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犯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挂,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心腹!”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力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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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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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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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生了什么?
可不管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以盼。
刘健乃内阁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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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66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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