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黄昏，稀疏的星辰高挂天幕，西边的一条火烧云即将隐去。
冷风像刀子般割在木屋的表面，在玻璃上刮擦着，像是什么猛兽在研磨獠牙和利爪。
屋内，罗余裹怀被子，安然睡在床上。
“咔咕”，木门上传来一声被撬开的脆响。
紧接着，“嘎吱……”，木门缓缓推开，一道人影映在地面，影子中正魁梧。站在门外的，无疑是个男人。
他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外面披着棕色夹克，里面套着印有**的毛线衫，面容有股玩世不恭的痞气，而嘴角的刀疤又使这股痞气增添了不少实质的杀伤力。
“还有人用这么老式的锁销……”
把玩着手中弯曲的铜丝，他跨入屋内，细细打量着模糊不清的简陋摆设。
“穷人家的孩子哟！”
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和嫌弃，他像是在自嘲。
踱步进到里屋，蹬腿坐上书桌，左腿曲踩在桌面，侧靠玻璃窗，望着床上的那团“粽子”。
窗外的微弱霞光打在他高高的鼻翼上，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暖纱，和另一侧晦暗的鼻翼形成鲜明的对比。
嗅了几下鼻子，感觉空气不适，他摸出一盒劣质的香烟，抖落出来一根，叼进嘴咬住。
“咯哒”，仿制的地摊货，泛着银色光泽的火机，翻开盖，瞬间吞吐出淡黄色的火信子。
凑上嘴叼的烟头，烟丝由黄变红，再变黑。
几缕烟雾飘出，缭绕，他唑吸一口，神色享受。
“不急不急，反正你暂时醒不过来。”
指间夹着烟嘴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屋子不大，烟味飘散进罗余的鼻中。
……
豫地的战斗仍在持续。
“铿锵”，楼下不断有兵器的交接声和吼杀声传来。
脚步凝滞，一阵恍惚。
在祭塔五层至六层楼梯迈步的罗余猛然发觉，自己的意识有些不太稳固，好像隐隐要脱离现在的肉体回归现世。
“怎么回事？”他眉头紧皱，“我的睡眠一向正常，在没有外界的干扰下，几乎不会无缘无故中途醒来。”
在关键性的节骨眼出现这种情况，无疑相当致命。若是醒来，等再睡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难道说，现世有什么意外发生？”
联想到白天的碎尸案，和下午登门拜访的两位jc，罗余不禁心想，“不会又有什么紧急情况上门找我配合？”
他非常懊悔，“早知道就闭嘴了，明天再去说也是来得及的。”
“不过，那位还算和善的老jc向我保证过的。难不成，不是他们，那会是谁？”
罗余自然不知道，已经有人闯进他的卧室。
各种念头在脑海间快速掠过，为今之计，只有反复默念，“继续睡……继续睡……”
三字宛如稳固意识的咒语。
意识与肉体渐渐稳定，他呢喃道，“还是有点效果的。”
几下均匀的深呼吸，罗余继续往前踏去。
这么多人为了共同的目的，不顾自身性命将他送上祭塔顶层，自己如何能让他们失望？
怀揣着这般心思，他终于踩到顶层的地板。
“噼里啪啦”，六个即将熄灭的火盆在六个边柱的角落安放，四周堆置着木桌木椅的残骸，有些已织上蛛网，斗大的蜘蛛在网上攀爬。
居中的位置，摆放着一个高达两三米的巨大骨座，一条异兽皮毛拼凑缝制的斑斓毯子，从骨座直铺到露台的小台阶下。
半兽人王就站在毛毯的尽头，静静地望着罗余。
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敌意，乍一看，倒像是安了对牛角，染了头绿发，戴着红色美瞳，美少女战士的邻家男孩，除了衣服不太对劲。
“我竟然还有心情胡思乱想。”罗余摇摇头，责怪着自己怪诞不经的想法。
“来了？”黑云般的羽衣随风飘散，和第九魇使的相貌有些相像的半兽人王背着纤细白皙的双手，额头的绿发律动。
“我来了！”
相较他云淡风轻的声调，罗余的声音可谓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半兽人王的瞳孔里现出林蔓莎曼妙的红色身影，手握翠绿的玉箫，上腾下跃，像是舞动的精灵。
“你留一个罪族女人和我弟打，放心吗？小心我弟辣手摧花，你追悔莫及。”他咧着嘴，像是在开随性的玩笑，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
“没人比我更放心她，况且，她也不是普通的罪族女人。”
虽然林蔓莎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堪比叶曦的武力，只是在轻功一块能和后者相提并论，但罗余知道些常人不得而知的底细……
“哦？”他的眼里异彩连连，“我也相信我弟，他不输给我的。”
“不输给你，不代表他不会输给我的女人，一会便知分晓。”
“嗯……能问问，你作为一个外族人，为什么要掺和进罪山两族的战事？”妖异男子目露寒光，葱白的手指敲在骨刀的柄口上，“咚咚”作响，“呵……要不是你们这些外族人，那帮绿眼人早被我斩草除根了。”
“为什么？”罗余毫不畏惧他的目光，直逼回去，“你不会懂的，当初要不是罪族八骑和连老拼死带我杀出黄泥村的后山，我不知道死过几回了，更何况蔓莎她……为我做过的事情，这是我欠他们的。爷爷说过，欠人家的，是要还的。”
说到最后，他的气势前所未有地拔高。
“很好，这才像个合格的斗士，看你初来时弱不经风的样子，很怕你一刀就被我了结。”半兽人王的眸子里燃起了熊熊斗志。
罗余无视他的挑衅，说：“你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轮到我了，为何一定要灭罪族？像从前那般相安无事地生活，不好吗？”
仿佛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半兽人王捂着肚子，“相安无事，你心胸未免太开阔，你不如直接说罪族人屠杀我族不就完了，要不是他们不能在迷雾沼泽久待，我族可能早就被灭了。”
“我说的相安无事，是指某种可以维持的平衡。”
“平衡是建立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可惜，因为我的出现和某些意外，那杆秤，失衡了。”半兽人王手指地面，手背青筋根根乍起，“如果能待在脚下这块沃土，我族为何还要在迷雾沼泽苟活，就是那块充满毒瘴的沼泽，将我族人的脸变成那副鬼样。”
“你要知道，七八百年前，在罪族人还没到这里时，我们和精灵族才是这的原住民，他们在黑暗森林和豫地北部，我们统治豫地以南。精灵族的优势在于绵长的生命和灵巧的身体，我族的优势是繁衍能力和可以在脑中相互交流的精神丝线。”
绿发男子犹自侃侃，其声高昂，“要不是后来被明皇驱逐进来的罪族人和精灵族联手，我们至于躲进迷雾沼泽？不仅血脉退化得比另外两族快，还愈来愈趋于兽性，罪族人每次猎杀我等，都是拿野兽对待的。”
“不过后来，精灵族的那块地也被罪族人骗走了，两族闹掰，他们退缩进黑暗森林里，才有了现在罪族脚下的豫地。”他跺了跺脚，戏谑道，“令我没想到的是，这次，精灵族竟然冰释前嫌，选择和罪族人联手，真是大跌眼镜。”
听完他的话，罗余早先的疑惑算是得到了解释，“怪不得当初伊王会咬死求援一事，六百年前的协议往事，无疑是和骗地有关。”
“我说够了，”半兽人王倏然拔出腰挎骨刀，白色的刃身没有丝毫光泽，看上去朴实无华，刀背则有根根小刺，他把骨刀一面贴在自己的手臂摩挲，“你也该死了！”
“蓬”，弓起的赤脚脚背猛然使劲，地毯整块褶皱翻起，下面的地砖裂开条条缝隙。
闪电般奔跨出数步，他一跃而起，满头绿发浮在半空，单手握刀朝尚在嗑药的罗余头顶劈去，其声猎猎。
一出手，就是全力，在他的字典里，没有藏拙二字，只要能一击杀死敌人，他绝不愿再出一击。
在半兽人王说话的时候，罗余便开始嗑药，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对方能在叶曦低头抬头的功夫光速掷出夺命的骨刀，可想而知，单凭正常状态的他，只有被秒杀的份。
他仓库里的瓶瓶罐罐，亦是他实力的一部分，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先是狂暴药水，再是极限的十枚炎丹和神行丸。
等到罗余嗑炎丹的时候，妖艳男子已然高高跃起蓄势……
无动于衷，眼睛变得通红的他将银色的神行丸悉数骨碌咽下，骨刀已降至他头顶六寸的位置。
微微俯身，全身肌肉在药力的作用下紧紧绷起，陡然反手握住剑柄，“唰”的抽剑，迎上头顶的致命一击。
“兹……”，火花四溅。王毕竟占了势大力沉的优势，剑上的巨力自手腕传至腰部，再下到腿上，罗余屈着的单腿瞬间跪到地上，“咚”，膝盖磕出血瘀，几丝裂缝在砖面爬开。
一刀未建功，半兽人王显然相当诧异，那一瞬间，他都不一定来得及做出那个动作。
随后，他一脚往罗余的胸口踹去，后者横出空着的手臂，挡住。
手臂的肌肉凹陷，身子被踢飞到几米后面的角柱旁，“咣当”撞歪了尚有余烬的火盆底架。
罗余转了手腕，反手便正手，起身顺势用剑尖托起滚烫的火盆朝向他走来的半兽人王挑去。随即，平推佩剑，朝妖异男子的心脏部位刺去。
王扬刀劈开火盆，里面的余烬腾洒出去，些许落在他的发梢上，一股烧焦头发的味道从他头顶传出。
“咣当……当”，半弧面的铜盆在不远处旋转落地。
他不闻不顾，立马挡下罗余接踵而至的攻击。
两人以快打快，几个呼吸间已过了数招。
半兽人王诧异，罗余同样惊疑，他现在的这种火力全开的状态，至今没碰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
对方能在没有他的同等增幅条件下，和他打成平手甚至占了点上风，要知道，当初自己仅喝了狂暴药水，就将剑术高手伍胥乱剑砍死。这意味着此人的身体素质，至少在力量和速度方面，达到了正常成年人的四倍。
另外，他渐渐提升的剑术，和王的刀道，也难分伯仲，不，准确来说，还是半兽人王更为老道一些。
念及此处，罗余反而有些担心林蔓莎的处境，毕竟王曾亲口说过，他的弟弟毫不逊色于他。
就这一瞬息的破绽，他左边鬓角的长发被王一刀切断，散落到地上。
“你竟然还有开小差的功夫，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王呲牙咧嘴，“好心”提醒，难得碰到个像样的对手，他可不希望对方因为琐事分心。
他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平素里，他也就只能和弟弟练练手，寂寞得佷。
罗余提剑后跳到骨座背后，摸着左脸残缺的鬓角，脸上有后怕之色闪过。
“我他妈在担心什么，先把眼前的王宰了，再去相助蔓莎不就完了。”
轻呼口气，他站直身子，横剑于胸，不再分心，不再担忧什么，只管面前的敌人，当下的决战。
“这样才有点意思嘛！”
王见到自己的提醒起了作用，舔着嘴唇，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握刀横劈，罗余往骨座一侧后退避去。
骨刀和背部的骨架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拼接的点被划破，不少长条骨块滑落，“咚咚”交错着掉落在地，骨架中间空了一块。
罗余瞄着骨架缝隙，卡进剑刃，冲半兽人王的手腕刺去。
说快也快，王瞬间缩手，俯身，胸膛临近地面，抓起即将平平落地的骨刀，双足快速移动，转到罗余一侧，使出扫堂刀，往他脚踝砍去。
罗余抽出剑，面对半兽人王的扫堂刀，碎步往后退去，到露台边缘小台阶的位置，单足点地，跃过台阶，背身飞到栏柱处，途中左手背后，待触碰到柱身，手掌游到柱顶，托起身子腾到栏杆上方，双足蹲踩在杆上。
身后是万丈金光，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像只灰黑色的纸片青蛙。
半兽人王亦步亦趋，足脚三点压地，飞身跃起，凌空推刀。
罗余本想蹬腿冒险互换一击，谁知一个无缘无故的踉跄，立足不稳，竟往后摔落，踩到灰蒙蒙的瓦檐上。
“蓬蓬……”瓦片不断被他踩碎。
令罗余惊惧不已的是，意识竟然又有返回现世的冲动。
刚才稳固后，他还以为敲门的人已经离开了。
“难道找上门的人，还没走？”
杵剑插地，稳住凌乱的脚步，身后再退数步，就是翘起的檐角，再往后，就是十数米的虚空。若是跌落，不死也重伤。
罗余郁闷低头，面色极为难看，心中早已将打扰他睡觉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垃圾站木屋。
长串的灰白色烟蒂挂在嘴前，棕色夹克男子稳稳夹住燃烧殆尽的香烟，移到桌面旁边的空中，食指轻轻一敲，烟蒂抖落到地。
他看了眼剩余的一丁点烟头，又使劲抽了一口，吞云吐雾一番，才舒舒服服地丢到地上，跳下踩灭。
接着他取出夹克内兜的弹簧小刀，“噔”，弹出三四寸长的漆黑刀刃。
边用刀修着毛糙的指甲，边往床头踱步而去。
罗余的脸在黑暗中辗转，似乎下意识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眼睑有睁开抬起的冲动。
不速之客瞥了他一眼，扫视床头柜面摆放的东西，白色的纸巾包裹着不明物体……
蓦然，心神被桌上的一本反射着荧光的书籍吸引，正是罗余那本自图书馆借来尚未看完的“燃烧的法庭”。
折回刀，塞进裤兜里，他捧起书，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在其上留下几声脆响。
“一时半会醒不来，我就再消遣消遣。”
他似乎笃定罗余醒不过来，返身回到书桌旁，堂而皇之地打开台灯，大拇指肉背摩挲着嘴角的刀疤，翻页阅书。
祭塔屋檐上，半兽人王诧异罗余拙劣的动作，还以为他是以退为进，没有冒险出击，抄底一刀劈开栏柱顶上的深色木雕，一记旋风腿将飞起的木雕朝罗余重重踢去，试图将他逼到边缘绝境。
罗余勉力格开呼啸而至的木雕，身形不稳，又退了几步。
此时，灵肉不稳的感觉才渐渐淡去。他不明所以，暗道侥幸，以为是敲门的人见没人回应，终于是离开了。
半兽人王跳跨栏杆，白皙的双臂直直撑开，刀与手臂成平角，蜻蜓点水般在瓦片上游走，速度极快，朝临近檐角边缘的罗余逼去。
后者退无可退，选择当头直劈，半兽人王侧身闪开，长剑圈转，拦腰横削，王纵身高高跃过长剑，足下瓦片碎成齑粉，罗余长剑兜转反撩，疾刺他的后心。
危急之下，半兽人王贴刀于背，挡下致命一击，剑尖与骨刀摩擦，火花四溅。
罗余指使锋利的剑尖往上方游去，对方前扑，却仍被割开黑色羽衣和一条长约五六寸的猩红血痕。
半兽人王仿佛失去痛觉，也不闷哼，反倒是转身继续贴近，兵刃无法大开大合，双方在小范围内近战扭转。
数个呼吸，两人身上便现出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多集中在手臂和胸腹肋部，身着的衣物也被削得有些破烂，条条片片藕断丝连。
最后互换一拳一脚，两人方才喷血分离，飘至两檐角遥遥相对。
“畅快！”左边的顶角缺了口子的半兽人王抚摸胸部的伤口，随即放在舌上舔舐，“我发现你有点像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挺想直接问你是谁，”罗余擦擦脸上的血污和汗垢，“不过，相信你绝不会爽快地透露给我。”
“你临死前，我再告诉你，如何？”妖异男子眯着红眼，咧着血嘴。
罗余不苟言笑，针锋相对，“你临死前，说出来，岂不是更妙？”
“牙尖嘴利，我倒是好奇，你原本漆黑的眸子怎么变成如我族一般的血红？”半兽人王又补充了一句，“在服下那些不知名的药丹后。”
“你都知道原因，还来问我？”
“我对你的药丹很感兴趣，看得出来，你的能力得益于此，倘若我族能仿制出来，战力必定会上一个台阶。”
“想太多，这玩意哪是你们能仿制的？”罗余腹诽，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讥笑。
“你在笑我？”
“嗯，天真。”
“等我杀了你，自然能从你身上搜出来。”
“杀了我你也搜不出来，更何况，你杀得了我吗？”
言毕，气势陡然拔高的罗余错步狂奔，狂暴药水和另外两种药丸的有效时间已过去两分钟，在余下的一分钟内，他必须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否则时效一过，凭半兽人王的机敏，绝不会给他第二次嗑药的机会。
“我不能死，我所背负的，不仅是个人的任务，更是罪族人的命运，精灵族和胡家军的支持，蔓莎，叶曦，大力，黎殇等所有不惜性命送他上楼之人的殷切期盼。”
所以，他必须选择更为致命，也更为凶险的搏命之法，在短时间内分个的胜负。
半兽人王同样迫切地想结束这边的战斗，好去相助楼下的弟弟和操控全盘的大军，他知晓，他的族人正处于劣势，需要他去扳回局面。
远远看去，两人的行迹像是一青一黑的烟柱，猛然撞到一块，青黑交错，不分彼此。
双方的攻击手段看得人眼花缭乱，罗余差点被对手砍断脖子，而他的利剑，则险些刺进半兽人王的喉咙。
血在狂飙，两人的衣裳被混杂在一块的鲜血打湿。
“喝！”
“吓！”
两人战到最终的险境，几近一锤定音。
“铿……”，白色的骨刀高高翻飞，·在半空打了数圈后斜插在檐角的蛇形木雕上。
半兽人王口吐血沫，低头拼命握住扎穿自己心脏的剑刃，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很遗憾。
“我要教化族人，我要带他们走出这片牢笼，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
利刃割开他的手掌，鲜血糊满双手。
“现在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吗？”满面血污，左臂差点被砍断的罗余握住螺纹剑柄，没有立马拔出，想给对手最后回话的机会。
他碎了口血，自顾自哭笑，“还是……没能……等回……先生……”
“先生？”
半兽人王不闻不答，他披头散发，绿色的发梢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跪倒在灰色的瓦檐上，望了眼塔底浴血奋战的族人，吼杀声入耳，他不由得微微失神。
无边的天际，碧蓝薄云。
王跪在那，他自觉愧对族人，愧对那位助他杀入罪族，抢夺豫地的先生。
瞳孔前现出林蔓莎的身影，随后，他弟弟的丝线便断了，王看到了那个罪族女人的最后一击，眸子散发出好似回光返照的精光。
“没想到……你女人竟有……这种手段，这不是常人该有的手段。”
“看来是蔓莎嬴了！”罗余笑得灿烂，笑得狰狞。
“蔓莎？好名字。”王喃喃自语。
他松开握刀的手，罗余知其不会告诉自己答案的决心，倏然拔出，血线激射而出，洒到罗余的裸露的胸膛上。
于生命终结的前夕，半兽人王耗尽所有精神力，给精神丝线连接的族人下达撤离豫地，返回迷雾沼泽的命令。
没有他的宏观调配，已显颓势的剩余负隅顽抗的族人绝对会一直僵硬，机械地拼杀下去，直至一兵一卒。
他不能让他们继续犯傻下去，他要叫住他们，保留火种。
此时，不管是在北桥鏖战的，在北面仓库外血战的，抑或是在祭塔拼命厮杀，渴望上到顶层守护王的半兽人，都愣住了，他们或许没有足够的智力去理解王为何要他们撤退，他们思考不到这命令背后的玄机。
但这是他们所拥立的王的命令。
“要，撤？”
“退？”
一瞬间的犹豫，他们中有不少人被敌人砍死。
紧随其后，那根连接他们的，属于王的丝线断了。
“啊？”
“王，死？”
“不！”
有人不敢置信，有人嚎啕大哭。屠刀在他们头上停滞，士兵们看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刚才还兽性嗜血十足的角人，怎么就临阵哭起来了？
他们竟然会哭？
“走！王，让我们，走！”
还在仓库外大战的毕泪眼婆娑，滚滚泪水顺着脸上的疙瘩蜿蜒直下，他抬头望了眼中心祭塔的顶层，神色尽是悲哀。
下一刻，他招呼族人尽快离开，而他自己，反倒是扑上前去，燃烧最后的能量，为族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药效退去，眼中血色褪尽，罗余浑身沐浴金光，坐在瓦檐上，左臂耷拉，大口喘着粗气，这场关乎三族命运的战斗，总算是以他的胜利落下帷幕。
等到残余的百来名半兽人如丧家之犬般退走时，一干精疲力尽，临时拼凑的杂牌军才反应过来。
“嬴了？”
“我们嬴喽！”
这一刻，放下手中的兵器，他们不分种族，彼此尽情相拥，即便昨夜或者两天前，他们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是现在，在肩并肩作战后，他们便是同出生共入死的战友。
欢呼声入耳，胡志辉靠在马尸前，重剑杵地，淌血的左手摩挲着马腹的毛发，这匹伊犁马，陪他征战辗转四地，最后却倒在了这。
除了大拇指，左手的另外四指皆被削断了半截，断指不知所踪，兴许被踩成了肉泥。
他无力追杀，因为驱逐半兽人的战果已然取得，也无需再消耗麾下为数不多的将士的珍贵性命。
胡家军，从数天前跟随罗余至今，已从七十余人锐减至三十余人。
不过，他并不后悔，能说出昨夜这番话的主上，的确有资格让他拼命。
更何况，那人做到了。
林蔓莎收起玉箫，尚不知胜负的她赶紧上楼，见顶层柴灰和白骨洒落一地，地毯皱皱巴巴如群山叠嶂。
她跑到露台口，方才看到瘫坐在檐角上的罗余和跪在那的角人王的尸体。
“快，扶朕起来。”
“不要！没断手，没断腿，我看还很正常的嘛！”蔓莎踩着轻盈的脚步走到罗余旁，来回查看。
“没看我耷拉的左臂吗？你忍心？”
“哎……来吧。”
罗余看着蔓莎伸出的玉箫，微微错愕，“你就是这样扶起一个浴血奋战的残……残疾人？”
“还不起来，我走了。”
他本想再打趣几句，想起叶曦和一干还在楼下血战的兄弟，不再言语，右手抓着蔓莎的手起身。
”照着往常，曦妹应该解决战斗了。”
林蔓莎扶着罗余下到五层，第九魇使的尸体躺在正中央，喉咙处有道细小的伤口。
罗余没问什么，两人下到四层，两位如山般魇使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楼梯口附近，毛葫靠坐在破烂的扶手旁，抓着自己右臂，咳着血。
“殿下！”他捂着嘴里涌出的血，起来施礼。
罗余吃力地按住他的肩头，缓声说道：“少说话，一会我叫人上来。”
“好……”
寒暄几句，“曦妹呢？”
“殿下说的是那位白衣女战仙？”
“战仙？”罗余哭笑不得。
“说来惭愧，我只是在旁协助了一番，两位黑脸巨汉基本都是她结果的。”
“她人呢？”
“噢，有人上来，说是她兄叶大力命不久矣，让她前去一探。”
“什么？”罗余瞬间懵圈了。
心中涌起一股力量，他大跨步朝楼梯走去，可身子骨太虚，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林蔓莎扶起他，两人没在其余几楼停过，径直下到一层。
一层地上尸横遍野，地上的血块黏脚，叶曦蹲在叶大力的旁边低语，啜泣连连。
罗余从没见她哭过，这是头一次。
离在得知半兽人王死后，不顾生死，与大力搏命……
最后他的心脏被大力搅烂，同时，骨棒击在大力的胸口。
大力的胸骨尽碎，已然进气少，出气多。
罗余走到他跟前，在叶曦对面蹲下，握住他的手。
“妹……妹夫，你来啦。”他咧着嘴，歪着脑袋，胸膛凹陷地可怕。
“嗯。”
“答……答应我件事。”
“你说吧，我一定办到。”
“嘿嘿……你能……办到的，一定能，我妹她不爱听我话，在江湖……野惯了，我怕她哪天出事，你给她个名分，拴着她，别让她随便出去，姑娘家的……不好。”
“行……行……”罗余没料到，他求的事竟然是这件。
“哥，我以后都听你话，只要你别死。”
“死不死……又不是俺说了算，那是……阎王的事。”他抬手抹掉挂在叶曦脸颊的泪水，转而冲罗余说，“大妹夫，你可答应我了。”
“嗯，我一定做到。”
这样的承诺委实简单，关键就在于叶曦愿不愿意。
得到罗余的应承，叶大力转头冲叶曦问，“妹……不能……拒绝的昂。”
“不会的。”叶曦声泪俱下。
身旁的人越聚越多。
金光透过人墙的缝隙打在大力的红脸上，胡茬泛起点点金芒。
“胡……胡大哥，来了吗？”大力微微抬头四下观察。
众人左看右看，没有胡志辉的身影，现在再去北桥通知估计也来不及了。
“大力，你忍忍，我差人去叫胡将军。”
“嘿……也没啥事，俺的酒葫芦，战前……藏在洞口西北……一棵老槐树下，还剩点底，本来嘛……咳咳……等庆功宴上……”
“你少说点。”罗余红着眼，看着大力咳出的，触目惊心的鲜血，悲从心来。
叶大力摆摆手，轻笑，“没……没事，送他了，你帮我说声……”
“嗯，我会的。”
“那就……好，好啊……”
目中光彩淡去，他心中两件大事托付完，含着笑，便撒手人寰了。
抱着温热尸体的罗余流下了愧疚的泪水，大力一辈子活得简简单单，只在乎他妹和所谓的江湖豪气，憨厚待人，要不是自己带他来到罪山，他不至于丧命于此。
这一刻，他有些怀疑自己存在于此的目的。
“战争是残酷的，它不是你一人所能操控的了的。”林蔓莎细声细语，却有种镇定心神的作用。
“没错，这不是我一人所能营造出的局面……”罗余想起半兽人王口中的“先生”，奥黛金以及……
心中稍稍释怀。
胡志辉听闻噩耗，匆匆赶来，罗余将大力临死前嘱托之事告知，他不禁悲痛嚎哭，戎马半辈子，能让他这般的事态不多，此为其中之一。
“我要带他回家。”白衫尽是血污，叶曦缓缓起身，止住啜泣，眼睛红肿。
“落叶归根，要的，我和你一起送他回去。”罗余双手裹握着她的手，触感冰凉。他只想做点自己能做的。
大战的善后工作繁杂，要先清点剩余人数，再清理豫地各处的尸体，尤其是化不开血腥味的北桥。
祭塔底层的人，包括林蔓莎，都已悄然退出，各司其职。
叶曦顺着他的手上去，抱住他不算强壮的手臂，低头依偎在罗余的肩膀，像个孩子，只是呜咽，却不哭出声。
后者拍拍她的后背，此时无声胜有声。
“主线任务七完成，获得奖励冷却石链，已自动存入仓库。”
脑海里的电子音姗姗来迟，罗余兴不起半点兴趣，这些东西，他自会在任务全部结束后再好好清点琢磨。
少顷，下一个任务就颁布了。
“主线任务八，离间三大异姓王；任务奖励，c级武器卷轴；奖励简介，可召唤卷轴内的武器。”
“这东西？”皱着眉头，罗余来了兴趣，卷轴分为武器卷轴，技能卷轴，价值的高低便取决于各自卷轴所能召唤的武器或技能，还有使用次数。
“如果这是无限次的，那真是大发了。”
武器卷轴的好处不仅在于对敌时多了一样克敌制胜的武器，还能让对手在揣测自己身份时陷入困境。
“至于任务，离间三大异姓王？这样的任务，不太明确，究竟做到何种程度才算是成功了呢？”罗余小心稳着肩头的女人，另一只手捏着下巴，细细思索，系统颁发任务的不靠谱性早已在奖励简介上便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三人，南沼王，平东王和北经王，罗余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当日他被伍胥骗到城郊雨桥，回去时，三大异姓王的军队便已攻入皇宫。
一干皇室成员尽被屠杀，头颅悬于城垛之上，唯有自己侥幸逃脱。
这才一直从春园亭榭一路到黄泥村，再到李家庄，乌合镇，直至罪山。
到头来，系统任务又让他回去离间三大异姓王，这不是作死？六七天前，李魄军还因为追杀令的八百金而向城楼的守备叛军告发自己，没道理，现在回去，他就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离间？或许也不是不行，可能三人为了皇位的归属，暂时落不得结果，毕竟这才过去十天未到，局势应该尚未明朗，此事得回去查明消息，再从长计议。”
“不过，此事和罪山的任务关联何在？按照以往尿性，任务之间或多或少会存在一定关系。”
“我帮罪族赢下这场战争，无疑能取得罪族的彻底信任，另外，精灵族的势力或许也能为我所用。而在我的血液洗尽诅咒后，这股不算少，但也不算多的精兵良将，在未来的任务里能发挥何种作用？尖刀吗……”
晃晃脑袋，罗余驱散发散的思绪。暂时明确下一个任务的对策，不再多想。
可下一刻，他又没忍住……
“对了，还有当初在凤血河岸有过一面之缘的斗篷男子，断桥是否是他所为？这条与罪山直通的路，他的出现，和半兽人王口里挑起战端，期待回归的‘先生’，又存在何种联系？多个巧合重合，便不是巧合，若他们是同一人的话……”
“咝……”浑身剧烈一抖，罗余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叶曦被这一抖惊到，抬首，哭红的美眸露出不解之色，他小心翼翼地解释，“曦妹，我去楼上看看半兽人王的尸体，你等我会。”
他说着抱了抱她，“咚咚……”转身疾步冲上楼去。
“半兽人王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叶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有，我要验证某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青衫转眼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怪事？哪有什么怪事？”
猜不透他心思的叶曦抿着嘴，犹自腹诽。自从在黄泥村的后山重新遇见自己男人后，对于他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和动作，她也有些见怪不怪了。
一刻钟后，罗余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祭塔一层。
“怎么样？究竟是什么事？”
“没事，不……这是件好事，也许，我还有和他碰面的机会。”
刮着鼻头的罗余，眼里闪过诡异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