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找书苑 > 军事历史小说 > 勒胡马最新章节 > 勒胡马全文阅读
选择背景颜色: 选择字体: 选择字体大小:
勒胡马 连载中
分享勒胡马

勒胡马全文阅读

勒胡马作者:赤军

勒胡马简介: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 https://www.zhaoshuyuan.com
-------------------------------------

勒胡马最新章节新书预览
作者有话说
勒胡马全文阅读作者:赤军加入书架

  2014年开更的《汉魏文魁》是我所写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网络小说,所以一开始对于节奏和行文的把握还不熟稔,导致很多读者快速败退。这回开第二部穿越历史,多少就有点儿经验了。不过我的书向来小众,虽然殷切期盼读者朋友们喜欢,并且帮忙宣传,但大卖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所以因生计所迫,加上我向来手慢,又是考据派,虽然更新会尽量保持稳定,但速度应该仍然提不上去,希望读者朋友们谅解。

  也希望喜欢此书的朋友们多留言,多评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激发作者的灵感。

  在此先致歉,咱们再继续写。

第2章、国破山河在
勒胡马全文阅读作者:赤军加入书架

  裴该,字文约,乃是已故钜鹿郡公、谥号为“成”的名臣裴頠的次子,纯粹靠父荫才得官拜散骑常侍,封南昌侯,属于不把故纸堆翻烂,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

  没有勇力,也缺乏勇气,毫无号召力,甚至如今记忆混乱,连人头都认不大清……短短数个时辰以后,天光就要放亮,胡骑肯定会发起最后的攻势,自己将如同历史长河中一朵小水花似的,瞬闪而没……不,连瞬闪都没有,而且还可能死得苦不堪言。裴该完全没有这时代名士们的倜傥风度,虽说相比起哭得眼睛都肿了的王衍他们来,面前这两个想不起名字的青年官员还算颇有胆色,敢于直面死亡,还有心情跟这儿做辞世诗……可你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当道难辞咎”、“死国见吾贞”,就好象他们都是为国奋斗而直至悲壮牺牲的烈士似的!

  虽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来了,但估计也跟这一世这个吓傻了的裴该一样,只是些尸位素餐,整天就知道吟风弄月的世家子弟而已。正满眼漆黑、坐困愁城的裴该听到那些屁话,又怎可能不发出近乎绝望的嗤笑来?

  于是乎破口大骂:“汝辈与王夷甫究竟有何分别?生时无益于国,即便死了,也丝毫无害于胡虏——何所谓殉国?!”他终究零碎保留着一些身体的记忆,对于这年月的语音和语法还是基本稔熟的。

  两名青年官员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人却瞪着眼睛辩驳道:“我等难道不想救国吗?然而不在其位,不得谋其政——临死之际,我等还可以坦然吟诗,不知比卿强过多少倍去!卿若也能做诗,不负往日的文名,才见得是无惧胡虏,不畏死亡,并未被吓得当场疯癫!”

  裴该冷冷地一耸鼻子:“做诗又有何难!”身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多少部穿越小说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那肯定是抄袭啊,抄袭后人文章诗词,假装才华盖世——我是学文的,又不会造枪造炮,若连抄袭都不会,那不是笑掉了穿越前辈们的大牙么?

  只是,该抄哪一首才好呢?

  好在前一世文史方面说不上大拿,也多少有点儿功底,裴该才思索了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高举起双手,曼声长吟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嗯,就这四句好了,不能再往下抄了,否则肯定露馅儿。

  下面本该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纯粹是中老年人口吻,而裴该尚在青春,别说儿女了,连老婆都还没讨呢,若是把这四句也吟出来,鬼才会相信是他自己的原创哪!

  两名青年官员闻听此诗,却无不大惊失色,随即对望一眼,又一起转回脸来,朝裴该深深一揖,然后掉头就逃——人这诗确实做得比自家的好啊,好上一万倍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赶紧退避三舍吧。

  虽说时代相隔好几百年,诗风、文法不尽相同,但“诗圣”终究是“诗圣”,名篇始终是名篇,就算这年月的诗文魁首听来,也会“不明觉厉”吧,更何况这俩小角色?

  他们是逃了,裴该却突然间抬起右手来,给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大嘴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人斗嘴皮子?还有心思抄杜甫的《春望》?还是赶紧琢磨琢磨,除了委身投胡以外,还有什么活命的一线生机好了……委身投胡,实非我所愿也!再者说了,也不是你说投降,对方就一定会饶过你的……

  就好比说王衍,他在被擒后的汉奸嘴脸别提有多恶心了,然而石勒最终还是下了毒手哪。

  该怎么办才好呢?晋军兵卒,多为乡下愚氓,在没有将领统率约束的前提下,完全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有被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而那些公卿百官,或许还在幻想着一旦遭俘,即便被驱为奴,也尚有苟延残生的机会……只有裴该明确地知道等到天光放亮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兵卒“无一人得免者”,王衍等辈则遭石勒“使人排墙杀之”……

  左右是个死,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把吧,即便寄望于老天、依附于命运,也总比彻底臣服于死亡为好!

  于是他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行动起来,仗着这具身躯向来营养良好,即便晚间也可勉强视物,竭力压低脚步声,同时又拼尽全力地朝南门方向奔去。出了南门,只要能够混在尸堆中穿过胡骑的巡逻通道,很快便可抵达沙水岸边,虽然不清楚这一世裴该的情况,但自己穿越前是学过游泳的,洑水而逃,或许能够偷得残生吧。

  哪怕是把命运交给老天,多少也总有一线生机,哪怕是路上就被胡骑给宰了,起码落个痛快……终究夜深了,白天不敢逃,此刻趁着星月无光,总该试着逃一逃吧。在特殊的境况下,逃跑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哪!

  心中千廻百转,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南门也越来越近。猛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裴该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儿没直接吐出来。脚步也因此而踉跄,被迫伸手朝侧边的阴影撑扶过去——触手绵软,也不知道是活人还是尸体,吓得他一个哆嗦,匆忙收手,结果立足不稳,朝着反方向一跤跌倒。

  眼瞧着南门就在前方,他虽然爬起身来,却不敢再挺直身躯,被迫躬着腰,尽量把重心放低,就这么半挪半蹭地朝前方缓缓推进。身下潮湿而黏滑,腥臭直入脏腑,熏得人几欲晕去,裴该努力保持着心智的清明,在血洼和尸堆中间艰难向前。

  不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抬眼一瞧,几支火把闪烁着靠近。他正待更加伏低身体,停止手脚的动作,等待那些胡骑过去,可是突然之间,尸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裴该促起不意,身体朝前一倾,面孔直接就拍到地上去了。照理说他身形压得很低,即便脑袋距离地面也不甚远,但无巧不巧的,额头却正好撞上了某件硬物——也不知道是残缺的盾牌,还是破碎的兜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时间就此停止了……

  ——————————

  等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裴该首先感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努力张开眼睑,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图逃离宁平城前夕见到过的某名青年官员,还曾经在他面前吟过辞世诗呢。然而见他醒来,对方眼中却并无欣慰之色,反倒充满了茫然和无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复苏?”

  说着话,伸手就来拉扯裴该。裴该挣扎着搡开他,嘴里问:“什么时辰了?”那名官员苦笑道:“文约,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骑便即杀入城来,王公等尽皆束手,大军亦顷刻覆灭——如今我等都成为胡虏的阶下囚啦!”

  裴该长长地倒出一口气来,重新阖上双目——原来已经彻底完蛋啦,没能逃得了,终于还是当了胡人的俘虏……可我是怎么回来的呢?就让我倒伏在尸堆里好了,究竟谁这么多事?唉,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对方所言,我为什么要苏醒呢?还不如就此死去为好……

  然而那名官员却继续来扯他:“胡帅有令,凡被擒获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谒见。文约还能够行走吗?”

  当裴该在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边胡骑残忍的嘲笑声中,歪歪斜斜爬起身来,继而踉踉跄跄来到敌将帐幕前的时候,就见帐前排沓一片,几乎坐满了头戴进贤冠或者笼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绶挂印的晋朝官员们。不过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尘土遮面,头上的冠冕东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满是破口,一个个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并且还在不停地发抖。

  那名官员扯着裴该坐在人群侧后方。裴该不禁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满是凝结的血迹,几乎瞧不出原色来,再摸摸脸上,貌似也同样污糟一片,前额肿起了一个大包,钻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时此刻,明知必死无疑,他反倒镇定了下来——本来自己在前一世就应该死了,能得穿越,或许是上天让自己临终前体味一下和平时代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惨吧,撷取一片历史的尘埃,让自己得以栖伏这最后一刻……

  他上一世说不上风光无限,也勉强算得一帆风顺,活了快三十岁,没得过什么大病,没遭过什么大难,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就业,暂且没有组建家庭的欲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证个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马线上被一辆本不该白天驶入市区的八轮大卡给迎面撞飞。他还记得自己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残废……与其残废,还不如死了吧!

  应该是死了,但灵魂却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将近两千年前。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就连骑术都很糟糕,是乘坐马车逃入宁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间轴断轮裂,把他一跟头给抛了下来,才刚转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呼啸而来,直入怀中,定睛一瞧,原来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真裴该当即吓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睁眼时,躯壳已然易主……

  其实那个时候就有机会死透了,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暂时避过胡骑的弓箭;然后夜间偷跑,也该死的,又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救活了过来。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不仍然是难逃一死吗?

  裴该往手心里吐点儿唾沫,努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只可惜唇干舌燥,实在吐不出多少唾液来,估计会把脸上抹得更花——然后重新扎束一下介帻,扶正头上的进贤冠,一屈双膝,缓缓坐下,双手并拢,横放膝上——就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绝对的标准。

  反正要死,临死前总不能太掉价吧,总不能跟眼前那些废物官僚似的,趴地上哀哀恸哭吧?倘若求饶便可得活,倒也不妨试着哀告两声,但对于知道历史发展的新裴该来说,那彻底是无益之举。

  谁想到裴该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个黄胡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迈步过来,挥起马鞭,横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显生涩的中国话询问道:“汝是何人?”裴该梗着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随口回答:“散骑常侍、南昌侯裴该。”

  他目光所及之处,就见大帐门帘敞开,隐约可见数名晋官跪坐于帐内,毕恭毕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计就是胡帅石勒了吧?与之交谈的,大概是襄阳王司马范、华容县王司马遵,还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该还大致记得史书中记载王衍对石勒所说的话——“具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且自言少无宦情,不豫世事;因劝勒称尊号,冀以自免”。

  当然啦,他不可能记得住《晋书》或者《资通》的原文,就记得一个大概意思,说王衍矢口撇清,说这回之所以战败,完全不关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没有当官儿的心思……然后,还劝石勒称帝,想以此来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个国家,用这类货色为宰相,灭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这里,裴该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问他姓名的黄须胡人大步迈入帐中,在石勒耳旁说了几句话。石勒猛地转过头,双目如电,直扫过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晋官们纷纷俯首,不敢仰视,就连裴该身边昨晚还在吟诵“死国见吾贞”的家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该睁大了双眼,大胆地与胡帅目光交碰,针锋相对。

  石勒一招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距离隔得太远,也听不清楚。但随即便有两名胡卒跑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裴该,直入大帐,随即一把将他搡翻在地。裴该挣扎着重新坐好,维持先前的姿势,并将无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实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无可逃避,那害怕还有什么意义吗?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颇为标准的中国话:“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只可惜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见到成公的后人——汝今为我所俘,成为阶下囚,可怕死么?”

  裴该冷笑道:“死便死耳,惧怕又有何用?”

第3章、唯死而已!
勒胡马全文阅读作者:赤军加入书架

  裴该从来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竟然会有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轻官僚,但对于这具躯体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晋武帝司马炎留给他儿子的尽是一票既腐朽又无能的官僚——当然还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与其野心绝对不相衬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财、排除异己,对于治国基本上拿不出什么正确的方略来。

  其中若说特例,那就只有三个人:张华、裴頠和贾模。贾南风擅权的时候,三人共同执政,勉强维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时光。不过若比起从前和此后的各朝代名臣来,这仨货也只是普通政客罢了,勉勉强强可以类比五代时候的冯道,都是在贵族和军阀们的屠刀胁迫下,费尽心机也只能保证官僚体系不彻底崩盘而已。

  治政或可与冯道一比,至于做官、全身,那就拍马也追不上啦。人冯道好歹能得善终,张华、裴頠却最终还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贾模运气比较好,早几年就忧愤病死了。

  没想到石勒今天却说:“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裴该心说那种货也就是锉子里拔将军,真没什么可敬重的。好在灵魂已换,那并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则怕是会当场脸红。

  石勒紧盯着裴该的一双鹰眼微微一眯,继续问道:“而今,汝军为我所败,国家祸乱,眼见得倾覆在即。我问起缘由,王太尉却说不干他的事——裴郎以为如何?”

  裴该瞟一眼坐在石勒旁边那个冠带尚算整洁,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白面男子,心说果然这个就是王衍了。随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声说道:“王衍误国乱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无能无谋者也,乃至于此。国家丧败,肉食者谁能辞其咎!”

  石勒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手捻卷须,仰天大笑。等到笑够了,这才转向满脸尴尬的王衍,厉声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壮登朝,名闻四海,身居宰执之任,怎么倒说并无宦情,从不想做官?天下闹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有脸说不干汝的事?”当即命左右将王衍等人全都驱赶到帐外去了。

  等到大帐中光剩下了一群胡人和一个裴该,石勒略略放缓一些语气,探首问裴该道:“晋之王侯公卿,尽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吗?”

  听到“得免一死”四个字,裴该脸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应他呢?要不要尝试着“曲线救国”呢?

  可是细想一想,自己要是个领兵将官,还能尝试“曲线救国”,先假意降了胡,找机会再背后捅一刀子——类似例子,两晋十六国之际简直是满坑满谷,不见得就会留下什么恶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给拴在身边做参谋,自己要找什么机会捅刀?难道吃宴请的时候试着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战,只在瞬息之间,裴该很快就从对生的渴望中努力挣扎出来,大声回答道:“我绝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皱眉头,耐着性子继续劝说道:“晋主失德,天下纷乱,我从先帝(汉主刘元海)起兵,本为顺应天意,吊民伐罪。汝父子虽食晋禄,成公一心为国,却为奸佞所害,也算是报答过了晋主之恩吧。裴郎年纪尚轻,前途尚远,难道就不留恋人生吗?为什么坚决不肯降我呢?”

  裴该撇嘴冷笑道:“诚如君言,晋主失德,诸藩自相残杀,这样的晋朝,我耻食其禄!然而汝等却假天意为名,蹂躏中原,毁败田亩,杀戮士民,汝的锋刃之上,不知道膏了多少无辜的骨血。若说晋主率兽食人,汝等则是外皮若人,内心实为豺狼虎豹!如今胡人与中国仇深似海,我就算死,死也是人,又怎肯降于禽兽,为虎作伥呢?!”

  石勒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浓眉倒立,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叉将出去!”先前那两名胡卒扑将上来,就把裴该硬生生给拖出了大帐。裴该还想怒斥:“我自己能走,何劳叉也?”可是终究浑身乏力,话还没能出口,才挣扎了两下,人就已然身在帐外了……

  赶走裴该之后,石勒忍不住又狠狠地拍了一把桌案,然后才转过头去,询问他的爪牙孔苌:“似王夷甫等人,我行走天下那么多年,就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货色——有必要留下他们么?”孔苌一撇嘴,回复道:“彼等都是晋国的王公,终不肯为我所用,何不尽数杀却?”石勒犹豫地问道:“唯裴郎与彼等不同,难道也要杀了么?”孔苌一挑眉毛:“裴某欲为烈士,明公便让他成为烈士好了,所谓求仁得仁……”

  石勒点了点头,可是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王夷甫终究是天下名士,还有那些晋国的王公,不可以让他们见血……”

  就此定下了当晚趁着夜色昏暗,将所俘晋朝公卿百官尽数杀死,至于诸王公,则干脆推倒墙垣,直接把他们给埋了,也算赐给一个全尸的计划。

  ——————————

  可怜目前晋官当中,也就只有裴该一人不占自明、不问自知,了解这个计划,其他家伙还都在做着全身而免死的清秋大梦呢。甚至当裴该被从大帐中“叉”出来以后,王衍还戟指着责怪他:“汝少不更事,以致触怒了石公,倘若石公杀汝,我将有何面目去见令兄呢?”

  裴该气得都笑出声来了:“竟然尊称胡贼为公,我真耻与汝等共戴天壤。汝还顾虑家兄么?我恐汝毫无面目以对天下人也!”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文约,不得无礼!”

  裴该气哼哼地道:“无礼?礼岂是为禽兽所设的么?岂是为汝等衣冠禽兽所设的么?”想想文诌诌的实在不过瘾,干脆用后世的语法破口大骂:“想做狗都没人要,想做汉奸都巴不上主子的杂碎!我X你XXXXXX!”

  好了,真是“过把瘾就死”,我穿来此世两天,也勉强可以就此无憾地阖上双眼了吧。

  王衍等人听不懂裴该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被他怒目圆睁、唾沫星子乱喷的形貌给吓着了,不禁踉跄后退。随即众人议论纷纷:“裴文约是真的疯癫了啊……”

  王衍还挺迷糊,问左右道:“他是在骂我‘汉奸’吗?这个……说反了吧,我如今还不是汉臣,怎么也不可能当汉奸啊。”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明确的民族意识,更没有“汉族”的称谓,人一般都指地为称,指国为称,至于王衍,他可以算是晋人,或者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乃是中原之意;相反石勒作为胡汉的臣子,倒可以自称说我是汉人。王衍那意思,我是想投降啊,我是想当汉人啊,这不对方还没有明确表态同意呢嘛。我怎么就“汉奸”了?

  有人装模作样地还给解释:“想是裴文约欲将王公比作背汉而降匈奴的中行说和李陵了吧……”

  王衍摇头:“中行说乃是自行背汉,怎能与我相提并论?至于李陵,也是兵败无奈而降,倒是勉强可以一比……”

  先前给解释的那人也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是不是趁机嘲讽,接下来这个就肯定是在拍马屁了——“李陵归降匈奴,单于妻之以公主,封之以王爵,而以王公的声望,海内知闻,又岂是李陵可比?汉国必当重用王公,说不定也有封王的希望啊。”

  王衍装模作样捋捋胡子:“但得保全残生足矣,岂敢有这般的奢望啊……”

  ——————————

  裴该喝退王衍之后,气力用尽,不禁腿脚一软,摔跌在地。随即耳边就隐约传来了这些对话,听得他是哭笑不得,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从王衍那混蛋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只可惜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不过想想,自己既然硬了一回,那就干脆硬到底——反正也不用强撑多长时间啦——于是挣扎着端正坐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目四顾。

  既然得来此世一遭,又怎可不仔细观察,把这后世无人能够亲眼得见的历史场景牢记心中呢?哦,原来晋人的衣冠是这样的,原来胡人的兵器、鞍具是这样的……见到正在使用的实物,果然与书上的绘画,甚至博物馆藏的发掘品都不尽相同……

  可是突然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怆感袭来心头,鼻子不禁一酸,眼圈有些泛红。他提醒自己,不能落泪,千万不能落泪,否则胡人还以为自己其实惧怕死亡呢……干脆阖上双目,再次尝试着去理清头脑中混乱的思绪。

  就从自己这具身躯所属的裴氏家族开始回想吧。河东裴氏,那也是魏晋之间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了,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自己的老爹名叫裴頠,是西晋著名的哲学家,与张华齐名的重臣;祖父名为裴秀,乃是古代史上著名的地理学家;自己是老二,貌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王衍刚才也提到过的——字为道文,名叫啥来着?裴嵩还是裴崇?

  要说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乱”中,跟自己老爹那样身首异处的相当之多,余皆飘零星散。隐约记得,裴頠死的时候,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忘记是谁劝了劝当时的刽子手司马伦,最终把裴頠两个儿子改成了流放带方郡。可是还没等走到地方,司马伦就事败被杀了,于是恢复裴頠名誉,把兄弟二人又给召了回来。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呀!哦,世上本没有“早知道”,而且那时候这具躯壳也不归自己管……

  裴该就这么着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间偶尔张开双目,观察周边境况,见到王衍等人因为腹内饥饿,竟然还腆着脸推人出去向胡将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气,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宰掉这票没用的家伙了,却还是遣人送来了清水和粗面饼。

  裴该也觉得肠胃一阵阵地搅动,饿得差点儿连正坐都无法完成。但他不愿意去乞食求活,面对那些衣冠禽兽的无耻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疯子,甚或看一个死人,都尽量离他远远的,仿佛胡人最终只会杀死他裴该一人而已,仿佛只要凑近他便难免同死,只要避开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当看到这种眼神,念及对方的心思,裴该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红日逐渐登顶,然后又缓缓落向西方,几名胡卒跑过来呵斥,把晋官们全都赶到残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该也被迫起身,拐着已然酸麻的双腿,缓缓踱去,但他还是本能地尽量坐得离墙垣远一些。直到坐下以后,才恍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太过无益——以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要餐项上一刀,混不到全尸的,坐近坐远,那又有什么分别了?只是一旦坐下,浑身发软,却再也站不起来啦。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晋官们蜷缩在墙垣下窃窃私语,猜测自己的前途。每个人都躲得裴该远远的,身周五尺之内再无旁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但裴该总忍不住去瞧天色,去关注附近胡人的动向。终于,他发现百余名胡人明显有组织、有分配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拢过来,在距离墙垣大概六七丈距离的时候,几乎同时止步,并且纷纷从肩上摘下了马弓……

第4章、屠杀
勒胡马全文阅读作者:赤军加入书架

  不少胡人列队靠近,随即同时止步,摘下了肩膀上的马弓——裴该明白,这是要杀光晋人,使“无一人得免者”。

  然而关注胡人动向的当然并不仅仅他一个人而已,不少晋官见状都不禁张惶起来,但他们却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敢往墙垣旁缩,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出声喊叫。裴该注意到,这些行刑的胡人是有首脑的,頜下一部浓密的黄胡子,貌似就是白天把马鞭横在自己肩膀上,询问姓名,完了又进帐禀报石勒的那个家伙。

  就见只有那家伙没有摘弓,却突然之间从腰间抽出刀来,往高里一举。落日余晖正好映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光刺痛了裴该的双眼,他忍不住就把眼睛一眯。随即,耳旁传来密集的松弦声,大概半秒钟以后,自己身后陆续响起了凄厉而绝望的惨叫。

  开始啦,希望这些家伙射得准一些,不要让自己再受什么痛苦吧。裴该干脆闭上了眼睛,也刻意不去听那些惨叫——虽然都是些废物,但并不见得每个废物都该死吧?好比昨晚遇见的那两名青年官员……他们的绝命诗应该不会流传到后世,而自己抄袭杜甫的半首《春望》,哪怕再如何沉痛、精致,也绝无可能流传下去,因为这里的汉人,一个都不会留下,全部都要死光,死绝……

  然而身上却只有前一晚留下来的各种擦痛、磕痛,以及因为饥饿造成的胃痛,因为干渴造成的喉痛,却始终没有箭矢入肉的刺痛感——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自己坐得距离别人都太远了,所以第一轮箭没谁瞄着这儿?还得等第二轮吗?

  耳旁传来几句生涩的汉话:“王公受惊了。放心,我家将军有令,不会让王公流血而死的。”

  裴该睁开眼来,斜斜地朝侧面一瞥,首先见到一片血洼,然后是无数的尸体倒伏在地,尸身上插满了还在颤动的箭羽……尸堆中,那名黄须胡人正朝向王衍和几名藩王,脸上展露着得意的笑容。

  从来口舌便给的王衍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哆哆嗦嗦地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冒出几个单词来:“石公……不杀……我愿降……”

  那胡人一撇嘴:“王公降了,有什么用吗?”随即一挥手:“都绑上吧,把嘴也都堵上,我不想听他们叫唤。”

  裴该心说要开始了,这就要把王衍等人全都“排墙杀之”,给活埋了吧。可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唉,这儿还有一个活人哪!难道说石勒因为崇敬裴頠,所以也想给他儿子一个优待,同样落个全尸吗?可我对全不全尸的并不在意啊,我只希望死得干脆一点儿……

  然而胡兵却貌似都去捆绑王衍他们了,只有那名黄须胡人手里挺着刀,一个人向着裴该缓步踱了过来。裴该才一眨眼,雪亮的刀刃就横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手势,就跟白天拿鞭子横着差不太多。

  “裴郎,临死之前,还有什么需求吗?”

  裴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概因为实在干渴的原由,导致咽喉肿痛,说出话来都有些变调:“水……”

  裴该估计自己实在是饿晕了、渴慌了,所以才会本能这么回答。然而对方当场就笑起来了,还说什么:“死了就不渴了。”裴该又羞又怒,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几乎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君子死,不、不免冠……我想要洗把脸……”

  大概一则是脸上又是血污,又是尘土,这都糊了一整天了实在难受;二则为了表明自己坚贞不屈的心志,他不自禁地就想起昨晚那名青年官员说过的话来——“古语云:‘君子死,不免冠’。”随口就拿来做了理由。

  那员胡将闻言,面色一沉,竟然露出了些微的敬意。他一边盯着裴该的眼睛,一边缓缓地把手中长刀收回来,并且插还鞘中。裴该也竭尽全力努俩大眼珠子与其对视——来啊,谁先眨眼算谁输。

  最终还是那员胡将先眨一下眼睛,随即移开了视线。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动作——裴该脑袋实在有点儿晕,观察力直线下降——便有两名胡兵蹩过来,一左一右扯起了裴该的两条胳膊。裴该根本无力挣脱,而且跪坐的时间太久了,双腿已然僵硬,连伸直都非常困难,于是就这么着被两名胡兵生拉硬拽着,拖进了不远处的一顶帐幕里。

  两个兵轻轻一搡,裴该当即滚入帐中,左右一打量,除了地上铺着条脱了一半毛的旧毡子外,四周空无一物。正在发愣,忽听脑后声响,回过头来一瞧,只见一个胡人提了一木桶水进来,放在他身旁,此外还从怀中掏出两张粗麦饼,摆在水桶旁边。

  这胡人才出去,帐外便响起了那名黄须胡将的声音:“清水奉上,裴郎欲整冠,那便整吧。”

  裴该满心的疑惑,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扑过去,抱着水桶就是一通猛灌,然后又抄起麦饼来,三两口就填进了肚子。稍稍消除了些饥渴感之后,他这才双手抉起剩下的水,就着帐外昏黄的火把的光亮,胡乱抹了一把脸。

  既然说“君子死,不免冠”,那就应该把自身形象收拾得更整洁一些吧,虽说人死而入土,是干净是污糟,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为了向胡人表明自己并不惧怕死亡,该端的架子还是必须得端起来的。只是他才抹了几下而已,就觉得头昏眼涨,竟然就这么趴在桶边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

  一夜无梦,裴该最终是被凄厉的胡茄声吵醒的,迷迷糊糊抬起头来朝帐外一望,就见晨光熹微,天色竟然已经亮了——自己又得苟活一日啊。顺手从捅里攫一把水,再次净了面,然后突然发现,在自己身边摆着一套晋官的服饰。

  这是让自己换身干净衣服再去死吗?裴该一想也好,低头瞧瞧身上,胸前全是板结的血污,哪怕脸洗得再干净,帽子戴得再正,穿这么一身也实在没法见人哪。当下扯过那套干净衣服来,抖了抖,大致翻瞧一下,也无血迹,也无破口,不象是从什么尸体上扒下来的,大概是哪一位死鬼公卿带着的替换衣服,被胡人从箱笼里翻出来了吧。

  当即换上干净服装,然后继续一本正经地跪坐等待。倒也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靴声橐橐,那名黄须胡将躬腰入帐。裴该突然想到,其实这人待自己还算不错的,既给水,又给饼,完了还送来一套干净衣裳,就算那都是石勒的命令,此人只是一名执行者而已,但既受恩惠,多少该……算了,胡人咱就不感谢了,顺便打问一下姓名吧。说不定最终行刑的便是此人,也好知道自己究竟死于谁手。

  于是一梗脖子:“汝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那员胡将迈入帐门,才刚直起腰来,就听到裴该的询问,不禁一愣,随即嘴角略略一撇,笑吟吟地回答道:“某是中坚将军蘷安,匈奴人。”

  裴该冷笑一声:“匈奴是汉姻亲,汝倒肯屈身于杂胡属下……”

  蘷安双眉一轩,貌似就要发怒,但最终却还是按捺住了,反唇相讥道:“左右在晋人看来,匈奴是胡人,羯、羌等族也是胡人,又有什么分别了?”然后一按腰间佩刀:“裴郎不必再逞口舌之利,如今脸也洗净了,衣衫也整洁了,该当上路了吧?”

  听到“上路”二字,裴该的眼皮不自禁地就是一跳——左右都要死,穿整洁点儿死,或者吃饱喝足睡个够再死,又有什么分别?儒生还真是重形式而过于实质啊。可是突然之间,他双眉微微皱起,瞟了那蘷安一眼:“我欲再见石将军一面。”

  蘷安嘴角一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当即答道:“明公也正欲再见裴郎最后一面——请跟我来吧。”

  ——————————

  裴该跟随着蘷安离开帐幕,向中军大帐走去——石勒仍然把大帐安置在宁平废城之外,并没有移入城中。一路上,到处都是胡帐、胡兵,几乎所有胡兵在见到蘷安的时候,都会躬身行礼,然后用相当不友好的目光瞥着裴该——看起来,这蘷安在石勒军中身份不低啊。

  远远的,就见有一股漆黑的浓烟冲天而起。蘷安瞧见裴该眼神所向,随口就给解释:“明公下令,剖开司马越的棺椁,焚烧其尸,以为天下人报仇。”

  东海王司马越乃是掺和“八王之乱”的最后一名藩王,在内斗中,他勉强可以算是笑到了最后,但天下早就被司马家那些废物王爷给搅成了一锅粥,胜利者其实才是最大的失败者。不过虽说司马越擅权好杀,恶名昭彰,起码这人论起行军打仗来,总比王衍、司马范之流要强得多,估计他若不是忧愤病死,石勒也不可能赢得那么轻松吧。

  裴该在肚子里把司马家上下几代都诅咒了个遍,等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来到大帐之前。蘷安先进帐通报,时候不大,里面便召唤裴该进去。裴该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昂着头,大步而入,见到石勒也不行礼,直接当面就跪坐了下来。

  石勒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而笑:“裴郎梳洗后,风采更盛。”随即一板面孔:“晋兵我已尽数杀却,王衍等也推墙掩埋,如今只余裴郎一人。我再多问一句:裴郎可肯降么?”顿了一顿,又再补充道:“我立君子营,以赵郡张孟孙为主,收揽中原士人,裴郎亦可入营,为其副督。”

  裴该嘴角一撇:“将军似有大志啊……然而祸患便在眼前,不思量自身安危,反倒费尽心思要招揽裴某,就不怕因小而失大么?”

  石勒眉头一拧:“裴郎这是何意?”

  裴该冷笑道:“刘渊在时,即命将军与刘曜、王弥等会攻洛阳,数年不下。今将军一战而灭王衍,使晋之主力尽丧,四方勤王兵马仓促难合,洛阳形同积沙之城,晋主仿若釜底游鱼,亡无日矣……”

  石勒听说裴该要见自己,还以为他是来投降的,可是听对方口气,对胡汉君臣毫无恭敬之意,甚至直呼汉先主刘元海的名讳,心中便有些不大开心。但随即又听裴该称呼晋朝皇帝司马炽不叫“天子”、“陛下”或者“国家”,而跟着自己也叫“晋主”,还形容这家伙如今已如“釜底游鱼”——这很明显有背晋之心啊,不禁双眼一亮,心中窃喜。

第5章、白玉如意
勒胡马全文阅读作者:赤军加入书架

  石勒听裴该的口气,对晋国皇帝貌似毫无恭敬之意,还以为对方想投降,不禁心中大喜。但其实他是想岔了,眼前这位裴该身怀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灵魂,对哪朝哪代的皇帝和王公贵族,本来就不可能产生什么敬意。

  再继续听下去,裴该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如今将军赢粮直进,与刘曜、王弥等会攻洛阳,不日可下,则胡汉灭晋之役,自当以将军的功劳为第一。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曜是刘渊养子,必然轻视将军这般外姓之人,将军功劳又大,则轻视必会转为妒忌;至于王弥,据闻素与将军不睦,或许会在汉主面前进将军的谗言。由此将军成为众矢之的,其势危若累卵……”

  石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左右一瞥,好在帐内并无旁人,只有亲信孔苌和蘷安两个,应该不至于把裴该这些话随便泄露出去。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了,一拍桌案,打断裴该的口若悬河:“裴郎,汝是想要离间我汉国的君臣和同僚吗?我受先帝宏恩,向来忠心耿耿,这般诡计,对我却是无用的。我之所以暂不杀汝,是感怀令先君之德,以及敬重汝的气节,若想学王夷甫哓哓而逞口舌之利,恐怕下场会比王夷甫更惨哪!”

  裴该心说你丫“忠心耿耿”,那后赵又是怎么出来的?鬼才信你呢!当下微微一笑:“裴某并非劝将军背主自立,而是希望将军能够善保自身。将军根基本在并州,却远离故土,来至河南,此前率军直下襄阳,谋据江汉不果,再度北返许昌——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

  石勒闻言,悚然而惊,心说倒瞧不出来呀,这位裴郎年纪虽轻,却有见识,不仅仅只有一个好老爹,外加骨头硬而已——他的说辞,跟张宾张孟孙倒是挺合拍哪。忍不住就接口问道:“如之奈何?裴郎何以教我?”

  裴该答道:“将军必先占据形胜之地,才可安保自身无虞。至于这地方么……”眼角左右一扫:“将军这里,可有中原地图?”

  石勒说有,随手就从身后一口竹箧中抽出卷纸来。裴该膝行两步,跟石勒仅仅隔了一张桌案,貌似很自然地就把纸卷给接过来了,放在案上,缓缓展开。石勒的桌案上,正好摆着一具白玉如意,一尺半长,通体无瑕,上面还镶嵌着黄金和宝石——这玩意儿本来是王衍的心头至爱,如今换了主家——裴该直接抓过来当镇纸用,压住了地图的一角。

  随即用左手拂开地图,大致瞧了一眼,伸出右手来指点道:“将军雄踞之地,当在此处……”石勒探出头去,凝神细观。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似乎裴该没能按稳,地图“哗”地就又卷了起来,裴该有些手忙脚乱地赶紧重新去舒展,左右两手就都探到了地图的右侧,再次摸着了那柄白玉如意……

  “呼”的风声响起,就见裴该怒目圆睁,双手执握白玉如意,朝着石勒脑侧,抡圆了便直砸过去!

  石勒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但人好歹也是牧奴出身,当过马贼,如今又为统兵大将,弓马娴熟,反应也比一般人要来得快。急忙竖起左臂来在脑侧一挡,只听“啪”一声,白玉如意当即碎裂,折成了两段。

  裴该也就只有这一击的机会而已,一击不中,孔苌和蘷安早就扑了过来,一起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孔苌举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裴该脸上就擂,然而拳势未至,就听石勒暴喝一声:“住手!”孔苌急忙把手腕一拧,“嘭”的一声,砸在裴该脸侧,当即在地上擂出一个凹坑来。虽然没砸中,但劲风所激,裴该还是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不禁有些发晕。

  就听石勒道:“裴郎身娇力弱,汝这一拳若中,他便死啦。”顿了一顿,似乎在笑:“裴郎,我来教汝,如意不重,就应当单手执握,单手比双手要灵活得多。”

  裴该心说可惜啊可惜……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根本就没有丝毫降胡之意,只是早晨发现自己吃喝了一顿,又睡了一整晚,精神头比昨日要好得多,似乎身上也不痛了,力气也恢复了,就琢磨着,反正是死,不如我再去痛骂石勒一顿吧。

  自己一提想见石勒,蘷安当场就答应了,还说:“明公也正欲再见裴郎最后一面。”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石勒还没有死心,仍然想要招降自己。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儿啊,干脆我再当面一顿痛骂,骂得他暴跳如雷,那不就能赏我个痛快的了么?哦……也或许未必痛快,但总比这么老悬着心,不知死期何日要来得心情坦然一些吧。

  等到进入中军大帐,见到了石勒,裴该一眼就瞟见那柄白玉如意了,于是改变了主意。这柄如意他……或者应该说这具体躯体从前的主人当然是见过的,本是王衍须臾不离手的至宝,跟人辩论的时候往往抡着如意来配合语气,套用一个后世的词汇,勉强可以叫“挥斥方遒”。裴该琢磨着,这么大一条玩意儿,应该有点儿分量吧,再加上以黄金加固,可能不那么容易碎裂……我要不要拿它试砸石勒的脑袋来看看效果呢?

  虽说晋人都已经死光了,但这年月的人并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说不定自己当面痛骂或者谋刺胡帅的事迹就无巧不巧地能够传扬开去,也算给中华民族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而此世这个裴该,因此而名著丹青,流芳后世,就算是自己占用他躯体几天的报答吧。

  当然了,他知道这具躯体非常羸弱,手无缚鸡之力,而自己前世也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估计打不死石勒——能打他个轻微脑震荡就成啊。可是没想到自己实在低估了武人的反应能力,同时也高估了白玉如意的强韧度,竟然被石勒用一条胳膊就给拦了下来。

  要知道石勒还在军中,习惯上终日都不卸甲,虽然身在帐内,没戴头盔,护膊、护腕可是全套的,说不定就算狼牙棒也挡给你看,更别说一具脆弱的白玉如意了……

  孔苌死死按着裴该,恨声道:“彼既不肯降,又妄图谋刺明公,便当剖腹剜心,再分裂其尸,以儆效尤!”裴该还没来得及害怕哆嗦,石勒却先摆了摆手:“掷于帐外,且再商议吧。”

  蘷安用胳膊肘轻轻一搡孔苌,随即就把裴该给揪起来了,用一条胳膊夹着,直接拖出了帐外。裴该想要挣扎,但蘷安力气很大,手臂如铁,他根本就毫无抗拒能力。等到了帐外之后,蘷安将他用力朝地下一掷,摔得裴该浑身骨头都象要散架一般,随即一声令下,当即扑过来几名胡兵,抽出绳索来,抹肩头、拢二背,就给牢牢地捆上了。

  ——————————

  等蘷安归入帐中的时候,就见石勒已然站起身来,背着两手,正在桌案后转圈。见到他进来,石勒就说了:“还记得我等昔日在赤龙苑、骥苑中盗马,越是难驯服的烈驹,越是费尽心思也想得到——想不到这般心境,今日重得体味……”

  孔苌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石勒摆一摆手给阻住了,随即石勒轻叹一声:“晋官千百,都是软弱无能之辈,我见了便有气,唯独裴郎,铁骨铮铮,却很合我的胃口——汝等可有计谋,能使他幡然改图,归顺于我么?”

  蘷安答道:“裴郎一心求死,然而死志易下,苦头却不好吃。不如将他交给末将,每日鞭笞,使与牧奴为伍——裴郎是贵介公子,从未吃过苦,定必难耐,时间长了,自然不得不降。”

  石勒皱着眉头不说话,貌似在思考,貌似又有些不大以为然。少顷,孔苌也开了口,但所说的话却似乎跟石勒的要求根本风牛马不相及——“明公,我等既灭晋师,杀却王夷甫等人,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石勒随口答道:“当然要拔营北上,自成皋关入洛,会合始安王(刘曜)和王征东(王弥),合攻洛阳,以期一举灭晋……”

  孔苌说对啊——“裴郎不降,为晋社稷在也,设若洛阳城破,晋国败亡,晋主为我所擒,彼之忠悃还能奉献于谁?自然便肯降了。若还不降,乃可命晋主下令,使其辅佐明公,我料裴郎不敢不听。”

  石勒闻言,双眉一舒,但随即却又皱了起来:“倘若还不肯降,奈何?”孔苌说那就带他回许昌——“请张先生开导之。若张先生也不能说动其心……”朝着石勒一拱手:“明公,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心最软,却也最硬,倘使裴郎坚不肯降,那也只有赐死一途了,还请明公早下决断,无须太将此人放在心上。”

  石勒说那也只好这样了,于是转过头去望向蘷安:“便将裴郎交汝管束,然不可肆意鞭笞,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倘若结下深仇,将来汝二人要如何一起辅佐于我呢?”

  蘷安愣了一下,也只得苦笑着领命。可是出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让人把裴该身上的晋朝官服都给扒了,换上一套牧奴的破衣裳,然后缚其双手,拴在自己马鞍上,跟随着一起上路。

123456789101112 下一页 末页
扫码
作者赤军所写的《勒胡马》为转载作品,勒胡马最新章节由网友发布,找书苑提供勒胡马全文阅读。
①如果您发现本小说勒胡马最新章节,而找书苑没有更新,请联系我们更新,您的热心是对网站最大的支持。
②书友如发现勒胡马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③本小说勒胡马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找书苑的立场无关。
④如果您对勒胡马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邮件给管理员,我们将第一时间作出相应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