着五颜六色、梨枣大小的圆珠子。
一时间,黄袍术士看的分外入神,竟爱不释手的来回把玩。
而那枚晶莹透亮的玻璃珠,或许也在忘我的盯视着黄袍术士。
黄袍术士看的愈是痴恋,那枚玻璃珠的光泽,愈是鲜亮。
现下,村人们狠狠的瞪了二娃子一眼,觉得他这没来由的一声呼和,让大家变得伯虑愁眠、妄自惊恐了起来。
一枚枚透明冰凉的玻璃球,被村人们捡了起来,放于掌中,慢慢的品看。或许,这个东西,比金块子还要稀罕,更惹人爱。
奇怪的是,没有人质问这个明晃晃的东西,从哪里来,缘何而来。
我捡起脚边的玻璃球,握在手中,置于耀眼的阳光下,想从里面窥出个新奇。
阳光像千万枚金黄色的箭镞,刺进了玻璃球中的那颗多彩圆珠。我将玻璃球慢慢的转动,不同的颜色,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来。
每一种颜色,都将我带入了不同的情境,不同的情境,又勾起我别样的回忆。
而情境也好,回忆也罢,全都仿若被朔风吹拨起的书页,从我的眼前,或喜或悲的一闪而过。
一时间,我的脑海中,如烟往事,像回放的影片,复又历历在目。
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渐渐的,赫然映目的,便全是一些郁积于心的苦心事了。
那颗圆珠仿佛洞悉了我的心事,周身的色彩,变换的更快了。而我,似乎也想回到那些让自己黯然神伤的旧事中去,便自然而然的将心迹与之倾吐。
我感觉,自己眼中的颜色,慢慢的变了。
而自己看到的颜色,也变了。
“嘭”,一记爆破声,在我耳边炸响。
那颗透明的玻璃球碎,裂成了千丝万缕的微末之物,像细柔的绒毛一般,拂过我的面颊,湮灭了我的躯体。
我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茫茫无杂、略微暗淡的颜色。白的不彻底,灰的不明显,在阳光下,闪着尊贵纯洁的光芒。
今天是周末,母亲从地里千挑万选的挖满了一麻袋的蔬菜,让我给住在市里、教我们化学的甄老师送去。
我妈说:你化学太差,让甄老师给咱补补,高考时别拽了后腿。
上了公交车,我怕沾满了泥巴的麻袋碍眼,便低着头,红着脸,急匆匆的走到最末一排,贴着车窗坐下。
天气转凉了不少。黄叶纷飞,道路两侧的梧桐,被呼啸的秋风,扒的稀松颓蔫。
公交车上,每个人都裹紧了厚重的大衣。哈出的白气,久久的难以消释。
到了高三,学业太重,一直都不曾睡个饱觉。此刻,困意颇浓的我,将缠在脖上、绕了几圈的围巾解下,垫在窗户上,脑袋一塌,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过了许久,“嗡”的一声,公交车在一株粗壮参天的梧桐下停靠,上来两个人。
两人一上车,便是推推扯扯的。
走在前面的,是个清纯秀丽、学生模样的女孩,跟于其后的,是个手背上有纹身、模样凶恶的社会混混。
我端详了女孩几眼,随即认出她是我们学校特长班学习声乐的女生罗心依。
她的嗓音甜美,唱歌很棒,在我们学校享有“甜歌女神”的美誉。
这个姑娘,虽然才貌两全,却素来孤傲,将所有的追求者拒之门外,一心一意的上课、练歌。
我看向二人之时,二人也望向了我。罗心依俏脸羞红,倔强的抱住后厢车门的扶手。
跟于其后的混混,一会儿好言哀求,一边冷语要挟。不过二人的谈话,被车子的奔号声和劲风的呼吼声,吞没了。
之后,只见那个凶恶的混混,面目狰狞的咋咋呼呼,而抱紧扶手的罗心依,则扬着脖,皱着眉,一言不发。
那个混混明显被激怒了。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和罗心依一样,俱是强忍住心中的火气。
过了一两分钟,混混退于罗心依的背后,从兜里摸出一副黑手套戴在了手上。之后,他走到前排一个小青年的身旁,从他手里取了一个银晃晃的东西,复又回到了罗心依的身后。
“吱”的一声,车门应声启开。
混混脸露阴笑,左手一扬,将手里的东西,悄然丢进了罗心依的背包中,随后飘洒自如的跳下了车子。
这一切,除了我,还有好几人看在眼里,然却视而不见,不敢吭声。
中途,方才向混混偷递手机的小青年,猛地暴跳如雷,言称自己的手机被车上的人给盗了。
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笑滴滴的说:刚才那个大……
他的话音未落,桃仁大小的嘴巴,已被身旁的母亲给死死的捂住了。
罗心依回头睨了小青年一眼,仍旧冷傲的望向窗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显然,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她丝毫不知。
我不禁愤怒起来,那个混混,居然使出了如此卑劣的手段,来陷害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
正当我想开口说清之时,小青年的目光,先我一步的刺到了我的脸上。
那种带着凶狠、冰冷、麻木,像利刃一般的目光,将我体内的活气,瞬间给砍杀殆尽。
我屁股一沉,双腿一软,再也使不出能让自己站起身的力气来。
坐在我前面的几人,不乏高大的汉子,却无人敢于开口。我一个尚还念书的学生,又怎敢趟这浑水?大不了,到了学校,我觅一个地僻人稀处,给罗心依讲清。
但是,公交车并不是奔着学校的方向驶去,而是开往了派出所。
一个痞里痞气的年轻警官上了车后,撇下了座位上的人,起先搜起了罗心依的背包。
当他将一枚银色的手机,从罗心依的背包内掏出来时,罗心依被吓的脸色发青,冷汗直流。她坚定的反驳自己没有盗取小青年的手机,而至于手机为何会在她的背包内,她却说不上出一二来。
当时,公交车上还没有安装监控,而向罗心依问话的警官,也无意去询问别的乘客。
因此,罗心依偷盗手机的罪名,被定死了。
之后,为了让罗心依免受牢狱之灾,其家人花费了不少的钱财,买通了那个警官和小青年。
而罗心依的家境,十分的窘迫。
事情虽了,可影响甚坏。不明真相的学生们,对于罗心依的偷窃劣行,无不指点奚落。
罗心依生性高傲,待人处事免不了过于尖刻。因此,一向与她不和、或妒忌她容貌才能的女孩们,更是添油加醋的玷污抹黑她。
我知道心有不甘的罗心依,一定会找我帮她雪耻洗冤。
没成想,在公交车上的那个混混和那个小青年,竟先她一步的找到了我。
混混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王华,你是个聪明的学生,不该说不该做的事,你该清楚。若是捅漏出去,你家的地址我知道,你父母的名字我也知道,你那个外出打工的漂亮姐姐,我还知道。哦,对了,你家果园和菜地的位置,我……
混混话没说完,自先“叽叽叽”的笑了起来。随后,在学校保安的注视下,他狠狠的抽了我一巴掌,便大摇大摆的走了。
那一刻,我真的被吓瘫了。
我家的情况,甚至包括云姐的情况,他居然知道的清清楚楚。这号人,真是沾不得,惹不得。
罗心依在混混走后的当天下午,便找到了我。
她说那个混混一直在追求她,让人烦不胜烦。公交车上的事情,一定是他鬼祟所为。
她的姿态,依旧是那样的孤傲冰冷,话里话外,透着满满的寒意。
不过,不论她如何寻问,我都以“不知道”三个虽然普通、却很违心的词来敷衍她。
我想,过上一段时间,待流言蜚语平息后,她的心绪会明朗许多。届时,我再悄悄的向她讲清。
谁知,一个月后的艺考,因为成绩惨淡,不堪重压的罗心依从艺术馆的六楼跳下,登时没了气息。
据传,她的身下,淌满了浓稠的血水,整个人,就像是趴在一片血红色的海洋上。
更为恐怖的是,她的双眼瞪的大大的,嘴角和鼻孔处,血水像永不枯竭的泉水一般,突突的流个不停。
当天下午,本来晴灿灿的天空,突然变得阴寒幽暗,不多会儿,天上就降下了鹅毛大雪。
听闻噩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软软的瘫在凳子上,直到下了晚自习,才被几个要好的哥们,扶进了宿舍。
那一宿,我没有合过一次眼,也没下过一次床。整个人,呆呆的盯着漆黑的屋顶,若不是心脏还能跳动,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我一直觉得,是我亲手害死了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如果我能帮她申冤雪耻,她的心情是不是就好多了?如果她的心情好多了,便不会走这样极端的错路了?
那一天,我真切的体会到了人言可畏的“畏”,是多么的可怕。它比利刀还要锋利,它比巨石还要沉重,它可以摧毁你所认为的坚强,也可以磨灭你所坚持的信仰。
那段时间,罗心依的家属,将她的枉死归咎于学校,将一口装了她遗体的黑棺材摆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并一边吹着丧乐,一边凄厉哀嚎。
一个和罗心依住得不远的女孩说,罗心依从小便亡了父母,由其舅舅一手带大。她的舅妈是个脾气暴躁、心眼狭小的泼妇,为此,寄人篱下的罗心依,没少受虐。
故,罗心依看起来孤傲,其实很自卑,渴盼被人呵爱。
从此以后,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化不去的疙瘩。我虽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却永远的不愿宽恕自己。
让人略感快慰的是,那个混混因为打架斗殴,被送进了监狱。
在审讯室内,他将与他人勾结陷害罗心依的恶事,一五一十的供认了出来。此后,小青年被拘,痞里痞气的警官被停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