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引到院子里,大戟房的房员正在列阵,刀枪耍得娴熟,看得吴老汉胆战心惊。
等到了一间屋子,马鹿捧着肚子,正站在门前。
吴老汉那日跟车走了一时,见过马鹿,当即噗通跪了下来。
“老爷!饶了赵家小子吧!”
赵老爷子不认识张油鼠,只知道肥胖无比,见了马鹿也分不真切,忙低声道:“张老爷,您,身份尊贵,犯不上计较这事,脏了您的手,——拿了多少粮食,小老儿陪......”
马鹿一拍脑袋,扶起吴老汉,笑了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这帮里的领房,你儿子在屋子里,领走就是了。”
吴老汉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赵老爷子。
“这?”
赵老爷子虽没想过如此顺利,却也不多说话,而是朝着马鹿一拱手,推门进屋。
赵大正蹲在椅子上吃肉包子,狼吞虎咽。
眼见门开了来,也不理睬,只是一瞥。
嘴巴慢了下来,忽然愣住。
“爹!”
赵老爷子先是一点头,松了一口气,而后皱着眉头,疾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在了赵大身上。
“还敢拿人财物!我恨不杀了你!”
直将赵大踹翻在地。
吴老汉看着门外马鹿,陪着笑容。
“谢老爷宽容,谢老爷宽容。”
马鹿摇摇脑袋。
赵老爷子一踢,胡子翘了起来,痛骂道:“糟心的东西,还不给我站起来,随我回家!”
赵大忙站了起来,眼睛恋恋不舍的盯着肉包子,却被赵老爷子给了一脚。
“看什么看!”
赵大忙低头,不敢再看。
马鹿在外面笑了起来,他穷过,也饿过,知道那滋味。
他本是一家三兄弟,他排行老二,有一哥一弟,后来父母遭了病,死时大哥卖了身为奴,留下些银钱丧葬,余钱供得二人花销,这才苟且活命。
“拿着便是了,几个包子,值什么钱?”
赵大一听这话,就要去拎。
被赵老爷子打了一下手。
“爹,给大妹拿回去......”
赵老爷子一瞪眼,摸了摸胡子,终究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去拿。”
大沽山上,密林从中。
张幼初手拿木剑,缠斗黑熊。
凶兽皮囊牢固,一剑若是击不在生魂之处,便没办法杀掉。
又斗了片刻,张幼初一招手,放了那尊鬼王出来。
青面獠牙,身高如塔。
吓得两头黑熊低咆,退了又退。
这尊鬼王身形比上次召唤,又大了许多,想必是在张幼初这里也得了不少好处。
青面獠牙一狰狞,两只手猛得一用力,青筋虬起,拔了一株连土带泥的枯树来。
两手抱着,朝前就扫。
一只黑熊躲之不及,被一树根劈得眼睛翻了血肉,躺在地上呻吟。
另一只黑熊见状,激了凶性,站了起来。
还未等动作。
便被木剑割了魂魄,消散无形。
张幼初收了击魂,一道掌心雷,劈焦了两只熊皮。
伸手招回鬼王,看了看山脚。
想必罗敷姑娘已经下了山了,若是所料不错,应当在大沽村落脚。
年年在前,林浣衣勉强背着,一路疾驰。
好容易到了在山脚下大沽村,林浣衣喘着粗气,忙背去陈老倌儿家。
不由分说的踹开门。
“陈爷!”
一把放在了火炕之上,猛地大喘粗气。
慎伯没反应过来,却见着罗敷姑娘的伤势越发的重了,又呕了些鲜血出来,颜色淤红。
陈老倌儿是上过战场的人,晓得这等模样怕是伤了五脏六腑,便施展了些简单手段,叫林浣衣去镇江请郎中。
林浣衣满脸焦急,来不及歇息,就打算走。
一推门,便遇到了土遁下山的张幼初。
“一去一来,要花费多少功夫,放到我背上来!”
神行符篆,多一人,累十倍。
张幼初跑到镇江的时候,已经累得满额是汗了。
只是罗敷姑娘身份特殊,不敢到寻常郎中那里去,想着先到镇江帮,让慎伯先把命稳住,再叫来郎中,使银子封口。
别看张幼初敢往死了得罪一州知府,那是因为这里是幽州,知府不掌兵权,单靠些府兵官兵,奈何不了他。
但是私藏青州军便不同了,足够幽州军虎袍军杀上五个来回,便是慎伯大展神威,能杀几百虎袍精锐?便是要逃,又能带走几个镇江帮员?
到了镇江帮门口,门子只觉得风吹一般。
门开了,一个身子钻了进去。
“慎伯呢!”
张幼初一把拉住一个期门房的房员。
那帮员来不及喊,见到是张幼初,忙道:“马厩!”
“你,去叫郎中!”
张幼初松了手,脚步连环不停。
“慎伯!救命!”
慎伯正在马厩刷马,擦了擦手,一抬头。
“你这小子,将老夫当成郎中了不成?”
张幼初汗湿透了衣襟,头发成绺得朝下扎着,气息已经不调了。
“救命!救命!别说那么多了!”
慎伯眼睛一搭,见到是罗敷姑娘,眉头皱了起来。
这丫头他见过几次,模样生的俏丽,说话又诚恳尊敬,他倒是颇有好感。
“怎么回事?”
“被熊拍了一掌!”
慎伯一皱眉,怎么又是熊?
“放下了,平放!”说完,手指捏在筋脉上,眉头大皱,叹了一口气。“五脏已绝其三,元阳垂危,老夫回天乏力......”
张幼初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可能!”
慎伯摇摇头,思索了一下,掏出一颗紫色丸子,皱着眉,道:“老夫还有一颗丹药,名为玄死,能吊人性命,只是珍贵异常,给了她,只怕不值,本想留着给......便由你定了”
正说着,却被张幼初一把夺了过来,面不改色。
“凡人性命虽贱,但不死我眼前!若因我徒而而死,且死于我眼前,叫我于心何忍!良心怎安!魏先生,自有我来照顾!丹丸所需,也自有我一一奉上!”
药丸塞进了嘴里,罗敷姑娘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正喂着,安晋闯了进来。
“张油鼠!怎么回事!”
张幼初一扭头,低声道:“与浣衣上了山,遇了黑熊......”
安晋一咬牙。
马鹿慌慌忙忙的进了来,声音喘气。
“帮主,手底下...人...说您要找郎中,是带道这里?还是?”
“带到别院,快去!”
马鹿看了一眼,忙哎了一声,转身就跑。
院子里,赵老爷子正背着手,与吴老汉一同朝外走着,赵大跟在身后,耷拉着脑袋。
正走着,却听门外一声声喧嚷。
两个房员,架着一个年迈郎中,跌跌撞撞得进了正门。
马鹿正跑去接。
却见那郎中愣了一下,用手指着赵老爷子,嘴巴张得老大。
“你,你,你!”
赵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别来无恙。”
“嚷什么嚷!快带到别院!”
马鹿抱着肚子,在后面出了来。
那年迈郎中置若罔闻,手依旧是指着赵老爷子。
“赵老,赵老!你没死?你没死!”
马鹿愣了一下,看着赵老爷子。
“怎么?认识?”
赵老爷子一摇头,叹息道:“不,不认识......”
吴老汉却若有所思,这赵老爷子却非庄稼人,别说是气度,便是字都识得一本。
“嘿,你们息来粮行不是要找郎中吗?这位可是镇江首屈一指的医林圣手!放着不用,找我这等庸医做什么?”
那年迈郎中说完,赵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
马鹿摸不清头脑,却也来不及思索,一拍巴掌。
“全给我带走!”
“不是,还带老朽干嘛啊?老朽可什么都不会!别,别,先说是不是给张油鼠看病?老朽可不去!不去!”
......
张幼初抱着罗敷姑娘到了别院,余春猫先迎了出来,虽也不清楚事由,送到了张幼初那里。
一会儿要来郎中,女儿闺房多有不便。
罗敷姑娘吃过了玄死丹丸,脸色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未清醒,看
起来就如慎伯所说一般,勉强吊着命。
“我不管你二人谁有能耐,只要救不了人!你俩都得死!”
赵老爷子还算好,没说什么。
而那年迈郎中脸色一变,支支吾吾了起来。
“也不说......绝症怎么办......赵老,赵老,你有把握吗?”
马鹿说着,便推开了别院的门。
“帮主,郎中请来了。”
张幼初揽了一下头上发丝,迎了出来。
“哪位是?快请进来!”
马鹿踢了一脚。
那年迈郎中苦着脸,看了一眼赵老爷子,进了屋子。
“敢问这位,病人在哪?”
张幼初引到床边,正色道:“被熊敲了一掌,吐了许多血......”
那年迈郎中皱着眉头,捏在手腕处,闭上眼睛,把起脉来。
“救不得了,元阳垂危,本该命绝,偏偏有一丝药力催发生机,生死各不能,老朽无能。”
张幼初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看了一眼安晋,道:“与慎伯所言不差。”
安晋没去看张幼初,而是看了一眼那郎中,道:“先生,一点办法都没有?”
“办法倒也未必没有,门外那位赵老,那可是位医林圣手,以前可是去过京城,给首辅看病的!”
张幼初与安晋对视一眼。
安晋忙道:“我去请!”
说着,便推开了门,将赵老爷子请了进来。
赵老爷子摇着脑袋进了房门,叹了一口气,道:“小老儿许久不行医了,还请两位老爷恕罪。”
张幼初眉头一挑,走到门外,招来马鹿,低声道:“去找魏先生。”
安晋苦苦哀求了一番,赵老爷子固执得很,只是摇头,也不说因果。
张幼初无奈,好在魏可染就在隔壁小憩,此刻被叫醒,来得极快。
马鹿三言两语讲清了事情。
魏可染一推门,先是施了一礼。
“老先生,所谓医者父母心,既能救人,为何不行医事?”
赵老爷子看了一眼魏可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魏可染看了一眼屋子内,罗敷姑娘就躺在床上。
“莫非,是老先生立了诺?”
赵老爷子愣了一下,而后重重一点头。
张幼初暗暗竖起大拇指,做说客,魏可染是祖师级别的。
“何诺如此?”
赵老爷子咳了一下,却不说话,被张幼初笑着搀扶到座椅上。
魏可染一扭头,高声道:“马鹿,去取银五十两,再派人寻车,送赵大、吴老伯回村。”
赵老爷子抬起脑袋,脸色无奈。
马鹿领了令,转身就走。
魏可染一扭头,道:“赵老先生,魏某深知难处,只是此间乃活人性命,愿老先生先去诊断,若是老先生无可奈何,回天乏力,那便罢了,固不违诺。”
赵老爷子眼见赵大与吴老汉走了,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听到这里,只能应声。
“小老儿,且先去瞧瞧。”
说着,赵老爷子被张幼初扶到了床前。
手搭在了脉上。
没有闭眼,而是颇有惊奇。
看了一眼张幼初,低声道:“小老儿斗胆问一句,是何处之熊?”
张幼初没明白意思,老实答道:“大沽山。”
赵老爷子看了看张幼初的满头汗水,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不足半个时辰,能从大沽山赶到镇江,奇哉怪哉,想必阁下本事非凡。”
张幼初愣了一下,这赵老先生,竟能瞧出伤患之时。
“那,老先生,可能救?”
“虽命悬一线,半伤其脉,但仍有一救。”
那年迈郎中眼前一亮,竖起耳朵要听。
安晋大喜,道:“请老先生......”
赵老爷子还是叹气,摇着脑袋,撩起衣袍,露出手腕一道黑色道纹。
“小老儿立了重誓,与鸦子楼结了誓纸,非我不救,实我不能。”
张幼初脸色变了一下,看向赵老爷子的目光不同了些。
他本以为赵老爷子是镇江名医,却没想到,值得首辅苏太寅如此相对。
誓纸是鸦子楼道魔文程昱的一道独门秘技,能约束言行,一旦违诺,道纹反噬,只是判定之法,颇为固执。
一纸所需材料约八百两金,昂贵无比。
倒也不是不能去除,八大道观皆有除却道纹手段,
“誓纸所记为何?”
赵老爷子叹了口气。
“小老儿随童大人入京,同那位大人医治,奈何医术不精......不得擅言那位,另,除那位,不得擅救。”
魏可染眉头紧皱,一时也想不懂办法。
张幼初愣了一下,忽而想起了那年迈郎中说的话,旋即看向床上躺着的罗敷姑娘,用手指着,道:“她姓苏,叫苏太寅!”
满屋子都惊了一下。
魏可染闭上了眼睛,大摇其头。
片刻,赵老爷子拭汗,低声道:“此举,可行?”
张幼初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赵老爷子点了点头,道:“小老儿年逾花甲,得此誓,又苟且活了二十载,倒是死,也不足惜。”
他眼见着张幼初额上大汗淋漓,眼见着马鹿递上包子,眼见着魏可染送上钱财......
“拿纸笔来!”
马鹿去拿,研上墨,铺开一溜纸。
赵老爷子也不犹豫,提笔就写。
当归一钱、黄芪五钱......
书写完毕,满屋子皆屏住呼吸。
赵老爷子脸色如常,撩开袍子,看了一眼腕上痕迹。
“这?无事?”
张幼初抚掌大笑。
“聪明绝顶!聪明绝顶!”
满屋子瞠目结舌,赵老爷子微微摇头,这困了自己二十年不得行医的誓约,竟如同玩笑一般,就这样绕了过去,当真是啼笑皆非。
那年迈的郎中一把揽过药方,仔细的看了起来。
“补气补血?”
正念叨着,忽然发现屋子静了下来。
一抬头。
发现满屋子都看向了自己。
那年迈的郎中愣了一下,当即明悟,赵老爷子不能让他走,恐怕他知晓事情,张幼初也不能,怕他泄露机密,再一琢磨,自己给张油鼠看了病,别管是看好没看好,镇江城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
想通此节,年迈郎中也光棍得很,一脑袋磕在地上。
“庸医徐广碑,愿拜赵陵容老前辈为师!”
赵老爷子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如何办。
镇江,崔府。
崔定安皱着眉,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他并不蠢,相反,能把生意做到此等地步的,都是心思繁重,八面玲珑的人物。
一开始他就没把息来粮行当成对手,因为他知道,所做的生意,不在一边,虽都沾粮字,但大不相同,日后说不得,还有合作的份——息来粮行收的粮食,多半要在他的商路倒卖出去。
只是没想到,这息来粮行偏偏找了自己的事情,而且这么快,就把所有锋芒都指向了自己。
一出手还就是连招,且招招夺命,让自己应接不暇。
裹挟民意,再上得堂去,撕开了那层窗户纸,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公诸于众,非要釜底抽薪不可。
看来,这张油鼠,就要凭此势,来朝我分上一杯羹了。
想到这里,崔定安不由得痛心。
“爹,您在想什么呢?我都看你走来走去的,走了半天了。”
崔定安一抬头,见着崔芫在书房窗子那里看着。
当即收敛了心思,笑了一下,招手道:“乖女儿,进来说话。”
崔芫走了几步,推开门。
模样俏皮水灵,照比在大沽山之上,还要多了几分颜色,穿着的鹅黄裙,更显得光彩照人。
“爹,看你眉头紧锁的,莫非出了事情?”
崔芫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伸手就去看茶,打了茶壶看上一眼,又放了下去。
崔定安一撇嘴,抱着肚子,也坐了下来,低声笑道:“就要嫁人做妻的人了,怎么还这般顽皮——喏,爹也不瞒你,都是那张油鼠闹得。”
崔定安膝下二子一女,大儿子二儿子都在青州,照看商路,这小女儿最为贴心,且顽皮机灵,不少难事都是她解决的。
崔芫想了想,一噘嘴。
“说书先生嘴里的话,也当得真?”
崔定安皱了皱眉,想起大沽山上,自家女儿与那镇江帮帮主有过交情,莫非知道些内情?
“怎么?话有不实?”
崔芫禁了禁琼鼻,不屑道:“别说是内情,就是身材样貌名号,每一样准的!”
崔定安若有所思,奇怪道:“景太冲那烧尾宴上,我曾与张油鼠同桌共餐,样貌正是奇丑,又肥胖无比......”
崔芫可爱的小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笑道:“爹爹说笑话了,张帮主有些书生气,样貌上等,哪里会像爹爹说的这样。”
崔定安一张手,示意崔芫噤声。
眉头锁成了一个结。
崔芫忙闭上了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片刻,崔定安抬头,阴沉着脸,道:“张帮主叫什么?”
“我在大沽山上听过他的名姓,是叫张幼初。”
“那,可有张油鼠这个人?”
“没听过,想必是没有。”
崔定安低头沉思,忽而想通了些什么,脸色骤变。
手拍在了桌上,震掉了茶杯。
“哼,好手段,好手段,做了个‘替罪羊’!看来这张大帮主,所求非是我五方粮行的一杯羹,而是要断了五方粮行的生路!”
崔芫没明白,却也不敢问。
崔定安无暇理会,一抬头,走了出去。
“备轿,去镇江帮!”
大管家崔福牵马,拉着轿子,一路走到了镇江帮。
“我家老爷崔员外,要见你们帮主。”
那门外站岗的期门房房员一点头,道声稍后,便进了门。
门子老汉眼见着车马到了,背着手出了门来。
“谁啊?就要见我们镇江帮帮主?”
崔福哼了一声,道:“我家老爷,崔员外。”
门子老汉也不清楚,自觉管了两个门房,身份高贵,趾高气昂道:“镇江那些个姓崔的,老汉我哪知道你家员外是哪个?”
崔定安在轿子里冷哼了一声,果然是狗仗人势,一挑帘子,皮笑肉不笑道:“崔某在镇江,还不至于沦落到无人知晓的地步吧。”
门子老汉眯着眼,朝前走了两步,啧啧道:“不认识,不认识。”
“你!”
主辱臣死,遑论家丁,崔福大怒,脸色都要变了,手一指,刚想说话,就听门里一声喊。
“崔员外?快请进来。”
正是马鹿。
崔定安撩起门帘,给了崔福一个眼色,随着马鹿进了门。
临进时,还特意看了一眼那门子老汉。
门子老汉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装什么大瓣儿蒜!”
崔定安不屑与下人计较,只会自损身份,佯装听不见,进了院子。
到了里面,方才看到大戟房房员操练的场景,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才多长时间?一伙儿土匪便成了三百余人的私兵?看样子,还训练有素,刀枪娴熟。
想问两句,去只是见着马鹿一直打哈哈,只得收了口,不再多问。
到了悬壶厅。
马鹿叫丫鬟奉茶,道声稍候。
张幼初也没上易容皮囊,只是整理了一番,就带着马鹿赶了过来。
入门一拱手。
“崔员外?久仰大名,有幸有幸!”
崔定安眼睛眯了一下,笑了起来。
果然,眼前这人身材修长,果然不是张油鼠,只是声音相似了许多。
“喏,张帮主,咱们见过一次,只是不知道,为何瘦得如此之快,快教崔某学学......”
张幼初哈哈直笑,一伸手,请入座。
“并未拜访过崔员外,哪里见过?上次见面的,当是某弟,张油鼠。”
崔定安心知肚明,也没揭穿,而是笑道:“崔某一向喜欢开门见山,便把事情挑明了,张大帮主如此作为,所求为何?”
张幼初佯装不知,愣了一下,看向身后马鹿,马鹿强忍着笑,正色道:“帮主,大约是二当家的事情。”
崔定安心中冷冷一哼,但面皮依旧是喜笑颜开,道:“莫非张大帮主半点不知?”
张幼初脑袋如同拨浪鼓,认真道:“不知道不知道,帮里一应事情,都交给了某弟。”
一推二五六?真是干净!崔定安心中大骂无赖,却没丝毫办法。
“那便请张油鼠贤弟,出来一叙?”
“不在家,去幽州打鸟去了!”
“好雅兴!好雅兴!”崔定安手抬起茶杯,嗅了嗅,又放了下去,道:“这茶差了点。”
“嗯,差了点。”
崔定安看出张幼初态度敷衍,却还是装着笑容,淡淡道:“张大帮主,崔某马上有一笔大生意,必定盈收不少,只是缺了些人手,届时,可能需要张大帮主来助阵,分润好说。”
“给我十成我就去。”
崔定安虽早早清楚了此事,但听到这里还是噎了一下。
“怕是过了。”
张幼初大摇其头,认真道:“不过不过,值得值得。”
崔定安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沉下面孔,冷声道:“张大帮主,我把话挑明吧,你镇江帮要是想要在镇江发财,崔某不管,若是犯到崔某的头上,莫怪崔某不义!”
张幼初眼睛眯了起来。
这崔定安并不蠢,在这里说出这话激他,只怕有些问题。
稍微顿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道理,崔定安想必是求和不成,便来讨打来了。
镇江帮在幽州所占据的,便是民声,现在张油鼠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若是打了五方粮行的崔员外,只怕这消息,明日就传遍了整个镇江。
届时只需崔定安稍使小计,便可扭转民声,矛头直指镇江帮,到那时,便是看了张油鼠这层身份,也洗不清了。
亏得自己救了他女儿,现在又在这里算计自己。
“好好好,崔员外说的是。”张幼初应付着,吱溜溜的喝茶,而后不紧不慢的放下,眼睛也不去瞧。
崔定安眼见着张幼初没火气,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烧尾宴”上遇到的贾员外,张油鼠也是这般,是个无性人。
越发的确定自己的看法了。
“哼,张大帮主所言所为,只怕难当一帮之主吧!”
张幼初听了这话,就权当是没听见,只是用眼睛去看崔福,高声道:“那个矮子,你看什么?”
矮子?崔福一愣,自己一直低着头,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啊......”
张幼初哼了一声,看了一眼马鹿,道:“将他拖到大门外,敢骚扰我府上丫鬟?给我当街痛打!打个皮开肉绽!将这事,给我喊出去!”
马鹿嘿嘿怪笑,上了前去。
你要知道,这几天镇江帮外,可站了不少闲汉,专门为了看幽州府怎么治理镇江帮。
崔定安脸皮铁青,站起身来,却被过来的马鹿推了一个一把。
一伸手,拎起正死命摆着手的崔福。
“走!”
“我没有!我没有!”
正嚷着,就被拉了出去。
“张幼初!”崔定安大怒,打狗还要看主人,怎么自己便一点薄面没有?
自己此次前来,本是探探虚实,看看有没有缓和余地,怎么便到了这等地步?
张幼初面色缓了下来,将喝完的茶盏放到桌上,淡淡道:“我不敢叫人打你,只能打你家下人了。”
崔定安用手指着张幼初,气得牙根痒痒。
“放心吧,崔员外,马领房在这方面,可是专业的。”
说完,张幼初站起身来,一扭头,离了悬壶厅。
崔定安瞪大眼睛,却是想起来了一件事,那张幼初,是什么人?山上的土匪头子!和他来谈什么缓和!讲什么道理!
自讨苦吃!
匆匆忙忙赶到门外,只看见周围围了一圈人,而自家的崔福,被扒了上衣,让皮鞭子打的皮开肉绽,围观之人连连叫好。
崔定安一咬牙,只得装作不认识,上了马车。
“回府!”
幽州,知府府邸。
知府李绛房已无心再喂鱼,此刻坐在书房之中,有些病恹恹的,偶尔还要咳喘两声。
同知钟文璋与税使景太冲就坐在椅子上,低着脑袋,不言不语。
“颜面尽失,颜面尽失,本官一定要惩治!严惩!”
说完,钟文璋与景太冲对视了一眼,没有回话。
那日来得老者,只一掌便能击退幽州知府府上的第一高手赤虬天,本事之大,不是他们能降得住的。
可要知道,这赤虬天因杀一村老小修炼魔功,被官府通缉。
三百官兵将他堵在了石林,却被赤虬天杀了个干净,血水染了一身,他便在那里痛食人心,大嚼了三天。
后来,还是鸦子楼里的大人物到幽州办事,去杀凉州十二云台将之一的人屠陈卸,这才顺手将赤虬天捉了个牢靠。
后来被招了安,这才在幽州府做差。
这等凶人,竟被那老者一掌击退。
着实难以严惩。
“大人,下官以为,严惩自然须严惩,只是那小贼颇有手段......”
说话的是钟文璋,却没等说到一半,就被李绛房打断,冷声道:“你以为本官,是被气得失了心智?嗯?”
钟文璋呐呐的道了声不敢,再不敢言语。
“蠢货!你们还看不出来?那张油鼠不惜自污身份,也要拖本官下水!所图,所图之大,你们不懂?这等事情,还能耽搁!”一番话,李绛房说的是怒发冲冠,只恨没多生两只手,全握成拳头去砸桌子。“若是放之不理!本官这官运,便要死在幽州了!若是本官死了,你们不被大树砸个稀巴烂?想想古中石,他才死几天!”
书房一下子沉默了,气氛也紧张了许多。
景太冲皱着眉,去看了一眼李绛房,试探道:“大人,下官府上有一学子,能应上说书先生的话本......”
“话本话本!就念着你的话......你是说?要渐渐消弭此事的影响?暂不动武?”李绛房怒火攻心,一开始没明白,旋即想了清楚。
景太冲这话里的意思,便是官场上的官话,不否决上面的意思,又含蓄的提出自己的意见。
有些老辣。
景太冲忙站起身来,弯着腰,低声道:“都是大人的意思,下官斗胆,下官斗胆。”
李绛房皱着眉,想着此事可不可行。
如若是将这书填完,又让各县宣扬,把握喉舌,自己再派人去镇江帮沟通——商人,无非是要些好处罢了,此事便渡过了去,而那镇江帮久在幽州,想要整治,总有办法!
“景大人,你我同是苏门子弟,无须如此客气,那学子,可能应得?”
景太冲低着头,心中冷笑,好一个变脸,却恭恭敬敬的应道:“如出一辙,大人无须担心。”
李绛房点点头,道:“那便快些去做吧。”
府税司,湖边回廊。
焦阑直正笑着,低着头。
他身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景太冲的独子,景蘅。
“焦先生,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焦阑直没有抬头,道:“不知景公子,可想整治镇江帮?”
景蘅没有说话,而是笑着,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令尊景大人,初来幽州,想必一定告诉公子,凡事能忍皆忍吧。”
焦阑直没有正面答话,而是笑着接了一句。
景蘅也是有些心机的人,没有回话,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焦阑直。
焦阑直抬起头,浅笑着,道:“景公子可知《油鼠案》这话本?”
景蘅点头,他生性风流,酷爱狎妓,这般赫赫有名的话本,他怎会不知?
“既然如此,景公子应当知道这话本是本残本吧,经续补,只差一个尾巴了。”
焦阑直说到这里,景蘅想起来了,这书生到府税司的时候,便是话本第二部出现的日子,加上这话一出口,已是心知肚明了。
景蘅当即笑了一下,神色更加谦恭,道:“如此说来,这话本,便是先生所续咯?”
“正是,不知景公子可知道这话本的缘由?”
景蘅不假思索,当即道:“定是与镇江帮有大仇的,才能写出如此话本,当真是要让人恨死镇江帮的张油鼠!”
焦阑直点点头,叹息道:“景公子所言正是如此,这话本本是小生同窗所写,他受了欺侮,含恨写下此话本,目的便是为了激起民愤,使得息来粮行倒闭,慢刀子杀了张油鼠。”说到这里,焦阑直停了一下,看了看景蘅的表情,接着道:“只不过那写话本的书生,被张油鼠给杀了,小生与那书生相交多年,敬佩才情,这才怒而斗胆,续写话本,并到景大人这里,以求庇佑,只不过......”
景蘅听到这里,见得与他猜想无二,当即不疑有他,便疑惑道:“只不过什么?”
焦阑直露出为难的表情,叹息道:“景大人觉得镇江帮颇大,前些又有因缘,且景大人新官上任,便让小生收个干净尾巴,不要再激民愤,唉,大仇难报!”
“因缘?用了他家的几个家丁罢了,也算因缘?”景蘅笑了一下,又道:“所以,你便找到我这里来了?”
“焦某曾闻,烧尾宴上,张油鼠嚣张跋扈......”
景蘅点了点头,低声道:“好,你便写下两部下文,记得,一定要把景家摘个干净!”
焦阑直一掏袖子,递来一本话本来,低眉顺眼。
“小生不才,已经写完了......”
景蘅愣了一下,摇着头笑了起来,翻着去看,看得极快,不久就到了边。
“咦?到最后也没杀了这张油鼠?”
焦阑直点了点头,正色道:“正要如此!方可激起民愤!”
景蘅收了起来,没有说什么,而是静静的点了点头。
他想整治镇江帮很久了,只是听闻镇江帮有不少好手,帮员甚多,这才按捺下来,如今有这兵不血刃的法子,他多少要试一试。
“嗯,先生这话本,本公子便收下了......”
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走,已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要去试上一试了。
焦阑直看了看湖里的几尾锦鲤,笑了起来。
“苏大侠,我们走吧。”
苏象在回廊上下了来,把书箱放在地上。
“他会信?”
焦阑直点点头,认真道:“人,会愿意相信自己以为的事情,再假也愿意信。”
苏象没接这话,而是问道:“那,你聪明吗?”
焦阑直一时语塞,尴尬的背起书箱。
“我说,苏大侠,你这是学坏了!”
苏象抿了抿嘴,似笑非笑。
当天夜里,四处茶馆勾栏便响起了这《油鼠案》的话本。
张油鼠正是被那官差拿了去,压到景知县那里,却没想到,知府古大人与镇江帮有旧,张油鼠没少用银子贿赂古知府,故而古知府特地派快马,到镇江救下张油鼠,张油鼠得势后,打压景知县,嚣张气焰,更盛当时!竟当街骑人做马,见有三分姿色,便抢,还爱上了幼婴的颈背肉!一口要吃三斤,一时镇江幼子,皆无颈肉!
这话本一出,痛骂张油鼠的。恨不得吃张油鼠的、想将张油鼠挫骨扬灰的,多的不能计数!
声威之大,能止幼儿夜啼。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传的广泛无比,便是张油鼠的状师三问。
先是达官贵人知晓,而后便是一府家丁丫鬟,再然后,仅仅半天,便传遍了镇江幽州城二地。
大约不出十日,整个幽州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逆子!还敢嘴硬!”
景太冲一袍子抬了起来,想要一耳光打下,却又舍不得。
景蘅脖子一横,就是不说话。
“你说!到底是不是你!把话本交给手底下人的!”
“不是!”
景太冲那手掌在半空中悬着,抖了起来,最后一咬牙,还是收了回去。
“蠢!蠢!蠢!”
说完,一拂袖子,嘭得关上了门。
“备轿!”
房门里面,景蘅咬着牙,他现在也不明白,他那父亲为何如此怕事,什么因缘,不就是替景家上山剿匪吗?还搭了自己的一个暗桩子!
镇江帮,张幼初坐在别院里,身穿着一身夜行装,看着身前的安晋,低声道:“你别惦记罗敷姑娘了,赵老不是说过了吗?最迟明日便能醒了。”
安晋点了点头,慢慢的穿着黑色袍子。
“浣衣怎么样了?”
“我那徒儿自责得很,刚被余姑娘哄了哄,宽慰了好些时候,这才睡着了。”
安晋点了点头,将袍子全套了上,手脚地方检查了一下,装束整齐。
“嗯,出发?”
张幼初一点头,伸出手,道:“这有两张藏身符,记得如遇紧急,便捏在手里,默念口诀,能藏三息!”
安晋点了点头,低声道:“有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用不到这个。”
话虽这样说,还是接了过来。
两人出了门,偷偷摸摸的翻上了墙。
幽州虽没有宵禁,但时属春夜,仍是稍寒,故而晚间少有人出来。
两人走了不久,张幼初一摆手,低声道:“到了,就是这儿!”
门外两个灯笼,再朝里看,灯火通明。
但门口的门子,正昏昏欲睡,想必是累乏了。
“我先进去,你跟好了!”
“好,走!”
张幼初溜门撬锁乃是强项,一撑身子,翩翩的落了下来,没有一点声响。
安晋稍差,动静有了一些,但也不大。
“你左我右,无论找不找的到崔芫,一炷香的时间,咱们门口回合,喏,画像给你!”
说着,张幼初递了一张纸,转身朝着右方就走。
安晋接了过来,看了两眼,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当归?黄芪?这是什么!”
药方?这也能拿错?
正要说话,就见张幼初走远了。
喊又喊不得,只得无奈一摇脑袋。
“罢了,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