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夏衍就从院子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抹布被严寒冻硬了,僵在一起扯起来很费劲。
他把抹布往水里一扔,也不管水凉到多么刺骨,习以为常地涮洗起来。
这是山海之围的隆冬时节,料峭的寒风往人脸上一刮,像是有人拿一根根的小针在来回扎你。
夏衍今年十三,穿一身破烂素白袍子的身子骨看上去薄弱,但顶着寒风在院子里洗布倒是不见却寒的神色。
门口结了层霜的石像旁,穿一件破烂大氅的石剑西瞥了他一眼,“我听大师兄说你前几天得了热病,好些了?”
夏衍卷起袍子的宽袖,抓起浸满水的麻布狠狠一拧,轻声说道:“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师兄倒也无聊还同你讲。”
他露出的一截小臂白白净净,像是个文雅的读书人,但用力时便能看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青筋凶猛浮现起来。灼热的血液赤龙般奔腾,透露着一股少见的剽悍和凶蛮。
“他也是急了,笨手笨脚的不知道怎么当得大师兄。”石剑西靠着石像长长哈气,旋即咧嘴一笑,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不过也好玩。”
“剑西。”一道柔柔弱弱的声音从小院那头传来,大师兄司间悬披着一件做工秀气的上等狐裘,身穿垂地的大氅,笔直站在台阶上。
“早课。”他又说一声,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像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
年龄不大是不大,虽然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大师兄,但司间悬岁数也只有十五。
姑娘倒不是姑娘,司间悬幼小时在北地挨过冻,身体里藏着北地老人所说的寒魅之毒,气血亏损,虚不受补,常年就是这么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
所以这破败院子里唯一一件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唯一一件没有破烂的大氅也分给了他。
按理说小孩子总是有些嫉妒和好胜心,不过无论夏衍或石剑西,对此都没什么异议。
他们三人从小长大,关系亲密,虽然平日没什么亲昵举动,但是心底还是关切这个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大师兄。
石剑西听到司间悬提早课,忙探手到石像旁边的角落里,从一个烧焦的梨木棍上抓起一把没弦的胡琴。
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整好两根老弦,石剑西今年也是十三,却好像操了十几二十年琴的老琴师,不见几番动作,已经把两根老弦尽皆续上。
少年手腕一抖,在这个寒风料峭的清晨,便拉开了一曲《耻君颜》。胡琴善于将人摧肝断肠,石剑西练琴数年,加上天资聪颖,技艺娴熟已然不输一些民间师傅,不过夏衍和司间悬只是微微一听,便不再去管。
这倒不是石剑西的琴艺低劣,只是他们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寒夜,曾听过师傅拉过一曲《耻君颜》,自那以后,再听别人拉这曲子总是没了心思。
师傅琴艺之高,在他们看来比传说中王都的宫中乐师还要高上几分。
司间悬轻轻点头,呼出一口白汽,瞥了一眼夏衍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传出轻声读书的声响。
夏衍在水井边拧水,哗啦啦地像是小山夹缝里流过的河溪,夹在胡琴与读书声里也不显吵闹。
等抹布被夏衍洗净,他才提着木桶出门,踩着门口的石像开始擦拭起正悬的木牌。
木牌是雪松木底料,长六尺,宽三尺六寸,上面四个乌黑大字——稷下学宫。
夏衍仔仔细细从木牌的边角擦起,目光在那四个字之间停住。
师傅说过,这木牌是别人赠送,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虽然这五年来的每个清晨,夏衍都会将之擦拭一遍,但此刻看到稷下学宫四字依旧还是一凛。
不知道是谁的一手字,金钩银划之间隐隐有风震雷鸣之声,擦拭过的水迹里泛着金石之意,里间风骨似竹似刀,锋锐的直刺眼瞳。
夏衍一遍遍擦拭,一遍遍看字,看了许久脑海里仿佛都有竹林出显,刀影重重。
在司间悬八岁的时候,师傅教他熟读书房里的典籍,并定下早课,规定每日必须读到晌午方能休息。
夏衍和石剑西八岁的时候,司间悬已经读了两年书,本来就虚浮的身子看着更加文弱。
师傅教石剑西操琴,却没说教夏衍什么,只是让他到门口擦拭这块木牌。
这间破院子,名叫稷下学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破败不堪的样子,唯独这块木牌洁净如云,气势非凡。
寻常有路过的人,大都觉得这一幕相当违和。
就好像一间破庙里挂着大雄宝殿,乞丐窝里挂着正大光明,怎么看怎么奇怪。
等夏衍擦完木牌,已经是晌午,司间悬忙着去烧饭,石剑西则把胡琴的老弦卸下包好放到怀里,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夏衍左右看看,捡了一块灰白色的硬石头,在石像边蹲了下来。
石像是一尊面相模糊狰狞的异兽,听师傅说也是别人所送,不知道是什么石材,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
夏天以便乘凉,冬天倒还比别的东西暖和点,石剑西就喜欢靠在这里练琴,懒得不肯挪窝。
异兽这一面靠院墙,只有一束暖融融的阳光照了过来,照见异兽后背上面嶙峋的刮痕。
夏衍颠了颠手里的石块,开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内容大多是大师兄司间悬读过的一些志怪小说和杂谈。
写满异兽身躯背面,他就从素袍的宽袖里拿出一个粗糙的铁刀片,小心刮掉涂层,紧接着继续写字。
八岁那年,师傅让夏衍只是擦拭木牌,他心里还觉得是他资质愚钝,师傅不想教他技艺。
五年过去,他早已明白,大师兄司间悬学书,小师弟石剑西学琴,他学的,是字。
等夏衍刮掉第七遍字的时候,他摩挲了一下手指,石头写起来棱角坎坷,很不舒服,尖角的地方更是刺的指尖发白。
他看着刚刚最后由于用力写坏的一个字,才发觉,用力时候铁片刀竟然一不小心嵌进了异兽石像里。
夏衍皱眉,把铁片刀拔了出来,再一看。
刚刚铁片刀刺穿的地方,竟然留下一个小洞,这尊石像,是空心的?
夏衍摸了一下裂口,往石像里面扫了一眼,黑魆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小衍,怎么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夏衍转头望去,司间悬正站在门口,应该是刚刚做完饭。
“饭做好了。”
“嗯。”夏衍点头,提着水桶和司间悬进了学宫院子。
院子不大,里面一个水井,一棵光秃秃的柳树,树下一张石桌四个木凳。
余下三间所谓的“厢房”,师傅一间,兼做书房、学堂,他们三人一间便于休息,灶台一间,平日里学习锻炼都在院子的一亩三分地。
石桌上是几道白汽升腾的素菜,一碟玉米面的馍,都是刚刚出炉,在料峭的寒风里慰人心暖。
他们刚坐下,石剑西也从外面跑回来,裹着一身破烂大氅像是个小乞丐。
“开始了开始了。”一进来石剑西就叫喊道。
在司间悬柔弱平淡的眼神中瞬间又憋住了嘴,老老实实地在木凳坐了下来,三人开饭。
大师兄做的饭很好吃,虽然他们三人都跟师傅学了一手,但从结果来看,司间悬的天赋明显远甚于他们。
石剑西很快吃完饭,眼巴巴看着司间悬和夏衍接连吃完饭才长舒一口气。
“开始了。”
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说,正收拾石桌的司间悬头也不抬,“选隶的封君批文出来了?”
“我去的时候正好出来。”石剑西之前小跑出去显然有事去做。
司间悬没什么太大反应,端着东西到水井边上又折返回来。
三个人围着石桌坐,石剑西的漆黑眼瞳在两个师兄的身上来回打转。
选隶是山海之围诸多城池的大事,在每年接近年关的时候举行。
自七年前大周朝皇帝姬朔对北地鬼方部挥刀而战,每年都有大批的奴隶从北地运往南方的各大诸侯国。
而这里是诸侯国“秦”南部的一座小城,名为长野。
四天前,有大批的车马越过了泥泞的荒原,魁梧的武士们护卫着一个奴隶商人进了城池。
身后的车上都是奴隶商人的财富,车后被驱赶的是衣衫褴褛的奴隶们。
他们会在长野被贩卖干净。
小贵族们需要这批奴隶,连年的征兵早已导致长野城内劳动力短缺。
而无论是来年的开荒还是农耕,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这批奴隶还是点燃了贵族们的热情。
选隶在城池间的月城举行,那里是城内出城的必经之地,守卫森严,府衙特意昭告,选隶期间平民绝不允许出入月城。
到时候,贵族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购买奴隶。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夏衍伸出手按在石剑西的肩膀上,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懒散的家伙怎么这么反常。
石剑西一把打掉夏衍的手,“你们不激动吗?师傅走了三年多了,这可是第一次有消息。”
在稷下学宫里,石剑西由于年龄最小,难免被师傅宠爱一些,所以他对师傅的依赖心也重一些。
三年前师傅叮嘱好一切出了远门,直到日前才托一个旅人捎来口信。
这让三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正值乱世,师傅在外漂泊三年,是生是死?是好是坏?
旅人说师傅现在周王都,一切安好。
传口信让他们收拾行囊,趁隆冬时节上路,到王都寻他。
这口信旅人说出来都有些难以置信,那位救了他一命的男人只说是传口信给三个徒弟,他看内容还以为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
但一看,最大的也才十五,还带着两个更小的,这让他有点傻眼。
现在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太平盛世,连他出远门都要准备妥当一切,就这还差点丢了性命,这三个毛头小子出了门别被人吃的渣都不剩。
师兄弟三人并没怀疑旅人的口信是骗人的,甚至听了内容更加确信是师傅的口吻。
最后旅人递给他们一个木片,便离开了长野。
木片是很普通的木片,唯一特殊的是上面有刀尖刺过的痕迹,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洞,看着杂乱无章。
这是小时候师傅教过的盲文,司间悬只是伸手在上轻抚片刻,便知道师傅说了什么。
师傅提到了这次的选隶,他要师兄弟三人在离开稷下学宫上路之前,在这次的月城选隶上救出一个北地来的奴隶。
她的名字叫合伊阿颜,是个鬼方部的女孩名字。
多余的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她身形如何,模样如何,年龄几何,师兄弟三人什么也不知道。
救奴隶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先不说府衙的军队时刻在月城驻守,就算奴隶商人雇佣而来的武士们,也不是轻易能对付了事。
司间悬、夏衍和石剑西就像三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只知道听师傅的话,从收到木片的那天起就密切关注选隶。
直到几天前,奴隶队伍穿过荒原进了长野,今日府衙昭告月城封禁,事情终于要揭开序幕。
石剑西有些紧张,所以难免有些激动。
“剑西你之前去月城边,看到奴隶商人的武士多少人?”司间悬烧了一壶水,一边给两个师弟倒水,一边问。
“至少二十人,身上穿鲁国特制轻甲,手中刀剑也很是不凡,气势比长野封君手下的武士们还要逼人。”石剑西想到那群从北地一路南来,跨越崇山峻岭大泽荒原的武士,皱起眉头。
这些苍狼般的武士才是他们救人的最大阻碍。
司间悬陷入沉吟,夏衍倒是捧着杯子,一口一口的喝茶,一副没什么事情的模样。
“月城驻军三百人,选隶当天,长野封君手下还有五十名武士亲卫,奴隶们在关押在牢窟里,那里湿冷幽深,我们不熟悉肯定不能进去。”
“到时候奴隶会十名一批地拉到月城刑场上拍卖,我们救人的时间只能在那个时候。”司间悬缩着肩膀,整个人窝在狐裘和大氅里面,面色苍白。
“那我们就必须要和驻军以及那些武士交手了。”石剑西眉头皱的更深。
三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面对三百余名长野驻军武士。
以一当百?
“我再想想。”司间悬呼出一口温热的白汽,端着热水缓步回了书房。
“很难办。”石剑西对夏衍咧嘴一笑,裹着大氅的领子缩回学宫门口的石像边继续躺着去了。
难办。
夏衍心里想道。
虽然稷下学宫远不如它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们也不是寻常的少年,但是在月城救出一个奴隶还是太难。
他转头看着书房里面,从窗棂隐隐绰绰看到司间悬正在喝水看书,面色一如长野的天一般苍白。
夏衍摇摇头,又去水井边打了桶水,重新站在寒风里擦拭那块木牌。
入夜的时候,长野城落入黑夜的幕帷。
稷下学宫对过,仅隔了一道街有家喧哗热闹的地界,名为“钟乐下处”。
如果有人站在长野的上空,俯瞰无边荒原上的这座城池,一眼便会看到茫茫黑暗中的这片光亮。
这里是贵族们出入的地方,即使深夜依旧有中年车夫赶着华贵的马车,穿过条条街道停在它的门口。
大批的奴隶捧着炭炉趴伏在雪地上,清秀的女奴隶轻柔地为下车的贵族们掸去狐裘上的雪花。
在这个时候,石剑西总会趴在墙头啧啧称叹,说他在北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享受的贵族。
夏衍也趴在他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
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感觉,羡慕?嫉妒?愤怒?这些他都没有。
他有时候羡慕石剑西,小师弟活蹦乱跳,性格跳脱,不像大师兄司间悬和他一样,冷的没个人样。
大师兄虽然面色上苍冷,但是性情温和,有着急有笑有忧愁的时候。
说到底也只有他,最让人看着难受。
师傅也说过他,生性凉薄,旋即他自己就叹了口气,说可能是因为夏衍天生没有痛觉的原因,才有了这样的性情。
痛觉?那是什么?
夏衍一直不能理解这个字眼,就像山不能理解海,蝉不能理解雪,因为没能拥有,所以不能理解。
“你说我们将来会发达吗?就像夏国大君那样。”石剑西把视线努力集中在“钟乐下处”的正门,透过贵族们华丽的衣缝瞥进遥远的世界。
“不知道。”夏衍望向二楼的一扇花窗,老老实实的回答。
夏国大君是七百年前的人物,大师兄司间悬的案头就有一部专门写他的传记。
他是出身最低的皇帝,却差点征服了整个山海之围;他的强大与魅力跨越七百年,直到现在朝代已经更迭依旧是每个少年心里的神话与梦。
“如果我们发达了,我一定要去‘钟乐下处’里看看。”石剑西手一撑,坐在了有些积雪的墙头,遥遥望着这座城池最奢华的地方,目光像极了太阳初升时划破黑夜的狭长晨曦。
“如果你是夏国大君,你一定看不上这里。”夏衍也坐了上去,按着他的肩膀说道。
“不会的,师傅说过,人最大的喜好就是年少时候没能得到的那些东西。就算我发达了,我也会带着千军万马回到长野,回到这里,让这些健硕的奴隶们为我捧炉,让这些漂亮的女奴隶为我掸雪。”石剑西攥拳挥舞。
“可能那时候已经没有长野了。”
“没关系,我就重新建一座‘长野’,重新建一座‘钟乐下处’,再招上十倍的奴隶,比现在还要威风。”石剑西晃着双腿,少年心性结束,还不忘问一句。
“你呢?”
夏衍一怔,随手抓了一团松软的积雪,握在手里好像冷进了血里。
“我应该还是会在这个墙头吧。”
“那多没意思啊,”石剑西撇嘴嘟囔着,一把搂过夏衍,“二师兄,你和大师兄都比我厉害,我知道我当不了夏国大君,嘿嘿,我可就指望你们俩了。到时候你们一个当国君,一个当将军,封我一个长野封君就满足了。”
“好。”换一个人,一定觉得石剑西这番话幼稚的近乎愚蠢,不去理会,或者调侃一番。
可夏衍只是偏头认真的说了一个好,看起来一般的幼稚。
他们并不知道山海之围有多大,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有多少大海和多少陆地;他们也并不知道无数诸侯国正如头顶星辰一般散落其上,而这些强大国度只有一个王,那就是大周的国君。
石剑西手上搂的用力,嘿嘿傻笑。
时间过半,两人看腻了就跳下墙头折回学宫。
进了院子正好碰见提着灯笼的司间悬,大师兄刚从书房里出来,受了些寒气正咳嗽。
“大师兄,你快去睡觉。”石剑西一把脱掉身上的大氅,挂在司间悬的肩上。
“无妨,”司间悬挥手,狠咳了一阵脸上回复了一片病态的血色,“你们还不睡?”
“马上睡,我去给你烧点水。”夏衍说完转身进了灶房。
“走吧。”司间悬拉着石剑西的手,又把大氅披了回去。
……
……
清晨。
袅袅的白烟从鼋形铜炉里轻轻升起,在隆冬的遥远阳光里细碎成风。
这种白烟从铜炉里燃着的松脂里散发出来,带着冰雪般甘冽的气味,冲进肺里却又带着暖玉般的温度,是师傅专门为司间悬读书准备。
夏衍和石剑西坐在书桌前,看着司间悬一页一页的翻过面前一本书,终于在一个折页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司间悬伸出葱白的手指,点在一处。
师弟两个连忙看过去,看到一大串的文字和几张似是而非的草图。
司间悬也没给他们仔细看的时间,径直说道:“这是我很早就读过的一本书,《长野城记》,没有著书人的名字,里面是关于长野城的史料记载。从建城土木,到修缮水利,再到天候气象,都有详细的记载。”
“还有这种书?”石剑西眨着眼睛。
“师傅的书房里本来就种类繁多,我也是偶然想起之前看过,才找了出来。”
稷下学宫占地不算大,其中大部分的土地都留给了这间书房,南北横陈九座松木书架,从高到矮,从厚到薄,诸子学说,兵法杂谈,数不胜数。
司间悬读七年书,直到现在也没全部看完。
“跟我们救人有关系?”夏衍扫了一眼书上的几张草图,觉得有些眼熟,把书倒转过来。
“这是第六章的内容,是关于两百四十四年前,长野城组织奴隶拓宽护城河的记载。”
“当时还是夏国的时代,长野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春耕后,封君挑选大批奴隶修缮城池,其中包括对月城外护城河的工程。”
“书中提到,修缮伊始,有城内工匠向封君上议,护城河不宜拓宽。缘由是护城河一旦拓宽,河床必须要再向下挖深两尺。月城地下牢窟上承护城河,下面是地下水暗道,一旦奴隶们不小心挖到地下牢窟,河水顷刻间就会灌进牢窟。”
“后来工匠们再测量,护城河拓宽并无影响,封君才下令进行修缮,那几张草图就是护城河前后对比的画像。”
夏衍点点头,又把书转回去,司间悬把书合上放回书架。
“完全听不懂,所以我们到底要干嘛?”石剑西趴在桌子上抬着眼皮看两位师兄。
“挖护城河?”夏衍隐约猜到一点。
司间悬咳嗽一声,摇头:“挖护城河要多少人力,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要找到地下牢窟和护城河承接的那个地方,然后击穿它,趁着大水涌进牢窟的时候救出我们要救的人。”
“不行。”夏衍很果断的否决。
司间悬看过来,夏衍开口道:“我们没有见过她,大水汹涌,如果在我们找到她之前就被淹死,一切都白费了。”
“所以,我们先要确认一下这个合伊阿颜的样子。”
合伊阿颜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黑暗,有光从头顶遥远的方向刺进来,像是一把闪着金色寒光的利刃露出一截刀尖。
她抿住嘴唇,双臂抱住膝盖,把头抵在上面,后背靠着湿滑的石柱,笼罩在黑暗的一角。
四周的黑暗里有或轻微或粗重的鼻息,阿颜想起来部落被大周军队踏破的那晚,她和部落的女孩儿们紧紧抱在一起,大家的鼻息也如同这样绝望。
合伊阿颜不太想回忆那个晚上,刚被烙上奴青(代表奴隶身份的符号,通常在右手手背上)的时候,她还总是做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晚上的火光与哀嚎。
大周武士们的身形魔神一般遮天蔽日,像极了她黑夜里远远望去的群山,带着恐怖到极点的压抑。
但是现在,她很少回忆。
那种冰凉的感觉,就像鳞甲开合的黑蛇用细密的冰冷躯体一点点蹭过你的身体,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路逼近心脏,看着它张开獠牙,你却无能为力。
合伊阿颜很庆幸她的记忆力没那么好,现在她比以前好过很多。
“喂,走啦。”阿颜正埋头的时候,身旁的黑暗有人凑了过来。
阿颜抬起头,发现头顶牢窟的尽头,有三个穿轻甲的魁梧武士正往这走来。
现在的时间临近中午,奴隶们每天只有一餐,就是在这个时候。
奴隶商人们很小心,虽然已经在月城,但依旧把奴隶们分成十人一组,并且每天更换分组,防止呆久了奴隶们互相熟悉策划逃跑之类的事情。
阿颜站起身,跟着另外九人走过去。
一出牢窟,阿颜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冬天的阳光很遥远,显得很温和,但对于长期在黑暗里的奴隶们来说还是像直面刀尖般难忍。
她一边忍受着眼皮和眼瞳的刺痛,一边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往刑场一边走去,在那里有两名武士准备了食物。
刚端起食物,阿颜就听见身后的月城大门轰隆隆打开。
这是他们这群奴隶被关到地下牢窟以来第一次看到月城的大门打开,阿颜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大门外是自由的世界,连阳光都比这里耀眼,从天心宣泄无数的光芒,有人影从光芒里走出来。
她没有再看下去,事实上,现在无论从门外进来任何东西都跟她没有关系,刚刚偶尔的表露的好奇心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奴隶是最应该保持麻木的一群人。
食物很快被吃完,奴隶们被武士监管着重又走回地下牢窟。
湿漉漉的牢窟里黑暗一片,这里不允许交流,谁也看不清身边的人,杜绝了一切商议逃跑的可能。
阿颜在之前待过的石柱边坐下,重新靠了上去,背后是溶洞上方滴落的水,带着冰冷的湿意。
她曲起双腿,抱着膝盖枕在上面,思绪渐渐落入黑暗。
过不一会儿,她被惊醒了。
有人在四周经过,发出轻甲之间交错磨砂的声音,在这种溶洞牢窟里清晰可闻。
“你,在这。”有武士低沉嗓子说话,好像带进来一些人。
阿颜想可能是之前从月城大门走进来的那批人。
一个身影在她身旁坐了下去,靠在一旁的石柱上,很刺耳的一声吸气声突然响起,就在她的身旁,来自那个刚刚坐下的身影。
“干什么?”黑暗中,有利刃切割空气的声音。
武士拔出了他的刀剑。
“没事,被水滴到了。”一道很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是个男孩儿的声音。
阿颜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上一次听到还是在部落里,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哥哥们都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听,不如小孩子那样的通亮,也不像阿爸们那么成熟浑厚。
阿妈说,哥哥们正在长大,等他们像阿爸那样高大健壮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就会变得好听了。
武士们离开了,阿颜陷入回忆有些恍惚。
一旁的男孩在黑暗中扭头扫视了一圈,翻了个身靠着石柱睡下了。
他穿着破烂的大氅,像个街边的少年乞丐,靠着石柱的姿势很老道,没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鼻息。
等阿颜回过神的时候,身旁竟然已经有些呼噜声。
在这种地方?打呼噜?
阿颜轻微皱眉,对身旁这个男孩的放松感到讶异。
饶是她当了大半年的奴隶,刚进这个地下的幽深溶洞的时候,还是隔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下来。
这里空气湿冷,外面还是隆冬时节,森寒的干风从洞口吹进来,隐约能把皮肤吹裂。
再加上头顶滴落冰水,溶洞更深处还一直传来地下水暗流的声响,在这里睡觉等同于折磨。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阿颜轻轻摇头。
……
……
“罪名,私盗封君家臣彝良财物。”
“判服役两年。”
“囚——”
“石剑西。”
“现已关月城牢窟,明日押解石场。”
夏衍站在人群中,看着封君府外张贴的公示一角,旋即转身离去。
穿行几条大街后,远远看见司间悬站在门口,一边咳嗽一边张望。
“成了。”夏衍凑过去说道。
司间悬吸一口气,点点头,和夏衍一同进了院子。
“今晚就麻烦你了。”
“我去了你一个人当心点。”
“你放心,我昨天已经办好了出城批文,过一会儿就出城。”
“好。”
两人说完,顺势坐在石桌边,说了许多话司间悬咳嗽加重,一边掩口一边抬头顾盼。
“可惜了,这些东西也带不走。”
“放在这儿,有机会会再回来的。”
“我总有种预感,我们很难再回到长野。”
“剑西说,等他发达了就再回来,带着我们一起。”
夏衍说完看向司间悬,大师兄咳嗽完勾起嘴角一笑,“那我们沾剑西的光。”
“好。”夏衍认真回道。
“今天天气很好,长野的风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司间悬轻握拳头,上面毫无血色的苍白,他又抬起头看着长野的天。
“可惜今晚会有场大雪,不过也好,方便我们离开。”
大雪会掩盖掉很多东西,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夏衍点头,和司间悬一起看着长野的天。
可能他真如师傅所言,生性凉薄,对长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不过大师兄和石剑西想回来的话,他会跟着他们一起回来。
应该是这样……
夏衍站在铜镜前打量了一下自己,他穿了一件黄棉的上衣,还特意把腰身收紧缚住了身板,下身穿着件亚麻长裤显得很单薄,裤腿正在寒风中微微蜷曲。
他活动了一下,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长野的天空上,星辰繁密,大量清丽的光辉散落,夏衍在身后带上门开始在夜色中疾驰。
入夜的街道上有封君府的军士巡游,平民不被允许出没。
夏衍出门没多远,脚下发力,像头出猎的豹子落在墙头上,顺着墙头又跳上了人家的瓦顶。
他在长野的上空腾跃,轻盈的像是一道永不消逝的风,无声无息。
他一路朝南,那里是贵族们居住的区域,燃着通明发亮的灯火,靠近后还有乐师鸣奏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在那片占地广阔的区域中央,一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建筑正面朝宽阔大街,大街上有大量的车马经行,车夫们轻声驾车,剽悍的骏马们也不像平日那般肆意响鼻,夜幕下只有轻快的弦乐。
夏衍瞥到建筑内外,身穿鲁国重甲的军士配肃杀的刀剑,面容冷峻,四面八方都有站立,寒铁一般魁梧冷硬。
这是封君府的亲卫,按照周礼,足有八十名强大的武士担任。
长野是大周南部的一座小城,属于祀虞诸侯国的封地。
长野封君是祀虞诸侯的次子,才得以受封。
夏衍收敛身形,从夜空下一跃而过,落在封君府暗处的长廊。
这是一处宽敞的庭院,有三座厚实的马棚,毛发黑亮的骏马在马棚里略略发声。
两个马夫正在为其中一匹马刷马毛,夏衍侧身走出长廊,没有惊动两人,一闪身跳进了一旁的水井里。
落水时沉闷的声响立刻打破了庭院里的安静,两个面容粗糙的马夫身体一颤,回头顾盼。
“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继续刷马,他们并没觉得异常,在长野,封君府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人闯入这种事情在两个马夫的眼里无异于天方夜谭。
……
……
夏衍睁开眼睛,黑色的水流立马涌上来,他沉在水里,立马脱掉了上半身的黄棉衣服。
他拨动水流,往更深处游动。
这是地下水层,水温虽然比地上的好些,但依旧冰冷刺骨,夏衍在一片黑暗中逆着水流前行,看不清楚身上已经通红一片。
他天生没有痛觉,现在落入地下水里只相当于落入一块有温度的石头。
他身体上浮现大量蓬勃有力的血管,肌肉交错出明朗的线条,脚下用力便在水中行进很远。
力道像是一条凶猛的剑鱼。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名为长野的城市下方,一条无穷无尽的地下水暗河正泛起黑色的浪潮,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逆着汹涌的浪潮往一个未知的方向行进。
……
……
翌日。
天色明朗,但不断有雪花从天心掉落,大风一吹纷纷扬扬。
雪景很美,但很少有人去观赏,尤其是月城内传来的声声鸣鼓,正告示今天是选隶的日子。
从清晨开始,就有小队的奴隶捧着锦缎、炭盆赶赴月城,月城刑台四周已经更换了座位,符合贵族们的舒适座位已经准备妥当。
不断到达的贵族们身子陷在绵软的矮脚榻上,女奴隶在一旁奉上奴隶商人从北地带来的风味肉干和热羊奶,然后款款退后,以便贵族们相互交谈。
最上方的宽座长榻是留给长野的封君,精致的亮紫软枕泛着阳光的色泽,虽然有雪飘过,不过立刻就有奴隶掸开。
时间接近正午,奴隶商人商秀吉才出现在月城,他的身后是一群魁梧精悍的武士。
和很多人想象中的奴隶商人并不相同,商秀吉有着一张很温润的脸庞,眼神里也满是烟雨般的和煦。
他的个头不高,尤其在这么多身形魁梧的武士面前这一点更加凸现出来。
月城四周的贵族们隐隐把视线交汇到他身上,对这个掌控数十名流浪武士和庞大奴隶贸易的商人感到十分好奇。
在这些南方的贵族看来,北地是苦寒地界,有大片的草原以及冰川,只有天生体魄强健的鬼方氏族会在那里生存下来。
那里是战火烧灼的地狱,随处可见饿殍浮尸,在他们的想象里,甚至北地的天空都是苍白的血色。
一个看上去温良的中年男人,竟然能在那种地方来去自如叱咤风云,成为大周各大城池封君的座上宾,不由得很多人向其侧目。
商秀吉抬头环视,看见多数贵族已经到场,他满意的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身后的漆黑长发。
摸到冰冷头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愣住了,神态自若地又将手放下,好像刚刚的动作只是掸去雪花一般。
这个动作跟着他许久的武士们都有了解,这是商秀吉的习惯,因为以前在商秀吉身后的并不是这头温顺的漆黑长发,而是扎起来一簇簇的脏辫,那是鬼方氏族里的传统。
他曾经是个鬼方氏,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不过他依旧不喜欢有人提醒他这一点。
他更喜欢别人把他当做一个南方的商人来看,精明市侩,精于算计。
“去吧,看护好周围。”商秀吉转身拿出一块精致的帕子擦手,淡淡对身后武士吩咐。
武士们躬身退去,隐没在四周的军士中消失不见。
商秀吉刚想往高台上走,月城高大的城门突然伴着隆隆的声响打开,他连忙转过身看去。
大雪纷飞之中,两排全身被黑色重甲覆盖的武士踏地而来,身后是神俊的北地战马,正肆意喷吐白色的灼热水汽,其后是两辆轩昂的马车,再后便是绵延不绝的奴隶长队。
战马身后圆盖的马车上铺着绣金线的棉锻,后厢上挂纯色的铜铃,从挂下的竹帘中可以看到两名侧卧的美姬正捧着炭炉,围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款款起身。
月城内的风雪好像突然加大了一般,呼啸起来。
贵族们、武士们、军士们都感觉呼吸变得缓慢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这里所有的空气,每个人都凭借着少量的空气呼吸。
重甲武士们和奴隶长队在月城广阔的土地上停住,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大雪,地上已经有了一片积雪,精钢的战靴踩在雪上发出漱漱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辆四匹战马拉乘的马车上,像是在凝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