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安排病人明天开始复健。”凌然做完了手术,吩咐了一声。
不同的病人开始复健的时间是不同的,这主要取决于肌腱的缝合强度。如果主刀医生觉得肌腱缝合的够牢固,那就可以从第二天开始复健,否则的话,就略微推迟一点。
提前开始复健考验缝合,延后复健则增加黏连的风险。
小铁听着凌然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最起码肌腱缝合的强度是够的,以手外科的标准来看,这就达到了基础值了,只要肌腱不断,一个“良好”是跑不掉的。
小铁转瞬又想到了凌然的手术过程,又为自己只求基础值的要求暗暗神伤。他跟着潘主任学tang法几年了,正式的认真的开始学,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可至今都没有主刀tang法的机会,潘主任要求他的缝合达到良好以上,才会给他机会,然而,要用tang法缝出良好的测评,那就要求缝合过程中,各个小点都要照顾到……
小铁尝试了很久,一直没能达到要求,他也不是太着急,这本来就是个超有难度的术式,云华乃至昌西也没有几个人玩得转……
小铁深深的望了凌然一眼,脑中又不自觉的将凌然的手术过程,与潘华潘主任相比较。
铁北医生猛的打了一个激灵,却是不愿意仔细的想下去。
“复健具体是几点钟开始?”小铁觉得凌然的背影很严肃,就转头问吕文斌。
吕文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最早是凌晨五点。”
“咦?凌晨五点做复健。”
“我之前要求凌晨三点的,病人和家属的服从性比较差,改到5点钟会好一点。”凌然对这个问题也是很无奈,都走到门口了,还有空回头说一句。
小铁很是无语的看看吕文斌,忍不住问道:“凌晨三点或者凌晨五点做复健的意义是什么?”
“充分利用复健室。”凌然瞥了铁北同志一眼,道:“我们现在用的手外科复健室已经满员了,如果再不能增加复健室,或者增加有效利用的时间,就要暂停手术了。”
“呵呵……呵呵……”小铁能说什么呢?手外科给急诊科分的复健室确实不大,但是考虑到每间复健室允许多人进行复检,平均每人每天的复检时间只要两个多小时,复健室可容纳的人数还是很多的。
只不过,当日没有人能想到,凌然每天能干出来10个患者。
这样的手术频率,再加一间复健室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小铁所在的治疗组,每个星期能完成10例大手术就要弹冠相庆了。
一个月30台手术,算是一个治疗组的饱和手术量,大家都不会太累,但也足以满足各方面的要求,医生们的指标都能完成了。
再看凌然呢,他做30台手术只要三天时间,这样的频率,懂行的一听就知道是手术狂魔,而手术狂魔,不管是昌西省的,还是京城的,向来都是能吃掉一个科室资源的巨兽。
或者说,一个科室的资源有多少,手术狂魔就能有多狂。武三镇的协和董念国曾经一年做了100例有余的心脏移植,排在世界前10,换一个人换一个医院,能做10例其实已经可以黄袍加身高喊“我是世界之王”了。
可以想象,如果中国的心脏供体更多,医院的条件更好,做出世界第一的心脏移植是很有可能的。
手术狂魔们,总归是受到了现实的限制。
譬如凌然,就有可能被康复室的数量所限制,而他如果解决了此问题,又可能遇到手术室不足的问题……
小铁瞅了凌然两眼,叹口气,道:“把病人凌晨五点钟拉起来做复健,也不是解决复健室不足的办法吧。”
凌然缓缓点头,道:“提前一个小时的确没什么用,但提前到3点钟,很多人都迟到和缺席。”
小铁分明看到,凌然的脸上带着苦恼的表情。
小铁心里狂叫:你有什么好苦恼的?你有什么好苦恼的?
吕文斌此时却是心里一动,道:“铁医生,手外科能不能给我们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小铁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我们手外科让出这么大面积的复健室出来了,怎么可能再给你们复健室了,再说了,你们也不是要一点点面积就行了。”
“我们已经向霍主任要求了,现在正在改造旧仓库,改造好了以后,我们复健室的面积大了,还可以还一部分的复健室给你们。”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小铁说着看看躺在手术台上的郑器,又道:“那就明天早上五点,咱们复健室见。”
小铁说完,赶紧跑掉了。
凌然懒得多想,回头确认了一下病人的状态正常,就点点头出了手术室,到隔壁继续做手术去了。
吕文斌却是盯着小铁的背影,想了一阵子,对旁边的苏嘉福,道:“老苏,这个病人一会是送去复苏室的吧。”
“当然。”
“病人要是醒来了,你能不能先喊我一声。”
“你想做什么?”苏嘉福很喜欢跟凌然的手术,跟吕文斌也很熟悉了,笑笑就开玩笑道:“我们复苏室的管理可严格了,你做不了什么的。”
复苏室又叫做麻醉后监测治疗室,名字很高大上,但丰俭由人。高级版的pacu可以搞的像是icu(重症监护室)一样,耗资巨大,设备齐全,如云华手术层共用的复苏室就有20多间床位,耗资千万元。
至于急诊楼手术区自配的pacu就不用那么奢侈了,因为总共是4间手术室,所以复苏室最初只配置了两张床,三套监控仪器和大量的药品,算器械设备的开支的话,可能还不到10万元。
凌然的手术量增加了以后,复苏室也稍稍扩张了一下,床位增加到了6个,同比例配置了监控仪器和护士护工麻醉医生的数量,但也没有更多的花费了。
吕文斌谄媚的笑着,道:“苏医生,我用两根猪蹄换您的消息。”
苏嘉福想了想,道:“今天的圆凳都你负责搬。”
“得。”吕文斌一口答应下来。
也就是再做几台手术的时间,苏嘉福的电话打到了吕文斌处。
吕文斌三两句将术前说明完成,回过头来,直奔复苏室,就见郑器正在摇晃着脑袋。
“郑先生,您感觉怎么样?”吕文斌例行公事的问了一句。
“哦……我……”刚从被麻翻的状态醒过来的郑器,头脑迟钝又混乱,只问:“小潘呢?是潘华给我做的手术吗?”
“您认识潘华副主任?”吕文斌眼前一亮。
“他是我妹夫。”郑器又问:“你喊一下他吧,还有我老婆呢?”
“我让人先送您回病房。”吕文斌又说两句话,将病人交还给护士,离开一些,就拿出手机,找到凌然的号码,想都不想的摇摇头,手继续往下滑,再找到霍从军的号码,眯眯眼的笑着,拨过去道:“霍主任,您猜我遇见谁了。”
凌晨五点二十分。
潘主任穿着白大褂,“恰巧”经过了复健室,踱步进入了四号间,就见几名早起的病人,正在痛苦万分的进行着复健。
郑器亦在其中,他的旁边就是潘主任的姐姐潘金月。
“感觉怎么样?”潘主任刚才看着管床的医生出了门,赶紧上前问候。
“说不上来。”潘金月的情绪不是很好,压抑着问:“现在离缝才过了12个小时,就做复健,合适吗?你推荐的这个医生,靠谱不靠谱?”
“嘘。”潘主任用食指做了个手势,左右看看,道:“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急诊科里不要提我。”
潘金月哼了一声。
潘主任叹口气,道:“凌然做的手术要是做的不好,我用得着安排的这么麻烦吗?”
这是他不愿意承认的话题,此时为了说服姐姐和姐夫,也就顾不得了。
没有亲自做手术,姐姐已经有些不高兴了,潘主任也怕她会多想。
潘金月此时满脑子的浆糊,不复平日的精明,道:“但是……刚做完手术,就逼着人复健,合适吗?”
郑器虽然不说话,眼神里的关注是丝毫不少的。
术后第二天原本就是最难受的,郑器昨天哀嚎了几个小时,又被麻翻了几个小时,如今连睡个囫囵觉都做不到,还要进行复健,整个人已憔悴的不成样子了。
“不能再等一天复健啊?”潘金月带着埋怨的语气,道:“你们这些医生,太不知道体谅人了。”
“我这么说吧。”潘华叹口气,道:“正常的复健,都应该是24小时以后再开始进行的。”
“啊?”潘金月拍案而起:“小犊子害我们?”
“你坐下,你坐下。”潘华做贼似的看看两边:“你们听我说完。”
潘金月被他拉的坐了下来,依旧很是不爽的样子。
郑器也挪动着屁股,眉头紧蹙。
潘华无奈的道:“让你们现在开始做复健,其实不是坏事。”
潘金月挑眉看向他。
“缝合刚过12个小时就复健,确实很危险,缝好的肌腱有一定几率断裂,但是,现在开始做复健,是能够将黏连的几率降的很低,比24小时的时候,效果好的多。也就是说,现在开始锻炼,只要肌腱不裂,手的恢复就会更好。”潘华说到此处,看看姐姐和姐夫,道:“我为什么说不是坏事?主刀医生比我清楚姐夫的情况,他有信心让你们12个小时后就开始复健,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缝合的好坏很自信,对不对?”
潘金月问:“那万一要是断了呢?”
潘华如实道:“断了就必须做二次手术,但重新缝合的强度肯定不如这一次了,到时候手掌的运动能力肯定达不到标准。”
刚刚有点被说服的潘金月顿时就犹豫了,想想问:“华儿,你要是主刀,你怎么安排?”
潘华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又是想了再想,才道:“我要是主刀,我可能安排36个小时后复健。”
“啊?为什么?”
“因为我也怕刚缝合好的肌腱破裂。”潘华说到此处,看着郑器,道:“我的普通病人,如果是姐夫这样的伤势,手术若是不出问题,我都是安排30个小时左右复健的。但是,给自己人看病,总是想着趋利避害,反而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姐姐和姐夫两人都沉默不语。
这是自己的手,决定的是自己的生活,谁都不想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相比之下,黏连的危险,反而不是那么的迫切,甚至就结果来说,也不是太令人无法接受。
其实,别说不懂医学的姐姐和姐夫会这么选,若是让潘华选的话,正如他所言,他也会优先考虑断裂危险而非黏连危险。
所谓关心则乱想,正体现在此时此刻。
潘华觉得,以亲人的角度,恐怕是很难理清其中的优劣。
而且,他没有参与手术,也说不清手术中的情况,不知道肌腱的缝合强度如何,挫伤有无,实在是无从判断。
“主刀要求了,病人最好是遵从。”潘华想了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潘华的脑海中,不由的想起看过的凌然的手术视频,以及他最后一场手术的场景。
tang法缝合向来以缝合强度而著称,而要充分的发挥强度的优势,就要尽可能早的进行复健。
传统的缝合法,往往都要到3天左右才开始复健,快的提高到两天。唯独tang法是24小时就开始复健。
而在云华,凌然力主将复健时间提前——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力主不力主的,他又不是手外科的人,急诊科的tang法项目组,早就是凌然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要是在传统意识浓厚的手外科,别说12个小时后的复健了,24小时都别想通过,弄不好,全科室的病人执行相同的复健策略都有可能,这又是大医院大部门的顽疾了,官僚主义总是会不经意的冒头。
潘华一下子想的远了,再回过神来,反而思绪清明了,再道:“姐,姐夫。给你们做手术的凌然,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做了好几百例一模一样的手术了,据我所知,术后断裂的一个都没有,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如果不断,就是复健越早越好,是吧?”姐夫郑器问。
潘华郑重点头。
“行,那咱们就按照医生说的做。”郑器并不困难的做出了决定。
老公有了决定,潘华的姐姐潘金月长舒了一口气,却是抹了抹眼角,道:“那咱们就好好复健,争取恢复的像正常人一样。”
“恩,好好复健。”郑器笑的手抖。
潘华陪着笑,心里却想,恢复到正常人何其难。
只不过,这种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等姐姐和姐夫情绪稍安之后,潘华又陪着两人做复健,并教了一些基础的东西。
术后的早期复健非常简单,以被动运动为主,无非就是些屈伸的动作。只是病人没有了麻药的掩护,疼痛较重,又心存畏惧,经常不能保质保量的完成复健动作。
潘华陪着做了一遍,又向复健室的护士叮嘱一番,才折回办公室。
急诊科的tang法组借用的是手外科的复健室,护士自然也都是手外科的人。潘华只说是本家亲戚,也就能得到极好的照料了。
出了复健区,潘华的心情略有好转,正想着是不是拉几个手下去查房,舒缓一下心情的时候,迎面撞上一头皮光毛亮的霍从军。
只见霍从军眉开眼笑的望着潘华,一副“恰好”路过的样子。
“霍主任。”潘华莫名心惊的打了声招呼。
“来看亲戚?”霍从军微笑。
潘华硬着头皮应“是”。
霍从军又微笑,且道:“放心吧,潘主任的亲戚,我们肯定给照顾好。”
“多谢。”
“看你……应该的,应该的。”霍从军像是头招财猫似的,面带笑容的摇摆着手臂,目送潘华离开。
早上7点,做了一轮手术的凌然神清气爽的出了手术区,来到复健区。
手指屈肌腱的恢复,是围手术期重要的一环,同样有颇多讲究。云医手外科的复健室配有康复专业的医生,只要外科医生开了医嘱过来,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不过,凌然还是坚持到复健室来查房,顺便收一波“衷心感谢”。
针对术后病人,第一次见面在复健区而非病房,也是凌然的一个大发现,正在复健的病人,给出“衷心感谢”的机会似乎更高一些。
凌然一间一间的复健室晃过来,很快就收获了两只初级宝箱。
每收到一只,凌然就会将之顺手打开,都能得到一只精力药剂。
自从上田勇仁回来以后,凌然抢着做了一百多例的手术,算上以前做过手术没查房的病人,获得了23只初级宝箱,得到了23只精力药剂,从而将精力药剂的储备增加到了72只。
加上刚刚收获的两只,精力药剂的储备增长到了74只。
凌然拍拍兜,脸上看不出表情来。
走廊两边的护士、病人和家属纷纷向凌然打招呼。
凌然只轻轻点头。
任何人见过他一次后,都会有深刻的印象,但要求凌然记住每个人的样子和名字就太难了。
所以,他只能保持一个大众礼貌的样子。
若是因此而得罪人的话,也没办法了。
“凌医生。”潘金月瞅到凌然的侧脸就叫了一声,想让他给自己老公先看。
凌然也就顺势走了过去,照例拿起病例,喵了两眼,恍然道:“是昨天做的割伤三指的病人,感觉怎么样?”
他看向郑器。
郑器早上五点开始被迫运动手指,运动的咬牙切齿,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疼。”
“理论上可以用止痛药,但止痛药容易模糊你的痛觉,反而造成过度运动的情况。”凌然说着停顿了一下,道:“刚才已经活动了是吗?”
“活动了。”潘金月连忙问:“能动是不是说明缝好了。”
凌然低头,轻轻的拨动郑器的手指,点点头,道:“被动屈指以后能弹起,基本没有问题了,要继续复健。”
“好的好的。”潘金月虽然是潘主任的姐姐,面对其他医生,还是有些心理弱势,又小心翼翼的问:“咱们这样子复健,手能恢复的和正常人一样吗?”
她这个问题是问过弟弟潘华的,然而,潘华并没有正面回答。
郑器虽然疼的呲牙咧嘴,但还是异常关注。
“现在还看不出来。”凌然停顿了一下,又实话实说道:“完全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在受伤这么严重的情况下,非常困难的,基本可以说是不太可能的。”
郑器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了,手部的疼痛的刺激似乎都变弱了。
从昨天到今天,支撑着他的都是手部恢复的希望,而主刀医生的回答,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看……我看有的人的手就恢复的挺好的。”潘金月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又想起弟弟,连忙道:“我问别的医生,说能术后12个小时就开始复健是好事。”
“是好事。”凌然对此颇有信心的道:“基本可以杜绝黏连的问题。黏连是手部手术后最麻烦的后遗症。”
潘金月的脸色好看一些,又问:“我问别的人,有的都是三四十个小时以后才开始复健的,我们提前这么多,还不能恢复到正常吗?”
“术后12个小时开始复健,肌腱黏连的问题要比三四十个小时以后开始复健的,容易解决的多。但是,手部恢复正常还是太难了。”
“但他们有的人手部功能测试以后,也都是优。”
凌然听的愣了一下,笑了出来:“手部功能测试为优多容易啊。”
“啊?”
“不出意外的话,郑器先生的手部功能恢复到优也是没问题的。”凌然说着摸摸下巴,道:“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能恢复到优,目前来看,优良率有98%。”
有的患者受伤太过于严重,以现代医疗水平,是不可能完全恢复的,所以,总会有人的手部功能测试达不到优,甚至达不到良。但通常来说,“可”的标准是需要达到的,否则的话,截肢是更好的选择。
潘金月望着凌然特意抬起的下巴,不由重复道:“郑器的手,到时候手功能,可以恢复到优?”
“正常情况下。”凌然说着又特意说明道:“手功能测试得到优,不代表手的功能就恢复的与正常人一样了,只是说明他能做到简单的生活自理,比如说,健身房抓举重物就不行,精细的操作也有可能受到影响,手指的触感也会不同……”
“但是拿笔写字,吃饭洗澡,用电脑都可以?”郑器已是忍不住的兴奋了。
凌然微微点头,道:“如果复健成果好的话,应该可以做到。”
郑器一阵狂喜:“我一定好好复健,我一定好好复健。”
他的声音太大,引来了不远处的护士。
复健室的护士小姐姐本来有点不好意思蹭过来,听到声音了,立即赶来助攻,道:“必须要好好复健啊,你可是赚到了,凌医生缝合的可好了,12个小时就开始复健,又能减少黏连的几率……”
虽然说的是差不多的内容,但在郑器和潘金月此时听来,却如仙乐一般。
咚。
又是一只衷心感谢的箱子,出现在凌然面前。
凌然随手开出一只精力药剂揣兜里,熟练的不要不要的。
一圈查房过后,凌然再回到手术区吃饭。食堂大妈如今已经熟悉了凌然的菜谱,既有猪肉、牛肉和鸡肉,也准备了各式小菜,用油饼、油条、豆腐脑和豆浆来配,可以说是完美了。
最近做手术富的流油凌然一口气要了六七样,端到桌上,吃相凶猛。
邻桌的一名小护士偷偷的拿起手机,发出“咔嚓”的一声。
凌然自然抬头看去,就见小护士已经吓的花容失色,满脸惊恐。
凌然不明所以的笑一笑,偷拍什么的,他在胶片时代就有经历了,自从有了数码相机以后,遇到的就更多了,泰然处之即可。
呼……
凌然一口气喝了半碗的豆浆。
小护士手捧胸口,满眼都是星星。
“吃午饭呢?”霍从军像是只大狗似的,噗通一声坐在了凌然对面,挡住了小护士的视线,并收获了足够升元婴的负面值。
“算是吧。”凌然想了一下,三点到现在也5个小时了,可以说是午饭了。
霍从军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凌晨三点睡觉,结果你凌晨三点起床,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你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了,得注意劳逸结合,有空要锻炼锻炼,好好休息……”
凌然“恩”了一声,道:“明天开始可以不用早起了,康复室不够用了。”
“说到这个。”霍从军哈哈一笑,道:“我又帮你弄了间康复室,以后5号康复室,也归咱们用!”
凌然眼前一亮,吃饭的速度都加快了,道:“那我今天可以再多做两个手术。”
“对,好不容易骗来的康复室空着就太浪费了。”霍从军说着咳咳两声,又道:“也别太辛苦,别太累了,注意劳逸结合……”
“哦。”
“还有,还有……”霍从军捋捋自己的后脑勺,尝试着挽回一点面子,又道:“过几天有一个市管干部健康巡诊,我帮你争取了一个名额,你这几天加油做些手术,到时候康复室再不够用了,就去巡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健康巡诊是做什么的?”凌然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去老干部疗养院做点体检什么的,轻松的很。”
“我去做体检吗?可以不去吗?”凌然道:“我对老年病没什么了解,不如留下做手术。”
霍从军一脸的遗憾,道:“郝局长点了你的名,你过去呢,可以安抚一下家属的情绪,有些老干部的小孙子小孙女,闹腾的很……”
云华市。
百岁滩疗养院。
百岁滩位于云华市南郊,背靠大山,面对大海,有小溪自山顶潺潺汇入小河,有防波堤挡住海浪以保护沙滩。
沙滩上的沙子是从外地运来的。早些年是北戴河的沙子,后来有钱了,就进口菲律宾的沙子,再后面开始买澳门的沙子。
金黄的沙粒,细小而晶莹,自百岁滩的一头铺到另一头,形成了一条长达一公里的沙滩,再放些躺椅、遮阳伞,一年有九个月的时间,都像是海岛般的悠闲。
疗养院的老干部们很在乎沙滩的质量,遮盖稍有不足,或打扫的稍不勤快,就会有人冲进办公室里,将办事人员骂的狗血淋头。沙滩也因此与健步长廊、半坡茶亭、后花园、棋牌大厅、庭院积水、医务室、食堂并称疗养院最重视的八大项目之一。
老干部们其实很少踏足沙滩。有资格住在百岁滩疗养院的,年龄最小的也要55岁,还是位科学院院士,每年只来十天半个月的,年龄再大一点的老干部,偶尔吹一点过堂风都怕腰腿痛,哪里会坐在沙滩上吹海风。
但是,来疗养院的年轻人却很喜欢百岁滩的沙滩,有的人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每日陪陪老人,晒晒沙滩,发发朋友圈,甚为快意。
有的年轻人周末都会带儿女来百岁滩玩,短短几天时间,就让沙滩变的热闹非凡。
为了吸引孩子们,疗养院前几年还把以前的煤水码头给改造了,新添置的三艘钓鱼艇,能够开到外海垂钓,再拿回到沙滩上烧烤,很是提升了疗养院的吸引力。
卫健委组织的健康巡诊队到百岁滩疗养院是周四,疗养院内依旧有五六个孩子大呼小叫的,周围足足有20名以上的大人乐呵呵的围观。
周医生毫不意外的出现在健康巡诊队中,他拖着一只24寸行李箱,捻熟的向凌然介绍:“这里是中庭,周围都是房子,四通八达的,你要是在疗养院里迷路了,就找中庭的标志,找到中庭就能找回去了。”
凌然“恩恩”的点头。
“平时闲逛不要在中庭,随便被哪个领导看到,问的你不好意思。想休息就去沙滩,或者去爬山也行。百岁滩后面的这座山叫什么来着,没什么名气,但台阶修的好,又宽又大,背面还有小车道,爬着出一身汗也蛮好的。”周医生如数家珍的向凌然说明,并且传授个人的宝贵经验,一点都不藏私。
凌然看看同来的多名内科医生,以及同科室的一名相貌普通以至于现在都没有记住名字的住院医,不由挠挠头,道:“我们这么多医生,就做一个健康巡诊,不是一天就能完成了?用得着住好几天吗?”
“疗养院很乐意我们来住几天的。”周医生说着停顿了一下,带着回忆,道:“你别以为健康巡诊是做普通的体检,咱们是需要给老干部们给出进一步的医疗方案的,究竟是需要住院呢,更改药品呢,还是静养维持等等,都要给出方案的,这个过程做下来,你知道老干部们能提出多少问题吗?咱们解答了这些问题,疗养院可就轻松了,而且,提前发现有问题的病人,直接送回医院,也能减轻疗养院的负担。”
凌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其实不太关心周医生所说的理由,他只是觉得有些浪费时间了。
“医院其实也乐意。”旁边面貌普通的令人记不起名字的住院医笑呵呵的凑过来,道:“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经常有老干部来抢干部病房,说病房满了就生气……”
“百岁滩是咱们云华最大的疗养院了,咱们在疗养院做好健康巡诊,也能为医院减轻负担。”周医生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副慷慨赴宴的模样。
“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休息好了,体检都是早上搞的,现在都10点钟了,准备准备吃午饭吧。百岁滩的食堂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只用农家肥,不打农药,健康无污染,我每次都可以吃好多……”周医生已经摩拳擦掌起来。
“农家肥不会是买的吧?”
“当然不会,买来的能叫农家肥吗?”
凌然理解的点头,且道:“农家肥是疗养院自己生产的?不过,这里的肠道细菌的平均年龄可有点大啊,不知道生产出来的农家肥有没有影响。”
“发酵以后都没差别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讨论这个……”周医生的面容有些扭曲。
凌然穿过中庭,在一个大厅内,跟着排队领房卡。
百岁滩疗养院有一部分是对外经营的,面向社会,面向相关协议单位,以及面向老干部家属都有不同的价格,给予云医的健康巡诊队的优待是三天住宿。
住宿的标准也很有级别观念,主任级的医生分到的是套房,副主任住单间,主治及以下则是两人一间。
对于周末都做不到双休的医生们来说,住在疗养院里工作,简直就与真的疗养差不多了,能与之相比的,也就是大型医药公司举行的会议了。
“你还是实习生啊。”坐在大厅里负责发房卡的办事员年纪轻轻,却是见过许多医院的医生了,自然对凌然的年龄和资历有所疑惑。
但是,在凌然简简单单的一个“是”字后,年轻的办事员就瞬间相信了。
不可能有猫腻的!
实习生里也有优秀的!
能在云华医院做实习生,想必也是很厉害的!
一组三连击之后,经过了两年公务员考试复习,好容易考入云华市老干处的211本科出身,985硕士毕业的生物学专业妹子,就对凌然展颜一笑,说:“你们来的人数是奇数,有一个人被轮空了,给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可以吗?”
“可以。”凌然微笑:“多谢。”
“不客气。”妹子甜甜的笑着,心里想:医生真有素质。医生真有礼貌。医生真帅。
第二天一早,健康巡诊正式开始。
与学生时代的体检不同,云华提供的健康巡诊是预约式的,而且是学协和的模式,采用病人不动,医生移动的模式,以尽可能的提供方便的服务。
负责体检的主力,则是凌然进入医院以后,就较少接触的内科医生。
只见几名内科医生摆开阵势,一边询问病人,一边就开始了体格检查,从头到脚,细致万分。
凌然看了几眼就确信,在场的至少有四名内科医生的体格检查的水平,是超过自己的。
这也不奇怪,体格检查原本就是内科医生的看家本领,别说凌然练习的并不勤快,就算他练习的勤快了,也比不上内科医生做体格检查的勤快。
“凌然,准备帮忙了。”周医生忽然指了指前方,提醒了凌然一声。
两名小孩子,正从妈妈的怀里挣脱,拼命的奔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爷爷,爷爷”。
当妈的解脱一笑,再道歉道:“不好意思,孩子一定要过来。”
普丑住院医快步迎前,笑道:“小朋友,不能去前面了。”
“你骗人。”一名小孩使劲的拨开普丑的手,拼命向前跑。
普丑抓住一个,另一个是头也不回的拼命的跑,好像练过似的。
凌然在周医生的要求下,站了出来。
他也没有带过孩子,就双手揣在兜里,站在体检区前方。
拼命狂跑的小男生,莫名的停了下来。
他有些畏惧的望着高大的凌然,问:“你也是医生吗?”
凌然只轻轻点头。
“我想见爷爷。”小男孩又说。
“检查完了就能见到了。”凌然回答。
“哦。”小男孩乖巧的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又有小孩跑过来,突破其他人的围追堵截,站到了凌然的对面。
晨辉中,凌然腰板挺直的站在体检区的线内,一群小孩子站在体检去的线外,个个挺胸凹肚的想要摆出一个合适的造型。
体检用的是疗养院的活动中心与棋牌室。
活动中心有两个乒乓球台,中间距离很大,推开来有大约百多平米的位置,隔墙的厚重大木门再推开,则是面积大约600平米的棋牌室,分围棋、象棋、桥牌、麻将等多个区域。
疗养院将原本的半间隔的区域拉上帘子,就成了不同的体检区,不同预约时间的老干部在护工的带领下,按时抵达,姿态悠闲。
健康巡检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体检,并不会做X光,CT之类的大量的辅助检查,更多的是派遣专职医生,来阅读此前的检查报告,并做一些面对面的检查和询问。
云医此次派来的虽然不能说是最强阵容,也算得上是精兵强将了,就算是弱鸡一点的主治,如周医生这样的,拉到别的医院去,照样算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
把这些人送到百岁滩疗养院来,目的就是解决问题的。
当前能解决的当前解决,当前不能解决的送到医院解决。
别看日本的平均寿命是80多岁,号称世界至强,云华的市级保健对象的平均寿命,随便超出——毕竟,活的不够久的,根本没机会成为保健对象。
云华市的一级保健对象是副省级以上,或科学院和工程院院士,或1937年七七事变前参加工作的红军和其他人员。二级保健对象是副厅以上,抗战期间参加工作,或解放战争期间参加工作且离休前的正处级干部。三级保健对象就极其广泛了,正处以上的干部,以及所有离休干部都包含在内,正高级技术职称的人员,包括大学正教授,中小学的特级教师,以及厂矿单位的正高级技术人员都有份。
当然,不同级别的保健对象的待遇是不同的,如一级保健对象得到的是实报实销的医疗服务,二级就只能报销,三级则有百分比。
就是住在疗养院,一级二级和三级的房间和费用也各不同,一级不用给钱,老干局直接对账,随来随住,且有随行人员的名额。二级同样不用给钱,却要多一道报销手续,每年的时间亦有限制。三级虽然只需要自付很少的几十元的金额,还可能有单位的报销,但感觉上毕竟不同。
当然,能住进疗养院的,总归要舒服的多。
凌然亲眼看着几名患者,在症状并不明显的情况下,被诊断出了病情,自觉也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凌然没什么门诊经历,对于门诊如何看病,他所知不多,现在看一群医生做诊断,反而更有感觉。
比起普通的门诊看病,健康巡诊的过程中,医生们询问和检查的更加细致,在旁观人看来,逻辑性更强,也更容易摸准医生的思路。
凌然听了一会觉得很有意思,就向前走了几步,以多听一点东西。
他往前跨步,一群小朋友也就跟着跨步,本来静悄悄的排队阵容,顿时被嘻嘻哈哈的笑声所覆盖,几个小孩子都趁机乱跑起来。
看到孩子们动起来了,跟前的家长立即也跟着动,几名医生亦是做出防守的动作,把住大门,害怕小孩子冲进去弄坏了仪器。
“凌医生,你可要看住啊。”内间的住院医都着急了,连忙喊了起来。
“怎么看?”凌然颇有些迷惑,他的脚下可是有将近20个小孩子,都像是随时可以捣蛋的样子。
长相普通而存在感极弱的住院医焦急的跑了出来,对一群小孩子笑道:“小朋友,走,叔叔带你们出去玩。”
“不要。”在他对面的一名小女生瞬间双手抱胸,保护自己并攻击道:“你不好玩。”
“我怎么不好玩了?”
“你不好看。”小孩子发挥童言无忌的特长,一击必中。
年轻的住院医愣愣的盯着对面的小孩子,没想到现在的幼童竟是如此的直接。
“都不要乱跑,站好了。”凌然回头说了一句,孩子们果然都站住了。
只是在他回头过去,一群小孩又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很明显,他们是将这个当做123木头人来玩了。
凌然于是侧靠在门边,看着里面的体格检查的同时,偶尔注意一下孩子们。
一位老阿姨与医生的争论,很快引起了凌然的注意。
只听医生问:“您有风湿性关节炎吧?”
老阿姨摇头道:“我没有。”
医生奇怪的道:“您的晨僵现象这么严重,又有多个关节肿胀,风湿结节也有了,这个就是风湿性关节炎了。”
“我测过了,那个风湿因子,我是阴性的。”老阿姨指了指医生手里的病例,很骄傲的笑了笑。
医生无奈的叹口气,道:“风湿性关节炎的诊断标准不是这样的,您看您这个关节……”
“我都抽血检查了,我是阴性。”
“风湿因子阳性只是类风湿关节炎的一个指标,风湿因子阳性,不一定是类风湿性关节炎,但阴性也不一定不是。您看您现在的关节,对称性的肿胀,腕关节的关节肿胀,都是明确的指标的……”
“我不是来让你看这个的……”老阿姨不耐烦的道:“你先给我看别的。”
“看别的?”
“你看我脚背这根倒起来的毛是怎么回事?碰到了就好疼。”老阿姨脱掉鞋,露出大拇指,展示给医生看。
医生望着大拇指上坚强竖起的一根黑毛,陷入了沉思。
凌然以手扶额,突然觉得带小孩也不是太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