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汉之汲黯、萧望之、杨震、李固、杜乔,唐之狄仁杰、颜真卿、段秀实,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生以理全,死与义合,国存与存,国亡与亡,斯可谓社稷之臣矣。”
——赵秉文
从这次会议之后,军典们都变得神秘兮兮的,开始偷偷的向军兵的宣讲,他们不会久居于山东乡下,以后是要跟着高指挥闯荡九州,救苍生于水火的。
这样的宣讲方式简直是一点都不“功利”,但是效果却并不像高俊想象的那么糟,军兵们听说高俊的理想之后并不动摇,虽然有些迟疑,但都愿意奋战一次。
与其说是军兵们的境界太高,倒不如说是高俊想法太低。分完田地之后,军兵们大多衣食无忧,有了能够世代相传的产业,心中也多了不少渴望与憧憬,如果真的能够跟高指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为祖宗争口气,有什么不能干的?
正如以前何志也对高俊说的那样,他们低估了华夏儿女的家国情怀,只要能够保证大家的衣食,这些人心中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是二人所想象不到的。先秦以来两千年,中国人不靠宗教,不靠法律,而是以每个人心底对祖国的伟大抱负而昂然前进,这是印在我们这个民族基因深处的独特的民族指纹,是千年古国傲立于世的坚强基石。
当然,前提是保证大家的衣食,为此高俊和何志也依旧忙忙碌碌,何志也留在寿张县城,高俊则返回小山墩堡,在全寿张县继续推进民政工作,这段时间何志也忙碌异常。
整个寿张县,包括高俊原本就控制的部分地区被分为十七个管,六百一十二个社,各路大户人家大都因为曾经向时全彭义斌借粮而被高俊取消了成为乡官的资格,由高俊自行任命了管领社正。由于这次有了东平府的背书,高俊的命令更有权威性,支应、书手、主首的招募也变得容易了不少。张成武的派出所也开遍了各管,总部也搬迁到了寿张县境内。
县城、竹口镇居民被分为三街、八十八个坊,街设立街领、书手、行人、主首,坊有坊正,与乡村治理的情况类似,但由于街坊没有独立财政,所以没有实行会计职能的支应,而多了一个帮助工商管理和收税的行人。
那位厨子郑迎也当了一名坊正,还得到了何志也的上门祝贺,夫妻二人又惊又喜。看得出来,郑迎的妻子确实是一位美人,但是右腮有一大片烫伤的疤痕,用手遮住了依旧是倾城之貌,让何志也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设计套时装什么的。
郑迎夫妻之间依旧是百般恩爱,郑迎打算试着重返厨房,看着这二人,何志也十分感动,约好了会再来看望他们。
翟主簿虽然和高俊吵得不可开交,但是何志也三次登门之后居然得到了接见,也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什么,过了几天翟呈信又开始上班了,每次他一出门,都把街上的喽罗混混吓得直发抖。
大概过了半个月,东平府派了人勘问张通古、齐文之死,翟呈信和吴广亭两人积极作证,全县军民异口同声,表达了对两位死于王事的官员的敬佩。
当然,出于维护忠臣声誉的问题,高俊把齐文家里的“不明财产”和十几个美娇娘全部暂时收缴,张通古贪墨不多,家产干脆分文不动,他那位还在府学的儿子回来祭奠一番之后,将家产全部变卖掉就离开了。
不久之后,山东路统军司也派人传令高俊暂时主政寿张,除此之外,信使还捎带来张翰的一封信,当年在宣德州的行省左右司郎中回到朝堂之后受到了完颜永济的褒奖,依旧担任尚书省都事,兼知登闻鼓院,如今又升任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这可是清流好官,不出意外的话,张翰可以稳稳当当的坐到尚书宰执的位置。
而这位有大好前程的官员在信中夸奖了高俊一番,高俊这才知道,他破敌数千的事情已经在尚书省传开,甚至上达天听,完颜永济都口头夸奖了一句。因而推举他入仕的张翰也感觉脸上有光,特意写了封信鼓励高俊好好干。
这段时间高俊也了解到,自己做官的起点可以说是最好的。金代做官的途径,文资以进士为优,武资以军功为最,而高俊正是军功入官,因而日后做官可以免除差使,直接升转,也不用回阶或者是关内差事。
这些别人羡慕不来的好处,在高俊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女真皇帝的夸奖对他来说也是噪音,只要不辜负天下苍生即可。
此时,估计全天下人都觉得他是金廷忠犬了,只有他和何志也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切的等待,将会在今年年末终结。
高俊再次扩军,潘正、李铭、冯达、郭延嗣、楼升五个都之外又扩张了四个都,军使分别是纥石烈师靖、路哲、张大春和范有田。
前三个人都没有什么异议,范有田的擢升引起了不少非议,但是高俊和他接触之后对此人倒是印象不错,虽然有点意志不坚,但是应答很是得力,很能揣摩高俊的意思。
与此同时,全寿张县的民兵组织都组建起来,由各管的主首率领操练,作为后备兵员。
到了秋税的季节,寿张县的村民们由衷感到高郎君、何先生的好处,所有的杂税都被免除,只交土地租赋,物力钱也只交车船、水碓、碾铠这些能为主人带来收入的部分,房屋、牛马和积蓄财产不需要再交税。
何志也的新规定如雨点,每出一个新规定就废除一大批旧规定,然后就有一大批胥吏失业。
因为重新规定了厘金和条陌钱,商业负担轻了不少,高俊还引进了发票制度,给每户商家发放一定数量的发票,以此作为收税的凭证。高俊的商税额度比金朝规定的税额要高,但是由于废除了其他杂税,事实上商户的负担减轻了不少。
各级公使胥吏们当然极力反对高俊和何志也的做法,干脆全体磨洋工,准备看何志也出丑。
但是结果让大家大吃一惊,公文没人写,高俊的军兵可以接手;市场没人管,干脆成立了专门的市政部门,孛涅察尔执掌,由何志也指定商户轮流上值管理;案子没人追查,翟呈信、张成武带了几个军兵办案;商税没人收,吴广亭带着各位街领坊正挨个查发票;各种事务何志也自己审、自己写、板子都恨不得亲手打。
胥吏们全都惊呆了,只好重新回来上班,毕竟失业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由于旷工时间太久,他们被何志也通通罢免。
何志也、张成武、翟呈信、吴广亭四人暂时主持全县的工作,何志也暂代县令,张成武暂代县丞之职。
“放手干吧,我要让寿张县的居民家家屋后拴着一匹马,锅里有一只鸡!”何志也信心满满。
秋收工作胜利完成。
早早就分了地的押剌百户收成最好,已经废除了大部分杂税、限制地主租息的那六十多个村子收成其次,寿张县本身过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年,但是因为免除了杂税,村民们都欢欣鼓舞。
高俊突然很想邀请某些砖家回来看看土地改革的伟大作用,某些在现代社会过得脑子糊涂了的人往往会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证据,说明土改多么“残暴”、“野蛮”、“退步”,然而在落后的农业社会里,均田政策是维持农民积极性和国家稳定的不二法则。今年各地方不同的收成就说明了这一问题。
从尚书省也传来消息,高俊又升官了:此次高俊力克彭义斌、时全二贼,斩获无算,立下大功,减三资历,双转为正八品忠翊校尉。但是信使同时还带来了另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高俊由于表现抢眼,被钦定今年到北方防秋,驻守大同。
原来从今年初秋开始,蒙军再次南下袭扰,并且就在十几天前在大同府附近全歼金军奥屯襄的兵马。完颜永济手上本来就不多的家底又送了不少,北方防线的兵力愈发捉襟见肘,急需抽调人马前来协防。
前往北方的消息让大家心里惴惴不安,但高俊却坦然接受了。事实上,即使没有这道命令,他今年冬天也会前往北方,原因无他,唯救人尔。
从1212年冬季到1213年春季,蒙军开始了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南下行动,他们兵分三路洗劫了河北所有城市,仅有十一座府州得以幸免,此次战争沉重打击的金朝的经济状况,动摇了金朝的国基。
而在这其中死亡的平民更是不计其数,根据怨灵所说,三百万人直接死于屠杀。
当然,高俊也并不傻,还不至于打算让自己这一千人拿去填战线,他希望依靠运河和黄河向山东根据地疏散人口,而自己手中的一千军队则开始打阻击,尽可能为疏散人口争取时间,而最后一定要拒敌于北清河之外,让敌军一步不能踏入山东。
想要完成这一切,手中就必须有船,想要得到船,就必须求助殷有贵。
十月初,高俊再次拜会了殷有贵,后者现在售卖高俊的颇黎器和香皂赚了不少钱,而且听说了高俊击退两路红袄军五千人马的事迹,自然不敢怠慢,颇为隆重的招待了高俊。
“殷兄,香皂的生意可还好,当初何志也给您的一千件颇黎器可都卖出去了?”
“好,好的很。”殷有贵说的是实话,香皂在现在河南河北的市场上都极受欢迎,大户人家和艺伎倡优们都以此为时尚,销量一直稳定。但是他又意犹未尽的添了一句:“听说高百户的军兵都是用颇黎器的,看样子也挣了不少钱。”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你高俊的举动我也看在眼里,我已经知道你可以自己造颇黎器了。
高俊并不应答,殷有贵连忙说几句笼络的话:
“高百户不知道,你与红袄贼厮杀的时候,愚兄日日求神拜佛,在大名府的佛寺道观捐了多少功德。”殷有贵客套了几句,就转入了正题:“不知高百户亲临有何贵干?”
“有些东西需要贵号造买。”高俊把事先拟好的清单递给殷有贵。
这段时间殷有贵对高俊买东西的方式也习惯了,接过清单就开始查看,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额头上汗珠滚滚。
“盔甲、羽箭、粮食、牛马、兵刃……还要租借行船?”殷有贵颤抖的问道:“高百户,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知道贵号一定能买来这些东西,还特地来求,价钱都不是问题,只请求十一月之前速速办好。”
“高百户,你买的东西太多了,别说是一个百户,哪怕是千户都用不完,这样的生意我没法做。”殷有贵,放下清单,他不能为殷家惹事,虽然这生意利润丰厚,而且人家的能力也足以摆平这种事情,但是一旦让家里出面,他在家中的形象恐怕要大打折扣。
“我知道殷兄心里有疑虑,所以也可以实话实说:我之所以买进这些东西,是为了武装军兵北上救人。”
“救人?”
“没错,今年黑鞑将会大举南侵,河北州郡无不屠灭,所以本官要率兵北上抵挡黑鞑,将运河两岸的居民尽可能疏散到北清河以南去,借助黄河天堑阻挡鞑靼之铁蹄。”高俊目光灼灼的看着殷有贵,话语说得真诚无比。
“你是说,黑鞑能够扫荡河北?”殷有贵似乎对黑鞑的事情很熟悉,他有些疑惑的问高俊。
“绝对如此。”高俊微微拱手:“殷兄,你们殷家的一位贵人对我有恩,所以我也想提醒殷兄一句,河北残破,冀州也不能独完,希望贵家早做准备,躲避刀兵之祸。”
殷有贵没有应声,垂下头,好像在思考的样子。
“高百户是希望我拿出所有行船了?”
“当然是多多益善,如果殷兄能够提供五千人的行船,我有把握护送十万百姓到山东去。”
殷有贵又不出声了,看得出来心里面正在激烈的盘算,高俊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这是?”
“这是香皂的制作方法,原本不打算公之于众,不过如果殷兄想要的话,就把它拿去吧。”
殷有贵眼睛一圆,急忙劈手拿过那张纸,上面写满了香皂制作的流程,各部分配料的比例,还画了不少图形,只要照着图纸就可以原样仿行。
“这果真是香皂的制作方法?”殷有贵的语气都带些颤抖,刚才他已经浏览了香皂的原料,真是出乎意料,难怪仿制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原料就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这制作方法并不昂贵,做出来简直是十倍乃至二十几倍的利润,。
“不错,香皂确实是用油脂所做。”高俊点点头:“此项礼物送给殷兄,足以见我的诚意,如果殷兄果然能够买来这些东西,交割完物资之后,我还会将颇黎器的制作方法送给殷兄。”
殷有贵坐在椅子上不住的颤抖,很没风度的叫来管事仆人将那幅秘方妥善放好,之后又长舒了几口气,才终于让心情平静下来,他奇怪的看着高俊。
“难不成高百户是真的想去救百姓?”
“确实如此。此外,这次北上我还希望能够见到冀州殷家的家主,让我亲自对其进行劝说。”高俊的意思很直接,殷有贵你跟我咱们俩是合作关系,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必须认识你的上级。
殷有贵做出了这段谈话最长的沉默,最后狠狠一拍椅子的扶手。
“罢!都依了贤弟!”
东平府,雕梁画栋广厦之中的一间不大密室。
深秋的天气已颇冷,但是这间小小的暖阁却是温暖异常,主人不是用火盆或者是暖炉,而是别出心裁地放置了十六个大小各异、形态不同的香炉,源源不断的释放出温暖和甜馥的香气。
一个青年男子斜卧在床上,他的面色白的有些阴郁,从精致的皮肤可以看出,他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身体却有些虚,似乎是某些原因消耗了他本有的元气。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女子跪在床下,双手放在男子面前,看得出来她有些害怕,把头垂得低低的,看不出表情如何。
“真是一双美丽的玉手啊,有些人说女子的手是要养护的,一个出身农村的女子每日辛劳,就不可能拥有一双白皙温暖的手。不对,看看你自己,你能证明他们错了,你的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手?”
那名男子打开面前的一座香炉,取出放在里面烘暖的一块洁白的玉石,轻轻摩挲着。
“我试着把最名贵的玉石加热,但和你的手感觉不一样,这不只是温度和质感的问题。”男子拽过女子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揉捏。
“你的手并没有那么温热,可是给人的感觉却远远胜过一块滚烫的玉石,让我看看这里的秘密,我来猜猜看,把皮肤划开后,这下面是筋膜、是油脂还是血管呢?你来猜猜看。”
女子变得更恐惧了,她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男子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女子的手上慢慢比划着。“真是一双充满奥秘的手啊,他的温热是来自于你的血液吗?你的血液是什么样的?它的颜色,是鲜红的吗?”男子有些粗鲁的抓住女子的胳膊,使劲摇晃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要瞒着我吗?”
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沉静,重新抓住女子的手。“就像是冰冷的凝奶一样,也许稍微加热一下就会化掉,你的手会化掉吗?”他把女子的手往滚烫的香炉上靠,女子吓坏了,用力的把手抽了回去,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无比惊恐的看着这个男子。
“你想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的手确实会化掉,多么奇妙的手啊……”男子下了床,揉捏女子的身体。
“饶,饶命。”女子惊恐的说。
“命,你为什么爱你的命呢?你应该爱你的这双手。”男子有些恼怒的说:“为什么世人永远看不到美丽,也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在哪儿?你好好看看你的这双手,你看啊,你给我看——”
男子粗暴的压着女子,随后用脚踩着女子的头,用力掰着女子的手腕,把这双手捏的红红的,男子才失望的松开手,无助的喃喃自语。
“这么轻易就不见了?怎么会?能不能用冰块把它永远的冻住呢?你看看你,因为你,这双手变得不美丽了。”
女子深深的喘了一口气,顾不得袒露的胸膛,重新坐直了身体,满腔恐惧片刻间突然化作抗争的冲动:“我要离开,不然就去死!”
男子定定的看着女子,忽然低声笑了,笑声很低沉,也很长。
“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双手砍下来,放在檀香盒子里,我要在你的右手食指画上蔻丹,在拇指上戴上戒指,你说戴什么样的好?”
女子无助的哭泣起来。
男子丝毫不介意,又取出另一个香炉里面的东西,是用羊奶制作的,他摸了一下,看着手指上沾留的奶渍摇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名女子进来了,她裸露的皮肤上画着奇特的图形,随着走路的动作,腹股间的飞鹰似乎真的在振翅。
“主人,有客人到。”
男子没有特别扫兴的意思,而是面无表情的在几名婢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走出暖阁,今天来的客人是位商贾。
“吕公子。”见到男子,这名商人十分恭敬的起身行礼。
“张先生坐吧。”吕公子面无表情的在主座上落座。“近来生意如何?”
“正要禀告公子,近来大名府的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叫香皂的东西,盥洗使用甚为舒适,小人采购了不少,孝敬吕公子一些。”
吕公子看着递上来的香皂,点了点头,早有婢女收了放好。
“真是一样有趣的东西,香气很哪有讨人喜欢,这东西是何人所造?”
“据说来自东平府的押剌百户。”
吕公子皱了皱眉头:“如此美妙的东西居然来自军户,真是让人大倒胃口,他们不配造出这种东西来。”他心情非常不高兴,觉得今天晚上不能心无芥蒂的使用这种东西了,倒不如直接扔掉。
“吕公子说的是,说的是。”那个被称为张先生的商人擦了擦汗,附和对方的说法,心里直呼倒霉,早就知道姓吕的毛病多架子大,看样子这次送礼又是白送了。
“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叫喻侠的女人,可有消息?”吕公子双眼漠然。
“没有确切消息,只知道这个女人行踪不定,总是在山东西路这一带活动,专事路见不平,很有点名气,但此人究竟为何人,尚不得而知。”
吕公子有些气馁,干脆一言不发的直接退入后堂休息,那个姓张的商人在客厅里面尴尬了半天,最后在婢女的引导下才离开。
此时在后宅的画栋之中,那只振翅的飞鹰带着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回到休息的地方,真是一片广大的园林,即便是两个人不着片缕的在三楼之上,也不用担心四周会有人偷偷窥见。
“休息吧。”那个身上纹着飞鹰的女子年长一些,他把衣不敝体的年轻女子带回了房间,吩咐了她一句。
“是。”年轻女子应了一声,走进屋子之后,回首却发现那名年长的女子还在温情的看着自己,这一个眼神似乎就确定了很多东西,她也望着那名年长女子,两个人都明白了。
“阿姐,求求你想想办法让我走吧,我在这个魔窟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年轻女子激动的说。
年长女子左右看了一眼,才低声回答:“有谁不想走呢,但又有什么办法?这三年我亲眼看到五六个女子从这跳了下去,除此之外,再无办法。”
年轻女子看着围栏,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双脚不受控制的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到一点力量,那名女子从身后温柔而坚定的抱住她。
“我要给你一点希望。”年长女子温柔的在她耳边说道:“你有没有还在等待的人?”
年轻女子向西望去,似乎看到了重重云雾之外的家乡,坚定的点了点头。
“你要相信希望,会有人救你出去的,也许我看不到吧,但你一定要相信,你相信希望吗?”
“我相信。”年轻女子坚定的回答。
第七卷完
“戊子,制商贾舟车不得用马。”
——金世宗限制商贾
十月三十,黑夜,船队在平稳的水面上迅速前进,桅杆上的暗红旗帜被风猛烈的抖开,从北方吹来的凛冽的风劈打在高俊和何志也凝固的脸上。
这支船队就是殷有贵借给他们的货船,高俊带领着手下近千名军兵就要坐着这批货船前往北方防秋,但是高俊非常清楚,如今河北已经是一个死局,他的军兵根本不可能抵挡蒙古人的三路扫荡,最多只能尽量迟滞一小股蒙军,争取时间让更多的河北百姓逃往山东。
一想到这个,高俊的脸色就更加凝固,这支船队能承载五千人,如果豁出性命来,到明年一月之前大概能将近十万人送到北清河以南,再加上自行从运河两岸向南迁移的,大概会有二三十万人。
救出去四十万人,听上去很了不起,其实只不过是河北四五个县的人口,而光运河沿岸就有十七个县。更何况四十万人这个数额也是最理想的情况下才能达到。
这也就是高俊此行的原因所在:他没有沿运河北上,而是坐船到了冀州,准备亲自面见冀州殷家的家主殷有祯,向他陈说利害,劝说殷家举家南迁。
殷家南迁,好处有三:首先,自己受过人家的恩惠,自然希望对方的家族不至于受战火覆灭之灾;其次,殷家是河北数得上的大商号,他们南迁将是个示范,一些摇摆不定的人也会随之南迁,可以全活更多百姓;最后,家主可动用的船队远远多于殷有贵所能动用的,如果能够劝说殷有祯南迁,当然也可以借调船队,运走更多百姓。
正当高俊和何志也肃立在船头之上时,怨灵从黑暗中缓缓渗出,走到两个人身后。
“你们担心吗?”
高俊点点头。“现在死了多少人了?”
“超过五十万,等到明年年初的时候就会变成五百万。”怨灵站在高俊和何志也身后,三个人互相谁也不看对方,都在遥望着北方,那凝重的黑夜让人窒息,高俊甚至有种错觉,铁木真的骑兵马上就会从那黑夜里面挣脱出来,冲向自己。
“我救不了多少人。”
“尽力便好。”
这次高俊确实是尽力了,随同他一起北上的不光有全部的军兵,还有所有的绣工——现在这群姑娘们已经不再整天摆弄织布机,而是一人发了一个急救箱,充当野战护士的职责;李小七带着两百少年军随从,在这种场合高俊原本不打算带少年军,但是李小七坚持要来,高俊考虑到目前还没有成熟的辅兵制度,军兵也需要有人帮忙照顾生活,同意了李小七的请求。
何志也带来了不少人,段钟临时被抽调跟随何志也,那他们管的事务全部交给了其他几名乡官,何志也隐隐约约的相信,段钟杰出的交际才华能为这次说服战增添助力;另一个跟随的人是陆娘,她刚刚为师范学校的学生们也设计了一套教师制服,但是还没来得及穿上就被何志也叫了过来,参与本次北上,同样是出于一些隐约的考虑,何志也要陆娘把以前的服装行当全都带上。
十一月初一,高俊终于登门拜访了恩主的家宅。
殷有祯早一步得到了堂兄殷有贵的消息,知道高俊即将登门拜访,他早就听说自己的堂兄在大名府认识了一位军户的百户,出来的香皂和颇黎器都很有赚头,这使得殷有贵在殷家的地位上升了不少,故而殷有祯对这位百户也是颇为好奇,尤其是当他听说高俊是因为殷家对他有恩所以才合作的时候,更是有些诧异。
金朝的大商人们可没有笑迎八方客、买卖不成仁义在的传统,大部分都是通过勾结官府,走私强卖赚钱的。殷家的船队仗着尚书省牌子在运河上飞扬跋扈,这位高俊是怎么受了自己家的恩惠,他还真有些想不出来。
无论如何,这样的客人还是要接待的,高俊和何志也被迎客的小厮请进殷家的宅院,当真是家宅阔大,金碧辉煌,即便是经历过21世纪的人,也对这座建筑群很是赞叹。
等走到客厅落座,主人还没有到,早有美貌的婢女为二人上了茶,小小啜饮一口,高俊偏过头对何志也说:“殷家比咱们想象的富裕。”
“别紧张,都是些暴发户的品位。”何志也的汉学功底比高俊强多了,他给对方打了打气。
“殷家十几年前还是小商户,发展到现在当然是暴发户了,不过不能因此而轻视他们。”高俊不知道是说给何志也听还是给自己听,又喝了一口茶,说实话殷家待客的茶都不一般啊……
正在这时,殷有祯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高俊二人急忙见礼。
殷有祯比高俊想象的年轻多了,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英俊,身姿丰伟,看上去仪表堂堂,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魅力。
等到主客重新落座,高俊就迫不及待的首先开口:“殷先生觉得今年北方黑鞑将如何动作?”
殷有祯不太习惯这种开门见山式的谈话,稍作迟疑后才回答:“黑鞑必为酷祸。”
听到对方的认同,高俊舒了一口气,继续劝说殷有祯:“如果在下说,今年黑鞑将扫荡河北,不知殷先生相信否?”
“相信。”殷有祯简短的回答让高俊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进度也太快了吧!我还没开始劝,你就全信了?
“既然殷先生相信黑鞑今年扫荡河北,为何还敢安居于冀州?”何志也接过话头。
“我们殷家世代居于冀州,祖宗坟茔岂可轻弃?”
“来了来了!”高俊心里暗叫一声,他和何志也在登门拜访之前,早就推演过各种情况,也想过各种应对之词,殷有祯的这个理由他们早就想到了。
“殷先生,圣人尚且要辞疾,先生又何必如此迂腐?如今避难一时,香火可传百世。但是如果留守冀州死地,惨遭刀镬、家源尽断岂不可惜?”
“黑鞑南下不过是为了求财,在下割舍一笔钱财,必然不至于酷祸。”殷有祯对自己的方案相当有信心,觉得只要给蒙古人一点钱财,必然不至于遭受刀斧。
高俊这才明白,殷有祯确实相信黑鞑会南下,但是却不相信黑鞑会屠城。双方很快争辩起来,高俊事先想的说辞一套一套都用上了,但是殷有祯始终相信钱能通神,说了半天,反而差点把高俊和何志也说服。
争论到最后,高俊也只能颓然的拱拱手,承认自己的失败,迁民南下不能依靠殷有祯的船队了,只能依靠殷有贵借给自己的船。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婢女匆匆进入客厅,递给殷有祯一张纸条,高俊眼睛顿时睁圆了,这名婢女正是自己恩公的使女晚晴!
看到对方还有事情要忙,高俊和何志也很知趣的告退了,两个人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由于追赶时间的问题,他们至多明天还能再拜访殷有祯一次,如果还不能说服对方的话,就必须抛弃幻想,抓紧时间北上救人。
殷有祯非常客气的亲自送走高郎君和何先生,这才返回宅内,沿着曲折的画廊走到后宅,跨过一片小小的湖之后,周围的装饰焕然一新,再没有何志也所批判的暴发户气质,看得出来主人的品味很是高雅。
殷有祯笑着走进了一座小楼,女主人早就等在这里了。
“阿兄,今天来拜访的人是叫高俊吗?”
“正是如此,你瞧,这颇黎器正是高俊所作。”殷有祯指了指女主人桌上的茶杯,这是殷有贵送给家里人的颇黎器,是高俊的中后期产品,杯子表面已经带了些花纹。
“他此来何事?”
“他跟我说,黑鞑将会屠戮整个河北,劝我早先南迁。”殷有祯说着说着还浮起笑容,这个高俊真是个妄人,本朝开国也不曾屠杀整个河北,贪爱财货的黑鞑怎么会呢?
那女子急忙问:“那阿兄答应他没有?”
“当然没有——不对呀,阿妹,你为何对这高俊如此关心?”
“哪,哪有!”那女子掩饰了一下心中的慌乱,平复心情之后才说:“去年我在中都,亲眼见证了黑鞑的残酷,此次黑鞑如若南下,国家之酷祸难免。”
殷有祯哈哈大笑起来:“阿妹言语不离国家,反而胜出我等须眉男子了。”随后,他忍不住感慨起来:“咱们殷家商贾起家,富而不贵,虽然腰缠万贯,终为世人所轻,还是父亲他老人家英明果断,多多结交权贵,使你能够伴读岐国公主。阿兄我听说过,车马相连、僮仆万千亦不为贵,以天下为己任,言谈不离国家方为贵,有阿妹在,看来我们殷家不仅是富裕人家,也要成为富贵人家了。”
“阿兄不要取笑。”那女子小声说道:“道家乃是天上之人,公主是龙凤之姿,咱们怎么敢奢望身教呢——好了,不说这个了,黑鞑如果南下,咱们殷家该如何应对啊?”
“黑鞑南下——好事!大好事!”殷有祯猛的拍一下巴掌。“如果筹划得当,咱们还能再赚一大笔钱。”
“阿兄,此时正值国难当头,汲汲于财富之道,未免不好吧。”
“阿妹,富贵富贵,富方能贵,为兄不想着追求十一之利,咱们殷家如果不是富裕人家,阿妹又怎么能伴读岐国公主?没有为兄,殷家不能富,没有阿妹,殷家不能贵,我等小心勉强,殷家的子孙后人才能轻裘肥马、饮酒赋诗、谈笑契阔、接引名流……阿妹,以后不要再插手生意的事了,专心与岐国公主相处,赚钱的事,以后全部由我来做。”
那名女子没有接话,两个人陷入沉默,殷有祯有些担心自己话说得太重,连忙宽慰女子:“今年冬天北方不宁,阿妹就不要去中都了。”
“阿兄真是一厢情愿,公主召见,岂有不去之理。”这名女子摇摇头。“此次我还是坐商船队的船,不知道阿兄要往中都带什么货?”
“也没什么东西,还望阿妹早去早回,你不在身边,为兄心里十分惦记。”
交谈就这么终止了,殷有祯阔步离开了这座小楼,过了一个很清闲的下午,作为全国最大的商号之一,他现在只要拿捏一些重大事项,基本上没什么琐事能打扰他。位于殷家乃至金朝所有的商号来说,经商的秘诀不在于成本,物流和信誉,而是要和官府打好交道。
高俊的事情还助了殷有祯的酒兴,享用了一顿愉快的晚餐之后,他开始考虑今天晚上干在哪里留宿,就在这个时候,有使女通报,行船经理裴洪求见。
殷有祯心里奇怪,召见了裴洪,这个当初在运河河面上试图抢夺高俊军船的行船经理,如今腰弯得像只煮熟的大虾,低眉顺眼的觐见。
“裴经理为何来此啊?”裴洪是殷有祯手下最好的行船把式,走运河也有二十多年了,在殷家商号里也是很有地位的人,这么低声下气的进来让殷有祯有些别扭。
“裴经理,你这是怎么了?”
裴洪哈着腰,憋得脸色发红:“小人斗胆请问,今日所来拜访的客人,可是叫高俊的?”
“高俊这人怎么了?”殷有祯急忙问。
裴洪左顾右盼,却欲言又止,一句话都不说。
“裴经理是家里的老人了,有什么不好说的?”殷有祯看出来裴洪的意思,知道这件事关系不小。
“老爷恕罪,今年年初,小人回冀州的时候,恰好遇到这高俊的军船,适逢咱们料船漏水,我本想征用他的军船,可是此人异常凶悍,视尚书省牌子如无物,也视殷家如无物。后来……”裴洪又停了。
“快说!”殷有祯有点恼怒。
“老爷恕罪,后来姑娘下令延请此人上船住了三四天,还多次与此人交谈,说些北方军务的事,两人似乎以前在中都认识……”
殷有祯瞪圆了眼睛:“此等事情,你回来为何不与我说?”
“老爷恕罪呀,是姑娘下令我等不得……”裴洪直接跪了下来。
正当裴洪叩首求饶的时候,殷有祯开始思考,殷家虽然不是世家高门那般规矩森严,阿妹作为歧国公主的伴读也是知礼的。裴洪等人也不是没体例的人,如果阿妹果有过分之举,也不会一直一言不发,由此看来,阿妹与那个高俊应该没什么。
但是阿妹为何对这个小军官如此垂青?殷有祯细细想来,这些军官常年征战在外,见多识广,和贵族女子们日常所见的男子决然不同,难免会特别一些,让深闺女子感兴趣,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殷有祯还没有机会读几百年后才被莎士比亚写出来的的《奥瑟罗》,也没机会看明朝才被创作出来的薛平贵与王宝钏,但是类似的故事也听说过不少,这么一想心中就宽慰了很多,这等事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子们养在深闺,难免如此,不要再发生就好。
裴洪连连叩首求饶,可是殷有祯还在想心事,裴洪额头都磕肿了,也不敢起身,只能断断续续的继续叩首,殷有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裴洪,好生安慰一顿,让他离开了。
与此同时,女子心事重重的沐浴完,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晚晴匆匆走了进来,挥退了其他婢女。
“怎么了?”女子有点疑惑。
晚晴没有说话,递过来一段细绢,女子疑惑的打开,里面赫然露出一支金簪,附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借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