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城。
这几日,镇江新来了一任知县,名叫杜仲,只不过这位知县,不同以往几任。
第一天上任,没查点机关,而是先到了镇江帮府上拜访。
言语间,唯张幼初马首是瞻,还送了几百两银子,一块碧绿翡翠。
张幼初虽摸不清头脑,但估摸着这位知县大人,是个好说话、明事理的官。
于是笑着打发走了这位知县。
谁想到刚送到门外。
就得了一个消息。
游士房来人报,有一位木讷的道士,带着一只仙鹤,到了幽州。
张幼初愣了许久,这才想起了,那一晚孔非淳说的事儿。
只得到后院,和魏可染商议了一下——魏可染本是不会允许张幼初去阻拦那位黑山小宗的,可他了解张幼初。
于是无奈下,留了一个办法。
张幼初应了声,除了替孔非淳拦他,其实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黑山小宗。
于是,今天。
张幼初背负道剑,抱着一只黑白色的小猫,在城门等候。
大约是等了一晌午。
果然,王可痴自南而来。
王可痴从未见过张幼初,他只感觉城门外的那个少年,有些道行。
但也只是有些道行,仅此而已。
张幼初笑了,道:“黑山小宗?”
王可痴挠了挠脑袋:“道兄认识小道?”
张幼初笑着点头,叹息道:“有个小道士,姓孔,要我今日在此等候。”
王可痴眼神一缩,用心听着下文。
张幼初一脸严肃,高声道:“一月之后,邀你决战京师。”
王可痴摇了摇头,道:“诳语。”
张幼初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就没辙了,你出手吧。”
“为什么要出手?”
“因为我不能让你进镇江。”
城门处早已被镇江帮的人给驱散了,就连巡检也不在南城留着。
此刻只能见到两个人。
立在城门外,影子拉得老长。
王可痴依旧没有出手,先出手的是张幼初。
一张符篆抛了出来。
“茫茫酆都,重重金山;九幽罪魂,身随云幡!”
一尊鬼王扒开猩红大门,上身赤裸,红发獠牙。
一只手拿着镇妖铃,一只手拿着一面灵幡。
足有两丈之高,与镇江城平齐。
那尊鬼王低头,张开血盆大口。
“吼!”
王可痴置若罔闻,只是竖起了一根手指。
玄英剑出鞘,铁水如锤。
将那尊鬼王,裹成了铁粽子。
眨眼成了一道符篆,趟回了张幼初的手中。
张幼初凝眉,他没有料到黑山小宗,竟有这等本事。
土遁消失不见。
王可痴愣了一下,土遁实在不算是什么道家本事,论起十二路五行分野,他的《太虚镜花妙要》还是祖宗。
一个是土遁,一个是虚空遁法。
当真是云泥之别。
于是王可痴一跺脚,铁水玄英剑渗透地表,在他脚下,化作了一道钢铁之壁。
张幼初只得钻出来,又是一道掌心雷。
却被王可痴袖袍挥散。
直到了这里,王可痴也没有动真格的,所行都是为了防御。
就这一挥道袍的刹那。
张幼初眼睛泛起光泽。
“神通,显威!”
王可痴身子冷了一下子,他一身雄厚的道行,竟然被张幼初给震慑住了。
接下来。
一剑,刺来。
“昔也,我坐云台之上,忘乎于诸界之外。”
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然而,回答王可痴的,只有断然的两个字。
“没用!”
王可痴不解,他的肌肤感觉到一丝冷意,究竟是怎样的剑,能无视他的《太虚镜花妙要》?
于是,他低头,仔细去看。
脖颈那里,横着一柄剑。
横着一柄天下间赫赫有名的道剑,木剑击魂。
“我不杀你。”
王可痴愣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入镇江城。”
张幼初收了木剑,轻笑了一声。
“你说的,我便信了。”
说完,抱着年年回了南城门。
王可痴愣愣得看着张幼初入城,一时不知道如何办,想了想,走到不远外的一棵树下,盘坐于此。
他已经信了,信孔非淳在镇江城。
他在等,等孔非淳出来,因为他知道,孔非淳是不会一直在镇江的。
而另一边,张幼初一脸欣欣然得走在镇江街头。
当然,今日若无神通显威出奇制胜,他没有一丝机会,当然,这一战,也须说是木剑击魂立了大功,换作其他兵刃,便是大荒云野在此,也伤不了王可痴一丝一毫。
不过,赢了就是赢了。
至于为何张幼初不杀王可痴?一是张幼初不敢,毕竟王可痴身后有一座大黑山;二是张幼初也没有把握,击魂能不能击出王可痴这等人物的魂魄。
不过不管怎样,他胜了。
等张幼初走到镇江帮,慎伯已经在等着他了。
“有点本事,神通修行得很快啊。”
张幼初心中一暖,他知道,慎伯一直在看着他,若是他遇到丧命的危险,慎伯会出手。
“慎伯,像我这样的天才,真不多见了。”
慎伯想了想,独眼看了眼张幼初,难得的没有杠张幼初,而是认真道:“天才这名,勉勉强强当得起,这样,明日起,跟老夫修行《冲虚真经》。”
张幼初大喜过望,一把拉住慎伯。
“恭喜慎伯捡到宝!”
慎伯一袍子挥开了张幼初的手,骂道:“学了并州道藏后,就别给老夫这样丢人!”
说完,慎伯一咬牙,后悔也似的走了。
张幼初哈哈大笑,今日还真是双喜临门。
其实一开始,魏可染定得计谋,是张幼初最后一刻认输,引王可痴入镇江。
这样再暴露身份,王可痴就会认定孔非淳藏在镇江。
虽说有些风险,但总比张幼初要寻死好。
只是谁曾想,张幼初有这个本事。
剑压黑山小宗。
将王可痴困在了城外。
于是镇江城多了个风景,便是有一个道人,闭目栖于树下,不食五谷,只饮晨露。
道袍不染纤尘,又有一水净身的道术。
一时镇江以为这道人是仙人。
不少过来参拜的,还有些人,恭恭敬敬得放下银两再走。
只有知情的人,才用神仙之上的眼光,去看镇江帮的帮主张幼初。
又过了几日,张幼初烦着慎伯要典籍。
慎伯先是教了一些粗略的,张幼初倒是一学就会。
慎伯只怕张幼初贪多嚼不烂,让他先修行着。
张幼初无奈,只好作罢。
眨眼到了四月。
京城至今,也没传出土司王称帝的消息。
尚克宸仿佛霸占京都后,只是抢掠了一番。
让人觉得可恨又可笑,不过倒是苦了京南京北的百姓。
好在京师被破之前,就已经有半数流民闻风逃到了各州。
再加上党兴归大学士的散尽家财,党门先行,着实是领了一些风头。
到如今京师沦陷,已经有大半流民逃往各州。
并州离京师最近,故而人口一下子多了小半。
好在并州土地广阔,又不同于幽州直辖各县,而是设置了一州四郡,再下辖各县,如此一来,处理流民灾民,比幽州会简单很多。
说起并州共有四郡。
分别是东常山郡、北雁门郡、西太原郡、南上党郡。
王可痴与孔非淳对决的那处山下,便是在常山郡内。
那里有一处高峰,直插霄汉。
而今天,山脚下重建了那一间茶馆,只不过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当初的那两位道士。
而是一副皇家气派的队伍。
约莫有千人之多。
有马车,有华盖。有高头大马。
茶馆里出来一个人。
身穿着一身麻布,躬身驼背,垂垂老矣,两条白眉垂了下来。
领队的大马停,那将军一挥手,车马止步。
“老丈,这里可是到了并州地界?”
那老者笑了一下,吃力的抬起头。
“是了,到了并州咯。”
那将军一抱拳,没等说些什么,就见那老者挡住了马头。
“老朽在这儿,等你们一年了,怎么才来并州?”
那将军愣住了,不解道:“老丈是何意思?”
“只是告诉你,别再深入并州了,再往并州,只怕要人仰马翻。”老者说完这句话,垂了垂背,叹息道:“算是还了先帝的人情。”
说完,这老者就朝山上走了,也不眷恋。
当初孔非淳与王可痴听得那段《美人图》,便是他讲的。
那将士不解,却只是觉得被那老者一语道中,当即道:“还请老先生指点!”
“忘却一身血骨肉,但留半念向玄机。”老人说完这句话,回了回头,叹息道:“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指点?你们别到并州,也别回京师,去幽州,出海吧。”
说完,那老人便消失在山间。
只剩下那将军牵着马,眉头皱着,唤来一小卒,低声。
“把这事儿,说予尚书大人!”
吏部尚书是个微胖的老人,此刻正坐在轿子上,听了此事,眉头大皱。
“模样如何?”
那卒子想了片刻,低声道:“忘了,好像记不得了。”
吏部尚书叹了口气,道:“本官知道了,退下吧。”
“是!”
并州,雁门关。
雁门关依托雁门山而建,绵延百里有余,是并州防御凉州的天然屏障。
而雁门关更以“险”著称,被誉为“九州第一关”,更有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说。
有一将,手拿一杆大戟,上面纹着金色的獬豸,身骑一匹紫色长鬃马,身后排着的,是凉州的精锐,八千大戟营。
城上列满了并州黑狸军,手拿长枪,镇守关前。
忽然关门大开,走出一将。
也不穿铠甲,只是身穿一袭文士袍,腰间悬着一块玉佩,胯下骑着一头黄色老马。
正是并州军的大将军,崔洞年。
崔洞年夹了夹马腹,老马上前,横在大戟营前。
“魏掌啊魏掌,这才不到半年,你怎么又来叫阵?”
来将,正是凉州十二云台将之一,木獬魏掌。
魏掌不愿多和崔洞年言语,而是提起大戟,策马冲杀而去。
崔洞年叹了口气,就在城门外不远处等着。
魏掌一戟劈在崔洞年的身上,崔洞年纹丝未动。
胯下老马,也仿佛不痛不痒,还低了低头,抛些草吃。
“若是信我,就降了。”
“怎么?凉州军都是这样打仗的?”
魏掌单臂收了大戟,抡圆了又是一砍。
“若不愿降,你让了并州。”
崔洞年有些不明白,魏掌并非多话的人。
“老王八有大动作?”
魏掌凝眉,手上不留余力,一戟接着一戟,仿佛剁肉。
崔洞年也不明白,用手挠了挠脑袋,全然不在乎。
只是那匹老马的马腿,都陷入了地下,时不时的刨一下,免得深陷其中。
魏掌累了,他知道自己拿崔洞年没办法。
不过,他今日,也不是一定要杀崔洞年。
天底下用兵的高手,都不是如此明摆着进军的。
雁门关内,忽然一阵喧哗。
崔洞年忽然心有所感,回头去看。
关墙之上,烧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刀盾手,竟然能偷入雁门关。
调转马头,刚想走,却被大戟给拦住。
“崔将军,切莫小瞧魏掌。”
崔洞年单掌握住大戟,却被一把刀砍在了脖颈之上。
凉州十二云台将,书匠,姜子温。
“崔将军,今日雁门关要易主了。”
崔洞年想不明白。
他这雁门关明明是牢不可破。
要知道,整座雁门山,并无一处可通军队。
可如今关门之上,到处厮杀,黑狸军明显站在了下风,即便是这样,崔洞年仍旧没有慌乱,只是冷哼了一声。
策马就走。
魏掌去拦,却拦不住,姜子温的刀也没法子去抵住。
正这时,天上降下一道箭网。
笼住崔洞年。
崔洞年忽然觉得眼前一暗,被这网兜下马来。
“不好!”
幽州,镇江城,南门。
春风席席,又吹着树梢,只让人觉得清净。
王可痴就这般静坐着。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到耳边有莎莎声。
脚步声很熟悉。
他睁开眼睛,原来已经入夜了。
一低头。
看见张幼初正蹲在自己的面前,捡起地上的银两。
边捡边嘀咕。
“大好的银子,扔在地上怪可惜的。”
王可痴实在是无奈,这些银子哪里是扔的?
“过两招?”
“赢了让我入镇江?”
张幼初歪着头,想了想,道:“赢我十次,我让你进镇江。”
王可痴皱着眉,道:“第十次你不来,怎么办?”
张幼初摇摇脑袋,一脸诚恳的笑道:“怎么会,我像这样的无赖吗?”
王可痴木讷的点头。
张幼初也不尴尬,笑道:“反正你也闲着,赢了我,我送你一壶好酒。”
“说定了!玄英!”
说完这句话,铁水玄英暴涨。
“嘿,你不能用道剑欺负人!”
幽州南城外,打得热闹非凡。
大半都是王可痴出手,而张幼初在躲。
隐隐约约,居然成了喂招。
打着打着,张幼初率先喊停。
“停一下!不打了!”
王可痴凝眉,玄英剑林立在半空之中。
“嘿,你看,下雨了。”
王可痴愣了一下,一抬头。
滴答,滴答,一点清凉,落在了他的眉心。
果然,天上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仿佛带着涓涓的新鲜气,旋旋的落了下来。
沾衣欲湿,吹面不寒。
“这是,雨啊......”
幽州,府城。
城中将军府,老将叶连召没有看书,也没有喝茶,而是满身披挂。
雪龙颅八锁连环甲。
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片刻,轻抬两眼。
厅中,分左右站立。
虎袍将军孔泰阿、虎袍军副将徐岚、横海将军陈侃,偏将军孟袭、偏将军蒋云丛、骁将军许留印、贲将军古青、夜将军赵遇达......
二十余将,披甲,手拿兵刃。
厅外,细雨纷飞,天色阴暗。
.
杏花雨里青石道,不比寻常开了。
辽东白骨多少,人与春将老。
山城灯火笙箫杳,梦里幽州翻倒。
且把我枪提来,卸头如割草!
.
城外。
雨声不息,接连随春风舞起。
五万军甲,面容坚毅。
叶连召起身,戴上头盔。
看了看周遭将军,有的两鬓斑白,有的年轻俊秀,有的脸上疤痕,有的只有独耳......
“三军开拔!镇胡关!”
“得令!”
此一刹,盔甲摩动声,如同惊雷倾倒在洪流之中。
叶连召疾行,老迈的身影在春雨中穿梭,翻身上马。
长枪在杏花雨里,闪着逼人寒光。
振臂,只有一个字。
“杀!”
“幽州军!唯有一战!”
“虎袍军!死战不败!”
铁甲滔天,刀尖舔着铠甲,声震四野,撕开苍穹裂缝。
慷慨激昂,淋漓尽致。
数八百年来,竟无一人点兵,只用这一个字。
唯有辽东老将叶连召。
能用一个“杀”字,把士气调动如此。
再一声。
“杀!”
老将声嘶,青筋爆绽,策马环视,长枪斜提!
雨夜之中,三军将士,目光炯炯,热血蒸腾!
“本将愿战!”
“愿为虎袍军而战!”
“愿为幽州而战!”
“愿为千万袍泽而战!”
千百声,仿佛虎啸。
“吾等!愿随将军而战!”
声音如同浪潮奔涌,连绵不绝。
“出发!”
一声令下,四下接令。
“虎袍军重甲营,东行!披甲!”
“神射营,东行!备弓!”
“二营!给老子上马!”
“先锋营,举起火把!北行!镇胡关!”
“辎重营!跟上!北行!”
“上马!北行!”
...
领旗与将语翻叠。
春雨里,泥泞中。
幽州五万大军开拔,所行镇胡关。
当者,睥睨!
城墙上,站着一个身穿黑羽袍子人,肩膀上立着一个乌鸦。
面色凝重,而又尊敬。
片刻,那黑羽袍人,叹了口气。
“俞重楼此生,最不服人,唯敬苏大人。只不过,今夜看来,多了一人”说到这里,俞重楼顿了一下,深深躬身,表情肃穆。
“重楼给叶老将军,送行了。”
大军如同洪流,刹那间淹没了幽州府城以北。
火把四起,行军及其规整。
所谓英武,大抵如此。
镇江城,南门。
玄英撑开铁幕,仿佛巨大的油纸伞,挡在树下。
笼罩着两个小道士。
张幼初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个草叶,看着天色,无趣道:“到底是离海近,老龙王又开始折腾了?”
王可痴不解的看了张幼初一眼,道:“四海龙宫不是早就没了?”
“嗯?”张幼初愣了一下,挠了挠脑袋,吐出那根草叶,吃惊道:“真有四海龙宫?”
王可痴想了想,仿佛在斟酌是不是应该说。
正想着,迎面来了几个人,打着伞,提着一个灯笼。
正是马鹿带着镇江帮的人来寻了。
走了过来,收了纸伞,一弯腰,进了来。
马鹿笑了一下,也并不畏惧王可痴——在他心中,这位,是他家帮主的手下败将。
“帮主,夜深了,又有雨,后厨已经做好了吃食,咱们回帮吧。”
张幼初点了点头,半蹲起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看了看身旁的王可痴。
“你去哪?”
王可痴指了指头上的玄英,正色道:“小道,就在此处避雨。”
“这春雨夜,哪有在剑下避雨的事情?”
张幼初想了一下,看了看马鹿,道:“多准备些热吃食,唔,一壶热酒,叫帮员送过来,嗯,麻烦了。”
张幼初并无他意,只是觉得留这样一个木讷的道士在这里,有些可怜。
看不见就罢了,看见了,怎能不理?
马鹿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全被那一句“麻烦了”给挡了回去,只能是应了一声,撑开伞退下了。
张幼初又蹲会了原来的位置,看了看王可痴,低声道:“酒量如何?”
王可痴想了想,难得的笑了一下。
“尚好,道兄如何?”
张幼初颇感无奈,叹了口气。
他倒是也想说句“尚好”。
“嗯,还算,一般吧。”
没多久,酒肉用食盒送了上来。
张幼初拿符,聚火凌空,风吹不灭。
王可痴手捏道决,土石成桌椅。
菜肴铺上,酒杯斟满。
很快,王可痴就知道张幼初说的“酒量一般”,是多一般了。
两三杯酒下肚,脸色涨红,已经不说正经话了。
“你师父那个老杂毛,就不是个好东西!”
王可痴不说话,夹了一筷子菜。
张幼初也不理会,继续骂道:“他娘的,大黑山了不起啊?”
王可痴也不说话,又夹了一筷子菜。
张幼初哼了一声,看了看王可痴,疑惑他为何不辩解,道:“你怎么不说话?”
王可痴委屈道:“小道吃了道兄的酒肉,不能与道兄争执;师尊又待我恩重如山,小道怎能污蔑?这...这...这着实无法开口......”
张幼初一瞪眼,手搭在王可痴的肩膀上。
“那你听着就是!”
王可痴苦着脸,道:“道兄,道兄,我还是给你讲讲四海龙宫的事情吧。”
“滚蛋!你们大黑山,嘿,仗着人多势众,呸,那叫什么了?人多神众?对,就是这个,欺负我们这些凡人胚子?算是鸟东西!?”
说到这里,张幼初打了个酒嗝,道:“我爹,我爹犯什么事情了?凭什么?凉州我爹治理的怎么样?十年前,凉州百姓衣不蔽体,饿殍遍地!今天?今天你再去看看!凉州!那大西凉州!平民百姓家里都有肉吃......去你娘的大黑山!去你娘的!——嗯,不是说你,是骂你师父。”
王可痴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这位道兄,只怕是张席的儿子。
就是那位,吐了师父道袍一口口水的狂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张幼初见状,又是一瞪眼。
“不愿意听?”
王可痴摇摇头,认真道:“师尊向来佩服张公的。”
“嗯?那......那是应该的!”张幼初哼了一声,继续拿酒来喝。
王可痴叹了口气,正色道:“自然是应该的,张公近圣,何人不佩服?”
说完这话。
雨夜里忽然云层电闪,响起春雷,轰隆作响。
王可痴想了想,抬头看天。
“小道说的,不对吗?”
雷声骤停,旋即逐渐消隐。
张幼初伏在桌子上,醉醺醺的。
符篆火气没了灵气支持,消失在了半空中。
王可痴坐在那里,静静的饮酒吃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幼初一撑桌子。
“眼见要到清明了,我,我连我爹的尸骨,都不知道在哪!我......”
说完这话,直接醉倒。
王可痴不发一语。
他自幼在大黑山上,二师姐和罗勒对他最好,但都很忙,常常不在山上。
屠苏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总带着他一起玩儿,教他喝酒,带他捉仙鹤。
可惜,去年,屠苏死在了京师。
他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眼下境遇,好像和身旁的这位道兄,很像。
想到这里,王可痴又喝了一杯酒。
“道兄,人固有一死,不必眷恋,与阴阳两别。”
张幼初已经听不真切了,只是点了点头。
“不做......不做那——凡俗姿态......”
直到第二日一早。
新雨后的滋味,总是新鲜。
张幼初摸了摸鼻子,紧闭着的眼睁了睁。
透着缝隙看了看,原来天已经亮了,城门外还有不少拉着车的商户正在行商。
扭了扭疼痛的脖子。
一转头。
有一个小道士,坐在身旁。
“道兄,你醒了?”
张幼初点了点头,强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昨天喝多了,喝多了,真是......”
王可痴摇了摇头,笑了一下,道:“道兄,你是真性情,无碍的,无碍的。”
张幼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揉了揉脑袋。
好在大黑山并无下黑手的恶名,不然昨晚上可真危险了,看来喝酒果真误事。
正笑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猛得一拍脑袋。
“不好!慎伯让我早上去来着!我给忘了!”张幼初说完,急忙道:“晚上再来找你!”
王可痴摸不清头脑,愣愣的点了点头。
张幼初急急忙忙的走到镇江帮,却见着了安龟年和马猴到帮中述职。
他二人也是今天一大早回来的。
当即笑了一下,道:“回来了?”
安龟年一扭头,恭敬的弯腰,道:“帮主,顺利归来。”
马猴也是笑。
这两人到并州的时候,正是好时机,再晚一步,并州粮价就得飞涨不可。
“干的不错!回头有赏!”说完,张幼初摆了摆手,笑道:“去找魏先生吧,我这边忙着。”
说完,安龟年一笑,道:“老兄,既然见了帮主,你去粮仓交接一下吧,我去见魏先生就可以了。”
马鹿想了一下,粮仓那边新来不不少粮,确实需要他去处理。
“好,替我给魏先生问好。”
安龟年点点头,转身入门。
一直走到了别院,敲了敲门。
“魏先生,安龟年回来述职。”
魏可染正在看书,听到这里,道:“功臣回来了?快请进来。”
安龟年进门,垂手而立。
将事情讲了一遍,大抵算得上顺利。
路上遇到了一次劫匪,被他们反杀了一通,把取得的头颅挂在商队前,这一路是平安无事。
魏可染也没多评价这事儿,而是道:“不是把心腹都带上了吗?为何最后没动手?”
安龟年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要辩白,却又不知怎么说。
就这样立在那里。
片刻,安龟年叹息了一声,知道什么事情在魏先生面前都藏不住,道:“帮主待我不薄,狗子我,总不能给帮主丢人不是?要杀要剐,魏先生你看着办吧。”
魏可染点了点头,仔细的看了看安龟年。
“哪有这样严重?做的不错,去吧,息来粮行离不开你。”
安龟年愣了一下,旋即扶了扶帽檐。
“魏先生......”
魏可染皱着眉,无奈道:“依着我的意思,便是杀了你,便是不杀,也决计不能再用你,——但咱们帮主不同意,他说,总觉得你这样的人物,没有点野心才不正常,有点野心他能容忍,说明你底子干净。”
安龟年热泪盈眶,噗通跪在地上。
“魏先生,帮我给帮主问声好,就说安狗子今天,把命给他了。”
魏可染点了点头,低声笑道:“这事儿,不要声张,快些去你的粮行,这几天繁杂事情可不少,去晚了忙不过来,别说我没提醒你。”
安龟年不知道说些什么,抹了抹眼泪,一弯腰,走了出去。
安龟年这边刚走,魏可染身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随着商队去了幽州的游士房郎侍蔺畚斗。
“魏先生,为何不告知他,那女人有问题?”
魏可染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看着书卷,不经意道:“不用讲,他自然会知道的。”
蔺畚斗疑惑的想了想,却没再出声打扰魏可染。
那边,安龟年到了粮行。
依旧是那熟悉的小楼,依旧是那个大大的吊秤,上面浮着一层米屑。
满楼的人叫自己“掌柜的”。
还有不少百姓,一见自己回了来,都笑着。
“安大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掌柜的吃了吗?”
安龟年不解,却也笑着一一拱手。
等上了二楼,找来一个账房问这些事。
那账房把事情说完,一直讲到张幼初扯了张油鼠的一个耳朵。
安龟年只觉得脖颈一凉,好像是被钢刀掠过,刮了一层毛的感觉。
他深知镇江帮底子,哪里有张油鼠这个人?都是捏造出来的。
只是,若是没有张油鼠这个人,恐怕,少了一只耳的人,就是自己了。
不,那是帮主弟弟,所以这一只耳朵能息怒。
若是自己......安龟年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他只觉得凉飕飕的。
想到这里,安龟年忽然想起了此间种种事。
只觉得心惊。
“备车!下楼!”
安龟年上了车,一直走到城北外不远的村子。
有一间房子,门是南苏木的,推开瞧,院子四间对开门的,外面养了不少的花草。
“香儿?”
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安龟年皱着眉毛,一直走到屋子里。
正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的,是一张发臭了的薄薄人皮。
安龟年大惊,手摩挲着,这肌肤他熟悉极了。
撑开来瞧。
“香儿!香儿!”
青州,烟台港。
朱银珂坐在断桥上,用脚荡着渤水,看着港口挑夫挑着货物。
笑着,道:“还敢回来?”
桥底下,映出一张血红的脸来,却看不清五官。
“主上,血泥无能。”
说着话,好像能看见嘴巴。
朱银珂笑着,声音好听极了,脚就在那张脸的嘴角边上。
踢了一下水。
“算了算了,余姐姐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何况还有一个烦得要命的魏可染。”
说到这里,朱银珂用脚踢了一下血泥的红脸。
“别以为我给你找些理由,你便无事了,要不是我去不了幽州,哪里还用得上你!现在,给我滚回幽州去!下次,再杀不掉余春猫!我就要杀了你!”
血红脸的血泥沉了下去,也不言语。
朱银珂想了想,那白皙的脚依旧打着水花。
“若是那小呆子劫了银子就逃,我就不信余姐姐不出幽州探查!真是,哼......有点意思。”
说着说着,朱银珂站起身来,背着双手。
“唉,想念王爷了,怎么还不回来?”
京南,一处营帐里,一身紫色蟒袍的穆萧仪笑着,膝下伏着两个美人。
脸皮都是被吸吮得发紫,瑟缩着抱着穆萧仪。
身前是一方行军案,上面放着水果。
再之下,有两方矮桌。
一个上面睡着一个书生,手将水果铺开两边,睡得香甜无比。
另一个,坐着的是一个消瘦的文士,用指甲削着果皮。
“徐先生?把这两个美人给你暖营帐,你要不要?”
徐攒皱着眉,也不去看穆萧仪,更不说话,只是用指甲挖着苹果的一个烂处,看样子,要有虫洞。
穆萧仪哼了一声,随手抓着一个美人,拽着头发,将姣好的面容露出来,伸出手就是一巴掌,打的那美人泪珠下了来,嘴唇流出鲜血,却不敢说话,只是眼泪汪汪的看着徐攒,眸子里全是哀求。
“你要是不要,我就全给打死。”
那两个美人全都惊恐着,却不敢说话。
徐攒把烂肉挖掉,眉头舒展了开,看样子,只是烂了,并无虫洞。
然后,咬了一口。
嗯,味道不错。
穆萧仪笑了笑,松开了手,将那女人按在自己膝前。
“徐先生,你还真是有意思。”
徐攒吃了几口,就吃不动了,看了看梁王穆萧仪。
“嗯,王爷,你还真是无聊。”
穆萧仪哈哈大笑。
“来人。”
门外出来两个青州甲士。
穆萧仪一手抛出一个,将那两个美人扔了出去。
“杖毙!”
“得令!”
那两个甲士拖着美人。
满营帐的哀嚎声,讨饶声。
只把那睡着觉的书生给惊扰得醒了。
“等等,哈~呀”韩庆卢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惺忪得看了一眼梁王穆萧仪,含糊不清道:“王爷啊,徐攒这个家伙,弄死几万黎民都不眨眼,能在乎这两个女人?别暴殄天物了,来,来,送到我那里。”
穆萧仪脸色缓和了起,道:“就依你。”
韩庆卢摇了摇头,又伏案睡了起来。
穆萧仪无奈,看了看徐攒,此刻,徐攒正用绢布擦拭着指甲,模样认真极了,一丝不苟。
“明日到永平。”
徐攒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穆萧仪哈哈大笑,一拍行军案,道:“有仗打了!去,去把徐无宁给我叫来!”
那两个甲士拉着美人下去。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一个身高八尺,两手修长的将军挑开了帘子,脸皮白皙,颌下有一到疤,包裹着整个下颌。
现在已经烂了,看模样,应当是被钝器砸伤所致。
“末将拜见王爷。”
说完,跪伏在地。
青州四府良将之首,双枪徐无宁。
“让你手底下的府兵北上,走山路,今日酉时,抵达永平城下!不用攻城,以斩获头颅为要!”
徐无宁一抱拳,面无表情,高声道:“末将领命!”
穆萧仪笑着。
他知道,土司王尚克宸那厮的性命,留不了太久了。
若那尚克宸一死,登上帝位的,又是哪位?
交州,九真郡。
交州毗邻南海,气候炎热,一年四季都没有冬日,故而交州军作战,穿得都是藤甲木甲,也有不同的甲类,但那是少数。
毕竟交州如此之大,土司又如此之多,有几个异类,倒也正常。。
九真郡在交州的中部,历来都是土司王居所。
说起土司,就不得不提土司制。
土司制度是少数民族地区,通过分封地方首领世袭管职,以统治当地百姓的一种特殊政治制度。
尚家、彭家、谷家,乃是交州三大老牌土司。
都始于八百年前,到了如今,依旧是交州最大的三个土司家族,故而,有“流水的王旗,铁打的土司”这一说。
这三家几乎是轮流坐在九真郡大土司府,只不过齐国建国以来,尚家伏海妖有功,这才下谕旨,让尚家连任大土司。
其实,这也是当时朝廷的一种政策,大抵与“二桃杀三士”相同,想把尚家架在火上烤。
可尚家那一代的家主,乃是人中豪杰,平定南海之乱,又扫清反对的小土司,联合徐州江湖人士,并发展海贸。
一时,竟把这大土司的位置,坐稳了。
压得彭、谷两家,不敢抬头。
从此雄踞交州,讨旨自称土司王,隐隐与诸王平齐。
而京师鞭长莫及,近些年来,首辅虽总上书说要削藩,可偏偏让蒋辟庵不出兵。
弄得一个“皇帝昏庸,首辅尽力”的模样。
不过,也是这种政策,使得交州越发得殷实。
军资粮食充足,甚至组建了一只矮脚马的骑兵,交州狼骑。
苏太寅并非蠢人,极力挑拨土司之间的矛盾,想要让交州从内部瓦解。
可这位土司王尚克宸,不得不说是位长袖善舞的政客。
交州之内,并无一处敢公然反叛。
甚至于能统合交州军,一同攻杀到京都之内。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事。
而能达成此事,今日坐在土司王府的这位文士,功不可没。
竹湘郎,柏子仁。
生得俊俏,偏阴柔近女相,身穿着一袭黑衣,偏偏袖口是白色的,还纹着一些散碎的绿色枝桠,似竹非竹,腰间还挂着一条白玉。
此刻,正在土司王府中的一株树下,敲着一种不知名的果物,一敲就咚得一声,好听极了。
“稀奇稀奇,不愧是南海之物,果然有意思。”
说完,柏子仁把那奇异果物放在地上。
抬头看了看。
笑道:“主公,在想什么?”
他身前站着的人,与北上的土司王尚克宸,一模一样。
“我在想,是不是该交战了。”
柏子仁手掌按着地,站了起来,道:“担心您的侄子?还是舍得不那两员大将?”
尚克宸笑了笑,摇头道:“子仁兄,你猜错了,都不是,我是在想,那些土司的手下人,能活着回来多少?”
柏子仁哑然一笑,也不说话。
片刻。
尚克宸叹了口气,低声道:“也亏得我侄子像我——这是老天的意思,我又怎会不用。”
柏子仁点了点头,笑了笑。
他这主公尚克宸,比起穆萧仪,少了份狠辣,比起归洗河,少了份霸气,却又比二人,多了一丝儒气。
言语处事之间,隐约有其先祖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