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际浮现出一丝鱼肚白来,不一会儿如同熟透了柿子般的旭日冉冉升起,将一片片云霞染成了红色,如同成片的海棠花,又像是抹腮的红粉胭脂。
在红光的映衬下,木余头上那顶官财帽上,斜插的那支孔雀羽显得更加翠艳了。
大街上来往的人儿与店铺伙计、小贩们不时的打量他几眼,好像要将他的容貌深深烙印在眼里一般。
在守门衙役疑惑的目光中,木余大步踏进了衙门口,向位于东墎的快班捕房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阵阵呼喝与击打木桩的声音连绵不绝的传了出来。
他不由加快了几分速度,这可是他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兴奋与期待。
当他走进捕房之内,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角力的还在角力,举动石锁的依然在举动石锁,更别提全神贯注击打木人桩的了。
正在轻磕烟杆的于翰东倒是发现了他,举起右手凭空招了招,示意他过来。
于翰东站起身来,拍了两下手掌,喊道:“都停一停,我有事要宣布!”
于翰东在捕班的话语权那是毋庸置疑的,众捕快立时停手聚拢了过来。
“我身边的这位昨晚有些人已经见过了,他叫木余,以后就是我们一个锅里舀饭吃的兄弟了。”
说完于翰东摆摆手,众捕快当即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大力过来。”
“翰佬佬。什么事?”
“你带着木余在咱们这里转转,讲讲规矩。”
“好嘞!”
说起来捕班的工作也算是很轻松的,除了缉拿盗匪之外,也就帮着县老爷处理下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不过轻松归轻松但隐藏的危险却也是无处不在。
就单说昨天晚上的事,秦岭五虎在放置霹雳弹的时候,就被押解犯人归来的捕快发现,大打出手之下,好几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所以说在这种武功至上的世界,捕快这行当简直就是玩命。
“小心!”
人在聚精会神间或专注某件事之际对于突然出现的声响总是会下意识的张望一下。
木余便是如此,此时他正一边听雷大力叙述一边转动着脑筋胡思乱想,闻声抬眉一瞧,只见一人佝偻着身躯疾步快走已然直冲他怀中撞来。
此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寸许,再想躲避开来已是来之不及。
木余不慌不忙间凹腹吸胸,头向前倾,整个背部霎时弓了起来,就像是一只大海虾般。
只听他嘿了一声,腰板一挺。一张一弛如同拉开弓弦的那只手猛然撒开,一股莫大弹力油然而生,那迎胸撞来之人,便如同离弦之矢蹬蹬蹬连退五六步,一个拿势不住,噗的一下跌仰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时间便有四五人冲了出来,将那莽撞人拉扶起来,有掸尘的、有将帽子拾起递还的……皆都是一副掐媚之色“咬爷,咬爷”的叫着。
正是捕班的二号人物程咬银。此人来到古北口尚不足两年,便能坐到这个位置那还是非常有能力的。
舌如巧簧、嘴如涂蜜,再加上口吐莲花之能,惯能摆平某些县老爷不便出面的棘手之事。不过这个人视财如命,咬住银子就不松口,加之他又姓程,便有了个咬银的诨号。大家叫的久了,他的原名是什么倒鮮有人知了。
程咬银将帽子戴好,伸展双臂将围着他的几人推搡开来,剔眉、怒目,张口便骂:“我cnmd!哪来的野小子,眼睛长**上了!”
角力的松了劲,击打木人桩的收了式,玩弄石锁的抹汗而立,皆是一副看戏的姿态神情。
于翰东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嘴里轻吐一口烟气,冷目旁观。他心中自是知晓木余的厉害,昨晚那个秦岭五虎中的老三,没能熬到明正典刑的日子,由于伤势太严重于今早一命呜呼了。此事除了狱卒几人和他,现今外人还不曾得到消息。
这个程咬银近些日子是越来越张狂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是隐隐有取代他之意。鹬蚌相争,他自是不会阻拦。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母亲。便是木余生就得逆鳞。
森冷的寒意倏地从他身上蒸腾而起,站立在他旁边的雷大力如同电击了般连退两三步。
这种无形的寒意他太熟悉了,是杀气!而且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那种。那还是他刚进衙门口的时候,随着翰佬去围捕一个流窜到此地的大盗,他就是被那人身上散发的这种气息所摄,若不是翰佬及时相救,他可见不到今时的太阳。
他眼神淡漠,如同看死人般无情,冷冷道:“跪下道歉!”
“哈哈哈...”
程咬银被眼前的年轻人看得心头直跳,但在这么多双眼睛观瞧下,已成骑虎之势,只能借以笑声来掩盖内心的怯态。
“你们听到没有,他竟然让我跪下道歉……”程咬银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倏地脸色一板,食指抬起右手,凭空虚点,“小杂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道歉!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跪,下,道,歉!”
此时于翰东坐不住了,他的本意只是让木余教训一下程咬银即可,但看这架势非要闹出人命不可,连忙大踏步走上前来打圆场,“咬银,你出口成脏的毛病也该改改了,给人家道个歉也没什么!”他又转头对木余道:“木余啊,看在老哥哥的面子上,下跪就算了吧!咬银毕竟也是无心之语嘛!”
程咬银可不知道于翰东在保他,语气十分之冲,“翰佬,你到底是哪头的,兄弟失了面子还怎么混?”
木余略一沉吟开口道:“好,看在翰佬的面子上,他只要道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我cnmd……啊~”
一声惨叫将程咬银嘴中未完的话语堵了个结结实实。
众人眼前一花,竟没能看到木余是如何出手的,只是听到一声惨叫,程咬银就已经跪倒在地。
木余单手压着程咬银的肩膀森然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咬银只觉双膝如同碎裂了般,脸涨得通红,神情痛苦而有狰狞,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沁出。肩膀上的那只手重的如同山岳,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是起不来身。
他知道自己这次栽了,这是碰到硬点子了。
像他这种人只信奉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见他头一低:“对不起!”
木余冷哼一声将手移开。程咬银唇齿紧咬,眼眸中尽是熊熊怒焰,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双手按地倏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跑了开来。
程咬银心中怒吼:“小子,你给我等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程咬银必不与你干休!”
官场看资历,江湖看实力。
衙门口中这些没品没级,连吏也算不上聚合在一起衙役们,也可以看做是一个微型的江湖,只是他们他们更加崇拜强者,强者代表安全,安全了才能继续为虎作伥,这是一个死循环。
木余今天这一亮相,那可真是将下面的捕快们镇住了,程咬银什么人物,竟然乖乖的道歉了,而且还是跪下道歉。
人都是看结果的,哪里管你是不是被逼的。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打破了县衙长久以来的安宁。
木余在公事房见着击鼓之人不由咦了一声,却是赶车的老驴头。
只见他此时呼呼嗤嗤喘着粗气,手上紧抓着一件粉红色的斗篷,只不过上面此时污着大块大块的血斑。
“老驴头,你不好好赶车,跑这来捣什么乱?还嫌我们不够忙啊!”
于翰东手中持着他那根尺许长短的枣木棒,轻轻拍击着左手心,似是没有看到那件血污斗篷一般。
“无头女尸!我在卧虎山北坡发现一具无头女尸!”
于翰东虎目一瞪,冷声道:“老驴头,你可别给我开玩笑。我认得你,我手中的这根棍子可认不得你!”
“我哪敢消遣您啊!真的有无头女尸,我让小驴儿在那看着,我拿着这件斗篷快马加鞭就来了。”
“晦气!你在这等着吧,我去禀报老爷知晓。”
县老爷胡原一听出了人命官司,那可真是有些上火了,这刚解决了秦岭五虎之祸,又来这么一出,今年的考绩说不得又要拿钱来润色一下了。
凡是人命案子可都是要上报刑部的,这古北口又处在北京城的临近,他也不敢多耽搁,随即下令整装出发。
卧虎山。山势不高,却颇显陡峭。凶猛的潮河河水常年冲刷下,形成了多处大小不一的沟沟壑壑,水流湍急,奔涌不休。
木余这些捕快还算是好的,单人独骑一马当先。后面跟随的大批捕役不仅要走,还要推着那辆在斜坡上有些行驶不动的沉重刑捕车。
“吁……”
木余收缰歇马,已是不能前行。入目处高木并立,草缦横生,只余一条踩踏出来的独行小道曲折而上。
众人下得马来,寻了个草肥之地把马拴好,静等知县胡原的到来。
不一时,老驴头就驱车赶到,车厢里分别坐着知县胡原、仵作刁五门以及师爷李伯之。
“大人,就在这上面,请随我来。”
老驴头步履矫健当前带路,行了约有十几丈的距离,才算到达他发现尸体的地方。
“海棠,你怎么在这?”
尸体没见着,木余倒是发现海棠和小驴儿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什么。
海棠从大石上跳下来,来到木余身前,“今早上佟大哥听到老驴头喊着山上有女尸,就慌慌着要来。不过他不识路,我就领着他来了。”
“哦~那佟兄人呢?”
海棠一指前方的山涧,“他下去寻找线索去了!”
山涧虽然不深,但也有十几丈高下。山涧下的水流如同一条银色巨蟒蜿蜒前行着,经过山涧生成轰隆隆的回音。更有薄薄的一层水雾盘绕不散,竟阳光那么一照,泛起缕缕彩光来,衍生出一丝神秘的美感来。
木余走到边缘处向下一望,不得不佩服佟林,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荒唐!荒唐!猪啃尸、狼吃猪、猪`尸落涧,这太荒唐了!”
木余扭头一瞧,只见胡原一甩官服袍袖,吹胡子瞪眼的瞧着老驴头父子。
却原来小驴儿在这照看尸体,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头野猪,他赶也赶不走。正无计可施时又来了一群狼,吓得他连忙爬上树去,眼睁睁的看着被群狼逼到涧边的野猪拖着尸体坠落下去。
老驴头揽着被吓到的小驴儿解释道:“大人,这林子里本来就有狼群,小驴儿没有被叼去就已是万幸了。”
这人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被人斩首不算,还险些惨遭群兽果腹,也真是悲催。不等木余再想,他的目光被海棠手上的两件物品所吸引,一支蝴蝶头簪和蒲扇大小的一块被血浸染的布片。
木余来到海棠身前,开口问道:“海棠,这两样是?”
“这是邱月娥的头簪和衣服,我认得的!”海棠的语气十分之肯定。
“邱月娥?”
“邱月娥是咱们那里的住客。没想到...”
“别动,别动,这布上的血可是破案的关键所在,你知不知道啊!”刁五门突然冒出头来,一惊一乍道。
木余看着刁五门装腔作势的模样就想笑,要是他能在这破布上玩出花来,就不会到古北口来了。
海棠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一把将东西塞给刁五门,冷哼一声,“我要是知道,就没有你什么事了!”
刁五门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海棠落了他的面子,他可不会轻易干休,只见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有了注意。
刁五门随在胡原身旁询问道:“老爷,这尸格怎么填写啊?”
胡原脸色不虞,轻哼一声,“照实写!猪狼交争,尸落激流;县令到场,白费一场。”
李伯之右手为胡原打着伞,左手一捋长须,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刁五门那里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副为胡原担忧的样子,“这固然是事实,但尸格报到刑部一定会引起议论,对大人可是不妙啊!”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在后侧的海棠与老驴头一眼,阴测测道:“不如将这一干人等全都带回衙门仔细盘问,说不定还能将人头找出来!”
李伯之道:“叼兄,你说的倒是轻巧,这没有尸身,哪来的人犯啊!”
刁五门哪肯善罢甘休,继续鼓动道:“老爷,这一老一少先做案,后报案,有坐收渔利之嫌;那名女子与死者相识,这一大早就到了现场。这可是不打自招啊,老爷!”
海棠听罢,一股无名火就窜了出来,冲到刁五门身前吼道:“你这是什么话!人住在我店里,一晚上没回来,我能不急着找她吗!我犯了什么醉,安得上‘不打自招’这四个字吗?!”
“唉~对对对...我一大早带着我儿子上山练车,明明就看见那无头女尸躺在那里,我一口气前去报案,难道还报错了不成?!”
“有本事去下面找尸体,别站在这里冤枉好人。”
老驴头连忙揽住海棠,走到胡原身前拱手道:“大人,还是您明镜高悬,肯定不会像他这样胡乱攀咬。您说句公道话吧!”
胡原也知道刁五门在鬼扯,但他有一句话没说错,这事还真不能这么上报。默然不语的上了马车。
于翰东早就将这位胡大人的心思摸透了,见他不应声,就知道怎么做了。走到三人身前道:“好了,好了。这活人是海棠你见到的,这死尸是你爷俩见到的,算你们中了头彩。去衙门走一趟,也算求个心安理得。”
木余拿了一副手镣走到海棠身前,笑呵呵道:“海棠,带上吧!”
海棠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糗我啊!要带你带!”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十六个字应对着的是高坐堂上的古北口县令胡原。
木余现在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受,两次上公堂完全是不同两种形势,第一次是跪着,这第二次是看别人跪着。
百般滋味,一时难明!
一声惊堂木响将木余带到了现实世界,只听胡原询问道:“海棠,这个邱月娥是什么时候到得你们客栈啊?”
海棠略一思考就回答道:“是这个月十三号,今天是十八号,已经整整五天了。”
胡原继续问道:“她到古北口办什么事,你知道吗?”
“回大老爷,客栈有客栈的规矩,只管客人吃得好、睡得安,其他的一概不理。”
“果真如此?”胡原很是不满意她的这个回答,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我知你有一个‘红粉诸葛’的称号;而且还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那这个邱月娥的来历你肯定不会只知零星半点的吧!”
倒不是她故意相瞒,客人的讯息她知道是一回事,四处宣扬又是另一回事,可没人敢住进一家随时都有可能泄密的客栈。
海棠见瞒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道:“这个邱月娥来历神秘,行事更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若是一般的客人,我两三天就能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木余倒没太在意这场问答,堂外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吸引了他。佟林倒还没什么,最让他意外的是程咬银的出现颇有些耐人寻味。他可是听雷大力顺口说过一句,程咬银能赖在床上,也不会到公堂前来。
只见他侧靠在右外壁上,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像是一个大姑娘般生怕让人瞧见。
胡原也不是非要问出来个什么,只是走走形式罢了,毕竟衙门口在悦来客栈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年。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如果是个不想干的早就上了夹刑了。
“这种人神神诡诡,合该有此一遭。”这句话一出颇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程咬银听到这句话似是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走了。
不对劲,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木余也说不上来。
就在木余沉忖的时候,刁五门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放到案桌桌面上,“大人,经小的检验对比,这块布料上的血污和斗篷上的血斑是同一人所有,这是...”
胡原想都不想的接话道:“是破案的关键是吧!”如果不是锦衣卫大帐房刁非亲自来信,他真想将这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踢出衙门口。
木余暗啐一口,这家伙一回来就睡大觉去了,鬼才信他有时间检验。
刁五门也不以为意,脸上微微一笑,说道:“老爷,我听说悦来客栈有三多,客多、酒多、银子多。咱们不妨让她家拿出两百两银子来,以作保金,这就不怕她跑了!”
我还许三多呢!木余暗自吐槽。
胡原脸显难色,颇有些疑虑,轻声道:“有这样的做法吗?”
刁五门那双小眼睛一眯,两撇胡须那么一翘,再加上满脸的奸笑,活像是一只向老虎打包票的狐狸,“老爷放心,我可是在诏狱待过两年呢!这个案子至少值五百两!”
胡原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衙门现在是处处漏风,弄点银子填补一下也是好的。”
刁五门霎时间抖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走下堂来,心道:小丫头,今天我先扒你一层皮,过几天再啃你一块肉,哼哼!
他没两步就来到了海棠的身前,前身微倾,笑眯呵呵道:“海棠,我现在问你话,你可要如实回答呦!”
“你站着问话,我当然立着回话了!”给大老爷下拜,那是法礼。他刁五门算是个什么东西,焉能让她屈膝以待。
木余心里暗暗为她喝了一声彩!
“你...”刁五门默念三声大慈大悲,才压下火头,冷笑一声开口道:“我听说你们悦来客栈有三本账,用餐的台前帐、过宿的客房账以及暗莺度风的花名账。是也不是?!”
“何为花名账?”
“像邱月娥这样的独处女子,经受不住深夜寒露,总会有张三李四、王二刘大之辈前来‘送温暖’。十里抽一,五六天总能有个三两四两的进项!”
海棠嗯了一声,笑道:“我们客栈还有第四本账!”
刁五门暗忖: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啊!当下急不可耐道:“快快说来!”
海棠霎时间剔眉,张目,指着刁五门怒声吼道:“那就是专门给你这种王八蛋看得混账!”
“你竟敢在大堂上口出污言秽语,就不怕冒犯了大老爷吗?”他就是个仵作,自不能越俎代庖惩处海棠,只得拉虎皮做大衣!
“谁诬陷我们家开窑子,我就冒犯谁!”
木余可是知道官场上的人,翻脸无情的本事,弄得他们下不来台,哪管你谁是谁。连忙出列一拉她的小臂轻声道:“海棠,少说两句,惹恼了大老爷有你受得!”
“少说两句!这邱月娥的死,我抗得了吗?!”
海棠话音刚落,佟林迈步走了进来,先是向胡原施了一礼,又转身对着海棠道:“海少东,大娘要我接你回去开店门。”
海棠见佟林来到,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父母,满是委屈道:“我哪里回得去,大人都要扣人了!”
“恕佟林莽撞,不知道大人已经结案扣人了。”佟林再次抱剑施礼道。
胡原打了个哈哈,官声官气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案子还没给个头绪,怎么能结案呢?”
“即未结案,何以扣人?”佟林站在那里,似山似岳,一股堂皇的正气油然而生。
胡原呐呐道:“我只是吓唬吓唬她罢了。”
佟林诘问道:“这老百姓无端端被吓唬来吓唬去的,大人不觉得他等冤枉了吗?”
于翰东哪里能让佟林在自己地盘上逞威风,当即出列驳斥道:“这案子是古北口衙门里的事,管多了添乱子!”
“佟某只听说案情有是有非,还没听说过衙门口还分门里门外的。”
“各敲各得鼓,谁吹谁得调,各有各的规矩。”
“规矩处处不同,王法条条一样。各地遵照的都是一本大明律。”
“无头女尸,猪狼作祟。案情蹊跷,必须多方面侦讯,老爷问她也是应该的。”
两人各执一词,你来我往;条理清楚,字字珠玑。木余听得是暗暗点头,如同海绵一般吸入体内,细细琢磨。
佟林大笑一声,朗声道:“事已至此,侦讯与人,不如侦查与己。请各位把鞋底抬起来。”
众人一一亮出鞋底,除沾了些许泥土、草枝烂叶外,可以说是很干净的了。再看佟林的一双鞋子,已然是土沙满面,湿的都能拎出水来了。
两厢一比较,谁高谁低,就一目了然了。
“尸体是要下山涧找的,不是吓唬老百姓就能弄到手的!”佟林这句话,也不是讥讽谁,而是摆事实讲道理。
“请问阁下有没有找到女尸呢?”
“这个案子是你们古北口衙门里的,外人添乱就不必了。”
于翰东顿时哑口无言,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海棠喜得就差鼓掌了,“请问老爷我能回去了吗?”
“大明律四百零七条,知情人问对得实,随即放归。若无故稽留三日不放者,鞫狱官笞二十;每多一日,罪加一等;最高可达笞四十!”一本大明律,佟林如数家珍,信口拈来。
“放回,放回!你娘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本县过寿,你来商谈办席的事!”
“是,老爷!”
“我是不是也该找本大明律背一背?”木余看着佟林的背影暗忖。
天边的老日头懒洋洋的垂悬在那里,散发着无尽余光,不仅染红了半边天,连激流奔腾地潮河支流都晕了一层血色。
中游水势平缓处,数十捕役如同杂乱无序的星辰,东一个西一个。各拿着水火无情棍行走在水中,胡乱的在水中插拨着。
雷大力拄着一根哨棒,眉头如山般沉着,恶意满满猜想着,对身边的于翰东和木余说道:“我说,那个佟林不会是把尸体藏起来,晃点我们吧!”
木余看着水里的捕役,头也不回道:“大力,你多虑了。佟兄可不是这样的人。”
于翰东也是颔首道:“佟林这个人虽然面黑了点,到还不至于耍这种小手段。”
“那咱们都找了大半天了,别说尸体了,连个王八都没摸着!”
于翰东沉吟了片刻,“看来什么尸首也喂了龙王三太子了。”又仰头看了一眼西落的日头,喊道:“收工了,收工了...”
随着众人的离去,水面在天色的映照下慢慢变成了昏暗的黄色,冰冷的山风带着呼啸越过水面激起道道波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水面般,透着一股子诡谲。
“布告:兹有投宿与悦来客栈单身女子邱月娥,昨日沉尸山上。如有知情举报提供线索者,赏银三十两!”
正在木余等人在大街上张贴着这胡原盖印签署的布告时,悦来客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豹头,环眼,阔鼻,方嘴,再加上七尺有余的身高,当真是英武不凡。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只不过眼眸中却是布满阴鸷,十分之矛盾,身上更是透露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意。
年岁约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一身淡黄缎衣,系一件红褐色披风。左手提着一把约有四尺长短的双手汉剑,青鲨皮鞘,金色吞口,剑柄用金丝银线裹缠。斜阳的余晖打在他左侧身躯上,无名指上一枚嵌着猫眼大小宝石的戒指闪烁着引人眼球的光亮。
此人正是锦衣卫诏狱佥事——葛天仪,人送外号‘笑面人狼’。
海掌柜一眼就瞧出此人不好惹,连忙迎上。小心翼翼的将他让到正中的一张桌子坐下,笑意盈盈道:“客官,打尖有雅座,住房有干净的。您是?”
葛天仪将剑放在桌面上,抽出腰间斜插的折扇,唰的打了开来,言简意赅道:“大观厅。”脸上是那不变的笑意,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冷厉。
海掌柜脸露难色,陪着小心轻声道:“大观厅进人了。”
葛天仪神情不变,依然摇着折扇,很是理所当然道:“可以请他出来。”
“这不太好吧,要委屈您了。”
“我可是奔这间房来的。”
葛天仪还是那么淡然,只不过收起折扇插进束腰里,右手却将那把剑抓了起来,轻柔地摩挲起来。
海掌柜有些不太确定的询问道:“您住过大观厅吗?”
海棠几步来到二人身前作答:“当然了!”看似是回答疑问,实是替她娘解围,这个家伙可不好招惹,纯属一个笑面虎。
又对着她娘解释道:“去年冬天要吃新鲜熊掌,大碗公豁出一条命才算了了他的意。”
侧转俏颜道:“这趟要吃什么,早点出声,免得厨房手忙脚乱的。”
葛天仪挑眉看了海棠一眼,轻轻将剑放下。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银袋来,解开细绳抽底一倒,只听一阵脆耳声响。
白花花的银子占满了榆木桌子的一角,全是三两左右一块的银角,粗略估算应有六七十两那么多。他将蓝色绸子织就的银袋放入怀中,脸上的笑意越加的浓了,“这些全留在柜台上,大观厅一天多少两自己取。”
海棠道:“谢谢客官的捧场!下次来前,先捎个信,我们也好早些为您收拾好!”
“我约了人在大观厅喝酒,马虎不得,请尽快将房间腾出来。带路!”说着起身就要向楼上走去。
“这不好吧,客人还有东西在里面呢!”
“从窗户扔出去,这些银子够赔了吧。”
……
雷大力脸上尽是戏侮的笑意,开口道:“古北口只有一个翰佬,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刁老?”
“刁老还不算什么。人家身后有锦衣卫撑着,过几天说不好还得来个刁老太爷呢!”于翰东满面冷笑,苦口婆心道:“大力啊,我是老了,学不来。你可要多向咬爷学学,可别误了自己的前程呦!”
木余哈哈大笑两声,走进刑讯室,“几位让我好找啊,原来在此处偷清静,谈天说地。”
程咬银和刁五门、雷大力、于翰东听到笑声,再见来人,神情各有不同变化。
倒是身处木牢之中的小驴儿眼睛一亮,脸上浮起希冀之色,双手抓着木柱喊道:“木余大哥,快救救我爹吧。他快要被打死了!”
木余侧头看向被捆缚在十字木柱上的老驴头,只见他此时瞳目圆瞪,如同一头恶虎给欲择人而噬。再加上唇齿间缓缓沁出的血液,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怖。
老驴头喝风似得怪笑几声,道:“打吧,打死我才好。小驴儿你要记住,狼来了,上树准没错!”
“老小子,你...”
程咬银被木余眼神一瞟,话头与脚步皆都停顿了下来。他心中那是说不出的窝火,但他深知不是木余的对手,心下冷笑:好小子,咱们又多了一笔账!
于翰东从石凳上起来,问道:“木余啊,你找我们什么事,是不是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木余回答道:“大老爷要去贾府饮宴,寻你们几个不着,都有些急了!”
这还真不是木余诓骗他们,胡原确实是在找他们。
贾盈烟乃是古北口玉器行当里的头一把交椅,别号‘笑儿爷’,因他总是笑口常开,兼又常做善事,才有了这么个尊称。这次他向胡原纳钱买了块墓地,批文下来特地置宴感谢。
四个人哪里还坐得下,匆匆出牢而去。
木余从怀中掏出一长条纸来,只见上面写着放行二字,最末尾还有红彤彤的印簽,他道:“老驴头,这是我从县老爷那里要来的放行条,稍后你就带着小驴儿回家去吧!”
再回转悦来客栈。
自从衙门口贴出布告,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十两的赏钱那可真是天文数字了,劳苦一辈子能不能挣到都是未知数。
一不用打,而不用豁命,只是一条消息而已;这样的好买卖估计这一辈就这一次,人群就像是打了鸡血般向悦来客栈蜂拥而去。
即是住在悦来客栈,当然要向棠姐打听了。
“棠姐,这邱月娥到底怎么回事啊?”
“棠姐,说给我们听听啊!”
“是啊,也好让我们去衙门里领银子啊!”
……
“小嘻、好哥儿、仙儿...你们还愣着干嘛,赶快将他们给我弄出去啊!”
海棠眼中是乌泱泱的人群,耳中是吵乱驳杂的人声,那可真是脑袋都要炸了。
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的葛天仪仪听到‘邱月娥’这个名字,眼中冷芒一闪即逝,开口道:“店家,请拿笔墨来!”
只见他双唇轻启,细语之音竟盖过了数十人的喊叫之声。刹那间大厅内便静了下来,人人心中都存了敬畏,不敢再造次。
少顷,海棠从柜台里取来文房四宝摆放在桌面上。
葛天仪喝尽壶中最后一杯酒,站立起身,握笔如剑,字字锋锐:凡向本人举报邱月娥的去处与线索者,酬银两百两。决不食言,留墨为证。葛天仪书。
何仙姑不免为他的豪阔所摄,问道:“您老大是哪条道上的?”
葛天仪反问道:“你见过银子吗?”
“不为银子我也不会在这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知道邱月娥是谁,就能见到银子。”
葛天仪一提佩剑,分开人群便出了悦来客栈,看脚步分明是前往贾府的方向。
天渐渐黑了下来,大块大块的乌云凑热闹似得前仆后继连成了一片,自西向东慢慢遮盖了整个古北口,今夜少不得一场风雨了。
“木余兄弟,木余兄弟,等等我。”
刚踏出县衙大门口的木余回身瞧去,却是吃完酒宴刚回来的于翰东。
木余等于翰东到了身前,问道:“翰佬,有事?”
于翰东在木余身前停住脚步,未语先喘,“老了,老了...我听说你住在悦来客栈是吧?”
木余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腼腆,这可真是奇了,这让木余心里更加迷惑了。“是啊!难道衙门还对住在哪里有要求的吗?”
“没有,没有。”于翰东道:“这不老爷让我去邱月娥的房间看看有什么线索,既然你住在悦来客栈,正好搭个伴。”
搭个伴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正在饭点,悦来客栈热闹非常。几个伙计忙的如同踩了风火轮一般,伸展开来的双臂上更是叠罗汉似的放满了大盘小碟。已经不怎么管事的海掌柜,不得不亲自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远远走过来两人,海掌柜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整张脸更是拉的老长,冷哼声中抬腿将过往的门庭拦住了。
木余眼见不妙,转身一拐就要从旁门进入,却不防于翰东一把扯住他的右手不撒分毫。
木余也不好太使力,于翰东老胳膊老腿的,万一有个差错他也没地说理去。“敢情您老,是让我陪你挨骂得!”木余凑近于翰东耳语道。
于翰东干笑两声,扭头一副不知情由的模样对着海掌柜问道:“呦!您这是跟谁生气呢?”
“我们这种人不跟自己,难道还跟父母官生气不成!”她见木余也在,也不好说得太难听。
“我知道你为海棠被问话的事心里不是滋味,我这个土地佬不是来给你赔礼了吗。”说着拱手施了一礼。
木余刚想走,却又被于翰东一把抓住,那速度可真算得上星驰电掣了,他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木余道:“我说两位,咱们有什么话,里面说行不,我可是还饿着肚子呢!”
“看余小子的面子,这件事我先不跟你计较。进来吧!”海掌柜说着回身便往里走。
于翰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道:“老哥哥这次是借了你的光了。谢了!”
木余苦着一张脸道:“谢就免了,您老下次别拿我当挡箭牌就成。”
二人说着话,脚下步子也不停顿,双双走进了悦来客栈。不过于翰东抓着木余的手却没有丝毫送开的迹象,反而有越抓越紧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