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故意退了一步，抬头正好撞到顾连昭的鼻梁，疼得他捂鼻后退，看见苒苒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他立刻追上来。苒苒打了个机灵，拔腿就跑，只不过，苒苒那两根小短腿怎么跑得过顾连昭，不出十米就被他抓了个正着。
看着苒苒佯作可怜的表情，让顾连昭也不知该怎么惩罚好，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苒苒，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一起走？”
好不容易让他打起精神，又见他蔫下去，苒苒皱了眉头，故意激将。“怎么说得好像一去不回来似的，又不是生离死别，能别这么矫情好吗？”
顾连昭立刻跳起反驳，倔傲地扬起下巴，只用眼角去打量苒苒。“谁矫情了！我还不是看你可怜，没见过大世面，想带你出去看看。”
苒苒却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哄孩子一样，好生劝道：“那就等你回来，好好读书，等考个功名再带我出去见世面好了。这次你回京又不是去玩，你是去赴宴，守点规矩，别让人觉得顾家大少爷是个纨绔子弟。”
鲜少见苒苒这般温和的语气，顾连昭觉得心里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习惯和苒苒唇枪舌剑，再听到这种本应是明香才会说的话，顾连昭顿时如同一只炸毛的猫瞬间被驯服了。
他企图用呼吸来调整自己紧张的心跳，背过身子，小声嘟囔：“才不会，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想也是。”
忽然，话题想被谁打了个死结，一阵沉默把两人尴尬地晾在路上。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太过刻意的对话让气氛变得更加生硬，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一个扯花草，一个踢石头。
苒苒真想着找什么借口脱身，顾连昭便先开了口：“那你……会不会想我，咳，那个，我是说你在家不许去找南山！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爹爹说过阿财会留在家里，所以我会让阿财盯着你们的。”
她转身正好看到顾连昭来不及别开的侧脸，一抹可疑的红晕溜进她眼底。苒苒心想，这小霸王该不会已经从菁菁身上移情别恋了吧。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见谁爱谁的好年纪，要说他对菁菁失望转而喜欢她倒也没什么稀奇。不过，也难怪顾老夫人要担心顾连昭一回京城就无心归家，比起繁华大城市，云山可以说是枯燥乏味。
苒苒的沉默让顾连昭更加难为情了，以为被她逮住了小辫子，可又不敢再开口问。
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苒苒兴致大发，故意调侃：“你要是这么不放心，要不你把南山带走吧。”
“也好……呃，不对，为什么我要带走南山？”顾连昭差点就中了套，不解地望向苒苒。
只见她噙着笑容，幽幽地说：“你不是当心我跟他勾勾搭搭，你把他带走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要不你把有可能和我勾搭的人都带走好了，这样我就没机会勾搭了。”
“你当我傻啊！我带得走那么多人吗？”顾连昭一个白眼过去，心里却默默思考提议的可行性。
“也不见得你多聪明啊。”苒苒吐槽。
接二连三的调侃让顾连昭的脸火速涨红，他捉住苒苒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威胁：“总之，你要记住你是我顾连昭的媳妇，没我同意，你谁都不许搭理，家里的下人也一样。除了阿财，其他人能不找就不找，知道吗？”
“为什么除了阿财？”苒苒故意歪头，冲他无辜眨眼。
顾连昭睁大眼睛瞪了回去，“因为他有明香啊，明香都告诉我了，对了，我把明香也留下好了，你有事就找明香，让明香去找阿财……”
苒苒甩开他的手，扶额以对，“我说你烦不烦啊，去一趟京城有必要弄得跟交代遗言似的吗？你要真不放心就干脆别去了，留着看我到底有没有跟别人勾搭，行了吗？”
“外祖父大寿，我不能不去。算了，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他看了苒苒一眼，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内心的挣扎。
见他又陷入别扭模式，苒苒脑筋一转，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顾连昭心里一惊，连忙摇头。
反应这么大，要她相信没事才怪。苒苒心思转得飞快，立刻猜到他的意图：“顾连昭你以为你骗三岁小孩呢，你平时可没这么啰嗦。我问你，是不是夫人不打算回来了？”
顾连昭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洋洋得意的样子，惊讶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你怎么知道？不对，我是说……谁跟你说的。”
“我猜的。”苒苒本想再逗他一下，转念又道：“欸，这一路你还是多劝劝夫人，最好还是早点回来，否则吃亏的是她。”
虽说她刚刚并没太过注意顾老夫人和顾世昌的对话，想来也知道顾老夫人担心姚氏一去不返。她想拦着吧，姚家已经来信，而且又是借以大寿之名，只怕就算姚家不说，姚氏也会在家里闹翻天。
看着苒苒沉吟许久，顾连昭紧张地问：“是不是祖母跟你说了什么？”
苒苒忙不迭抬头看他，轻轻地摇头：“祖母什么都没说，就是怕你回京玩心太大，到时候忘记归家。祖母不想回京自然有祖母的道理，等你长大了，考取了功名，成为一家之主时，你想去哪都可以，但现在还是要听长辈的话。”
“你真是……人小鬼大！”
又是这种语气！顾连昭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撩动了，紧张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呼吸，他悄悄压着胸口，怕被发现，却按到一个硬物。
心头一喜，忙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苒苒：“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
苒苒接过手，打开手帕，里面竟然是一只泥猴：黄衣服红裤子，腰间一圈虎皮裙，肩上一条蓝披肩，手捉金箍棒，脚踩筋斗云。
不过只有手心大小的泥猴，苒苒却感觉犹如千斤重，心口想被什么撞了一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没感到她只是随口跟顾连昭讲过一次，他竟然能把孙悟空的形象给记下来。尽管泥猴捏得有些不尽人意，可足够让她激动得嚎叫几声。
本以为自己会很得意地嗤笑苒苒惊讶的样子，可看着苒苒激动得眼眶泛红，顾连昭反而不自在起来。“你不是一直说喜欢那猴、那齐天大圣嘛，我问了祖母才知道，原来你属猴子，难怪你喜欢那只大猴子。所以我找人给你做了这个，虽然跟你说的那个什么齐天大圣不大一样，不过你将就，等我回京给你找更好的工匠，替你做更好看的猴子。”
“你才喜欢猴子，我男神的名字是大圣好吗！”就冲着这个，当初为他挨的打就值了。
“那不一样是只猴子！”
“懒得理你！”
虽然不喜欢苒苒对着一只泥猴子傻笑，不过心里还是乐滋滋，准备再调侃几句，却见苒苒转身就走，他急忙大喊：“喂！你就这么拿走了，连句谢谢都没有？”
“谢啦。”苒苒随意地说。
“你你你，就不能表现得诚意一点吗？”顾连昭追上去挡住她的路。
苒苒挑眉看着他，“什么叫有诚意，那要不要我斋戒三天，沐浴焚香后再前程地来接受礼物？既然你说我是你媳妇，那你送我东西，我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吗，还是你希望我客套地跟你推脱几番，然后对你阿谀奉承。”
“你才不会这么做。”要是这么做的话就不是顾苒苒了。
苒苒用孺子可教的表情对他点点头，趁机教学：“你都知道我不会这么做，你还话那么多。我跟你说，给媳妇送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要多多做。”
“那你给我做东西是不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
“那你给兔子包，上次给南山做的那种！现在就去……还有你不许给别人做！”
“顾连昭，你别得寸进尺！”
“你是我媳妇，这是你理所当然要做的。”
“呃……”
因为从没和家人分开这么久，顾老夫人念叨了两日后，还是病倒了，再加上先前中毒的身子尚未调养周全，这一次病得有些棘手。好在顾家不缺药材银两，何大夫也被养得什么珍贵好药都该开，硬生生被各种名贵药材养出了一脸好气色。
人一走，屋子就空下来了，再加上连日阴雨，偌大的顾家都透着一股霉味。好难得放了晴，苒苒活动起发霉的筋骨，安排所有人把顾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直到日中才能偷空坐下来。
明明只是一家三口回京赴宴，就算带上马夫、丫鬟，总共也不超过七个人，姚氏硬是带上大半的仆人。几乎把所有壮丁都带走，留下一宅子的妇孺老幼，美其名是路途遥远，安全要紧。
“娘子，您在做什么？”
妙灵把最后一床被子搬出来晾晒，就看到苒苒躲在屋檐下，像是绣着什么东西。她好奇地探过头，没想到把苒苒吓了一跳：“咦，是这团白白的是什么，兔子吗？怎么这么圆，耳朵呢？”
苒苒没好气地把绣规从妙灵手里抢回来，好不容易她勇于挑战新的绣品，为了保密，连图样都是自己设计的，结果成品没出来，先被泼了一脸冷水。
“你怎么这么多话，没事做了吗？”算了，丑就丑，反正她的手艺也就这样，顾连昭送她的猴子不也捏得乱七八糟的。
“娘子是不是想做给少爷的。”妙灵捂嘴偷笑，得来了苒苒一记眼刀，她挤过去坐在苒苒身边调侃，“哎呀，您不用害羞，这有什么，说不定老爷这次回去，还会到族里替您报上名分呢。”
苒苒停下手中的绣活，望着阳光晒在被子上，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说他们多久会回来。”
妙灵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大概还得待多一个月吧，这才去了几天，据说从这里到京城要好久呢。”
还有一个月，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得等上好几年的样子，算算日子，她来顾家都快两年了。从打量着别人的心思过日子，到现在指点下人干活也头头是道，期间经历过许多她从未想象的事情。
还以为过日子就想看书一样，翻一页就能过好几年，她却发现没顾连昭在耳边叽叽喳喳，时间被拉长了好几倍。
“好久是多久？”
不愿承认自己对那个小霸王的思念，但一看到那泥猴就回想起他临走前敦敦叮嘱她的话，细想起来竟觉得窝心又好笑，忍不住期待他长大后的模样。
或许被苒苒的情绪感染了，妙灵也跟着双手托腮，歪头发呆，“我也不知道，我没去过京城，最远也只是到过月城，还是我五岁的时候去的。”
“那……”
苒苒正要开口，忽然感觉心漏跳半拍似的，整个人惶惶不安起来，刚出声就听到阿财的声音远远响起。看着阿财连滚带爬，狼狈地跑向顾老夫人的屋子，她紧张得站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出大事了！”
苒苒二话不说，丢下绣规，撒腿就往顾老夫人屋子里跑。
才进门，就看到阿财跪在地上，脸色青白，好像遇到鬼似的，整个人都成筛子。被善林媳妇扶住的顾老夫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被养出来的好气色瞬间变得毫无血气。
她急忙跑过去，帮忙搀着顾老夫人的身子，见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阿财，大口大口地喘气：“你、你再说一遍！”
阿财也是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哭丧着抬起头，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表情，大声哭道：“老夫人，老爷和夫人他们半路遇贼，被杀死了！一起随行的人都被杀了！”
听到阿财的哭喊，她只觉得胸口一窒，好像有什么揪住她的心脏，狠狠地扯了出来。脑袋轰地一下全部空白了，连呼吸都无法控制，整个人只能用力地喘着气。
顾老夫人则两眼一翻，直接昏倒过去，全身都栽倒苒苒身上，沉得她回了神，耳边只有善林媳妇的尖叫：“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听到善林媳妇的惊呼，院子所有人都赶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顾老夫人扶到床上去。
看着顾老夫人毫无血色的样子，苒苒也被吓坏了，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祖母，您没事吧，您不要吓我啊！”忽然顾老夫人身子一抖，身子蜷缩了起来，攒紧的拳头挥上来，把好多人都给推开了。
没人会料到顾老夫人会有这样的蛮力，个个都惊呆了，只有苒苒眼尖发现顾老夫人正咬着自己的石头。心头一惊，来不及细想，就把手掌塞进去，生怕她把舌头给咬断。
“徐妈妈，快拿手绢，啊！！”来不及把话说完，顾老夫人愣是把她的手咬出一口深深的牙印，疼得她大声尖叫起来。
听到苒苒的惨叫，这下子大伙更乱成一团。
“来了，来了，手绢来了，老夫人您别咬娘子，您松松口。”好在善林媳妇反应够快，递来了一块湿帕子，伙同苒苒用力把顾老夫人的嘴巴撬开，用手帕代替手掌让顾老夫人咬住。
苒苒没顾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整人扑在顾老夫人身上，压住她蜷紧手臂，“你们快帮忙按住双脚，别让她踢到自己！”
这时，其他人也才围了上来，合力把顾老夫人按倒在床上。苒苒松了口气，看着手上深深的牙印，这才发现疼得入骨。
也正因为这样钻心的疼痛把她刚刚的惊慌全都赶出了脑海，取而代之是清明和冷静。
她板起脸，有条不紊地下命令：“妙灵，赶紧去请何大夫！雨燕，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许议论，不许外传，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倘若有人敢乱嚼舌根，一律论处！”得了吩咐，妙灵和雨燕二话不说，拔腿就冲出屋子。
苒苒瞥见站在一旁，尚未恢复血色的阿财，伸手朝他打了个招呼：“阿财，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毕竟是小姑娘，她自己无所谓，他看着也觉得心疼，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娘子，您的手还留血，要不先让何大夫包扎一下。”
“不碍事，等他忙完再说。”苒苒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把阿财带到门口处低声问：“你说老爷他们都被杀了，谁来递的消息，可不可信？那现在人呢？他们呢？报信的人又在哪？”
问题一个追着一个，阿财再镇静也不免要多看苒苒一眼，这到底是怎样强大的精神，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思绪都整理出来。就算他跟在顾世昌身边多年，刚接到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只记得赶紧过来禀报，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联系。
就算是顾老夫人亲手调教，可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这么被一问三不知，阿财脸上也有些讪讪，“娘子，千真万确的消息！是月城的管事派人来送的，人还在外面，您可以去问问！”
可是在苒苒心里，这是不管是真是假，如此重大的事情，不能单凭下人几句话说了算。正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亲眼验证之前，她必须说服自己要冷静。
如今顾家死的死，病的病，她成了下人们的主心骨，她更不能乱。
“徐妈妈，你们在这里看着祖母，我出去一下。”
她朝善林媳妇吩咐了一声，示意阿财领她去见前来报信的人。
对方是一个和阿财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子，大抵是长年奔跑的关系，皮肤要比阿财更黝黑些。精瘦的身材，个头矮小，若不抬头还以为是个少年。
阿财忙给对方介绍了苒苒的身份，对方显然吃了一惊，抬头打量着苒苒，眼里流露出质疑。
苒苒怒目厉声，声虽如黄莺，但气势如同鸢隼，板起脸有几分顾老夫人的模样，令人不敢造次。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许说谎！”
对上苒苒的视线，年轻男子心头一惊，仿佛锋芒在背，如坐针毡。他弯下腰，拱手作揖，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老爷他们是在距离青州城外三十里被发现的，尸体都被丢在树林里，还好路过的猎户发现的，认出了车夫老三。”
对比起阿财，眼前的男子说话要更加沉稳利落些，“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的消息。”
“就在前天。”
“前天？！为什么隔这么久才来说！”
苒苒大吃一惊，没想到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这么看来，难不成这连日来的雨天就是上苍在为顾家喊冤。她还以为最近夜眠多梦是天气不好，原来是早有预感，想到这里，苒苒觉得心又是一揪，疼得她几乎崩溃。
年轻男子耷拉着脑袋，显得很无奈，苦笑道：“娘子，这种事若没查实，怎么敢随便回来报！我们到了那里，发现了情况，立刻就赶回来了，其他人想办法把老爷他们送回月城。”
苒苒心里明白他说得没错，这种事若不查实，随意报上来，简直就是意图不轨，唯恐天下不乱。可是既然来报了，那是不是代表事成定局。
她深吸一口，强忍着发抖，“青州城距离月城有多远？要多久才到？”
年轻男子抬头看见苒苒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的样子，犹豫地看了阿财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也不敢冒昧打扰，只好据实回答：“我是连夜刚回来的，他们大概得到夜里，或者明天一早才能到。”
“是……所有的人吗？”苒苒咬紧牙关，害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然而，男子的话像是给苒苒黑暗的前路照亮了方向，几个字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她立刻振作起来：“不，没发现少爷。”
“那少爷呢？”她上前几步，激动地问。
男子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的话误导了苒苒，让她空欢喜一场，斟酌着解释当时的情况。“我们到那里时，人已经被安置在一起，但没人发现少爷。因为怕耽误时间，所以我先回来报信，他们在附近继续找，具体得等他们回来才知道。”
虽然没有百分之百肯定，但对苒苒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哪怕顾连昭是被人绑架了，艰难地活下来总比一具冰冷的尸体好。
苒苒提了精神后，心情也开始平复，把听到的所有信息都在脑海里串连了一遍。
忽然，她停下踱步，回头问：“报官了吗？”
“这……”年轻男子一顿迟疑，眼神闪烁，不敢直视苒苒。
苒苒一个箭步过去，在距离他只有半米之遥的地方停下来，肃容敛神，厉声叱喝：“我问你报官了吗！”
或许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姑娘的话吓得双腿发软，直接跪地。他紧张地浑身哆嗦，语速变得急溜，哭丧着脸道：“娘子，那一带向来是山贼土匪勾结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老爷他们怎么会到那里去。”
苒苒深吸一口气，每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你是说你们只是把人送回来打算就这么埋了？！”
看着苒苒竟然能把人震慑到这种地步，阿财除了目瞪口呆，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男子跪在地上，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接着一趟差，竟然落得如此狼狈，又身不由主，“不、绝对不是！这件事得先把人送回月城才能解决，周管事已经跟县衙说了，可是他们说应该跟青州报案，事发距离月城太远，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苒苒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再次发声追问。
心里再不情愿，男子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而且那个地方，一般人都不会去，有好几个贼窝，经常互斗，朝廷也拿他们不是办法。还说老爷他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事怪不得谁。”
听完男子的话，苒苒只觉得心中有十万只羊驼呼啸而过，连脚趾头都冒出的怒气，冲到嘴边却只能骂出一句粗话：“我草拓麻的！”
顾家在月城也算是有头有脸，就算再低调，也不可能没照顾到县衙。现在顾家出了事，县衙竟然如此推托，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两个年轻男子互相望了望对方，看着苒苒铁青的脸色都不敢说话，但看到对方也不敢造次，尴尬的心情又平衡了一些。
雨燕的到来解了两人的困境：“娘子，何大夫有请。”
苒苒还没蹦出牙缝的粗话咽了回去，正要离开，猛回头看了年轻男子一眼，把他吓得不敢动弹：“你叫什么名字。”
“三顺子。”
“阿财，你先带三顺子下去弄点吃的，回头我再找你们。”
“何大夫，祖母怎么样了。”
苒苒一踏进屋子，箭步冲上去，捉住何大夫的手，表情凝重而谨慎，把何大夫吓得打了个哆嗦。
他叹了口气，眼神从地上到窗户四处溜达，就是不敢直视苒苒凌厉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说：“回娘子，不瞒您说，老夫人情况不容乐观。她是惊吓过度，五志过极，气血逆乱，血蕴于上导致……”
听不得何大夫绕圈子，苒苒大吼一声：“说人话！能不能医好？”
何大夫猛地咽了下口水，只能嗫嚅：“呃……我已经施针让她安定下来，具体情况得等老夫人醒来才知道。”
他刚得知顾家的情况，现在顾老夫人唯一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何大夫也不敢随意夸下海口。而且他亲眼目睹苒苒在顾家的成长，看她狰狞凶恶的木有，万一治不好，不得拿他偿命。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除了死。”苒苒一句话堵住了何大夫的退路。
“半身不遂，失认失语。”何大夫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还是据实以答，然而这已经是他能预料到最好的结果了。
“也就是说祖母中风了。”
回头看了紧闭双眼的顾老夫人，苒苒的心又是一阵揪疼，想当初，她就亲眼目睹外公外婆都是因救治不及，双双去世。现在再看到顾老夫人，她心中的难过和惶恐像是回到了当初。
苒苒想不明白，这中风不都有先兆的吗，怎么会如此突然。况且顾老夫人这几天好好的，除了身体还没调养好，但精神和胃口都极佳，早上还叮嘱她不要忘了把顾连昭的书房也给打扫一遍。
看着苒苒娇小的身影，何大夫终究没硬得下心，宽慰了几句：“不过娘子也不必担心，说不定老夫人醒来以后就没事了。”
只不过落在苒苒耳朵里却只是一句笑话，中风这种事可大可小，但要说完全没事那是不可能的。
“你有几成能治好？”苒苒平复了呼吸，冷静地看着何大夫，见他慢慢伸出几根手指。“三……两成？”
何大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不到两成。”
话音刚落，旁听的人都惊呆了。雨燕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转身扑到顾老夫人床前，悲恸大哭，其他人也跟着嘤嘤哭起来。一时间，屋里此起彼伏响起一阵哭声，无处不弥漫着哀伤的气息。
“老夫人！”
“呜呜呜，老夫人，您醒醒啊！”
苒苒板下脸，大怒了一声：“别哭了！又不是死了，都给我闭嘴！”
这声怒吼很见效，所有人都捂住嘴，委屈地低着头，只敢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这种情况下，眼泪是最没用的，而且还会让人心跟着崩溃。别说何大夫还有两成机会，就算只有一成、只有半成，他们都应该鼓起勇气振作起来。
苒苒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如炬，一个个扫过众人，冷静道：“徐妈妈，你跟我过来一下，其他人都别傻愣着，不许再有人哭和议论。”
此刻，苒苒的话如同圣旨，没人敢反驳。善林媳妇也是安静地跟着苒苒走出了里屋，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里也暗暗吃惊她的成长。
“娘子，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其实顾老夫人早有吩咐，若她百年之后，善林媳妇必须亲自伺候苒苒，万事不得推辞。待苒苒和顾连昭完婚，再替苒苒调教几个得力的媳妇子，以便辅佐苒苒操持大局。
言下之意，顾老夫人是要实践她许给苒苒的承诺：待她百年之后，这个顾家就交给苒苒。
苒苒并不知道善林媳妇已经把她当成这个家唯一的主子，她沉吟片刻，“你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清点一下总共有多少。”瞥见善林媳妇紧皱的眉头，她反问：“怎么？你是怕我携款私逃？”
“不不不，我怎么会、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娘子您要做什么？”善林媳妇急忙摆手，顾老夫人把她连同整个顾家都交给苒苒了，苒苒说什么她都不会违抗。
在苒苒眼里，善林媳妇和其他人到底不同，光是她对她的照顾都足够苒苒把她当成长辈来看。“祖母这病怕是要花大钱的，我想另外再请其他大夫过来瞧瞧，多少钱都必须请。”
“我明白，我这去。”善林媳妇心里松了口气，立刻就要走。
苒苒喊了一声，见善林媳妇回头，她迟疑道：“你等一下，老爷和夫人的事，我想我得亲自去趟月城，不管是真是假，都得查清楚。万一……”
忽然间，要说出“万一他们都死了”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说了半天没说出话，倒把自己的情绪给逼出来了。
善林媳妇一个不忍心，走过来，轻轻拥住苒苒，心疼地抚摸她的脑袋，“娘子，您想哭就哭出来吧。”
“现在哭有什么用，先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说。”善林媳妇的话没能让她哭出来，反而像一颗安心丸，让她觉得心有所依。
“娘子，南山过来了。”
小丫鬟的一句话让苒苒打了激灵，她立刻整理了一番仪容。“徐妈妈，你先去做你的事。”
善林媳妇把苒苒的举动看在眼里，一声不吭，行了礼便静静退下，正好跟南山擦肩而过。南山客气地止步作揖令善林媳妇心有好感，但想到苒苒，又忍下话，点点头离开。
对南山的到来，苒苒感到十分意外。“南山，你怎么过来了，胡先生呢？”
看着苒苒脸色有些苍白，但撑着淡淡的笑容，南山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先生在去看望老夫人了。你没事吧？”
“没事。”苒苒轻笑着摇头，不料和南山四目相对，被他直白炽热的视线吓得躲开了。
苒苒努力安慰是自己多心了，可是心扑通扑通地跳得猛烈，让她怎么都无法再回头正视南山。明明是如此不合时宜的情况下，为何她会有这种感觉。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是不是哪里难受，我去叫人。”南山有些担心，看苒苒一手捂着胸口，偷偷地吐着气，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
苒苒吓得拉住他的手，又尴尬地松开：“我没事，只是有些乱……你知道事情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话一说开，情绪就跟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她苦笑了一下，“我脑袋一片空白，明明少爷不久前才答应我会早点回来，结果现在……”
或许是她微笑时目光太过哀伤，或许是她小巧的下颚秀气得让人心疼，或许是她稚嫩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神情。
南山想也没想，踏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呢喃：“别担心，我会帮你的，你别担心。”
上一刻还沉思在情绪中，下一刻却感觉自己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
同样是拥抱，善林媳妇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心和温暖，南山宽厚的胸膛却令她如坐针毡，把她所有情绪一下子都驱散，狠狠地摔回现实。
“咳！”她尴尬地推了一下，意外发现南山的力气十分大，根本不是她能反抗的对象。
南山也猛地回神，一脸不知所措地样子，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一脸要哭的样子，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眼前人鞠躬如捣蒜的样子，苒苒又想起了他和顾连昭初见的时候，她难受地皱紧眉头，找了借口逃走。
“我有事先走了。”
花了一整宿的时间，善林媳妇把顾老夫人的首饰整理了三大盒，苒苒清点了一下，然后把一个小布包递了上来。善林媳妇结果一看，里面是两对玉镯和几只盘丝金钗。
善林媳妇吃了一惊，苒苒瞥见妙灵替她拿包袱出来，把所有东西都往善林媳妇怀里一推，郑重其事道：“徐妈妈，这些是我的首饰，连同祖母的一起，你先收起来，等下再给我列个清单，以备不时之需。现银我带走，我怕到月城可能得花钱。”
收拾了一晚上，直到天亮账房才告诉她，大多现银都让姚氏给带走了，所有的碎银子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两。苒苒顿时傻眼，气得想咒骂姚氏，可一想到她或许已经不在，不得不把愤怒往肚里咽。
“娘子，您一个人去不要紧吗，要不我陪您去。”
善林媳妇把首饰都藏好，走出来就看到苒苒已经整装准备出发，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苒苒回头严肃地看着她，“你要是去了祖母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如今这个家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你了，所以我把这个家托付给你，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立刻就回来。”善林媳妇听了，叹了口气，无奈地点头答应。
“要不换别的人去。”妙灵小声地提议。
“这说什么话！出了这么大的事，能换谁去，谁能做主！”苒苒声厉内荏地扫了在场所有的人，见大家都默默地低头不做声，她拉过雨燕和妙灵两人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雨燕、妙灵，除了徐妈妈，和我最亲近的就是你们了。我拜托你们，我不在家的时候，务必要听徐妈妈安排，或许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两人皆是一惊，默默相望了一眼，妙灵先红了眼眶。
“娘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要妙灵了吗？”
“娘子，我绝对会谨遵您的吩咐！”
“为什么会没有机会，娘子您想做什么？”善林媳妇也听出了话中话，急忙走过来问。
苒苒知道瞒不住善林媳妇，便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徐妈妈，不瞒您说，如果老爷夫人真的遭遇不测，等处理好所有事后，恐怕这个家维持不下去。祖母现在病卧在床，我年纪尚小，也没能力支撑会这么大一个家。我想待这事平息以后，就把所有人都遣散出去，留几个能用的就行。”
“娘子您真的这么想。”善林媳妇没料到苒苒已经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不由得多望了她几眼。
“有什么不对吗？”苒苒以为善林媳妇是不支持她的想法，便软了态度：“当然，我也希望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希望他们认错人了。”
善林媳妇急忙解释，表明立场：“没、娘子您说什么，我都听，但除了把我赶走！”
听到善林媳妇的表态后，苒苒松了一口气，轻笑道：“徐妈妈放心，我把谁赶走都不会赶你走。”随后又跟其他几人做了道别，“那么，这个家我就交给你了，你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包括卖身契地契也都找出来，等我回来或许就要用到了。”
阿财和三顺子早等在大院，除了善林媳妇，其他几个都依依不舍地把苒苒送了出来。没想到还没走出大门，就看到胡先生带着南山在大门口守着。
南山看着苒苒手挽包袱，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他没顾上胡先生的眼色，紧张地问道：“苒苒，你要去月城？”
只不过，苒苒并没有看他，只是走到胡先生跟前，款款端庄地行了礼，态度恭敬，几句解释了情况。“先生，家里突遭变故，我得赶去月城看一下，待我回来再把束脩跟先生结清楚。”
“这种时候我还惦记这束脩，岂不是太辱师道门风了。用不用我同你前去，帮你一把。”
胡先生对苒苒的态度很是满意，但想到眼下情况，又不免唏嘘同情。
“多谢先生美意，我现在也不知道到月城需要做什么，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恐怕还得劳烦先生帮忙。”苒苒感激地冲他颔首，胡先生这个时候肯出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帮助。
“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消息。”胡先生对她拱了拱手，算是允诺。
“那就先多谢先生。”苒苒再盈盈拜礼，正准备转身离开，结果南山追了上来。
看着南山言语吞吐，苒苒只得让其他人都退下，才听到南山开声：“苒苒，要不我陪你去吧，你一个小姑娘太危险了。”
对于南山忽然改口的称呼，苒苒皱了皱眉，但没有点破，谨慎地后退了小半步。“南山，你还是留在先生身边吧，有阿财和三顺子陪我，不会危险的。”
“就因为……”南山怎么会没发现苒苒的小动作，只能在心里苦笑。
“就因为什么？你不信任他们？”苒苒见他闪烁其词，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到门外，好笑地反问：“那我应该信任谁？”
“你知道我学过功夫，我陪你去或许能帮得上吗。”南山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主动哀求别人，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看着南山的脸庞一如记忆中英俊，但眉间却多了一些她不愿看到的情绪。换做以前，她会很乐意自作多情地意淫他的情绪，可现在她只想让事情越简单越好。
“南山，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对我来说，你和他们并没什么区别，甚至我认识阿财的时间比认识你的要长。我信得过你，自然更信得过阿财。”
没想到苒苒会如此残忍而直接地把他的身份划出一条界，南山愣了好一阵才回答：“你是不是生昨天的气，我真的不是故意，我只是把你当成妹妹一样看待，我发誓我以后再不会糊涂了。”
“那就麻烦你像一个哥哥一样，替我照顾祖母，我现在真的分身乏术，她是我在顾家唯一的亲人了。”没等南山再开声，苒苒便转身离开。
若换是以前，她不得不承认，南山的模样和气质要比顾连昭更吸引她。和顾连昭在一起，她完全像是调教宠物似的，逗他玩，教他懂事，还得拉低智商和他一起赌气和嬉闹。但每次她和顾连昭闹得不可开交时，南山总是站在旁边笑着围观，然后轻巧几句化解他们的矛盾。
十七岁的南山是让她驻足远望的山岚，只能隔得远才能见识到美好，而顾连昭是无时不在的阳光，乌云过去了，他就一定会露出来，不管她躲在哪。
苒苒闭着眼，心中默念着，耳边却响起阿财的声音：“娘子，南山是不是对您……”
“阿财，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您是苒苒娘子，是、是顾家少夫人。”
“你知道就好，别的就不用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