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骑马摔的!”
曲教授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然后继续画画。
他的笔下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正跃然纸上,头上红冠不用裁,很是气派。
不过公鸡虽然仪态傲娇,却翻着一双白眼,一副看不起世人的样子。
李同读懂了,曲教授这是模仿八大山人的画法,表现孤寂、高傲和愤世嫉俗的心情。
看着曲教授的画儿,李同有些恍神儿,据他所了解,曲教授这几年仕途顺风顺水,不该有八大山人愤世嫉俗的心境才对。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曲教授打断了李同的沉思。
“哦,魏群教授,让我给您送盒月饼。”李同回过神儿来,赶紧将月饼奉上。
曲教授瞟了一眼月饼盒,那一抹亮黄在室内又变得扎眼起来。
“魏教授说,这个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李同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曲教授“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接过月饼盒,用毛笔蘸了几笔熟褐,然后笔尖轻点,不一会儿,方才魏教授摸上去的那一笔明黄,又幻化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曲教授画完,用毛笔的尾部敲了敲月饼盒,对李同说道:“把这盒月饼给老魏还回去,告诉他,这个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李同点了点头,见意思到了,拿起月饼盒就要回去复命。
曲教授抄起手边新买的拐杖拦住他:“李同,来来来,别急着走,我正好有事儿和你说。”
“教授,您说。”李同看了白梦婷一眼,又重新在曲教授对面坐了下来。
“李同啊,今年全国美展,我不担任评委了。”
曲教授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但李同还是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落寞。
“为什么?”李同按捺不住问道。
“嗨!都怪老魏!”曲教授摸了摸后脑勺,又拍了拍自己的石膏腿笑道,“老魏不是爱和我比车吗?我买保时捷,他就买玛莎拉蒂;我买G55,他就买劳斯莱斯幻影;我买兰博基尼,他就买迈凯伦;你说,有他这样的吗?”
曲教授故意说得义愤填膺,但他的表情倒是很欢快。
“这不,这回啊,我不玩儿车了!我改玩儿马!看他怎么和我比?”曲教授得意地笑道。
“这……”
李同也是服了!
这两位好歹也是中阳美院的教授,虽说他俩现在一幅画的尺幅都是天价了,但这样赤果果在学生面前地炫富,真的好吗?
李同听说,之前有个影视公司华邑兄弟,刚请曲教授给旗下艺人画了群像《华邑英雄榜》,光是润笔费就给了两千多万,然后才是按尺幅算钱。
所以曲教授说他现在从玩儿车改玩儿马了,李同相信。
“您就作吧!这不玩儿马把腿摔断了吧?”
白梦婷穿着一袭白裙,走上前给李同添了一杯茶,然后用略带埋怨的眼神看了曲教授一眼。
“这学期的课,您是打算让我推着轮椅送您进教室对吧?”
因为白梦婷的父母在入校前拜托过曲晓明教授多关照他们家的宝贝闺女。白梦婷又很乖巧懂事,绘画的天赋也高,所以一直在曲教授身边充当助教的角色。
“你要不愿意推,回头我买个电动轮椅。”曲教授还不服气,不过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好强的性格。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李同起身告辞,曲教授让白梦婷送送李同。
楼道里,白梦婷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曲教授工作室的门关严实了,这才压低声音对李同说道:
“李同,我和你说,曲教授这次不当全国美展的评委了,不是因为摔断了腿。”
“那是为什么?”李同弓着腰,压低了声音也很惊讶。
“被人拉下来了呗。”白梦婷替曲教授抱不平,“还有……他那个腿说是骑马摔的,我看着不像。”
“啥?”李同一惊,白梦婷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上个月,曲教授受邀去给一个青年画家展当评委吗?听说有个青年画家叫张仁卜是道儿上的。曲教授不仅没有给他的画儿评奖,还在座谈会上批判了那个画家抄袭的行为……”
“你的意思是……有人蓄意报复教授?”李同问道。
“嗯。”白梦婷点了点头,“听说那个人的导师是华夏美院的柳千页。”
“柳千页?”李同更讶异了,这个柳千页在艺术圈儿的风评一直不大好。据说他是在大画家秦松眠的病床前,趁大师弥留之际,不顾众人阻拦“噗通”一声跪下,强行拜师,然后才混入了艺术圈。
这几年,这个柳千页除了顶着秦松眠弟子的名头到处开讲座,并无画作或艺术品问世,根本就是个艺术圈大混子。
“你猜,这次顶替曲教授当评委的那个人是谁?”白梦婷问李同。
“不会是柳千页吧?”
李同觉得五雷轰顶!
要真是这个柳千页当评委,那李同参加全国美展,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全国美展是中国最高规格、最大规模的国家级美术作品展览,凡是入围的画家,都能立刻身价暴增。
这就好比是一个武林大会,武林盟主只有一个,但是只要能上场比试一展拳脚的年轻人,也就能名震江湖了。
这对于那些初出茅庐的青年艺术家,无疑是最好的一举成名的机会。
全国美展每五年举办一次,也就是说李同错过了这次,又要再等五年!
李同今年大四毕业,如果不能通过全国美展成名,那他很有可能就要收拾铺盖回老家了。
学油画的,听起来挺高大上,但真是不好就业,除了专职创作,就是随便找个学校当美术老师。
现在帝都连教小学的美术老师都要油画系的硕士了,所以,李同如果想当个美术老师混饭吃,还得回老家才行。
但李同不想回老家,他也不想当美术老师每天出出黑板报教小孩子画画苹果,他想当艺术家,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要想玩艺术,就必须在帝都这个圈子里,所以李同孤注一掷报名了今年的全国美展。
甚至为了准备参展的画作,他连教师资格证考试都没有参加。也就是说,李同这次如果全国美展得不了奖,他回去当老师也无望了,因为没有证!
可是现在,李同连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
如果柳千页是评委,不用想也知道,今年的全国美展又是一次大规模的钱权交易,里头可能还会掺杂着洗钱。
很多人不明白,艺术圈儿洗钱怎么洗,其实特别简单,比如一张狗屎一样的画儿,你说它值2000万,然后有个傻B过来花2000万买了,这2000万不就干净了。艺术品的估值全凭有名望的人一张嘴。
天哪!天哪!
李同觉得口干舌燥、天旋地转!
他的追求,他的梦想,他的未来,仿佛都在知道柳千页将顶替曲晓明成为全国美展评委的时候成为了泡影!
这个天杀的柳千页,带出恶徒伤了曲教授也就算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顶替他成为了评委。
这柳千页怕是连素描鸡蛋都不会画,居然就这样叱咤了今年的艺术圈和艺术品市场?
秦松眠大师在泉下有知,估计能被气得活过来!
天旋地转。。。。天旋地转哪。。。。。。
李同向后一个趔趄,扶着墙壁慢慢蹲了下来。
晕。。。。。头一阵阵地发晕。。。。。
魏教授的脸,曲教授的脸,月饼盒上的那一朵明黄色的菊花,白梦婷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交织,交织……
叮!
仿佛上帝按了一下按钮,李同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没事吧?”
他眼前是白梦婷关切的脸。
“没、没事……”李同咬着牙,扶着墙站了起来。
突然!
他发现走廊尽头的那尊托尔斯泰石膏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雕塑。
不会吧?什么情况?
难道美院最近装修了?没听说啊。
李同又奋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看错,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雕塑,从来没见过的。
李同又回头去看身后墙上的绘画,他记得之前这里挂了几幅油画系师哥师姐临摹大师的习作。
最出名的就是前年留校的师姐画的那幅《大卫》和出国的师兄临摹莫奈的那幅《睡莲》。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李同疯了一样,抚弄着墙上的那些画作,口中念念有词。
画儿都没有了!
以前的画儿怎么都没有了?!
墙上现在挂着的这几幅画,李同没见过不说,看起来艺术形式也是那样的寡淡。
“什么情况?!”
大惊之下的李同再也按捺不住,抛下白梦婷,发疯似的跑向中阳美院的博物馆。他不相信,国画工作室能装修,博物馆还能装修不成?
博物馆他昨天刚去过的。
“噔噔噔!”
李同一路小跑闯进博物馆的大门。
新石器时代的瓦罐没有了!
汉代画像砖没有了!
齐白石的画没有了!
李可染的画也没有了!
范曾的画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还有黄永玉,黄永玉的画儿呢?
徐悲鸿题的字“华夏的美术教育从这里开始”也没有了!
李同赶紧挤按太阳穴冷静了一下。
他记得在博物馆的二楼,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举办一个叫“安迪沃霍尔X卡尔博伊斯”的展览。
李同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二楼,却发现展览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玻璃展。
“安迪沃霍尔呢?博伊斯呢?”李同揪住一个工作人员的衣领问道。
“神经病吧!我们这是当代玻璃艺术展。”工作人员盯着李同的眼睛解释道。
但解释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喊了保安。
李同像国际刑警掏警官证一样掏出中阳美院的学生证亮了一下,便迅速离开了。
李同快要疯了!
这是怎么了?美院在外太空爆炸了吗?
为什么又这么多奇奇怪怪又不具有美感的艺术品陈列在这里?
李同不信这个邪,他又奔向图书馆。
只见图书馆里的画册里,韩熙载夜宴图消失了,洛神赋图一片空白,兰亭集序别说没图了,依靠电脑文献检索都检索不出来。
李同又利用图书馆的电脑打开百度,他百度“梵高”,却显示您要找的是不是“饭糕”。
李同继续百度“莫奈”,却显示您要找的是不是“摸(h)奶”。
李同又百度“毕加索”,电脑直接死机了,是的,没错,直接死机了。如果不死机,李同想估计电脑又会问你要找的是不是……算了,不说了,自己想象。
“什么破电脑!”李同一气之下,拎起那盒月饼,打算回宿舍再碰碰运气。
可是当李同拎起这盒月饼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TMD,菊花去哪儿了????
魏教授和曲教授这对好基友打情骂俏的那朵明黄色的菊花去哪儿了?????
李同仔细摩挲着月饼盒子,却发现月饼盒的表面光亮如新,完全看不出被茶渍、油画颜料、国画颜料蹂躏过的样子。
我花开后百花杀。
李同的脑海里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可能是到了异世界,这个世界看起来和李同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一模一样,但是所有的艺术品、艺术家、艺术理论和艺术历史通通消失了。
这就夸张了。
李同赶紧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宿舍,一通扒拉。
完了完了完了!
连他的那本《刘晓东高考素描头像》都成了一卷废纸。
李同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了,这下他可以确定了,他这回是肯定回不去了!
“嘛呢?”
正当李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的时候,他室友二胖舔着肚子回来了。
这家伙是学设计的,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设计师贝聿铭。
就是设计卢浮宫前面玻璃金字塔和香港中银大厦的那位设计师。
“二胖,你快告诉我,贝聿铭没有消失?!”李同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摇晃着二胖。
“666!”
二胖觉得李同如此疯狂地摇晃自己肥硕的身躯,肯定是拿自己当骰子,期待摇出三个6,那自己就给他三个6就是了。
“666?”李同一脸欣喜地推开二胖,“你的意思是设计大师贝聿铭没消失对不对?”
“不是没消失。而是压根就没存在过!”
二胖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泡面“嘶啦”一声拉开盒盖。
“没存在过?”
“是啊,李同,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虽然我是学设计的,可你说的这个贝聿铭我从来没听说过。这辈子我最欣赏的设计师就是皮屎卡裆.土耳其,荷兰的一位设计师。”
“荷兰的设计师叫土耳其?”李同怒了,“你特么逗我呢?”
“逗你干嘛?”二胖起身给方便面碗里倒上开水,然后从抽屉里甩出一本书。
《皮屎卡裆。土耳其全集》?
李同彻底被震住了,居然真的有这本书???
李同看了看画册,又抬头看了看二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这货在吃泡面的时候一般不会骗人。
我滴个神啊,艺术圈儿沦陷也就算了,咋连设计圈儿也不放过呢?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这这这……
这,是逼着我李同要暴发的节奏啊?!
李同彻底没脾气了,他坐在床边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打算抽根烟压压惊。
“李同!你干嘛呢?”
李同刚叼上烟,还没来得及点火,他的另一个室友老枪风风火火地就闯了进来,进门抬手就抽走了李同嘴里的烟。
“我抽根烟啊。”经历了刚才的大风大浪,李同现在的心情平静得就跟一汪湖水似的。可能这种状态就是高(h)潮之后的疲软吧。
“抽啥啊?我刚从工作室回来,魏教授正发飙呢,说让你去给曲教授送月饼,你咋到现在都没回去?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你闹啥呢?玩儿失踪啊?”
“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李同一拍脑袋,拎起月饼就往门外走。
老枪冲李同的背影喊了一句:“搞了半天,你月饼还没送啊?咋做事儿这么不上心呢?”
李同没法和老枪解释,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一溜小跑就往楼下奔去。
“嗨,这孙子。”老枪莫名其妙。
李同又踩着共享单车往工作室去,他今天光是骑共享单车就已经骑掉四块钱了,这特么都什么事儿啊。
李同回到工作室,魏群教授刚才泡的一壶普洱,已经被喝得精光。
魏群教授见李同来了,有些不高兴地埋怨道:“叫你办点事,去这么久!”
李同也不敢吱声,把月饼悄悄放在地上,把去曲教授那里的来龙去脉给说了,包括魏教授怎么骑马摔断了腿,怎么不当全国美展的评委了,白梦婷说曲教授有可能是被人打击报复,他都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魏教授。
只隐去了菊花那段和自己穿越的事情。
“什么?你说什么?!”
魏教授的脸渐渐变得扭曲起来,他的瞳孔在一点一点地放大,看得出来他对李同的话感到愤怒。
废话,换谁谁都得怒。
柳千页的徒弟居然敢打曲教授,还让柳千页顶替曲教授当了评委,这要是扩散出去,妥妥的艺术圈儿第一丑闻!
“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魏教授又质问了李同一遍。
“教授,我骗您干嘛?我可是您的学生。”李同指天发誓,无比诚恳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魏教授虽然平时和曲教授表面上疙疙瘩瘩的,但他俩属于床头打架床尾合的类型,魏教授其实心里是很关心曲教授的。
而且如果艺术圈儿的风气一直如此下去,这次被打的是曲教授,下次被打的就有可能是魏教授,以后艺术圈儿谁还敢说真话?
让他接受这个现实的确是有点难。
“什么什么?”魏教授的脸上带着愠怒,“你说老曲不玩儿车,改玩儿上马了?”
哐当!!
李同差点没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他吧啦吧啦说了这么一大通,合着教授您就听到这一个重点?!
“他居然玩儿上马了,不行我要迎头赶上!”魏教授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我要奋斗”的表情,坐下来就打开手机开始搜关于马的讯息。
“李同,你看这个——‘天华地精动物园’,是相声演员谦儿大爷开的,听说那儿有不少名马,改天我去看看,学习一下。”魏教授把手机伸到李同面前。
李同“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一通,抬脚就想走。他可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和魏教授聊马抖骚,他还想回宿舍把今天的事儿再捋一捋呢。
“回来。”
魏教授见李同想开溜,头也不抬,继续划拉手机,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曲教授不当评委了,今年的全国美展你打算咋整?”
魏教授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其实是在提醒李同,既然曲教授换成了柳千页,今年全国美展的评比就失去了它的公正性。李同参不参加,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马当活马医呗。”李同也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
他是真的不在乎。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就不参加了,美展都成黑市了,还参加个毛线?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看能不能先去哪个小学干干后勤,然后等明年考了教师资格证再转美术老师。
但现在不同了,所有的艺术品都消失了,李同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是中了500万!
不!中了500万的感觉都没有他现在爽!
他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这个世界就如同一块崭新的白色画布,只等李同朝上面恣意泼洒绚丽的色彩。
且不说别的,光是梵高莫奈就够他蜚声国际赚个盆满钵满,他还怕毛?
现在别说区区一个全国美展,就是世界艺术巡回展他都不放在眼里。
“嗯?”魏教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打量着李同。
在他的印象里,李同这个学生平时很规矩,只会勤勤恳恳做好自己的事,不喜欢冒险。
现在李同在明知评委换人的情况下,还有气魄继续参加美展,令魏教授很意外。
而且,为什么今天李同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无穷自信的光芒?
这种光芒里透露出一股力量,让魏教授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划动手机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楞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道:“行吧,你明天把要参展的画拿过来,我再帮你改改。”
李同参展的画,一直是魏群指导的,他对李同的画向来非常有信心。
只要有一个公平的评选机制,凭李同的实力入选是易如反掌的事,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指导老师的帮忙。
可是现在……李同参展无疑就是白送人头。
魏群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看手机,挥了挥手叫李同出去,他仿佛又看到了一颗艺坛新星的陨落,看见了自己这四年栽培的辛劳付之东流。
看着恩师失望却假装有希望的纠结脸,李同有些动容。
他向教授深鞠一躬,告辞道:“教授,明天见。”
“嗯。回去画画吧。”
李同昂着头在校园里推着共享单车慢慢往回走,一路上都是扛着各种画作的学生,他们当中不少人一看就是报名参加了今年的全国美展。
因为美院学生除了富二代一般都没什么钱,平时舍不得给自己的习作装裱,只有参加重要的展览,才会出钱给画作装这种高级的欧式雕花画框。
李同看着漫天飘落的黄叶和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有些晃神。
听说柳千页这个变态现在正在竞聘华夏美术学院的副院长,他是不会让中阳美术学院的学生在这次美展中获奖的。如果有中阳的学生得奖了,那他还怎么升官?
也就是说,这些学生最终都会白忙活一场。
看着同学们扛画时吃力的脸,李同用力捏紧车把。
画画的辛苦,他是最能体会的,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地泡在画室创作不提,有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甚至把吃饭的钱省下来购买颜料、画具和装裱画作。
李同带着凛冽的心情回到宿舍。
二胖已经把面吃完,正和老枪两个人歪坐在床边开黑排位。因为中阳美院的校区比较老,所以还是那种老式的高低床,并不是床在书柜上的那种设计。
李同下意识地先瞄了一眼桌子,还好《皮屎卡裆全集》已经被二胖收起来了,他感觉好多了。
那玩意儿实在是太碍眼了。
李同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本打算送去装裱的参赛作品,小心翼翼地用一次性塑料桌布包了起来,想先把它塞到床底下。
虽然自己的作品也不差,但是和那些举世闻名的艺术大师比起来还是弱了许多。
李同想,自己先利用过去那些大师的名画打响名气,以后自己的这些创作不愁卖不出去。
“老枪,高抬贵脚。”
李同笑着拍了拍老枪的膝盖。
“哦。”
老枪正投入地推塔,一开始也没意识到什么,头也不抬,微微把脚翘高了一些。
“斯拉~斯拉~”
“斯拉~斯拉~”
二胖和老枪听着李同挪东西的动静声挺大,不禁都好奇地低头瞄了一眼。
这一瞄,发现李同收到床底下的,居然是今年准备参展的作品!
“靠,同子,你这闹啥呢?”
老枪一下子坐正了身体,丢下手机连王者都不打了。
二胖也很惊诧,眼睛瞪得铜铃圆:“就是啊,同子,你搞毛线啊?”
他们仨一个宿舍住了三年,都知道只有长期不用的东西才会往床底下塞。
这就快全国美展了,李同这幅画足足画了半年,现在包起来往床底下塞是几个意思?
“同,你咋啦?我瞧着你今天怪怪的。”
二胖联想起早上李同问的一些问题,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这货不会是压力太大,怕被涮下来,神经错乱了吧?
“是啊,同子。”老枪也拍了拍李同的肩膀。他也是画油画的,这作品参展就跟学校大考似的,难免考前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情绪波动很正常,一般这种情况喝顿大酒也就过去了,又或者开黑几局王者,掉几颗星星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就过去了。
如果有什么问题打王者不能解决,那吃鸡解决。
反正不至于到收画的地步吧?
“没啥。你们接着打游戏,别一会儿被人举报了。”李同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引起两位室友这么大的反应。
他默默把画收好,又重新撑起画架,拿出一块146x97cm的油画框放好,准备开始重新画参展作品。
老枪和二胖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俩人一齐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个夺画笔,一个夺调色盘,然后一左一右架住李同道:
“同子,我有一个王昭君的皮肤,老难抽了!要不我借你玩玩儿?”
“同子,要不出去喝酒,我请客!羊肉、羊腿、羊腰子,你随便点!”
“不行还有我D盘里的12G海量……你懂的。”
“同子,别泄气嘛。你看看皮屎卡裆,不也是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之后才成功的吗?这样,我把那本画册送给你……”
“滚!”
李同本来不打算理这两个2货,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一听皮屎卡裆的名字,他又忍无可忍了。
“搞毛啊?我画画!”
李同夺下画笔和调色盘,挥了挥手驱赶他们:“你俩再不回去,掉一颗星我可不负责啊。”
说完,李同挖了一笔绿色的颜料,他打算凭记忆默写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代表作《睡莲》
魏教授和李同约了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工作室改画,李同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同,别这样,咱有话好好说,你别吓你哥行不行?”老枪摸了摸李同的额头,百分之百确定李同是魔怔了。
二胖也拿出了他最擅长的心理辅导特长:“同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你那幅画不是还没送去展览的嘛,说不定很有希望呢。我看你那幅画就挺好,画出了中华五千年的文明,画出了华夏千百年灿烂的历史积淀,画出了国人朴实的文化情感,画出了……”
二胖还没说完,李同就拿画笔敲了他肥硕的脑袋一下:“扯什么犊子呢?老子那是油画,风景画!什么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怎么就画出历史积淀了?还国人的文化情感,你倒真敢说。”
李同说的没错,二胖这通胡夸,全是赞美国画的台词,这就好比是称赞德云社二人转唱的好,李同能被感动就有鬼了。
“同子同子,你别和二胖计较,他就是觉得你画得好,但是他吧,就形容不出来。”老枪见李同有点激动,急忙接话打圆场,“二胖,他就一学设计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对对对,我就一学设计的,哥你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二胖为李同担心,点头如捣蒜,半晌他反应过来老枪这是赤果果地在歧视他,于是呲了老枪一句,“嘿!老枪!怎么说话呢?学设计的吃你们家粮食了?我学设计的怎么了?没你学纯艺的懂审美是不?”
在美院的确是存在这么一条鄙视链:学纯艺的看不起学设计的,学设计的看不起学文艺理论的,学文艺理论的谁TM都看不起!
老枪情急之下只是脱口而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见二胖恼了,忙悄悄指了指李同的后背,冲他挤了挤眼睛,意思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这儿较纯艺和设计的真儿有意思么?先把这魔怔的孙子拉回来再说别的。
二胖看了看正盯着画布愁眉紧锁的李同,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算了,这笔账先记在心里的小黑本儿上,现在先劝回李同要紧。
李同盯着洁白的画布,他在思考,先从哪个部分开始入手。
之前李同每个暑假都会出去打工赚钱,他曾经在深证的大芬村待过一阵子。
深证大芬村在全世界都很有名,每年生产和销售的油画达到了100多万张,年出口创汇3000多万元,被国内外的艺术同行誉为“中国油画第一村”。
大芬村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线作业,生产出一幅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同款油画只需要40分钟的时间。
这么说吧,大芬村出产的油画就是义乌小商品市场生产的玉玺,传国玉玺只有一块,但仿制品不需要那么高的成本。掌握好技术,复制起来是非常快的。
这幅莫奈的《睡莲》,李同前前后后加起来仿制过几百幅,大部分都是几百块就卖给那些装修公司,然后转手卖给要装B的土豪了。现在要他再默写一遍,完全是小菜一碟。
李同觉得自己默写出来的莫奈的《睡莲》虽然不能和箱根美术馆里的原作媲美,但是以莫奈的构图和色彩,已经足够碾压这个艺术品匮乏的世界了。
“同、同?”老枪小心翼翼地用手在李同呆直的眼前挥了挥。不行,同学一场,他一定要借尸还魂,让李同清醒过来。
李同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老枪的手,哀求他:“老枪,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求你了!”
看着李同因为兴奋而扭曲的神色,老枪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二胖。
李同这一会儿呆一会儿邪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二胖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连连点头,用意念向老枪发送信号,意思是老枪你先答应这货,这货现在神经不正常。他有病,咱们让着他点儿。
缓兵之计,缓兵之计懂不懂?
老枪的手被李同攥得生疼,不得已咬了咬牙发了发狠,答应道:“行行行!李同,只要你正常点儿,你就是要哥贡献出菊花,哥都答应你!”
“太好了!”李同给了老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叭!叭!”两声,给了老枪一左一右两个法式香吻。
二胖在一旁直看得菊花一紧,捋了捋胸口,还好还好,这货挑的是老枪。
“二胖!你也加入我们!”
可是李同并没有放过二胖。
“啊?我、我我我我……我能干什么呀?”二胖吓得瑟瑟发抖,心里的潜台词是这样的: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你们俩货公然搅基,还邀请我加入,口味真TM重!
我二胖虽然胖,但我是直的,直的,直的!知识点,敲黑板。
李同把颜料递给老枪,“老枪,你帮我调颜料,宿舍里太干了。”
“二胖,关空调,把门窗打开,我这画要干的快一点儿。不行,你拿把扇子在旁边帮我扇画儿,加快空气流动。还有,电风扇也给我打开!”
“啊?”二胖和老枪面面相觑,彻底给李同跪了。
现在可是夏天,地表温度42°,室内温度38°,李同居然要把门窗打开?
他这是要把他们宿舍的三坨小鲜肉晾成老腊肉是不是?再说,这都傍晚了,蚊子大军马上就要“嗡嗡嗡”地出来觅食了。就二胖这肥嘟嘟的身体,简直就是蚊子的食堂啊!不,蚊子的天堂!
再说了,让220斤重的二胖扇扇子,是什么鬼?妥妥的二师兄偷铁扇公主法器的既视感。
不过调颜料和晾画儿这事儿在美院倒是很普遍。
因为北方比较干,油画颜料干了画不动,一般会在作画的时候在颜料里调入松节油,另外,在挖某种颜料的时候,需要用刮刀在颜料罐里先搅和一下,才能方便油画颜料被挖出。
至于晾画儿,北方比南方干画的速度要快一些,美院里也有学生用吹风机的,但是李同觉得还是自然风干的效果比较好。
“我要晚上创作一幅画,去参展。”李同信誓旦旦地说道。
“一晚上画出一幅画儿?”老枪已经没力气震惊了,他震不动了,“你闹呢?”
二胖那个学设计的也不信:“李同,咱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扔王炸炸死我们。”
“就你那体重还王炸?王炸带四个2都不定炸的动。”李同白了他一眼,一边铺背景色一边和他俩解释道:“今年曲教授不当评委了,换成了柳千页。我决定换幅画儿把握大些。”
“嗨!~~~~”
一听这话,二胖和老枪同时撂下手上的工具,异口同声地鄙视道:“那还参加个球!”
“同,你不会不知道柳千页和我们中阳美院是死对头吧?”老枪道,“那畜生人品就不行!听说这几年除了包养女学生,就是搞人了。曲教授被他扒下来太正常了。就你傻,还上赶着当炮灰!”
“就是!连我这个学设计的都知道,那柳千页什么j8玩意儿~~~代表作代表作没有,理论建树理论建树为0,还不是靠着大师徒弟的头衔四处招摇撞骗。再说,他这个大师徒弟怎么当上的,咱们学艺术的谁不知道?他压根就是一败类。”
“你要是一女的还行,让柳千页潜一下还有可能入围。但是,现在去变性也来不及啊!”
“可不是嘛。或者你砸个几千万,贿赂一下那个柳千页还有可能入围。但是,现在去抢银行也来不及啊!”
面对二胖和老枪义愤填膺的你一言我一语,李同选择了沉默。
老枪和二胖知道的他都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不信就凭印象派大师莫奈的征服了世界人民、经受过时间考验的经典作品还征服不了那几个眼皮子浅薄美展的评委?
就算柳千页能只手遮天,李同也要用自己的才华破了这个天!
“稳住,我们能赢。”
李同用大笔铺完背景,开始换小笔刻画。
老枪和二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开始调颜料、扇扇子。要不是怕李同变态了夜里拿被子捂死自己,他俩早就撂挑子了。
看李同现在这个状态,捂死他们,完全有可能啊。李同本来脾气就有点轴,和画有关的事儿就更是了。他现在整个就一煮熟的鸡蛋,妄想着磕碎柳千页那块金刚石。
二胖那扇子扇得,超级心不在焉,动作诘诎聱牙不说,配上那一脸骚气的神情,都快赶上广场舞大妈了。
老枪对李同更是敷衍,拿了根牙签,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戳戳戳,那颜料盒里的颜料被戳的跟个马蜂窝似的。
李同不管他们,知道一时半会儿和他们解释不清,索性放手作画。
李同一笔一笔地迅速往画布上涂抹着颜料,两个小时过去了,渐渐地画布上开始出现了《睡莲》的雏形。
莫奈的《睡莲》色彩十分丰富,但丰富的色彩又特别强调柔和和均衡。
仅仅是描绘莲花的颜色也是随着光线和环境的影响而色彩变化多端,那些让人无法一口断定是什么颜色的睡莲,却又觉得那些娇艳的睡莲就近在眼前。
原画中莫奈那些捉摸不透的笔触,都将睡莲描绘得更加活灵活现。湖中的倒影和湖面上的睡莲看似都是有色块堆砌而成,却疏密虚实相得益彰,令人一目了然的同时却又回味无穷。
老枪逐渐有些看得呆住了,他戳颜料的牙签手,慢慢停了下来。
“李同,你这……这……”
老枪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像被画布黏住一般,完全挪不开,同时嗓子也开始变得干涩灼热,仿佛胸口有一轮太阳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老枪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学了四年油画的人,什么样的名家名作没看过,可是怎么看了李同画的这幅画,居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呢?
艺术最大的魅力就是能感染人。
“这画……”老枪又看了一会儿,李同画上那些优雅的小笔笔触,圈圈点点,凌乱中又透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又将这些凌乱的笔触凝结在一起,让人完全挪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