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新的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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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一年前,老虎还是个带着理想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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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进了大堂,太康公主朱秀荣知道方继藩有事要与张信深谈,于是识趣的抱着孩子起身离座,自是回避了。
张信忙要给方继藩行礼。
见张信‘落魄’的样子,方继藩心里感慨,人人都知道吃饭最紧要,人饿了肚子便要死,可真正去学习农学,从事农务的人有几个?
我方继藩和张信这样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方继藩开门见山道:“此次让你回来,只有一件事要交代。听说你在西山,也开辟了一处稻田。”
北方不适合种稻,主要是不似南方雨水充沛。
当然,在西山,屯田所有不少的试验田。
张信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言简意赅的道:“有数百亩。”
方继藩唇边透着笑容,又问:“产量如何?”
张信便道:“这些年精耕细作,产量已可至南方的规模,达到一年两熟,一熟四百斤的地步了。”
四百斤……
这想来已是当下稻米产量的极限了。
想来绝大多数地方,亩产量能达到三百斤,就已算了不起。
就这……还是屯田所不断的改育良种的结果。
现在有了显微镜,屯田所已开始对杂交的水稻进行研究,研究的进展,还是有些缓慢。
方继藩想了想,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了这个年,等开了春,便要开始播种,这些年,我命你们寻觅某些特殊的野稻种,不知现在有眉目了吗?”
“寻了许多,什么样的都有。”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
和张信这样的人,没必要跟他说什么废话,才是最好的沟通,方继藩便道:“开春之后,你就留在京师,好好照料这些稻田,我们争取来试一试,看一看能否将产量突破至千斤。”
千……千斤……
张信不由一愣。
这是足足翻一倍的产量啊。
这……怎么可能。
他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虽然大规模的玉米、红薯已经开始推广。
勉强解决了当下粮食不足的问题。
可这些作物,相较稻米而言,难以储存,因而,稻子和麦子,依旧是当下最主流的主食。
可是千百年来,稻米和麦子虽是产量不断增加,可这种增加,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逐渐增加的。
转眼之间,将产量提高一倍以上……张信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农学,也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提高了数十斤,不到百斤的产量而已。
倘若当真如此,这岂不是……这大明的粮产,便可以足足提高一倍以上,这是何等恐怖的地步,自此之后,数不清的粮食,不但可以满足天下人所食,只怕这存粮,还可堆积如山了吧。
在这个时代,官府一直将仓库中的存粮,当做最重要的政绩指标。
人们描写盛世,往往用粮仓的粮食堆砌如山来形容。
因为粮食乃是根本。
哪怕当下工商开始发展,可任谁都明白,粮食才是当下的根本。
张信为难的道:“这……只怕……”
方继藩挥了挥手,打断道:“现在和你多说也是无益,往后你便明白了,你先准备一下,挑选一些精干的人,这一点试验田,怕是不够,保定那里,也想办法开辟一些实验的田地。你们搜寻的稻种,立即交研究所,噢,你远道而回,先休息休息,回去见一见世伯吧,世伯年纪大了,你又成日不在家,该回去看看了。”
张信脑子里则是嗡嗡的响。
他满脑子想的是,亩产怎么可能达到千斤。
这实是太匪夷所思了。
若是其他无知百姓,或许还真信了,因为他们相信各种神奇的事。
可越发深入研究的人,反而对这些不靠谱的事,容易生出质疑。
当然,这若是方继藩所言,张信倒是不敢不信。
于是乎……他觉得自己的理论知识,彻底被颠覆。
听到方继藩让自己回家,去见自己的父亲。
张信不由苦笑道:“家父上月前往凤阳岁祭,至今未回。”
方继藩一愣,面上的笑容有点僵硬,而后笑了:“这样呀,英国公真是辛苦。”
…………
见过了张信,给他透了底,接着便是朱厚照的事了。
氮肥的研究,已是势在必行。
而今,满朝对于工商都有所质疑。
毕竟,中原王朝有着数千年农为本的历史经验。
之所以农为本,绝不是古人们一拍脑袋想起来的。
古人们是最擅长总结历史经验的一个群体,他们某种程度而言,比任何人都要精明。
无论是帝王还是儒家,纷纷提倡士农工商,其本质就在于,他们见多了农业减产所带来的巨大危害。
国家的一切资源,都必须投入进农业,否则……就会出大乱子。
虽是红薯之类的新作物开始推广,可稻米和麦子的产量,却一直得不到根本性的提升。
而现在……时机成熟,方继藩想让他们见识见识工商的厉害。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方继藩的思路。
农作物需要一种叫氮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作物的生长才可以达到巅峰状态。
所以肥料的本质,就是让作物吃啥补啥。
就好像自己从事体力劳动,精通骑射,还会打毛衣,偶尔,还要费脑袋进行研究,因此……对于牛肉有很大的需求,得补充牛肉一样。
朱厚照想到这,就乐了,笑着道:“懂了,懂了,咱们想办法试试看,前些日子的许多试验,确实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却不知那里头是不是氮。呀,你老是说什么营养吸收,说的本宫都饿了。”
方继藩板着脸,摸了摸肚子:“这才下午。”
沉默了片刻。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过了眼神……嗯……先进行营养吸收要紧。
…………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份奏疏。
是自江西布政使司来的。
当然,这是弹劾的奏疏。
弹劾的目标,乃是一个叫王金元的人。
此人在江西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人们谈方色变,何止是姓方的倒了血霉,便连姓范的,姓万的,都是风声鹤唳。
江西的方言之中,本就是方、范、万区分不大,风声太紧,可把人吓坏了。
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面上没有表情。
淡淡的声音:“将这些奏疏,留中吧。”
留中的意思是……不予回复,对于这份弹劾奏疏,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
萧敬心领神会的接过奏疏,搁到了一个角落。
他面上没有透出任何反应,这些事,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又道:“继藩真是辛苦了,为了这万世基业,总是需有人去黄金洲的,倘若是别人做主,定要惹来天怒人怨,百家之姓,怨声载道,继藩呢,反其道而行,却以身作则,只勒令他们方家人……可见此人是不徇私情,一心为公的。”
萧敬脸终于微微变了变。
只见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从前还不知'方继藩有这么多族亲,现在方知,原来竟有如此之多。”
萧敬心里想,这怪谁,要怪就怪百姓们爱叙家谱,这家谱都是从秦汉时开始写的,这都是上千年的事,简直就是一抓一个准,跑都跑不掉的。
萧敬倒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奴婢听说南方各地的方氏,开始毁坏家谱。”
“嗯?”弘治皇帝的眉头轻轻皱起,道:“而后呢”
“不过,那王金元在那儿声称,姓方的若是拿不出家谱,便算是不敬祖宗,有违孝道,阖族上下都要解送天津卫,送去黄金洲,听说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表情有点复杂……
良久,弘治皇帝才又叹了口气道:“方继藩有自己的苦衷啊,万世基业,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这牺牲,他选择了自他们方家而始。”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入殿,拜倒道:“陛下,天津卫市泊司急报。”
弘治皇帝便收起了感慨的心情,打起了精神。
市泊司主要的职责,是沟通海外。
一般情况之下,市泊司来了急报,十之,就是海外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弘治皇帝对于四海之事,极为关切,命通政司但凡有任何消息,不需送内阁,直接来报。
“取来,朕看看。”
一封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萧敬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眼睛偷偷的瞄着奏报。
这一看……萧敬突然来了这么星点兴趣。
新津郡王方景隆上奏,黄金洲初定,不过方景隆身体有恙,受医学员们的建议,宜回京修养,方景隆请召其孙方正卿前往黄金洲,暂代其职。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不禁道:“方卿家劳苦功高,的确理应回京歇养,不过……为何不是召继藩去,而是让正卿去正卿年纪这样轻,能够担当大任吗?”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看着这奇怪的奏疏,心里转念着。
可细细想了想,在弘治皇帝的心中,方景隆是个极稳妥的人,既然方景隆如此上奏,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沉吟片刻之后,弘治皇帝提了朱笔,在奏疏下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字……‘可’。
张信是个实在人,办事的效率极高。
很快便让屯田所这边预备了万亩的试验田。
只是还未开春,一切还只是准备。
研究所里,也开始启动了肥料的研究。
其实研究是相对容易的,难就难在大规模的生产。
不过现在要的,恰恰是某种震撼性的效果,其他的倒是其次。
而大量的方家人,趁着年末,被送到了天津港。
他们将聚集在一起,等待一批船队抵达补给之后,杨帆出海。
有鉴于要过年了,方继藩格外开恩,准他们在天津卫过个好年,于是乎,无数的牛羊都送了去,都是草原里牧场养的。
方继藩对自己的亲人,还是不错的。
平时这些人虽是能吃米,却还只是糙米,更别说想多沾荤腥了,现在却是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那些携家带口而来的人,本是个个以泪洗面,天天一张如丧考妣的面孔,到了天津卫后,外头也有看守,日防夜防,一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人人捶胸跌足,手指着天穹,痛斥老天不公。
等到他们闻到了肉香,突然觉得口角的液体止不住的顺着嘴角流淌。
人要吃饭的呀。
人也有吃肉的**。
就如庄稼需要补充氮肥一样。
热腾腾的牛肉和羊羹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羹中放了葱花、八角、花椒去了腥味,香气扑鼻。
趁热,一口喝下去。
顿时,那热滚滚的浓汤入口,还有那香滑可口的羊肉,入口即化,这种滋味
“真香啊”
有人哭了。
不是夸张,许多人,是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肉。
他们流着眼泪,这眼泪淌进肉羹里,肉羹再入口,吃下的,已不再是肉,还有自己的感情。
“这都是齐国公所赐的,齐国公有令,大家伙儿都是一家人,以后他来养活你们了,跟着齐国公,天天有肉吃,大家伙儿,这些日子,多吃一些肉,将身子养结实一些,还有,注意卫生,每日要沐浴,要用皂角,要按时刷牙净脸,身体有点什么病痛,要提前和这里的大夫报告,身体好了,上了船,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大家放心,你们是齐国公的至亲,齐国公怎么会亏待大家伙儿,在黄金洲,齐国公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土地,每人五百亩,按人丁算,只要肯卖气力开垦,会没有好日子?这船上也有肉吃,都是熬制好了的,叫罐头,除此之外,药物也是管够的,所有的男丁都登记了吗?登记好之后,每隔一日,要集结起来,打熬一下身体,操练一下,再过半月,教你们如何使用转轮的短铳,黄金洲,没什么可怕的,那是好地方,多少人想去,齐国公还不肯呢,也就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
营中是封闭的环境。
给了较为优渥的条件,有了肉吃。接下来,就是一群学员专门在这封闭的环境讲起黄金洲的好处了。
人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不乐意,慢慢的,耳朵听的茧子出来,又有肉吃,这过上了提高许多个档次的生活品质,现在再让他们回老家去,继续吃糠咽菜,突然又觉得,好像索然无味了。
方家也不是完全都是赤贫之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这些人,也都统统召集了起来。
方继藩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的远房亲戚焦芳,开始领着大家做学问。
焦芳能金榜题名,且还为官数十年,学识水平还是有的,就是心思有些歪,而如今,经历了大变故后,是万念俱灰,还欠了方继藩一屁股的债,这笔债,虽是口头约定奉还了,可毕竟没有白纸黑字,且现在他被方家人包围,就算有坏心思,也玩不出一朵花来。
不只如此,王金元还想了一个歪主意。
焦芳年岁虽是不小了,可毕竟还不至七老八十。
王金元寻了一个寡妇嫁给了他。
如此一来,既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也算是让他重新开始生活,过去,焦芳的家庭已经土崩瓦解,而如今,也算是重获新生。
再过一些日子,一队人马迎着冷风也抵达了这里。
竟是自交趾而来的,为首是个小将军,乃是方正卿,方正卿带着两营人马驻扎于天津卫,奉旨,不日也将前往黄金洲。
方继藩对于自己的亲儿子要去黄金洲,替换下自己的父亲,还是颇有几分感触的,他挺伤心,好在身边多了一个方天赐,令他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得知父亲身体不好,方继藩又不禁心里担忧。
弘治皇帝似乎也同情方继藩的处境,将他诏入宫中,脸色温和的道:“继藩,正卿这边有两营人马,你的父亲在黄金洲又经营了这么久,再加上这么多的方家族人,朕看,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朕本也是不情愿的,可细细想来,汝父为人稳妥,既是上奏,自是有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虽是这样安慰方继藩,自个儿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倒是方继藩落落大方的道:“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是该让他学着去飞了,儿臣虽然担忧,可是正卿迟早还是要历练的,只好由着他去。”
弘治皇帝颔首,倒感觉自己被安慰了,不禁感慨:“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将来,他们会一个个离开父母的庇佑,会离你越来越远,去过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这想来也是无奈的事吧。”
带着复杂的心情,他勉强笑了笑,突然道:“年关的时候,朕下了旨,命正卿自天津赶回宫里来,朕想要亲自见见他,让他陪着朕过一个好年吧。”
说罢,弘治皇帝道:“也罢,不说这些啦不过近来,倒是有一桩好买卖,继藩可曾听说过如意钱庄吗?”
如意钱庄,方继藩听着,微微皱眉。
西山钱庄几乎垄断了四海的储蓄和放贷,甚至还有了印制大明宝钞的权力。
可是,也不乏有一些小钱庄涌现出来,提供一些小额的放贷。
方继藩对这个,没多大的兴趣。
弘治皇帝却是面露笑容,喜滋滋的道:“这个钱庄颇有意思,现在生意做的很大,朕也是上月才得知的,说是只要能存入一百两银子,那么每月便可分红五两银子,本金依然不动”
方继藩脸色一变,卧槽,听着有点耳熟啊。
一百两银子投进去,不但本金也可以随时取兑,而且每月还给你发五两,一年下来,等于是白送你六十两,一年半时间,便可将一百两挣回来,最重要的是人家肯定承诺,你可以领一辈子
可看弘治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工商的发展,已经兴起。
绝大多数商业行为都是好的,给世人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工业的兴起。
可是
大明人民真争气,果然,只要开了商贸,这样的庞氏骗局,便迅速的出现了。
而且,这吃第一只螃蟹的人,是最痛快的,因为此时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吃过亏,上过当,几乎没有任何的免疫能力,于是
方继藩干笑,意味不明的道:“陛下对这个也有兴趣?”
弘治皇帝显然还没看出方继藩的意味深长,便笑道:“如何没有兴趣,朕起初还不知道呢。倒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率先发现的,他们今年年初,就投入了几万两银子,单单自如意钱庄里取得的利息,就已有两万两了,本金还在,到了明年,就会挣得更多。知道了这消息,他们高兴的不得了,不但加大了投入,还和朕说了。朕起初对这个如意钱庄也有疑窦,可是听说他们有一个宏大的投资计划,现下的一些买卖,收益也是惊人,而且该钱庄信用极好,而今这京里,甚至是江南,已有不少人将银子投入这钱庄了,投入的金额,高达数百上千万,涉及到的人,更有数万甚至十万之多,朕让厂卫大抵查过了底细,也就放心了。前两个月便让宫人改头换面,以一个商贾的名义,投入了两百万两,果然此月,就兑付了十万两银子的利息,且是真金白银,一分不少。”
说到赚了银子,弘治皇帝的心情也大好起来,可是
方继藩:“”
他忍不住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庞氏骗局,几乎是金融骗局中最高端的存在了。
其中对于人类心理学,对于人类yuang的掌控,可谓是如火纯青。
哪怕是上个世界,经历了无数次骗局的人,尚且对这种改头换面的各种骗局依旧没有抵抗力,何况还是在这个时代。
此时的大明,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简直就纯洁得如一张白纸。
“陛下,除了您和张家两位叔伯之外,还有人投了银子吗?”方继藩怯怯的道。
弘治皇帝微笑道:“理应是不少的,若不是有这么多人投进去,得了实惠,朕岂会轻易将这么多真金白银送给别人?怎么,继藩,你脸色不太对啊。”
方继藩心里叹息。
看着弘治皇帝一脸疑问的看着自己。
说实话,看着陛下如此开心,方继藩实在有点不忍心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他。
两百万两银子啊,这可是从前大明一年的岁入,虽说现在国库和内帑的财富疯狂的增长,可陛下在宫中,还是节衣缩食,能省则省。
这两百万两,足够弘治皇帝奢侈的过一辈子了。
方继藩想了想,却还是道“陛下……这些人是骗子。”
“骗子……”弘治皇帝的脸上猛的有一丝僵硬,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可能,他们真金白银,从不拖欠。而且……这么多人都将银子投入他们的钱庄,继藩,是不是搞错了?”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起来。
方继藩压根就懒得和弘治皇帝争辩。
因为……辩论的本质就在于,无论谁占据了道理,哪怕是你举一百个例子,也是说服不了对方的,方继藩这辈子,还真没见过争论的双方,会有一方心悦诚服的。
因而,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双方不欢而散,又或者是,最终辩论升级,直接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方继藩拳头没弘治皇帝硬,自然认怂。
而且这等骗局,本身就是利用受害人的心理。
一个人,若是都已将自己的半个身家交给了对方,这个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催眠自己。
就如不少受害者,无论身边人如何的劝阻,他还是一意孤行,对那骗局深信不疑。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
方继藩若是这个时候说,陛下,不如立即带兵将那钱庄围了,抓住那个东家,哪怕是弘治皇帝同意,这兵马一到了钱庄,京里数万受害者便会纷纷涌出来,和……官兵拼命。
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是相信那什么如意钱庄的,官兵要去如意钱庄拿人,在他们看来,这分明是官兵故意构陷那东家,是眼红别人的财富。
恰恰这些人中,既有寻常的百姓,还有不少如寿宁侯、建昌伯这样的人。
这还不跟你官兵拼了?
方继藩面带微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不相信吗?”
弘治皇帝失语。
对方继藩,他是信任的。
可是……那钱庄真的是骗子?
该死!可……
朕的银子怎么办?
不,他们一定不会是骗子,一定是搞错了,会不会方继藩对同行有什么成见
嗯,一定是的。
弘治皇帝内心挣扎,紧接着,就如方继藩所预料的那样,和所有的受害者一样的通性,开始自我催眠。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许多这样的受害者,不管身边的子女和至亲们如何苦劝,不也依旧不为所动。
庞氏骗局,看似简单,可某种程度而言,却是抓住了人心最软弱之处。
方继藩上一世,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见弘治皇帝犹豫不定的苦恼样子,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斗胆,想要陛下打一个赌。”
弘治皇帝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看着方继藩,不解的道“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敢保证,三日之内,这如意钱庄的东家一定会逃之夭夭。”
弘治皇帝抬头,一脸诧异。
三日之内。
方继藩怎么能算得这么清楚?
不,这绝不可能。
弘治皇帝便道“朕赢了,如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若是赢了,儿臣这公爵之位,奉还陛下,愿做一个白丁。”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爵位是自己授予的,而且他希望自己的女婿能够享受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虢夺了他的爵位,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不过方继藩的话,却让弘治皇帝看出了他的决心。
这让弘治皇帝本就不安的心又多了几分焦虑。
弘治皇帝正容道“若继藩赢了呢。”
方继藩道“儿臣发现自己在南方的亲人太多了,远远超过了万户,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已有一万九千户之多,若是只迁走一半,其他的亲人留在大明,这不啻是骨肉分离儿臣心疼他们,想让他们一并去黄金洲。”
弘治皇帝板着脸,看方继藩说的郑重其事,说的好像有鼻子有眼的样子,憋住内心莫名的笑意“是……是吗?”
方继藩一本正经的道“正是如此,陛下,将来若是儿臣也去了黄金洲,他们却不能成行,儿臣一定朝思暮想,无一日不挂念他们。”
“好。”弘治皇帝总算又被方继藩这番话冲淡了焦虑之心,勉强笑了笑“朕就准了,这个赌,朕应下。朕有言在先,三日!”
方继藩露出微笑,目光闪过笃定,决然的道“三日!”
…………
方继藩告辞了。
留下的,却是一个可怕的讯息。
如意钱庄是骗子。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脸色变幻不定。
他开始心里没底。
萧敬站在一旁,却不复刚才老僧站定的样子,不禁道“陛下……”
“萧伴伴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如意钱庄的东家,奴婢查的清清楚楚,他的身家很清白,而且……此前确实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商贾,信誉极好,人人都交口称赞,奴婢以为……他定不是骗子。”
萧敬今日表现得很奇怪,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好像是给他鼓气似的。
“而且许多公府,朝中百官,还有无数的百姓,都投了银子,如意钱庄家大业大,怎么可能是骗子呢?”
弘治皇帝的心情像是得到了一点舒缓,颔首道“这么说来,此次是继藩料错了。”
“齐国公没有见过那位如意钱庄东家的风采,对如意钱庄并不了解,因而下了错误的论断,也是情有可原,若是他晓得如意钱庄的本事,就不会这样说了。”萧敬舔舔嘴“陛下不信,奴婢再让人去摸摸如意钱庄的底细。”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罢了,三日之内就会见分晓,到时再说。朕现在也想知道,继藩到底是不是料事如神。”
萧敬颔首点头,却是有些心神不宁。
宫里可是很多人都偷偷的投了如意钱庄啊。
想想看,一百两银子下去,每日就有五两银子的收益,现在银子又一年不如一年,放在手里就贬值,做买卖又不会,而此等利润丰厚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至于……萧敬,萧敬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每个月领了分红,开心的不得了。
若这如意钱庄是骗子,萧敬还能活吗?
他咬咬牙道“三天,三日之内,齐国公会来向陛下请罪的,奴婢可以保证,那位陈东家,乃是至诚君子,是少有的风流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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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终究还是坏人太多,而似自己这般纯洁的人太少。
那如意钱庄,方继藩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必定是一群骗子。
可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他们三日之内现出原形呢。
倘若放任他们继续折腾下去,这京里受骗上当的人,只会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毕竟,利益实在过于诱人了。
方继藩似乎也不急。
回到了府中。
将那王金元叫来。
王金元也是刚从天津卫办完差事回来,给方继藩行了个礼:“少爷……”
方继藩道:“听说过如意钱庄吗?”
“听说过呀。”王金元喜滋滋道:“去年年末出现的,现在声势极大,不少人都银子送去他们那儿,据说获利惊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怎么……少爷突然问起这个?”
方继藩抬手就给他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和本少爷说?”
王金元捂着腮帮子,委屈的道:“少爷,京里每日发生这么多事,小人不知少爷想听哪件事啊。”
方继藩摇摇头:“那狗东西是什么来路?”
“不知。”王金元想了想:“不过……此人能将买卖做的如此之大,料想,这背后……这背后……”
“让你去办一件事。”方继藩道:“我要这如意钱庄,三日之内,原形毕露。”
“啥……”
王金元错愕的抬头,看着方继藩,一脸的不解。
这如意钱庄,莫非有蹊跷?
好吧,就算是有蹊跷,人家都已经美滋滋的活了一年了,且日子越来越滋润,怎么才能让他原形毕露呢?
“少爷的意思是,立即带着人,去查抄……”
方继藩摇头,微笑:“本少爷历来是以德服人,我是讲道理的,若是蛮干,如意钱庄现在养肥了,不知多少人的银子在他们的手里,一旦动粗,阻力重重,得用文的。”
王金元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他无法理解方继藩的意思。
“现在开始,一切按我说的去做。”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还有,将邓健那个狗东西,给我寻来。”
“是,是……”
…………
邓健是戴着大墨镜和大金链子来的,穿着一件剪裁的极得体的丝绸衣,贵气逼人。
他见了方继藩扶了扶镜框,颇有几分小马哥的风范,还没开口,方继藩便一脚要飞踹过来:“狗东西,三日不打,竟忘本了。”
邓健吓得大墨镜后的脸惨然,被方继藩足足追着在堂中绕了一个圈,按在地上一顿猛揍,邓健凄然道:“少爷,小人心里只有少爷啊,小人不敢忘本啊……”
方继藩起的牙痒痒,将那摔落的墨镜捡起,戴在了自己的鼻梁上,使自己显得高深莫测,方才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了。”
邓健吞了吞吐沫,匍匐在地:“少爷吩咐便是。”
…………
如意钱庄,坐落于新城最核心的位置,而今,已开设了三家分店,这里几乎成了京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门庭若市,数不清的人进出。
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
弘治皇帝穿着便衣,带着萧敬人等,抵达于此。
这已是第三日了。
三日的约定,再过三个时辰,便可到期。
弘治皇帝来了兴趣,亲自出宫,看着这门庭若市的如意钱庄,方才安心一些。
他背着手,坐回了马车,萧敬喜上眉梢,乖乖在马车的副座边躬身伺候。
“朕看着如意钱庄,很稳妥嘛,不像要出事的样子。”
“陛下,如意钱庄,敞开门做买卖,已有许多日子了,从未听说过背信弃义之事,或许这一次,当真是齐国公错了。”
弘治皇帝心里隐隐也希望如此。
毕竟,两百万两银子还在那里。
弘治皇帝道:“回宫吧,至于赌约,不过是朕与小辈的玩笑而已,方继藩若是入宫来,就告诉他,这赌约,朕已忘记了,做不得数,朕怎么好虢夺他的爵位,他毕竟……还是孩子啊。”
萧敬心里想,他的孩子都可以去黄金洲蹦蹦跳跳了,哪里还是孩子。
方继藩若是孩子,我萧敬也是棒小伙子。
当然,他自知天下的长辈,看待小辈都是孩子,哪怕这个‘孩子’都成了精。
萧敬微笑:“奴婢知道了。”
“这一次,算给他教训,他是极聪明的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
弘治皇帝说着,回了宫。
他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入宫的时候,半途在奉天殿附近,见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喜滋滋的迎面而来。
弘治皇帝透过马车的玻璃看了个亲切,两个家伙,见是皇帝的车驾,想要躲避。
弘治皇帝道:“将他们二人,传至奉天殿。”
“是。”
…………
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二人乖乖的到了奉天殿,他们本来不想遇到这姐夫的,对于弘治皇帝,他们本能的有畏惧之心。
弘治皇帝升座,看了他们一眼:“今日入宫做什么?”
“送礼。”张鹤龄道:“回皇上,今日来探望娘娘,除此之外,便是送了一些礼入宫来。”
弘治皇帝眉一挑,这可是新鲜事,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噢,难得你们有心,送了什么?”
“长生果,还是福禄糕,还有……”
两兄弟来了劲头,报了一连串的名字。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看向萧敬。
萧敬也是一头雾水。
“什么长生果和福禄糕……闻所未闻。”
张鹤龄干笑道:“都是好东西,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最重要的是健康。”
无论如何,弘治皇帝都觉得欣慰,颔首点头:“难得你们有心了。”
张鹤龄立即道:“陛下,咱们兄弟,承蒙陛下和娘娘照拂,而今,也算是时来运转,怎么不尽尽心呢。”
弘治皇帝笑起来;“朕听说,你们近来,确实发了一笔财?”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得陛下啊。”张鹤龄喜上眉梢:“今年臣兄弟二人,做了一些好买卖,倒是挣了一些银子。”
“如意钱庄?”弘治皇帝开门见山。
“正是。”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果然,陛下什么都知道。
“投了多少银子。”
“一百九十……”张延龄抢着要答。
张鹤龄却立即打断他:“不多,不多,才十几万两银子,臣兄弟二人,穷的很……穷……”他眨眨眼,努力的酝酿之后,眼角开始有点湿润,可是贫穷的眼泪,却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老是掉不下来。
弘治皇帝微笑:“朕也听说,如意钱庄收益不菲了,看来,你们是没少挣。”
张家兄弟都摇头,张鹤龄道:“臣……臣冤枉,臣没挣多少。”
弘治皇帝懒得和他们计较:“这投资的事,你们要小心,终是有风险的,前几日,继藩就警告过。”
一听到继藩二字,张家兄弟就冒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也耳闻了方继藩对于如意钱庄的恶意,张鹤龄忙道:“陛下,这方继藩,自己也做钱庄买卖,就没有陈东家这般的良心,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家伙,小气,吝啬,只晓得赚钱,钻钱眼里去啦。”
张延龄跟着点头:“是啊,是啊,陈东家是大善人。”
弘治皇帝不愿听这两兄弟吐槽这个,挥挥手:“告退吧,朕乏了,去休息。”
张家兄弟还想说呢。
他们对经济可懂了。
什么收益,什么收益比,什么毛利、净利。
结果弘治皇帝对此没有丝毫的兴趣,他们显得很无奈,只好泱泱道:“臣等告退。”
二人意犹未尽的出了奉天殿,朝午门方向去。
张鹤龄一路骂张延龄:“方才你差点就说漏了嘴,一百九十万两,狗东西,你看看你的脑子,这话能和陛下说吗?陛下如此吝啬,他要知道,咱们家这么有钱,他会怎么想,为兄现在是操碎了心啊,家里有了点钱财,总感觉这全天下的人,都在惦记着,这些日子,都是整宿整宿的睡不好,喝粥时也恍惚,你倒是好,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张家有银子?”
张延龄耷拉着脑袋,不敢回嘴。
张鹤龄单方面得到了胜利,却又觉得胜之不武,意犹未尽的还想骂几句。
冷不防,却见午门方向,有人匆匆迎面而来。
这显是通政司的宦官,且跑的很急。
人还未和张鹤龄错身,张鹤龄大叫道:“哎呀,你踩着我的脚了,狗一样的东西,瞎了眼吗?我脚断了。”
张鹤龄在此时,打起了精神,立即跟着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脚被你踩断了,赔钱,快赔钱。”
宦官吓尿了,脸色惨然,自己明明距离张鹤龄,还有一丈之远,他打了个哆嗦:“奴婢……奴婢万死,两位国舅,饶命啊……国舅爷,您就高抬贵手,放了奴婢吧,奴婢有大事,要入宫禀告,出事儿了,如意钱庄……如意钱庄……的东家,卷款,不知所踪,现在钱庄外头,已是聚了不少人……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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