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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北海雾 第94章 这世道,这女人!
庆余年全文阅读作者:猫腻加入书架
  范闲的头有些痛,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便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揉着。他心头微惊,双眼却依然闭着没有睁开,开口说道:“这是在哪里?”

  也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便觉得额角的双手有一只离开,片刻后,便有一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嘴边。他尝了一口,发现是浓淡适宜的蜂蜜,解酒最合适,不由笑了。

  他相信海棠不会对自己下毒,因为那样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正这般想着,忽然嗅到身周传来淡淡幽香,这香味极其清雅,却让他的心头荡漾了起来,一股子热力从他的小腹处升腾而起,直乱心志。

  于是那阵香味凑得更近了,柔软的靠着他的后脑,妮媚的身体碰撞让范闲心中那团火烧得实在难耐。

  ……

  范闲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面一片宁静中有着挥之不去的那一点欲念,看着眼前那双白玉素腕,看着那双淡清色的衣釉,说道:“理理?”

  司理理转身过来,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双眼柔弱无比地望着他,多了一丝期盼,多了一丝幽怨。

  二人这一路北行,本就只差那层纸没看捅破,范闲嗔着那熟悉的女子体息,不由一阵恍惚。来上京之后,自己只是在庙里偶尔看见了她一面。早已决定不再与这女子有太多男女上的瓜葛,但今时温玉重投身怀,那种熟悉而柔软的触感与自己胸腹处不停厮磨着……

  刚才还在和海棠喝酒,这刻便在和司理理亲热。

  范闲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

  初夏的上京城,不起风则闷热,不落雨则尘起,实在称不上是好天时。还好此时天已经晚了,淡淡夜风掠过,让这小庙四周的建筑都从白日里的烘烤中解脱出来,疏枝挂于庙顶檐角。一轮大大的圆明月映衬在后方遥远但看着却又极近的夜空背景中。

  范闲系好裤腰带,像个淫贼一般逃也似的从里面跑了出来,清秀的面容上一片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到庙门口,他霍然回首。看着坐在庙顶上那轮圆月中的女子,痛骂道:“你跟你师傅一样,都是神经病啊你!”

  范闲一向喜欢伪装自己,微羞的,甜甜的,天真的,虽然众人不信却依然纯良的……但今儿个碰着这等天大荒唐事,心中又惊又怒,终于破口大骂了起来。

  海棠跑在房顶,就像个看护孩子们谈恋爱的保姆一般,花布巾没有扎在头上,却是系在了颈上,看上去像某个世界里的大队长。她似乎也没有想到范闲会醒得这么快,满脸惊讶,眼眸里却时过了一丝极淡的羞意与笑意,半晌后轻声说道:“这么快啊。”

  范闲怒了之后马上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海棠似乎马上明白了过来,有些自责地拍拍脑袋,道:“怎么忘了你是费介的徒弟,早知道,先前下药的时候,就该加些剂量。”

  月光微动,疏枝轻颤,海棠飘身而下,未震起半点尘埃,轻飘飘的落在范闲的身边。她回首满脸微笑的看了内室一眼,推开庙门,示意范闲与自已一道出去。

  庙外尽是一片黑暗,远处的池搪里传来阵阵蛙鸣,一片农家气息,范闲心头却是一片怨妇气息,寒声逼问道:“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春药。”海棠说得理所当然,正大光明,“宫里最好的那种。”

  “你……”范闲伸出食指,指着她比一般女子显得要挺直些的鼻梁,生出将她鼻子打烂的冲动,“我是庆国使臣,她马上就是你们皇帝的女人……你好大的胆子!”

  海棠的脸马上冷了下来,说道:“范大人在雾渡河畔给我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觉的自己胆子小。”

  “其时为敌,今日为友,怎能如此?”范闲马上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大人是怎么说的?”

  ……

  多日前的皇宫之中。

  “上次你给的解药,陈皮放得太重,吃得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阳光之中。

  范闲一笑知道对方已经着出自己那日用的诈,轻声说道:“我是监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地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当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给我下下……那药。”

  这话有些轻佻了,海棠却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红脸作羞意,淡淡说道:“若有机会,自然会用的。”

  ……

  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

  记忆力惊人的范闲,当然将这句话记得的清清楚楚,没料到,对方身为一位姑娘家,居然真的用了。他不由冷哼数声,心里恼火却没有办法,自己让别人对自己下药,别人应自己所请下药,似乎自己还真没什么好说,于是乎……闲举头望明月,低头恨姑娘。

  “我也不是修道的高人,我只是一个记仇的小女人。”海棠笑吟吟说着,大女人十足。

  “不该是司理理,你是她的姐妹。”范闲冷冷看着海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理理喜欢你。”海棠微笑说道:“你对理理也不反感。所以我们几个姐妹都认为这件事情可行。”其实从知道范闲就是写石头记的那位曹先生后,海棠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范闲忽然沉默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后忽然望着海棠说道:“其实……既然是您对我下春药,虽然您……长得确实不是什么美人,但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牺牲一下色相,何苦把司姑娘牵涉到其中来?”

  海棠再洒脱自然,再万事不羁于心,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闻言不由大怒,那双明亮的眼睛狠狠盯着范闲,就像深夜莽原上的一头母狼。

  范闲稍出了口恶气,马上回复了冷静,双眼微眯说道:“我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当心你那师傅整治你。”

  海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宁静一福说道:“今日设计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你可多设计几次,没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飞来的艳福……不过,您就免了。”

  海棠再不动怒,只是轻声说道:“后日宫中开宴,会有武斗,大人先做准备。”

  “宴后,我便要启程回国。”范闲盯着海棠那张平常无奇的脸,出奇的古怪。“我不能留在上京,因为我家里有些急事。你安排我与司姑娘再见一面。”

  海棠微微一福,沉默应下,然后看着范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路过一个田垄时,范闲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或许是心神不宁所致,但看着他的双手伸进长衣里摸索着,才知道。原来这厮的裤腰带还没有系好。

  一代诗仙,日后的一世权臣。这一生最狼狈的景象,便发生在上京最偏僻的一处庙里庙外。

  海棠笑了起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欢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

  回到使团的范闲,双眼一片宁静,哪有半分狼狈的感觉,也没有先前所表现出的怒意。人活在世上,总是难以避免被人算计的,除非你是个算无遗策,将人心摸得无比清透的完人。

  他没有想到海棠也会有如此胡闹的一面,也没有想到她做起事情来,竟是这样的大胆决断,这种赌性竟是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总共只有四个?”他已经洗了澡,半侍在椅上,但总觉得身上还有些淡淡幽香,不由想到那位姑娘,心中涌起谈淡它意,纵使他是位冷硬之人,但依然忍不住眯了起眼睛,开始盘算这件事情会对那个女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海棠或许说得是真的,但那又如何?

  言冰云皱眉看了他一眼,对方身为自己的上可,使团的正牌长官,在使团即将离开齐国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整天,诸多事宜都无法请示,虽然午后的消息证实了他与那位很少现于人前的海棠姑娘在拼酒,但后来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范大人今天的脸色有些怪异。

  “是的,四年,一共只有四个妃子入宫。”言冰云回答道:“北齐皇帝自幼修行天人之道,看他的治事风格,也算得上是位英主。但凡胸有大志之人,自然对于男女之事不会怎么感兴趣。”

  “北齐皇带应该还没有子嗣吧?”范闲闭目问着。

  “皇帝年纪还小,宫中也不着急这个。”

  “不着急?……算了,你下去让王启年安排一下后天入宫,还有回程的事情。”范闲在心里冷哼一声,挥挥手示意言冰云下去。

  言冰去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提司大人有许多秘密没有说出来。不错,范闲虽然是监察院的提司,但有很多情报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比如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比如说……北齐皇帝可能受攻的问题。范闲的手指间还是有些冰凉,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胆子确实不如海棠。

  ……

  皇城正门缓缓拉开,那座隐于青山之中,黑檐如飞,流瀑于旁的美丽皇宫再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范闲冷眼看着那些陌生的北齐官员们敛气静神往宫里走去,又与卫华那些相熟的鸿胪寺官员打了个招呼,便被太监极有礼貌地请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那条长长御道之旁清水平稳无波,水中鱼儿自然游动。

  太后与皇带高高坐于御台之上,下方设了十数张案几,所坐之人皆是北齐一朝的权贵高官,像一般的官员只有在偏殿用膳的资格。范闲身为南庆正使,高坐于左手第一张案几上,除了卸下长刀的高达稳稳站在身后,整个使团就只有林文与林静坐在他的身旁。

  与使团对面而坐的,是北齐朝的太傅与宰相。范闲看了那位太傅一眼,知道对方是庄墨韩最有名的学生,没有想到对方年纪并不是很老。

  一系列的仪程之后,寿宴终于开始,其实北齐太后依然根年轻,虽然眼角己经有了些玻纹,但依然还是有股子贵妇的清媚。

  但范闲从肖恩的事情中知晓,这位妇人,其实是位极其心狼手辣之人。想到肖恩,他下意识地偏头望去――上杉虎就坐在与他隔了一张的桌子上,可惜入殿之时,没有机会瞧清楚那位北齐第一名将的风采。

  太后端起酒杯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轻极轻,范闲没有用心去听,只是随着群臣拜了又拜,口中颂词背了又背。

  太后过生日,这种红色炸弹自然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比,北齐群臣恨不得将天下的名贵之物都搜刮一空,搬到皇宫里来,东山上的青龙玉石,东夷城舶来的奇巧大钟,北方雪地出产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双尾雪貂……

  太后微微颌首,似乎颇为满意。

  南庆使团的礼物早己从京都运了过来,虽然名贵,但也并不出奇。范闲自然不会真的再作一首九天仙女落凡尘送给太后,不然太后脸没着地,自己的脸却先着了地,而且他的字也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私人的寿礼是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些琥珀色的清亮液体,看似寻常,但太后启盖微微一嗅后,再看范闲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了,那叫一个欣赏疼爱。

  不错,是很没有创意的香水,内库已经停产十五年,被范闲从庆余堂里抢过来,本来准备用来薰醉海棠的香水。"

  只是没想到海棠不好这一口,没想到海棠不是大美女,当范闲在京都里准备李清照的词,法兰西的水时,自然没有想到无法从男女的问题上收服海棠,反而却险些被对方阴了一道。

  范闲叩谢过太后之后,眼帘微抬,看了那个皇帝一眼。不料发现少年天子也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此时心中早有成见,这时再见着皇帝喜欢自己的目光,心中便不禁开始发毛了起来。
第4卷北海雾 第95章 关于殿前比武的假打与打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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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心里发着毛,脸上却是一片恭谨,将眼帘低了下去,避开了年轻皇帝投来的眼光,却又不好意思去看旁边的太后,对面的太傅与宰相两张老皮脸,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他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太傅旁边的桌子上。

  那桌子是空的,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来。正想着,一人从长宫池旁的廊柱后走了过来,在殿间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便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张桌上,早有宫女前去斟酒。

  这人一身玄衣,身材修长,威势十足,双眼里却是静若古井,深不见底,最古怪的是他的腰间缠着链子,竟是携着两把弯刀上了殿。这厮好大的胆子!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偏头问林静道:“这人是谁?能坐在太傅下首,又能带刀入宫,想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林静小声介绍道:“这位便是国师苦荷的首徒,狼桃大人,宫中禁军大统领,不过听说最近这些年主要是负责皇帝的武道修行,不怎么管理事务了。”

  范闲喔了一声,似乎才明白过来,略带一丝震惊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海棠姑娘的大师兄,难怪地位如此超然。”

  此时狼桃那两道宁静之中自有深意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范闲的脸上。

  范闲笑了笑,示好地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对着狼桃比划了个请,嘴唇微张,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您好。”

  狼桃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遥遥与范闲饮了一杯。

  林静在范闲身边小声说道:“大人。这人确实应该结纳一下,只可惜后天便要启程回国,今天才第一次与他碰面。”

  范闲面作可惜之色,心里却是在想着,不知道狼桃会不会认出自己来。他在这厢想着,狼桃也在那边厢疑惑着,看对面庆国那位年轻官员的神色如此自然,一丝都不像作伪,莫非沈重猜的有道理,悬崖边上那个黑衣人是陈萍萍地影子护卫。而不是对面这位范提司?

  范闲心中一片坦然,将目光扫了一遍殿中诸桌,问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沈大人。”

  林静应道:“沈重虽然是镇抚司指挥使。但品秩不够入殿,更何况今日太后大寿,他肯定是在上京里负责一应看防之事。”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功夫,宫中礼乐渐作。丝竹之声奏出煌煌之感,有舞者舞于廷,清光现于顶。寿宴正式开始了。

  先是那位皇帝为太后扶杯祝寿,然后底下臣子们依次跪拜,为太后祈福祝寿,范闲身为异国臣子坐在首位,自有林静在一旁暗中叮嘱应该如何行事,所以很平稳地过了这一关。

  酒水果蔬被端在美丽的宫女手中,悄无声息却又落落大方地分置在各个案几之上,每当有宫女来服侍的时候,范闲总会微微偏身。微笑示意,这落在北齐群臣的眼中,不免有些做作,但也有人会越看越是心喜,觉得这位年轻一代中地翘楚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范闲却是看着那些柳眉柔顺的宫女,心里面好大的不安,那位年轻皇帝天天与这些漂亮姑娘们呆在一处,居然没有变成荒淫少年,这事儿,果然有些问题。

  太后的寿宴,虽然不是一般老太太过生日,但其实差别也不大,只不过是来的客人档次高了些,用的酒菜境界上了些,自然,饭后的余兴节目也显得……头痛了些,这绝对不是铁岭大青山二道河村西那位李大娘过五十大寿时所能想到的节目。

  范闲揉着太阳穴,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心里却已经开始在骂娘。

  温柔的姑娘们现在喜欢自称老娘玩豪爽,粗鲁地爷们儿们现在喜欢微羞的笑玩恶心,杀猪的屠夫喜欢吃邻家地素菜,头戴一枝花嫁不出去的老嬷嬷喜欢四处作媒。这人啊,都是喜欢亲近自己最不擅长的事物,最喜欢做自己最不行的事儿,按照心理学上来说,你缺少什么,就会下意识里强调什么。

  所以,一向以武功闻名天下的庆国如今在陛下地带领下,开始往文治的路上走,明明一京都的武将,武道高手,却偏偏流行起了所谓诗会,宫中淑贵妃爱好文学,所以得宠,二皇子深治经传,颇得民心,直至横空出了个一代诗仙范闲,马上吸引住了所有士子地目光与敬仰。

  而一向为天下文学中心的北齐,如今却是愤发图强,不流行吟诗作对,反而喜欢玩决斗,舍了嘴皮子,改用拳头讲道理。所以南庆使团的门口被扔了一地的小弯刀,要找范闲比武的北齐高手从使团的门口可以一直排到燕山的山谷中去。

  范闲闭门不出,出则海棠同游,好不容易避免了天天打擂台的悲惨命运,不料临要回国之前,在这大殿之上,却是躲不过了。

  ……

  ……

  “范大人,您认为这个提议如何?”太后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范闲所坐的桌上,虽是问话,但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范闲微微一凛,先前北齐一名武将提议比武,虽然说地好听,切磋武道修为而已,但谁都知道,这北齐的群臣知道在文学之上拿所谓一代诗仙没办法,这是准备来折辱自己来了,而且那位太后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不喜欢自己。

  他长身而起,目光在殿上扫了一遍,忽然开口笑吟吟说道:“太后老人家,外臣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免了吧。”

  殿上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没有人会相信范闲的话,范闲杀了程巨树,黑拳打叶灵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是公认难得地文武双全之辈,群臣实在没想到这位南国正使竟然如此胆小。

  太后却是满脸平静道:“范大人过谦了。”她又说了几句,竟是不容范闲拒绝。

  范闲眼皮子跳了一下,心想难怪前世看的穿越小说里,所有的穿越者都禀持了韦爵爷的光荣传统,将所有地太后简称为:老婊子??如果自己此时再让,真丢了朝廷颜面,回到南方还真不好向父亲与老跛子交待,信阳那面不知道又会玩出些什么阴损的风言招数。

  所以他含笑半步退。拱手应下。

  太后眼亮微亮,坐在太后旁边的皇帝却是面露忧色,关切问道:“范卿。若身体不适,还是免了。”

  范闲虽然与这位皇帝只有数次聊天之缘,而且心中早有芥蒂,但听到他话语中很真切的关心,想到对方毕竟是位九五至尊。不免也有些触动,抬头朗声道:“陛下,外臣纵使血溅殿前。也当是为太后贺寿放的血礼花好了。”

  这话不伦不类,大违礼数,马上坏了气氛,果然太后的脸阴沉了下来。皇帝却是笑了笑,觉得极有意思,这个范闲啊,果然是个外表温柔,内心执拗不肯吃亏的古怪性子,挥挥手道:“这话说的就过了。既是比试,自然是点到为止。”

  皇帝双眼一寒,望着殿中的群臣说道:“谁要是自问无法控制出手的力度,那便还是不要出来献丑了。”这话便先堵死了那些准备玩误伤地人物出手。

  群臣心头一凛,发现这位年轻的天子,在这些年里成熟的速度实在是快地有些令人吃惊,那股天子威势渐盛难抵,更古怪的是……娘咧,这位皇帝陛下对那范闲怎么这么好?这到底是咱们的皇帝,还是庆国的皇帝啊?

  ……

  ……

  话间落处,早有一位武将自偏殿外行来,对着太后与皇帝一礼,沉声说道:“臣,成朴竹,愿向庆国范大人请教。”

  太后微微颌首。皇帝知道这位成朴竹的水准,对方是狼桃地师侄,算起来都是天一派的学生,如今正在宫中禁军里任职,大概是听到上峰的传令,所以前来比试。皇帝从海棠地嘴中知道,范闲已经是九品初的高手,成朴竹却只有七品的水准,为什么……皇帝看了一眼狼桃,自己的武道师傅,却发现狼桃安坐于席,面上没有半分反应。

  成朴竹又向范闲行了一礼,沉声道:“范大人文武双全,声名震天下,成朴竹请范大人指点。”

  范闲笑了笑,也看了一眼狼桃,知道今日这殿上的比试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那位狼桃想抢在自己回国前看看自己的出手风格,自己到北齐之后,便没有在众人面前出过手,狼桃一定对于悬崖边的事情还有所疑惑。

  他对着成朴竹拱手道:“成大人?”

  成朴竹沉声应道:“正是。”

  范闲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然后坐了下来。

  ……

  ……

  群臣哗然,心想这位范闲未免太狂妄了些。正想着,却听着一道沉”的声音响起:“请成大人指点。”

  成朴竹正自愤怒,却看见范闲身后那位护卫往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自己地面前,此时天光从殿顶的玻理上打了下来,散作一片清光,殿中光亮无比,所以很清楚地看清楚那位护卫朴实的面孔里所蕴含着的无穷杀意。

  只是一步,高达只是往前踏了一步,他整个人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先前只是位不起眼的护卫,隐藏在范闲的身影之中,此刻迈步而出,却竟是隐隐然有了些宗师风范,此时殿中无风,但高达身上真气流动,竟激得衣裳微微飘动。

  范闲借着案几的掩护,半箕坐于地,两根手指拈着小酒杯,双眼微眯,用余光注意着对面狼桃的表情。

  狼桃似乎对场间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手中拿着筷子正在挟着盘中菜肴。但范闲眼尖,依然看见他的下颌微微点了点,这……是表示同意。

  成朴竹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地这位高达。上京中人都清楚,对方是南朝使团的高手护卫,曾在一招之内制住上杉大将属下的谭武将军,可谓真正的高手!

  但事已如此,容不得成朴竹退让,只见他大喝一声:“请陛下准我用刀!”

  少年天子虽然欣赏范闲,但毕竟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做地是北齐的皇帝,也颇为欣赏这位武将的勇气与声势,面带嘉许说道:“准了……成将军。用心去做,此次纯属武道切磋,莫将他看作朝廷的颜面。不论胜败,朕都有赏。”

  寿宴主角太后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色中满是不赞同,但是年轻的皇帝笑吟吟着,似乎没有看见母亲的眼光。

  林文林静两兄弟却是紧张无比。心想马上就要启程回国,怎么又在宫中闹了这么一出?若是己方胜了,北齐人丢了颜面。不好,若是对方胜了,自己大庆朝丢了颜,更不好!但是庆国官员,这数十年早就养就了一股天生的狠气,见对方挑衅,虽是文臣也动了真怒,对高达说道:“高护卫,点到为止。不要胜的太厉害了。”

  未曾战,先言胜。范闲看了身边两位副使一眼,苦笑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两位比自己还要嚣张些,转头对龙椅之上的皇帝说道:“陛下,请允外臣下属送刀入殿。”

  皇帝微笑望着他,挥了挥手。

  殿外早知大殿上将有一场武道比试,今儿个是太后寿宴,所以宫里管地松,而且陛下也点了头,所以本在偏殿用膳的臣子们都涌到了大殿门口,将热切的目光投往场中。

  小太监从皇宫角门处,取来了高达用地长刀,递给了殿前的太监,传到了殿内。范闲瞧见王启年正在大殿门口鬼头鬼脑地往这边看着,心里不由一凛,心想老王莫是手痒了,想重操旧业在这皇宫里摸些东西吧?

  再说回这边,高达双手一握长刀刀柄,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顿时晋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中,先前的威势不复,压迫感不复存在,场间剩下地……似乎只有一柄刀,纵使一人一刀,但在旁观者的眼中,却依然只有一柄刀。

  狼桃停箸,看着高达手中那把样式独特的长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角微皱。

  成朴竹与高达对面而立,看着那位稳定站立地对手,将脑中一切杂念抛开,吸了一口气,缓缓拔出了鞘中弯刀,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生出热血之感的金属声。

  高达依然不动,双手握着长刀,整个人向右侧偏了几寸。

  成朴竹缓缓运起真气,将真气灌注到自己的手腕之中,感觉自己的小臂似乎已经与那把弯刀合作了一体,这才微抬刀面,他是狼桃的师侄,苦荷一派,虽只有七品之实,却有一股子师门赋予的自信,对方可以骄纵,但他不会。

  刀光如雪一般绽放!

  丈余的距离,在两名高手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须臾间消失!下一刻,成朴竹已经出现在高达的正前方,两人隔的极近,就像是脸贴着脸,身体贴着身体!

  而那如雪地刀光,正来自成朴竹的手上,那柄弯刀很奇异地倒悬着,他高高举着弯刀,刀尖却是直刺高达的左肩!

  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就连成朴竹也只能倒悬弯刀,用这种很阴险莫测的方式刺来,更何况高达双手握着长刀,此时根本不可能有出鞘的机会,纵使长刀出鞘,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发挥作用。

  成朴竹果然不愧是师门不凡,在短短的时间内,凭恃对对方武器的判断,定下了制敌之计。

  群臣微惊,似乎马上就要看见高达肩头血出。

  范闲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成朴竹竟然出手竟是有如风雷一般迅烈不及掩耳。

  ……

  ……

  咯!一声极难听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声碎裂响声后,又是一声闷声响起。下一刻,殿间太后皇帝,殿外窥视群臣,都满脸惊讶地看着一个人影被震飞了出去!

  成朴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上一片血水,看上去受了极重的伤!

  众人以为高达是以真气将成朴竹震飞了出去,不由大骇,能够仅凭真气震飞一名七品高手,除了四大宗师之外,或许只有几位顶级的九品上强者才能做到,而高达……只不过是南庆使团地一名护卫!

  场中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才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成朴竹弯刀下的时候,高达竟是没有拔刀,而是双手提着长刀,向下一提!

  长刀刀柄大约有一寸方圆的大小。而就是这极小面积的刀柄,竟是生生对上了成朴竹弯刀地刀尖!

  高达手中的长刀足有一人之高,他一提刀竖立。刀鞘便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所以当弯刀刀尖刺中刀柄的时候,等于说成朴竹全身的真气与气势,都以高达手中长刀为桥,传递到了脚下那片青石地板。高达等于置身事外,看着成朴竹蓄势已久的一击。与大地做了个正面的冲撞。

  以后土之厚,纵你是大宗师又如何?

  ……

  ……

  在那一瞬间,成朴竹感受一股雄浑至极的力量从刀尖传了回来。让他一时气息受窒。

  而便在此时,高达舍刀抱拳,双臂如同抱着一个圆一般,向左一转,右手如钢铁一般的肘尖便重重打在了成朴竹的下巴上,这一击何其有力,顿时击的对方齿落唇裂,鲜血横流,这还是高达手下留情。不然光这一击,成朴竹便会丧命。

  于其说成朴竹是败在了高达地手上,不如说他是败在了大地的手上。

  早有太监扶着成朴竹退下医治,高达沉稳向陛下与太后行了一礼,拔出长刀,缓缓退回到范闲的身后。咯哧一声,这个时候,先前对战之地地青石板才寸寸裂开,殿间群臣才明白,那柄未出鞘的长刀,竟是被成朴竹的弯刀之刺,生生打进了青石板里,这是何等样的力量?

  明白高达是取巧,群臣议论纷纷,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范闲看着北齐群臣的神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在众人地眼中,这笑容未免可恶了些。范闲将自己饮的酒杯递到了身后。

  高达微微一愣,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谢大人赐酒,谢大人指点。”不知道范闲曾经指点过他什么。

  范闲笑着说道:“应该是谢太后赐……”

  话没有说完,他却发现殿中忽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包括殿外的臣子太监也是一般,因为……狼桃说话了。

  狼桃微笑望着范闲,开口说道:“范大人地小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连阁下的护卫也深明此道。”说完这番话,他长身而起,轻轻解下自己的外衣,交给身后的宫女,露出腰间那两柄连在一起的弯刀。

  殿中嗡的一声!

  狼桃大人要出了!狼桃身为国师首徒,陛下的武道老师,北京众臣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过他出手,想不到今日竟是要为南庆人破例。

  群臣将灼热的目光投向狼桃,却因为对方地位特殊,所以不敢多说什么。

  ……

  ……

  还没等狼桃走出来,范闲已经是哈哈一笑,摆手道:“我不是您的对手。”先前他直斥成朴竹不是自己对手,此时又自承不是对方对手,落在北齐人耳中,倒有些光明磊落。

  狼桃却是笑了笑,说道:“是不是对手,总要打过才知道。”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若真地与这位高手交战,第一,自己如果不用暗弩毒针春药毒药粉,那肯定不是对方的三合之敌,第二,若让对方真的确认了自己就是悬崖边的那人,以苦荷对于神庙的无穷掩饰来看,自己只怕会落到被追杀的下场。

  他眉头紧皱,却也知道以狼桃的身份亲自挑战,已经是给足了南庆人面子,自己断不可能再让高达出战,正内心渐趋强硬,准备出手之时,却听着一个声音:“师兄,我来吧。”

  范闲高兴,很高兴。

  北齐人也高兴,看热闹的人更高兴。

  ……

  ……

  海棠从太后后方缓缓款款行了出来,对着狼桃微微一福道:“师兄,我来。”

  狼桃见是她,面露温柔之色,说道:“也好,师妹自然……只是要小心范大人的……手段。”

  海棠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没有说什么,就走到了范闲的面前,微笑说道:“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二人浑没觉着这对话像小孩子在玩家家般。

  当然,将大殿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北齐人也没有察觉,就连南庆使团的官员也没有察觉,大家此时都陷入了某种期盼之中,这种期盼甚至已然超乎胜负之上,超乎两国颜面之上,只是纯粹想看呆会儿发生的一幕。

  一位是南庆诗仙,文武双全,以不足二十幼龄成为监察院提司的范闲。

  一位是北齐天女,苦荷之后最年轻的一位九品上高手,传说中的天脉者,被认为是最可能成为第五位大宗师的海棠。

  二人都是当今天下年轻一代声名最盛的佼佼者,市井传闻,这二人曾在上京城中周游忘返,看来是惺惺相惜,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二人确实是在一个层级上的人物。

  二人终于要对上了。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大殿门口的王启年打了个呵欠,看着殿中那两个打架的年轻男女,咕哝说道:“这在骗谁呢?”

  他身边一个太监愤愤不平说道:“居然在殿前比武中假打!海棠姑娘啊,你怎么忍心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失望?”

  王启年没好气说道:“又没收你们这些看客银子,自然演戏演的不认真,假打又如何?就凭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只怕皇帝陛下都不好意思打假。”
第4卷北海雾 第96章 1俯1仰1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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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那厢,范闲出手粗拙不堪,将手掌横起竖直,就像菜刀一样斫来斫去,哪有半分灵动?偏生每一掌出,还假模假样地带着些劲风,呼呼作响,割裂空气,看似霸道,却是一掌一掌尽数劈在了海棠身边的空气里,根本没有去挨那姑娘家半分肌肤的意思,只是将海棠那粗布衣裳的边角尽数带起。

  这是什么手法?这是伍佰同志上台唱歌时面前总要摆个电风扇的手法,这是周星星同学在鼓风机前面丢碎报纸,解开主角配角长睡衣扣子的手法!

  海棠衣裳若云,在掌风之中微笑而起,于水光相伴的长长御台之上清渺若仙,飘飘然若欲乘云而去,偶一出指,东一指,西一指,不知指向何处,不是指东打西的花招,竟赫然是点兵点将的小姑娘手段。

  二人这般不知道交手多少回合,竟是半点烟火气也不带,既然不想起血光,出手自然一力地清淡,就像是庙里的素斋竟是连豆油都舍不得放,清淡地令人作呕……

  ……

  ……

  连个小太监都能瞧出两大高手在假打,更何况殿中这一水儿的老狐狸小狐狸公狐狸母狐狸不公不母异种狐狸,有的大臣眼睛早就直了,根本没有料到海棠姑娘与范闲居然会这样厚脸皮地敷衍,一点都不顾忌朝廷的颜面。

  太后看着殿中长台之上,清光之中的那对人影,不由冷哼了一声,虽未失态。但眼角细纹里全是隐怒。反倒是年轻的皇帝看着小师姑与范卿在那清光之中飘来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狼桃一脸平静,看着这一幕,却知道范闲看似拙笨的出手。其实是很厉害地大劈棺,不过那是南朝京都叶家的家传武艺,这姓范的小子怎么学会的?

  殿内殿外满心期待地众人终于失望了,看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人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头前那位太监忍不住摇头道:“这可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反正又分不出胜负。”

  王启年也是无比惋惜地摇摇头:“我看马上就有人要喊停了。”

  小太监不信,摇头道:“殿里的大人们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出这个头?”

  王启年与他争执了起来,最后兴起开始打赌,赌长长御台之上跳舞的两个人什么时候会住手。旁边的几个人见他们争的热闹,也凑了过来,纷纷压上自己的赌注。一车海胆,两根黄瓜,各色奇怪下注不一而足。

  “放肆!”

  终于有位大臣看着太后越来越阴沉的脸,忍不住了,拍案而起。火斥道:“太后寿宴,你们弄的什么玄虚?莫不是想欺君不成?”

  这话说的不漂亮,就像喊破皇帝在裸奔的笨小孩一样。这世道不论有多丑陋,但任谁抢先喊破,那就是个极不讨人喜欢地家伙。就像今日明知道范闲与海棠二人在玩冲灵剑法,但不喊破,太后也能厚着脸看下去,毕竟今儿个是自家生日看看年轻娃娃跳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这大臣一喝欺君。岂不是逼着太后发飚?所以太后准备发飚,冷冷看着那位大臣,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念头,想将这厮的嘴皮子撕烂。

  皇帝却依然笑吟吟的。

  水池之中御台之上地那两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有观众在喝倒采,认认真真地演着戏,海棠飘来飘去,范闲龙行虎步,姑娘家身姿清美,小范闲模样俊俏,打起来还真地好看。不过片刻功夫,却是从御台之上,战到了台后的殿前,距着龙椅不过数丈的距离,将好停在那位大臣的桌前。

  范闲手掌化作菜刀,便向空虚菜板上狠狠斫去,口里却哎哟一声,似乎失手。

  海棠在空中的姿式微滞,右手并着二指化剑刺出,嗤地一声,将要戮中范闲的胸口。

  也不知道这二人如何转换了一下方位,接下来的那一刻,掌风指势竟是没有戳中任何人地身体,反而嗤嗤响着劲气激荡,向着后方过去。

  后方就是那位大臣的席位。

  大臣骇然,这海棠与范闲同时出手,就算是国师苦荷亲至,只怕也要暂避锋芒!

  ……

  ……

  矮桌在一瞬间被震成了无数碎片,桌上的酒壶裂开,菜盘跌落,酒水油腥化作满天荤花,染了那位大臣满头满脸!眉上挂着菜花,嘴上叨着萝卜花,耳上挂几丝金菇,汤汤水水给他洗了一脸,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于是大殿中马上安静了下来,大臣们这才知道,原来海棠姑娘与那位南朝使臣,在某些时候,都是胡闹的祖宗,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了。

  清光微静,范闲与海棠同时住手,相隔数步之地,微微互视一笑。

  海棠对着太后微微一福说道:“范大人大劈棺手段了得,小女应对无方,故而波及这位大人,还望太后恕罪。人有失手……”

  范闲也是满脸自责,挥挥自己的右手:“马有失蹄。”

  太后是极疼爱海棠的,哪里肯责怪,加上今日毕竟是自己寿筵,胡闹一场活泛下气氛,也算是不错,只是可惜没有让那南朝人吃些苦头,不过看着范闲说话自嘲的有趣,太后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了淡淡笑意。

  皇帝也诡异笑着,大臣们也笑了起来,笑地有些尴尬,只有真正的武道高手,才知道先前那看似玩笑的打斗,其实依然蕴含着两位年轻强者的一些心思,大劈棺看似粗拙,实则肃杀,海棠指剑看似清柔,实则厉然,长长御台之上的舞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比试,只不过最后范闲似乎,隐隐还是败了。

  此时假打结束,殿顶的清光依然罩在幽旷的大殿之中,范闲与海棠便站在清光之中,两人的容颜在光晖之中显得无比柔顺,殿顶掉着的半月宫灯,映在水池之中。

  这场比试,真可谓是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宫羞。

  夜色渐渐笼罩深宫,半个月亮缓缓从宫后的青山背后爬起来,将那暖融融,淡茫茫的光芒洒进北齐的皇宫之中,黑色的长檐,灰白二色的宫墙,在夜之始反映着美丽的身姿。

  大殿前的群臣正在往宫外退去,宫城四周可以看到很多侍卫,还有些黄门太监在沿路侍候着。臣子们退去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功夫,皇宫就回复了幽静,空旷的广场之上再也看不到闲杂人等,由极热闹转为极静,竟是只花了一柱香的功夫。

  大宴结束之后,太后便揉着太阳穴退回了寝宫,范闲却被北齐皇帝留了下来,在华英宫里等着。这宫里安静无比,有淡淡焚香清心的味道传入鼻端,范闲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北齐陛下这时候应该在太后宫中尽孝,不知道让自己等在这里是为什么。

  宫女为他递上茶水果子,范闲一一含笑谢过,却发现那些宫女们生的都极为妩媚,尤其是眼目间那股子微羞神情让他心头一荡。

  但一想到年轻皇帝将自己留在夜宫之中,再联想到那位皇帝在某些方面似乎有些问题,范闲心头微凛。

  “陛下有事情要请范大人帮忙。”另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姑娘在旁边似乎猜出了他的所惧,满脸平静说道。说话的自然是海棠,范闲留在宫中作客,她不免要当半个主人,姑娘家这个时候想到先前殿上那一幕,也自有些恍惚好笑,为什么自己与范闲在一处的时候,总是显得要比平时放肆许多?

  范闲微微一笑,没有解释什么。

  太监在宫外喊了声什么,一阵脚步声急而不乱地地向着华英宫行来,范闲心想,这般着急?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对方贵为九五至尊,除了统一天下这等事情之外,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正满怀疑问之时,年轻的皇帝已经迈步入了华英宫,一挥手止住了范闲与海棠请安的念头,右手解开自己的外衣,扔给后面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太监,只剩下里面那件单薄的素黄衣裳,看着倒是十分精神。紧接着,皇帝坐到软榻之上,双脚一蹬,自有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他脚上的软靴脱了下来,露出只裹着薄袜的那双脚。

  海棠许是见惯了陛下私下的模样,所以并不如何吃惊。范闲却有些吃惊,北齐皇帝居然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私人的一面,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将目光投向软榻之上,更是有意无意间在皇帝的胸上,脚上点了两下。

  不大,不小。

  胸不大,脚不小。
第4卷北海雾 第97章 皇帝也8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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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喜欢安静的。”年轻的皇帝靠在软榻之上,喝了口太监端上来的燕窝漱了漱,皱了皱眉头,挥手让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皇宫这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范闲微微欠身行礼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看着这位南朝使臣的拘谨模样,北齐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开口说道:“范卿,后日你便要启程回国,一路上可得将大公主服侍好。”

  范闲心头微惊,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直没有注意这件天大的事情,迎公主回国成亲,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一路之上,断不能出半点差错。这些天他早就从言冰云那处知道,这位北齐大公主一直养在深宫,与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亲生母亲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座寒宫之中,大公主一向也不得太后喜爱,所以才舍得让她成为政治联姻中的牺牲品。

  不知道皇帝忽然说到大公主是什么意思,按道理来讲,这位皇帝应该与那位姐姐没有太深的情份才对。

  但看着皇帝清疏眉宇间的淡淡忧愁,范闲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果不其然,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大公主向来未离宫廷,今次远嫁南朝,朕虽是天子,也无法多加回护。”

  范闲诚恳说道:“陛下放心,大皇子乃是我国一世英雄人物,最得万民敬仰,大公主与大皇子日后一定是琴瑟和谐,白头到老。满朝臣子定会事公主以礼,不敢有半分怠慢。”

  皇帝冷笑一声“那有何用?”他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范卿,朕视你为友……还望你在南京城中。对大公主多多提点,务要保证她能生活幸福。”

  范闲再惊,他与这位皇帝拢共只见了四面,怎敢做天子之友?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皇帝微笑说道:“范卿,初次见面时便曾说过,朕喜你诗文,时常捧而诵之,那些字句便有若你在说话,朕既然已与你说了这一年的话。将你看作朕的友人,也不算什么出奇。”

  范闲此时真地有些受宠若惊,真的有些惭愧汗然。正当他准备叩谢圣恩。大呼惶恐之际,却又听着北齐皇帝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只是那声音中多了一丝恚怒。

  “不过范卿却似乎对朕多有疏远,不说这些日子不肯多进宫与朕说说话……”北齐皇帝忽而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即便在许多事情上,也要瞒着朕啊。”

  范闲愁苦着。解释道:“事宜繁多,忙着在鸿胪寺与太常寺两边做事,不敢放宫打扰陛下休息。”

  北齐皇帝看了一直沉默地海棠一眼。忽然笑着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着小师姑到处逛街……饮酒。”

  这话一出,连海棠也不好继续安坐,略带一丝不安之意回道:“朵朵时常向范大人请教天人之道,受益匪浅。”

  陛下摇摇头,望着范闲说道:“那范卿还准备将那件事情,瞒到什么时候?”

  一滴冷汗从范闲的发中了了出来,却不肯滑露额角露了里心中的怯,只在黑乌色的长发里蕴着润着。范闲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司理理的事情暴露了?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位皇帝就算不喜欢女人,但那种天子的权力独占欲,只怕也不会让自己再活着离开北齐!

  他的眼角余光一飞,却瞧见海棠平静的脸上一片安然,没有丝毫畏惧与不安,于是他心下稍安,咳了两声,恭谨问道:“不知陛下说地是什么事情?”

  肖恩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除了海棠可能会猜到一点,只要不是司理理的事情,范闲面对着这位北方地皇帝,就不会有半分内疚与畏惧,不料接下来北齐皇帝的发问,却险些让范闲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今夜宫中倾谈,竟是震惊连绵而来!

  ……

  ……

  “朕来问你,你那林妹妹究竟如何?”北齐皇帝望着范闲冷冷说道。

  就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深宫之中,就像雷雨夜里下的那位姑娘喊了声天啊,范闲呆若木鸡,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皇帝怎么可能知道婉儿是自己的表妹!这等于说,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整个天下知道自己真实身世地,绝对不超过五个人,而那五个人都不可能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问题是,北齐皇帝身为一方天子,手下能人无数,难道他真从某些痕迹与黄纸堆中发现了这件事情?不然他怎么会赫然问道……自己的妻,自己地林妹妹!

  北齐皇帝冷冷看着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表情,猛地一拍软榻的扶手,痛斥道:“说!”

  说你妈的说!

  范闲脸上的表情倒有大半是装出来的,心里依然保持着强悍的冷静,左手小指微微勾了勾,却忽然想起,因为怕海棠发现自己与悬崖边事的关系,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带着左腿上的黑色匕首。

  打?自己是打不赢海棠地。逃?只要北齐方面把自己的身世揭开,那些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不马上会变成一堆饿虎?还有深宫里的那些娘们儿……

  范闲咳了两声,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对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那自然是准备要胁自己,所以他准备装傻,先听听对方的条件:“陛下,您在说什么?”

  ……

  ……

  北齐皇帝站了起来,踩着那双软靴,竟是懒得再套好,就这般径直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是渐趋精采,由先前的微微愤怒转成了淡淡笑意,那笑意之中,还隐藏着一些兴奋与期盼。

  看见这表情,范闲一怔,更加确认了这位皇帝弟弟,是位小变态。

  一双手握住了范闲的肩头,北齐皇帝有些失态地摇着范闲的双肩,眉飞色舞朗声笑了起来:“范卿啊范卿,你瞒得朕好苦,你瞒的这天下人好苦。”

  “啊?”范闲此时早就消了制住北齐皇帝亡命天涯的想法,有些傻兮兮地望着距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发现这皇帝长的还真不错,天子天天洗澡,身上的体息也算清新。海棠在旁边看着陛下狂热神情,看着范闲傻愚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北齐皇帝又用力摇了他两下,把范闲摇的有些头昏眼花,“曹公!快告诉朕,林妹妹究竟最后与宝玉成了没有……”

  ……

  ……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北齐皇帝是如何猜到这一点,但范闲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一惊一喜之间的折腾,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不及多说别的,先拿起身边的茶杯咕咕喝了两口。

  皇帝笑吟吟望着他:“今日你不把石头记给朕讲完,朕是断不能容你出宫的。”

  范闲叹息道:“陛下怎么知道石头记出自外臣笔下?”

  皇帝看了海棠一眼,海棠微微一笑,说道:“书是只有澹泊书局出,那位曹先生一向隐而不仕,除了澹泊书局之外,竟是没有旁的人能知道他究意是谁。石头记一书风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他究竟是谁,前日饮酒时,范大人话似乎多了些,自然被我猜到少许,今日陛下再一诈,大人既然坦承,也算是朵朵我猜对了。”

  范闲苦笑着,不知该如何言语,其实他现在并不是很需要石头记作者这个名声,看北齐皇帝先前曹公曹公喊的亲热,差点儿让自己错认他为郭嘉,想来也是位石头记的痴迷者。

  确认了范闲便是石头记的作者,北齐皇帝显得很是高兴,连连说道:“卿家快来说说,那宝玉最后究竟收了几位姑娘。”

  范闲失笑,心想这位陛下原来是后宫文的爱好者,连连摆手求情道:“陛下,外臣只胡乱作了六十多章,后文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澹州时,若若向自己求文时,自己想的存稿问题,更新问题,太监问题,实在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啊。

  北齐皇帝闻言一叹,愁眉不展,他看了在一旁养神的海棠一眼,忽然凑到范闲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三十七回里的海棠诗社……与小师姑有什么关联?”

  范闲余光瞥见海棠姑娘的眼角微微柔顺了起来,知道这位姑娘家在偷听,于是乎微微一笑,大胆应道“陛下,书者不能自解,恕外臣不便多说。”

  皇帝陛下露出一丝暖昧,说道:“那范卿快快回程,出得一章,便记得往朕驾所在寄来一章。”

  范闲惶恐应命,不敢多言。
第4卷北海雾 第98章 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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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皇宫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轮月,林下两个人,范闲的后背已然全部汗湿,在这夏天的夜晚里,依然感觉有些冰凉,他吐了一口浊气,兀自有些后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对身边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头记是我……写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先前险些被你那皇帝吓死了。”

  海棠笑了笑,说道:“谁叫你瞒天下人瞒了这么久。”接着眼眸一转说道:“为什么会如此畏惧?如果不是你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说什么?”

  范闲想都没想,柔和一笑说道:“你说呢?”

  海棠唇角微微翘起,没有说什么。范闲偏头望着她,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染上了一层银晕,显得有一种清魅的美丽,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特别的明亮??银色月光确实有一种魔力,那种朦胧的浸染,似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姿色普通的女子,变做人世间的精灵。

  范闲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手置在身后,缓缓向前拖着步子,说道:“你这次阴了我一道,我不寻求报复,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想来和南方有关系,所以才需要我这种外人帮忙。”

  “不错,你我……其实都是些虚伪的人。”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有些自嘲的怪异笑容,“所以当我们说话地时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发生,总之到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听说你极其疼爱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连澹州祖母指过来的大丫环也一直没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欢你试探我地家事。”范闲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海棠笑着点点头,说道:“其实,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见着女子便心,见着男子便觉浑身不适,认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认为已婚的妇人是鱼眼珠,认为女儿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认为女子是珍贵的,男子是下贱的……”

  一长串的话语结束之后。海棠盯着范闲宁静的眼眸,轻声说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为尊,范公子怎么会有这些看法。”

  范闲笑了笑,没有回答。

  海棠忽然裣衽一礼。正色说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谢过范公子为闺阁立传,为女子打抱不平。”

  范闲沉默了少许,忽然开口说道:“我与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本就是不同地。”

  出了宫门。海棠有些惊异地发现太傅大人竟然还守在宫外,而范闲看见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师后,面色却没有什么异样,想来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对太傅行了一礼,然后回身对范闲说道:“后日我来送大人。”

  范闲明白她话语里藏的意思,点点头,便上了太傅地马车。

  看着前后三辆马车渐渐消失在上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的明亮眼波忽然乱了一下,她想着那个面容俊俏的南朝年轻官员最后的话。与众不同?范闲在这天下人地眼中,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知道他自认的不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地院落外,负责使团安全的禁军们,这才知道南齐大才子范闲在北齐最后一次拜访,原来是来看望这位大家,联想到天下传的纷纷攘攘的那件夜宴斗诗,众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范闲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在这等书香满院处,众人很自然地安静下来。

  头辆马车上的虎卫们下了车,双眼虎视,把守住了几个要害关口。

  范闲与北齐当朝太傅携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态度虽不见得亲热,但也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众人稍稍心安,却见着一向为人持正,刚正不阿的太傅大人与范闲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便推门进去。

  范闲摆了摆手,示意虎卫们不要跟着。

  到了院中一间屋外,太傅对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对范闲平静说道:“范公子,老师最近身体不大好,请不要谈太久。”

  范闲很有礼貌地向这位大文士行了一礼,整理了一下衣装,轻轻推开了木门,一眼望去,便能看见一位老人正捏着小毛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着什么。

  这位老人乃当世经文大家,学生遍及天下,北齐太傅与南齐的舒大学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范闲偶露锋芒之前,根本没有人可以在治学方面与他相提并论,即便范闲在殿上无耻地郭敬明了一把以求乱胜之后,也没有人会真地认为,除了诗词之道,范闲在别的方面,也达到了对方的境界。

  因为这位老人姓庄,名墨韩。

  屋内没有下人,也没有书僮,只有那位老人穿着宽松的长袍在不停抄写着,偶尔会皱着眉头,盯着纸上,翻翻身边的书页,似乎在找寻什么印证。与上一年在庆国时相比,庄墨韩的精神似乎差了许多,满头银发虽然依然束的紧紧的,但是两颊旁边的老人斑愈发地重了,显露出某种不吉利的征兆。

  范闲不想打扰他,轻步走到他的身后,将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发现书案上放着的,是澹泊书局出的半闲斋诗话!而那诗集的边页空白之上,已经不知道写满了多少注释,难道这位当世文学大家,竟是在为自己“背”的诗集写注?!

  庄墨韩枯干的手指头。指着诗集中那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地下半句,不停点着书页,嘴唇微启。有些痛苦地说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辞对仗之美,这下半句不通,实在不通,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

  ……

  稍许的沉默之后,范闲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巫山乃极南之地一处神山,终年云雾缭绕,旦为朝云。暮则行雨,但凡观过此景此云者,再看世间任何高天白雾。便懒取眼中,这二字是托下二句,纯论情之忠诚。”

  “原来如此啊……”庄墨韩苦笑着指指阔大书案一角的一本厚书:“老夫自然也能猜出这意思,只是总寻不着这典,翻遍这本山海总览。也没有寻到多云之巫山,原来是座极南处地神山,难怪我不知道。”

  范闲见他没有怀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这位老人家实在是位很温和包容的人物,于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着他将用极细密的小楷将自己的解释,抄在了书页的空白处。庄墨韩的楷书也是天下闻名,其正其纯不以第二人论,但范闲今天看着却有些唏嘘,老人家的手抖的有些厉害了。

  “陈王昔时宴青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这又是什么典故?”庄墨韩没有看他一眼。继续问道。

  范闲一阵尴尬,心想出诗集的时候,自己专门把李白这首将进酒给删了,怎么老同志又来问自己?

  庄墨韩叹了口气说道:“老夫自幼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日你吐诗如江海,不免让老夫有些自伤……“老人自嘲笑道:“不过也亏了这本事,才记住了你说的那么多诗句,后来半闲斋诗集出了,我就发现少了许多首,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地。”

  听见庄墨韩叫自己孩子,范闲心里却无由多了些异样的感觉,他咳了两声后解释道:“陈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时曾经在平乐观大摆酒宴……”

  “姓曹地王子?”庄墨韩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信,“可……千年以降,并没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闲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劝解道:“晚生瞎扯的东西,老人家不用再费神了。”

  “那可不行!”庄墨韩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固执,哗哗翻着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诗文,指着其中一首说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又是哪位?”

  范闲脸上素一阵白一阵,半晌后应道:“小谢是位写话本的潦倒文人,文虽粗鄙未能传世,但在市井里还有些名气。”

  “那……”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范闲觉得已然辞穷,了无生趣之际,庄墨韩终于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抛笔于砚台之中,微带黯然说道:“油尽灯枯,比不得当年做学问地时候了。”

  入屋之后,二人没有打招呼,便投身到这项有些荒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时。范闲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极有礼数地鞠了一躬,说道:“见过庄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来,有何指教。”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庄墨韩忽然颤着枯老地身子,极勉强地对范闲深深鞠了一躬。

  范闲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这位老爷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齐皇帝的师公啊,怎么会来拜自己。

  庄墨韩已经正起了身子,满脸微笑在皱纹里散发着:“去年庆国一晤,于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庆国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日请范大人前来,是专程赔罪。”

  ……

  ……

  范闲默然,他当然清楚庄墨韩之所以会应长公主之请,舍了这数十年的脸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为的全是协议中的肖恩获释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东西。

  “肖恩死了。”范闲看着面前这位陡然在一年间显得枯瘦许多的老头儿,薄唇微启,说出了这四个字。

  庄墨韩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范闲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对方毕竟是在这天下打混了数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齐一国不知有多深地根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大事。

  “人。总是要死的。”庄墨韩这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范闲听:“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这种活法,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杀了无数人,最后却落了如此的下场……”

  范闲却有些不赞同这个说法,说道:“这个世道,本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庄墨韩摇摇头:“你不要做这种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两个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时站在这个屋子里,听见庄墨韩与范闲地对话,看见他们那自然而不作伪的神态。都会有些异样。这两人的阅历人生相差的太远,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见,还是一次阴谋,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能用最直接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态度。

  或许,这就是所谓书本的力量了。

  “为什么不要?”范闲眉宇间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庄墨韩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些隐藏的极深地悲伤。“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许多。”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肖恩,也许你当年永远都无法获得如今地地位。”

  庄墨韩反盯着他的双眼:“但你还不够清楚,当死亡渐渐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什么权力

  地位财富,其实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范闲很平静,很执着地回答道:“不,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或许会后悔这一生,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什么都没有享受过……您只不过是这一生已经拥有了常人永远无法难以拥的东西,所以当年华老去之时,才会有些感想。”

  庄墨韩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没有嗅到过身边日复一日更深重地死亡气息,怎么会知道到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我知道。”范闲有些机械地重复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庄墨韩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没有想到,能写出石头记这样离经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笔下的浊物。”

  范闲苦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传言这种东西,会飞地比鸟儿还要快些。”

  庄墨韩忽然眼中透露出一丝关切,说道:“范大人,你回国之后要小心些,石头记……有很多犯忌讳的地方。”

  范闲默然,他也清楚这点,只不过少年时多有轻狂之气,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所以随手写了出来,如今身在官场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从中找出影射语句,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件事情又有一椿范闲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巧合处,所以由不得他不谨慎,只是可惜北齐皇帝也是位红迷,这事儿自然无法再瞒下去。

  但是庄墨韩于理于情,不应该对自己如此关心,这是范闲有些疑惑的地方。

  庄墨韩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今日请范大人来,除了请罪安慰自己这件自私的事情外,还想谢谢你。”

  “谢谢?”范闲皱起了眉头,他不认为对方知道自己曾经将肖恩的生命延长了一天。

  “替天下的读书人谢谢你。”庄墨韩微笑望着他:“范大人初入监察院,便揭了庆国春闱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动了整治科举的念头,大人此举,不知会造福多少寒门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许不将老夫看在眼中,但于情于理,我都要替这天下地读书人,向您道声谢。”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读书人的事儿,用谢吗?”

  庄墨韩却没有笑,浑浊的双眼有些无神,此次肖恩回国,他并没有出什么大力。最关键处就在于,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整个朝廷陷入动乱之中,但他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全部由读书人组成的。有政客,有阴谋家,有武者,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时候很显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闲一眼,本来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那些毕竟是北齐地内政,对他说也没有什么必要。

  ……

  ……

  许久之后,范闲离开了庄墨韩居住的院子。然后这一生当中,他再也没有来过。

  暑气大作,虽然从月份上来讲。一年最热的日子应该早就过去,但北齐地处大陆东北方,临秋之际却显得格外闷热,春末夏初时常见的沥沥细雨更是早就没有踪迹,只有头顶那个白晃晃地太阳。轻佻又狠辣逼着人们将衣裳脱到不能再脱。

  上京城南门外,一抹明黄的典驾消失在城门之中,青灰色古旧的城墙马上重新成为了城外众人眼中最显眼的存在。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那处。心里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亲自来送庆国使团,这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事情,那些北齐大臣们无论如何劝阻,也依然没有拦下来,于是乎只好哗啦啦来了一大批高官权臣,就连太傅都出城相送,给足了南庆使团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与范闲牵着手唠着家常话,念念不忘石头记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们的目光??好不容易将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请了回去,此时在城外的只是北齐的官员和一应仪仗,范闲扫了一眼,看见了卫华,却没有看见长宁侯,也没有看见沈重。

  他感到后背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给吓地,还是被太阳晒的。

  吉时未到,所以使团还无法离开。他看了一眼队伍正前方最华丽的那辆马车,北齐地大公主此时便在车中,先前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隐约能看清楚是位清丽贵人,只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范闲也不怎么担心这回国路途,经历了海棠的事情之后,范闲对于自己与女子相处的本领更加自信了几分。

  一阵清风掠过,顿时让范闲轻松了起来,他扯了扯扣的极紧的衣扣,心想这鬼天气,居然还有这种温柔小风?转头望去,果不其然,王启年正打在旁边讨好地打着扇子,满脸地不舍与悲伤。

  范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只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你哭丧个脸作什么?家中夫人与儿女自然有我照应着,不用担心。”

  使团离开,言冰云自然也要跟着回国,如此一来,庆国监察院在北齐国境内的密谍网络顿时便没有龙头人物,所以监察院内部诀议,让王启年以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地身份留在上京,暂时带为统领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后院中暗底里派来官员接手。

  范闲身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经过京都那间衙门的手续,所以很简单地便定了下来,只是王启年却没有料到自己不随着使团回去,不免有些不安与失望,虽然明知道此次经历,对于日后的官声晋阶大有好处,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大人,一天不听您说话,便会觉着浑身不自在。”王启年依依不舍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要和北齐方面冲突,明哲保身,一年后我在京都为你接风。”其实他也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位捧哏的存在,关键是王启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亲信,只是可惜因为要准备对付长公主的银钱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齐了。

  ……

  ……

  说话间,忽然从城门里驶出一匹骏马,看那马上之人却不是什么官员,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众官瞩目,心想关防早布,这上京九城衙门怎么会放一个百姓到了这里?

  范闲眼尖,却看见送行队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伤之色。

  那马直接骑到了队伍之前,马上家丁滚落马下,语带哭腔凑到太傅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递给太傅一个布卷,然后指了指后方的城门处。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城门处缓缓驶来地马车,有些悲哀地摇摇头,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眼中却是有些惊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范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忐忑地赶紧下马迎了上去,接过太傅大人递过来的那个布卷,有些紧张地拆开,看见里面赫然是本诗集,书页上那微微蜿蜒的苍老笔迹写着几个字:

  “半闲斋诗集:老庄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陈地望了默然的范闲一眼,说道:“这是先生交给大人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极深沉的悲哀沉重。

  “庄先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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