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看向堂下主人,想起此时的身份,稍稍缓和一些情绪,挤出微笑道:“今日有幸得见诸位东家,日后不免有合作的机会,还望诸位看顾一二。”
“武兄弟客气了!”
“是啊,还要指望武兄弟照顾我们呢!”
……众人笑着应承,丝毫不因为他年轻而怠慢。武家啊,姓武的不少,敢自称京城武家的怕只有那一家吧!武贵太妃的娘家,相王的外家。武三爷更是武家的一朵奇葩,乃是长房嫡出。本来以武家的权势,族中子弟入朝为官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这位三爷天生不良于行,做不得官,退而打理家中庶务。不过几年时间,便将家中产业翻了几番。京中各行各业,但凡他看得上愿意插手的,无一不成为行业翘楚。这中间固然有家族势力的影响,但武三爷其人的经营能力更是不可忽视。
既是武三爷派出来的人,自然是差不了的。
刘铮笑着跟他们打过招呼,众人一一落座。
黄爷对身边管家一点头,管家下去安排上酒菜。娇美的婢女流水般涌入,不多时便摆满了一张张桌子,厅中菜香四溢.
“大家尽情吃喝,酒足饭饱再说正事不晚,哈哈哈。”黄爷招呼着。
又有人凑趣,站起来道:“借花献佛,借黄爷的酒敬黄爷一杯!”应和者众,纷纷站起来,黄爷也站起来喝了一杯,笑逐颜开的让众人不要拘谨,随意就好。刘铮安静的坐在一边,目光在厅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众人敬过黄爷,又有人来敬刘铮。刘铮大大方方的喝过几杯,再有来敬酒的,黄爷便劝解道:“午后还有事要做,不好过量,心意到了就好!”
众人不以为忤,各自回坐,这才安静了一些。
一人半开玩笑道:“黄爷叫我们大家过来,可是得知了什么秘密消息,要带着我们大干一场?”
众人起哄笑着,却是个个支楞起耳朵,唯恐听漏了重要信息。
黄爷笑着:“秘密倒是没有,眼前的局势大家都看的明白,朝廷一时不会开战,所以北边的线路应该是安全的,只要不违禁,银子好赚的很。”
北方不善锻造,武器相对落后一些,还有食盐是禁止私营的,只要不胆大妄为的碰这两样东西,赚钱不难。
黄爷的消息该是来自武家吧。众人一听心里都有了准儿,像这次因战事大量货物滞销的事应该不会发生了。如此便好。
“当然,如果还有什么赚钱的途径,我也不会吃独食,银子聚在一起,才能赚的更多才是!”
“听黄爷的!”有人应和。
“黄爷您什么时候有需要,招呼一声我们定然跟随!”
……
刘铮微笑着,黄柯看向他,微微点了下头。
武家的名头抛出来了,如果还不知退缩,那就说明,胆子够大!
宴毕,众人各自回家。黄爷和刘铮站在大门处送客。李钊这顿饭吃的有些忐忑,无他,正是一个“武”字。他一心想让儿子入仕,对朝局自然十分关切,甚至超过了对自家生意的重视。如今的局势,武家树大根深炽手可热,可同时,也是新皇的眼中钉啊!
这样的担忧隐隐显在脸上,被送客的黄爷和刘铮观察到了。二人对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人有想法。
黄爷看向正在上马车的李钊,心中暗道可惜,此人还算老实,好控制,也有点小聪明,正适合他们此时所需。真是可惜了。看向刘铮,王爷怕是不会要他了。
刘铮突然想起来这个人他是见过的,在大悲寺。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不敢直言拒绝,胆子也太小了一些。实在不适合做他们的人。
“此人,黄爷怎么看?”
黄爷想了想:“谨慎有余,胆略不足。一起赚钱尚可,大业万不可透漏给他!”
刘铮:“黄爷还是想用他?”
黄爷:“老实懦弱之人,易于控制。”
刘铮点头:“好,不如我送他一程。”
“啊?”黄爷愕然。
“我送他回家,顺便多了解一番。”
“哦。”
李钊的马车已经停在路上,李钊撩开车帘再次拜别。刘铮几步上前,道:“李大东家,不知要去何处,可否载我一程?”
李钊一愣道:“武兄弟要去何处。”
刘铮随口道:“去北市看看。”
李钊:“好,请。”腾出地方让他上车。
拜别黄爷,马车晃晃悠悠的走了。
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面前多了这么一个人,李钊却突然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对方。心里突突跳的厉害,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对方是武家的人,也不过一个跑腿的下人而已,至于这么畏惧吗?
想到此,方才抬头看向对面,只见对方也在打量自己,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这,他胆敢小瞧自己!
李钊年纪也不小了,被一个弱冠少年小瞧实在有些气愤,连带着眼神也明显的表现了出来。
刘铮道:“北市也有李大东家的铺子吧,在下可以去观摩一番吗?”
“有是有,但比黄爷的差远了,恐看不到武兄弟眼里。”
“无妨,随便看看。”
二人再次无话。
鉴于他来自武家,李钊很想和他拉近关系,可一来对方气势太盛,而来自己并不十分善于言辞,一路上倒是沉默居多。直到进入市集,周围的人潮喧闹声盖过了车里的沉默,气氛才不那么怪异了。
刘铮掀开帘子,看着集市上的人流。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对面也来了一辆马车。两辆车都放慢了速度,慢慢错开过去。对面的车帘子也是掀开的,错车的过程中,里面的两位贵妇还在兴致勃勃的谈论什么。
一人两手展开着一张纸,两人都对着纸张指指点点。一个道:“配上这样的领襟,倒是十分别致。”
有一个道:“是啊,这料子虽好,但总显得素净了些,加上这点小心思,便灵动的很。不错,不错。”
“不过买了几匹料子,还帮忙出个新样子,盛福源为了一改前几日的颓势真是下了功夫了!”
“说什么呢,那恶婆子明显是来惹事的,不必介怀。人家也是十几年的铺子了。”
……
刘铮回头看向李钊:“他们说的是李大东家的铺子?”
李钊一头雾水:“盛福源倒是我的铺子,可并不曾安排什么人给客人衣服样子啊。”
刘铮一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钊没出声,就算他们所说是真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能让见过世面的京城来人注目,有些奇怪啊。
马车很快停下,二人下车,映入眼帘的便是硕大的“盛福源”三个大字。
李钊是主,引领着刘铮走了进去。乍一进去,有些眼花,怎么店里突然多了几位待客的姑娘?再一细看,这不都是自己女儿身边的丫鬟吗!那么……再看,果然看到了柜台后晃动的小脑袋。只是头发束在头顶,装扮成一个年幼的小公子模样。握着一根大大的笔杆,快速的描画着什么。
“你们……”李钊正要训斥,被刘铮伸手制止,后面的话也咽了下去。刘铮扫了一眼,只见店中大都是上些年纪的女客,只有两个似乎年轻些的都带着幕离遮面。男装的李媛似乎是描画完成,抬起头对着面前站的两名妇人一笑。
两人看了一会儿,一个问道:“这花纹还是不错的,要用哪种绣线来配呢?”
李媛张口道:“夫人要的这匹布颜色本有些清淡,明看是淡黄,日光下看会有一点淡粉,若是日常起居穿着,不宜太过华丽突兀,我想,不如就用比这淡黄略重一点的杏黄来绣,同是黄色,看上去比较舒服,但绣线颜色又有别于底色,不会泯然其中,凸显匠心。”
对方点头道:“说的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眼前就设想了一番,应该是很好的。这花纹我就拿走了。”
李媛:“夫人请便。”
另一人紧道:“该我了,该我了,我这个是要给我家婆母做寿时穿的,要大方又不能流于俗套,你给想想。”
李媛已经看到父亲了,但此时客人更重要,李钊也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她便暂不过去解释,先打发了眼前的客人再说。同时也要让父亲看看,自己的本事。
这一位客人选中的是一匹紫红的绸缎,大朵牡丹暗纹,让料子有些厚重之感,但若论华丽,却是足够了。李媛抬头观察一番,这位客人年纪不大,三十岁上下,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天生的不挑衣服,最能挑起衣服的“衣架子”。
李钊唯恐女儿一句话引起客人不满,很想走过去帮腔。还未动,刘铮便回头看他一眼,制止的神色那么明显,李钊一时竟不敢动了。
刘铮看过去,这个假小子,第几次遇见了。难道这江陵城是如此狭小,他每次出门几乎都能遇见她。
李媛没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随父亲进来的年轻人,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伙计,一门心思想着“梦”中后面几年见过的各家贵妇闺秀,有哪一个将这紫红穿出了风采。咦,有了!
李媛仿佛眼前一亮,抬头问道:“夫人肤色偏白,与这紫红是及其相配的,但这匹布料为了凸显华贵,夏日穿来便显得厚重一些,不如,把这紫红做成外裳,内里搭配一条轻薄飘逸些的粉色长裙,如何?”
妇人想了想,皱眉道:“一个重紫,一个轻粉,可以搭在一起吗?”
身旁妇人撺掇道:“不如做来试试,或许好看呢,若不成,大不了再换一件嘛。”
妇人点点头:“好,一时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就先做着。若是好看,我一年的衣料就定你家的!”
李媛笑道:“谢夫人。必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二人终于满意而归,李媛耷拉下脑袋,从柜台出口绕出去走到李钊面前,低声唤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李钊瞪着眼:“我不来,怎么知道你拿我的铺子来练手,你看看,你看看,还有这些丫头,他们懂什么啊,给客人拿错了料子,那是要坏口碑的!”
李媛:“父亲,我们已经跟万大婶学过许多天了。”
刘铮开口道:“李大东家莫急,方才我听小公子的解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小公子既然愿意为大东家分忧,何苦拘着他呢?”
李媛再次抬头看向这个年轻人,近处细看,她才发现自己一开始的判断是错误的。这样的人才样貌,威势气度,决不是什么伙计能有的。此人十有八九来自官宦人家,还不是寻常官员,该是大权在握的权臣甚或勋贵世家!
此人气势骇人,但依稀感觉似曾相识,是何时遇见过呢?
李钊瞪了一会儿女儿,方才想起来还没引见给贵客,开口道:“武二爷,这是小女,一惯胡闹,莫怪,莫怪。”又看向李媛:“这位是京城来的武二爷,还不见礼!”
李媛忙行了女子的福礼,穿了男装这样屈膝一蹲,感觉好怪异。
刘铮点点头,说道:“李小姐是在帮令尊分忧吗?”
李媛便应道:“正是,父亲要劳心的地方太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李钊:“你听话在家中安分的待着便是心疼我来了,女孩子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李媛鼓起勇气,毫不退缩:“父亲不是已经答应让我学一些生意上的事了吗,只有直接面对客人才能学会如何做啊,只待在家里不过是闭门造车罢了,学不全的。”
刘铮笑了,这个小丫头有几分胆气啊。也对,城外公然拆苏家纨绔子的台就是她,跟自家老父耍点心眼自然不在话下。“李小姐说的没错,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要想学会还是要实践才能行。”
李媛当即笑道:“父亲您看,武二爷可是京城见过世面的,他都这么说,定然错不了!”
李钊无法反驳,瞪着她,胡子一翘一翘的。
刘铮转而笑道:“可是,李小姐,你这么用心的学习经商,是打算继承家业自己做这盛福源的东家吗?”
李钊诧异的盯着女儿,竟是这样打算的吗?
李媛人小个子矮,不愿抬头,只是眼珠子斜向上怒视刘铮,倒像是在翻白眼。
你谁啊,我上辈子挖你家祖坟了!
李媛强制自己换上无邪的笑容:“艺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不好吗?父亲不许大哥学经商,也不许我学,将来这家业要交给谁呢?”
果真有此打算!李钊之前只有一点猜想,此时倒是被刘铮一口道破了。
“可你一个姑娘家,迟早要嫁入后宅,如何还能出门打理店铺。到了婆家可不似父亲这里这么好说话的啊,会被人嚼舌头的!”李钊都顾不得有个外人在一边,苦口婆心劝诫道。
李媛心里简直要喊出来:谁要嫁人,谁要进后宅!我不要,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憋屈日子!
可是不能说,不然一定会把父亲吓到的,吓到的结果是,要么给她找个得道高僧念经驱邪,要么给她禁足。
“哎呀父亲你说到哪里去了,”李媛“娇羞”的低下头,“还早的很,女儿多陪父亲几年不好吗?还有……”抬头瞅了一眼刘铮,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女儿也想知道如何同这些世家贵人打交道啊。”
原来是这样啊!李钊松了口气。对对,心思就该用在这些事情上面。他就说嘛,每天耳提面命的教导怎会一点作用都不起,原来女儿都记着呢。只是,都怪自己急躁,逼着女儿把心事都说开了,还当着外人的面……
故意咳嗽几声,似乎要驱散李媛刚刚发出的声音一般,道:“你为父分忧的心是好的,不过定要小心,听掌柜的话,不可跟客人发生冲突,亦不可太过用功累坏了自己。”
“是,女儿晓得了。”李媛乖顺的应着。
一旁站着的刘铮暗笑,好个奸猾的丫头,知道老父最在意什么,一句话扭转劣势。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应变这样机智,再长几岁定是个水晶心肝的妙人。
刘铮不由多看了几眼。那日街上看到的发呆少年也是她吧,有意思。
“武兄弟要去哪里,我们别耽搁了,这便去吧。”李钊客气道。实则是不想女儿被这个陌生男子多看。
刘铮点头,随他走出门外,上车之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姑娘早已转身走回柜台了。
是个有主意的。
刘铮随便指了个地方下车,步行返回。李钊回到家中,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女儿这是几个意思?是要接手家中生意还是伺机嫁入高门,不行,等她回来一定要问个清楚!
回到驿站,唐丰摇着折扇走过来,嬉笑道:“这么暖和的天气,二哥还在外面走了一遭,什么要紧事啊?”
“冷易到了吧,叫他做好准备,京城的人明日便到了。”
“还用多说,冷易为了今日,准备了多少年了。”
刘铮冷笑一声:“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我愿意吗!”
“非也,非也,这是你一出生,就必须要面对的事,无路可走。”唐丰说的很淡定,比之刘铮的恨,他轻松的很。
“是啊,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根本不是我能选择的!”
唐丰看他不知是哀伤还是愤恨的神情,心有不忍,用扇子敲敲他:“大不了主动权在你手里的时候,给他留一丝余地。”
刘铮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次日午后,京城调配来的巡抚大人郝成林到了,同来的还有御书房太监安晟,带来了正平皇帝召相王回京的圣旨。
圣旨大意是说相王赔款,有损国体,着罚奉半年,闭门思过一月,即刻回京。
相王和唐驸马等人领旨谢恩,安晟走过去,略带歉意道:“王爷,皇上知道您委屈,可御史的本子太厉害,皇上不得不表示一下。”
相王淡笑着:“无妨,本王都明白。”
安晟忙道:“王爷放心,待风头降下去,皇上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王爷。”
相王:“多谢皇兄看顾。”
郝成林抱拳道:“王爷为江陵城百姓做的事情,本府铭记于心。”他指的乃是处理商户们积压货物的事。这些事闹大了,他也会头痛。先不说巡抚大人自己有没有经营的行当,单说他治下几十上百商户大量亏损,他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所以他的感谢此时是真心的。
刘铮淡淡一笑,转身而去。唐驸马笑道:“巡抚大人勿要介怀,二哥他向来不喜多言。”
郝成林忙道:“驸马言重了,王爷亲赴北地为君分忧,实乃我辈典范。可是我们这些做事的,总免不了为人诟病,实在,唉……”长叹一声,似乎他也有同类境遇。
又问:“驸马可知,王爷打算何时启程?”
“一两日之内,”唐丰望向北方,“来一次也就够了。”
郝成林以为他指的是北方的敌人,感同身受一般,又长叹一声。
李媛昨日一回来就扎进房间不知在忙什么,连晚饭都没顾上出来吃,让柳叶端进去的。李钊忍了。次日特意不急着出门,等李媛睡醒觉。
李媛的房间里,还没有收拾的很彻底,桌子下还藏着几个纸团,习字的书桌上,凌乱的散布着一张张不知写了什么的纸,李钊走过去,却看到一幅幅简略的人像。没有五官,只随意的画了个圆圈便算头了。身上的衣饰却描画的细致,是李钊从未见过的样式。还有的纸上是一些花纹,也都新颖别致。原来一回来就是在忙这些。
李媛正在梳头,不好乱动,从铜镜里看到父亲的举动,没出声,等着他先说。
李钊把散乱的画纸沓起来,问李媛:“你这是做什么,给买布的客人准备的?”
李媛:“是啊父亲,看我画的好不好?”
李钊用力的把一摞纸摔在桌上:“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去做这些匠人的勾当!你真当我看不出来!”
柳叶等人吓了一跳,老爷可是从来没对小姐发过脾气啊!这是怎么了,小姐那么娇弱,可别吓坏了!几人不由自主的往李媛的方向凑过去,想着万一老爷要动手好挡一挡。
李媛转过身,顶着梳了一半有些不伦不类的头发,一本正经的对李钊说道:“父亲也不过是士人眼中低下的商户,如今竟也瞧不起匠人了吗!”
匠人可耻吗,匠人低下吗?
被女儿反问,李钊一惊,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媛个子小小的,此时却没一点要示弱的意思。仰着小脸,似在用力压制情绪竭力镇定一般:“匠人靠手艺吃饭,跟我们有什么区别?我们付出辛苦赚了银子过好日子,又跟读书人寒窗苦读,考科举做官拿俸禄有多大区别?都是活着罢了!读书人自以为是贬损我们商人,我们还要去贬损别人吗?”
都一样?
李钊不由自主的顺着女儿的思路琢磨,都一样吗?
不对!怎么可能一样!可不能叫她给蒙骗了!
“你休要胡搅蛮缠,”李钊对着有了主意的女儿有点头疼,打又舍不得,只得不断加重语气,“你说要学习经营,我允了,我这家业迟早要交到你兄妹二人手上。可这细枝末节的事情,大可以请人来做,何须你亲力亲为。你是要嫁入官家做太太的,做这些有失身份!”
父亲还是这个想法,从来都没有变过。
今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索性都说开了,省的一次又一次的找借口。李媛心一横,伸手把黑亮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冷笑:“父亲,我自做过那个噩梦后,想了很多东西,我觉得你对我们的安排有不妥之处。你逼着大哥读书考科举,从没问过他愿不愿意。你把光耀门楣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压的他片刻不敢放松,除了读书就是读书,身子都要垮了!”
李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十四岁的女儿。
“还有我,你只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可就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商人身份,你叫我在别人家如何抬得起头来!你也不问问,好好的世家大户愿意娶我们这样‘低下’的商户女儿做夫人吗!”
李钊忘了说话,直愣愣的看着激动的女儿滔滔不绝的说着。
“你还记得严家吗?你想要给大哥娶严家的女儿,结果呢,你送去的礼物被人家丢到大街上去了,你知道吗!人家把我们的诚心求娶看成了耻辱你还不明白吗!”
李钊呆了。
李媛激动之下说了这么多话,心里砰砰乱跳,嗓子也有些沙哑难受。柳叶墨竹等人都听傻了,小姐太厉害了,教训起老爷来了!
李钊眨眨眼睛,不认识一般重新打量一番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无力的问道:“你想怎样呢,你想要我怎样呢?”
“我不嫁人,我要招赘。”
李钊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儿长大了,什么都敢说啊。
李媛脸也红了,但话一定要说清楚:“父亲,我害怕,我害怕离开了你和大哥,我被人欺负。我不想离开家,我情愿一辈子守着父亲。”
那样慷慨激昂的一阵过去,居然说出了会害怕这样的话,李钊有点拿不准了。
“父亲可去打听打听,这天底下有哪个婆婆是好相与的,若再有了身份上的悬殊,女儿更要看人脸色了。要么不嫁,要么就请父亲给女儿招一个赘婿入府,这样有父亲和大哥看着,女儿不怕被人欺负。”
李钊顺着她的话来想,倒也没错。毕竟是女儿,就算生了孩子也不是李家血脉,招婿的话……
“有你大哥在家,怎好招婿,你休要胡闹。”语气却是已经软下来了。
说的本来是要不要做生意,怎样做生意,话题却越扯越远,扯到婚嫁上来了。两人都没注意到。
“大哥是要做官的,”李媛心里默念一声‘对不起’只能先牺牲大哥了,“自然无法兼顾家中营生。祖父留下来的产业难道都要交给外人经办吗?父亲交给我,咱们家的根基才不会断啊!”
……
“招来一个赘婿,父亲就多了一个听使唤的儿子,何乐而不为?”
……
“京城不是有个武三爷吗?人家家里还出了贵妃娘娘,还不是准许子弟经商,可见,经商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为何做不得?”
……
李钊被她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言辞说的头脑昏沉沉的,转身慢慢朝外走去。
“父亲……”啥意思,不给个态度吗?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李钊走远了,屋子里的几个丫头终于吐出一口长气。点豆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拍着小胸脯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要换做我爹,早拿大嘴巴子抽我了!”
柳叶和墨竹都疑惑,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都与以往有了小小的变化,可像今天这要,也太,夸张了吧!这还是他们从小陪着一起长大的小姐吗?
唯有红缨还站的笔挺,心里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直接走到李媛面前道:“先前我还奇怪,你为何敢留下我在你身边,原来你胆子比我也不小!我再是凶横,也不敢这么跟家父说话的!”
李媛缓缓伸出手,扶住红缨肩膀,这才眨眨眼说道:“扶着我,我快站不住了。”
“啊?”
红缨忙伸手拖住她,扶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柳叶等也反应过来,一路笑着过来扶她。
李媛大口呼吸几次,脸色还是白的。“终于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众多侍卫簇拥下,缓缓出城,一直来到城外漫云山。这一片大小山脉绵延,最高的一坐上伫立着雄伟的大悲寺。此时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看不出什么,但山下络绎不绝的车马还是能看出这座古刹的兴盛。
马车一直来到山脚下,车帘被掀开,走出淡青色袍服的唐丰。既是来拜佛,身上便少了许多零碎的小东西,香包摘了,手上的戒指褪下,只在腰间系了澄碧的一枚玉佩。
“驸马爷,属下这就去找人抬您上山。”侍卫道。
“嗯,去吧。”唐丰看着不知多少级的台阶就发憷,他是来拜佛,不是找虐。心诚即可,不在乎这些细节。是吧?
唐丰被抬上山,大队人马留在山下守候,只有十几个侍卫跟了上去。山下的侍卫们窃窃私语:
“没想到驸马爷还是个信佛的,在这江陵城几日,这都是第二次来参拜了!”
“认命了呗,有家室有才学,大好的前途。偏偏被公主看上了,寻死不成,只能求佛祖保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看准了!”
“嘻嘻,富贵人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
唐丰坐在二人抬的滑竿上,扇子遮着脸,晃晃悠悠的惬意的很。
这么年轻的鉴戒,真是出人意料啊。历史上只说他会成为相王造反的一大臂助,负责舆论支持。只没想到,两个人都是年轻的青瓜蛋子。自己来的有点早。
没错,这一位唐丰唐驸马,是从千年后穿越过来的。一来,便在为拒婚而绝食抗争的相府二公子唐丰身上醒过来。真人哪里去了,或许是真的饿死了吧。唐丰很快认清了形势,不禁仰天长啸大笑三声。老天啊,你终于眷顾我一回了!父亲是相爷,妥妥的一棵靠得住的大树。长兄勤劳能干,顶门立户的重担一力肩挑。唐丰完全可做个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他自幼聪明伶俐,长大了更是才华横溢,名列京城四公子之一。同时又心高气傲,想着出入朝堂,辅佐君王,护佑黎民,心有大志。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翩翩佳公子,闪闪发亮的珠玉一般,闪到了京城无数闺中女儿的眼睛,最厉害的便是先帝最宠爱的启悦公主,自己跑到先帝面前直言心声。
旨意还没有正式下达,唐家已经知道了。唐丰当下气个半死,鬼才愿意娶公主!
先不说公主大都娇生惯养,飞扬跋扈,做不得贤妻良母。单说驸马只能领一个闲职饱食终日,不能插手朝堂就让唐丰无法容忍。拒绝无果便以死抗争,不想玩大了真过去了。
唐丰再次醒过来,瓤子已经换了,先笑过一百遍,再骂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太傻。做驸马多好,一辈子的稳定职业,待遇高福利好,什么也不用干锦衣玉食享之不尽,这样的工作一千年后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长久的幸福生活,唐丰搜肠刮肚想着历史书上关于这时代的记载,果断选择了站队。
此时,就是他表现的时候了。
鉴戒在会客,唐丰等了约一刻钟才匆匆赶来。两人见礼后落座,鉴戒身披袈裟,俨然大师做派。
唐丰:“大师如此忙碌,看来最近香客多有叨扰。”
鉴戒微笑:“还好,贫僧看人气运还是有些心得。”
唐丰笑道:“大师帮我看看。”
鉴戒真的认真看了过去:“施主的面像奇异,不好说,不可说。”
“啊?哈哈哈……”唐丰大笑起来。
“天道有常,不可违逆,公子可知?”
“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顺应天道。当然大师也是知道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各自一肚子算计,谁也不知道对方手里握着多少东西。
一片静谧中,唐丰终于忍不住:“明日我就要走了,大师切不可忘了我,这个留给大师,待我走后才可打开来看。我会时常写信给大师的,切记。”说着将一封折叠着的信交给鉴戒。
鉴戒:“山水有相逢,施主保重。”
唐丰刚出门,一个小沙弥就小跑着进来:“师叔,外面来了一群女施主,来拜谢师叔,奉上香油钱,师父请你过去呢。”
唐丰一笑,抱拳拜别,大步走了出去。
人影刚消失在院门口,鉴戒便含笑拆开了信封,见上面只有几个字:正平三年初,陇南地震。
鉴戒脸色大变。
次日,城中驿站门口停驻着数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威风凛凛的侍卫们身披甲胄,肃然站在道路两侧,站满了一条街。
身着紫色蟒袍的相王在众侍卫护拥下从驿站出来,直接坐进马车。江陵城一众大小官员跪地相送。还有许多商人自发赶来拜别,只是身份有别,他们都被侍卫们隔离在较远的地方,只能远远看着。
巡抚大人也坐上马车,他要将相王送出江陵地界才返回自己的府衙。唐丰,传旨太监安晟,一一坐进马车,队伍终于启程了。江陵城百官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是都走了。
众商贩聚集的地方比较远,众人伸长着脖子,原本渴望能见一见王爷,磕头拜一拜,可是人家不给他们感恩的机会,只有远远的目送。
李钊挤不进前排,只好在后面找了个石墩站上去远望。待车驾开始行进,这才放下挡在眼前遮光的手,低头准备下来。
“咦,武兄弟,你也来送王爷了!”
面前几步站着的赫然便是黄爷介绍给他们的京城武三爷家的人——武二。
刘铮淡淡一笑:“是啊,来送送王爷。”
“你在京城行走,定然能时常见到的,不似我们这般。”李钊从石墩上跳下来,落地有些不稳,刘铮扶了他一把。
“是啊,时常能见到。”刘铮似笑非笑。
“武兄弟有何打算啊,是留在这江陵城,还是多闯荡一番?”李钊和他并肩,朝着人较少的路段走去。
“出去看看,天下之大,不尽数走走看看,岂不有负大好年华!”
“武兄弟说的好!”李钊对他的好感大大提升。刚才他出手扶他一把,又看出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冷淡,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杯茶如何?”
“好,李东家请。”
“这江陵的茶楼,我不说全部品尝过,也敢说喝过一大半,要说哪家的哪一种茶煮的最地道,问我是没错的……”
二人坐上楼上的雅舍,内里放置了冰块解暑,让人被炎热的天气激发的燥意大大消退。缥缈的琴音,袅袅的撩人心神,茶香浓郁,叫人心神舒畅。
李钊选的地方还不错。
看刘铮神色平静,无悲无喜,李钊想起了自己揪心事。女儿的一席话,叫他心里猫抓一般又痛又痒,又不知该和何人诉说。今日突觉面前这个年轻人就不错。年纪轻轻,却是沉稳大气,很不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或许可以给他一点建议。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这里的人,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影响他女儿的闺誉。
“武兄弟,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这里有些事情不知该如何处理,可否请你参详,给拿个主意?”
刘铮先是皱了下眉头,他看上去很适合给人排忧解难?目光对上李钊小心翼翼希冀的眼神,罢了,就当一次好人吧。
“李东家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