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明先是一愣,随后猛地瞪大眼。仿佛有一条粘滑的触须从画像中探出,猛然搅动他的大脑。感受到一阵剧痛,炽明闷哼一声。
这是什么东西!
强忍着痛楚,炽明睁大眼睛盯着圣弥拉女神的画像。这是一位满头金发,手捧鲜花,脚踏白色独木舟的神灵,象征着慈爱、救赎和善良。是圣索克帝国数百万人所信仰的主神之一。
但在炽明的眼中,这幅画中的女神却变为了一位邪神!
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位邪神的模样,无尽的黑暗就从画像中冲出。一时间,光明消失在炽明的视线中,满眼尽是混沌,带来无穷的压迫感。仿佛一辆巨型卡车向自己撞来,无从躲避,无法抵抗,唯一的可能是变成一滩肉泥!
压迫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就消失不见。炽明双目圆睁,大口喘息。凝重的眩晕感堆积在额头上,冷汗从鼻尖留下。
……
意志力,普通。
灵能潜力,普通。
灵魂纯净度……无法估计?
星空之中,梅菲斯神殿。这位高高在上的邪神满脸惊讶地看着火焰组成的镜面,炽明满脸痛苦的样子呈现在其上。
灵魂纯净度可以体现一个人信仰的纯洁性,纯净度越高,信仰就越坚定。炽明的灵魂纯净度高是梅菲斯狂信者的五倍以上。这说明他的信仰无比坚定,没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这样高的灵魂纯净度只有可能在神子的身上出现。
还有一种可能,眼前的这位12岁男孩是一位坚定的无信者。但梅菲斯摇了摇头,否定这种可笑的猜测。
“到底是谁家的神子?竟敢悄无声息地藏进我的地盘。”梅菲斯多疑地皱了皱秀眉,烦躁不安的感觉在心中出现。能够拥有如此高灵魂纯净度的信徒的神灵,都不是好惹的。
裸足下的一支荆棘瞬间化作粉末,神殿外,一道赤红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将遍布荆棘的大地劈开数十米长的裂痕。她咬了咬宛如青葱的食指,最终做下决定。
“杀了吧。”
镜面上光华流转。
“咦,这个小女孩还可以。意志力和灵魂潜力都是优秀,灵魂纯净度也在正常范围。”
“……安娜,就是你了。”仿佛发现了新的玩具,梅菲斯的嘴角翘起,兴致满满。
……
圣弥拉女神,怎么回事?
难道……疯狂的想法在炽明的脑海中聚集,两世为人的直觉告诉他,刚刚的痛苦并不是错觉!
暴虐、恐惧、杀戮……无数负面情绪在炽明的脑海中肆虐。炽明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撞在木桌上,用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炽明!以目前的信息无法作出准确的推断,但大概有两种可能……
“炽明,怎么了?”冷淡中带着关切的言语打断了炽明的思考,炽明抬头看去,梅姨正站在自己的桌前,用手帕轻轻拭去自己鼻尖的冷汗。
“我没事。”炽明摇了摇头,扶着额头说道,“有点头晕,可能是感冒了。”
“是吗?”梅姨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炽明扶着墙壁,缓步走出食堂。脑中的阵痛迟迟不能散去,现在的他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又令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我去给你拿点热水和神药,你回去躺在床上,不要乱走。”梅姨叮嘱道。
如果是其它孩子病了,并不会有人关心,孤儿院中每年因病而死亡的孤儿高达十几名。唯一需要小心的是传染病。只要及时隔离,之后收拾好尸体就行了。
但炽明是孤儿院中为数不多的天才。12岁学会七种戏法,已经足以和最顶尖的贵族相提并论,能够卖出十几万甚至数十万金镑。
必须要好好保护他。
梅姨一边想,一边走进祈祷室,准备从神像背后的石盒中拿出一瓶神药。
不知为何,今天的神像似乎不那么破败了,右臂的破损也消失不见。而且……就像是真的圣弥拉女神一样。
梅姨打消内心的顾虑。从一个妇人的角度出发,她同样也希望炽明快点好起来。在这个阴暗的世界上,如此可爱的孩子已经很少见了。
如果炽明是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
如果自己的孩子是炽明,那该多好。
眼前的神像忽然大放光芒,一道虚影出现在其上。
“杀了他。”
“圣弥拉女神!”梅姨迅速跪倒在地,全身紧贴地面,惊喜而恐惧地颤抖。
是圣弥拉女神,她的神念降临于此,这是无上的荣幸!效忠于圣弥拉女神,是所有人,是圣索克帝国人的天职!梅姨的内心被狂热的信仰所占据。
圣弥拉女神屈尊降临于此,这真是,真是……梅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等,等!
“杀了他?”梅姨有些不解,但崇高的信仰感拒绝她违反女神的意志。
“杀了他。”虚影重复一遍,带着无可置疑的威严。
“不是。”梅姨从牙缝中筛出两个字。
“杀了炽明,那个男孩。”留下这句话,圣弥拉女神的虚影消失,所有的异象都回归正常,只留下一尊右臂破损的神像。
梅姨仿佛一只脱水的泥鳅,瘫倒在地上。半晌,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手伸向了神像背后另一侧的木盒。
……
孤儿院的楼梯每一级都有自己的小腿那么高,头痛欲裂的炽明好不容易才爬上二楼,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把门窗紧紧关上,直接裹进冰冷的被窝里。
睡不着。
大胆猜测,有两种可能性。
既然睡不着,那么就尝试着猜测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炽明的思维缓慢地爬行,但一刻也没有停滞。
假设圣弥拉女神画像中出现的力量不属于她,那么帝都孤儿院中一定隐藏着其他神灵的力量,大概率是邪神。
假设圣弥拉女神画像中出现的力量属于她,那么这位神灵可能欺骗了整个圣索克帝国。这样的力量和慈爱、救赎与善良沾不上一点边。
没有更多的信息,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推理。我需要一些书籍的帮助,通过推算圣弥拉女神对圣索克帝国的掌控程度,可以确定第二种假设的真假。
为了防止第一种假设为真,我应该尽量避免与孤儿院的人接触,防止……
“噔,噔,瞪。”
清脆的木门敲击声响起,每一下都敲在炽明的心上。梅姨推开门进来,平时和蔼的笑容蒙上了一层阴云。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和一个玻璃瓶,其中盛着红色的药剂。
“来,炽明。”梅姨看着炽明,又看向窗外,满天黑雪在寒冷的西北风中肆无忌惮地狂舞。呆滞的表情中带着半点怜悯。
“喝了他。”
深红色的粘稠液体在玻璃杯中缓缓晃荡,仿佛地狱的邀请函。
炽明内心警钟大作,表情显得不自然的僵硬。
因为我窥见了孤儿院暗中供奉邪神的秘密,所以要杀我灭口?
不,应该不是。只是普通的神药而已,只要像往常一样喝下去,痛苦的感觉就会消失了。
真的吗?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画中的神灵,究竟是不是圣弥拉女神?
迷茫,无助,困惑……
“炽明,你怎么了?”梅姨看着炽明僵硬的表情,同样不自然地问道。
“我……没事,我只是头太晕了。”炽明浑浑噩噩地说道。
玻璃瓶中,深红色的粘稠液体缓缓荡漾,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只要喝了这瓶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喝了这瓶药,一切都会忘记的。
意识逐渐模糊。
“怎么,多大的孩子了,还要我喂你?”看着炽明半晌为动,梅姨不高兴地说道,右脚有些烦躁地跺了跺木地板,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
“我这就喝。”
炽明缓缓地将手伸出被子,接过玻璃瓶。他用力将木塞扒开,凑到鼻子上闻了闻,淡淡的清新花香进入鼻腔,但并不是常见的花香。
这是什么花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
……
断魂花?!
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在炽明的脑海中蹦出。深红色,清香,剧毒,生长在平静的清水边……无数信息从炽明的记忆中浮现。
炽明骤然惊醒,却发现自己已经将玻璃瓶举在了面前,赤红色的粘稠液体正在流入口中。
就在这时!
“嘭!”木门被狠狠地撞开了,炽明手指一颤,玻璃瓶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冲进房间的人是山克,和炽明关系比较好的孤儿之一。他没有料到梅姨竟然会在炽明的房间里,一时间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鼓起勇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炽明,安娜她,黑衣人要带走他!”
“什么!”
炽明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什么头痛、神药,统统抛在脑后。他的脑海中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安娜一定不能被带走!
“诶!炽明!”梅姨看见炽明出人意料的举动,正准备制止他。但炽明飞快地穿上鞋子,向门外跑去。
炽明很清楚,如果想要救安娜,就没有时间迟疑。黑衣人是帝都孤儿院中的“死神”,每当有孩子触犯孤儿院中的禁忌,或者感染了无法治愈的病毒,都会被黑衣人带走。
而且,被黑衣人带走的孩子,从来都没有再出现过。
母亲告诉炽明,那些孩子是被黑衣人带去了极乐净土。但炽明更相信他们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安娜是自己在孤儿院中唯一的朋友,绝对不能够被带走!
断魂花、邪神……当时恐怖的幻觉重新出现在眼前。
“帝都孤儿院。”炽明咬紧牙关。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和安娜一起掏出孤儿院,并且将这里的秘密公之于众,让帝国纠察局将这里摧毁。
炽明匆忙地跑过走廊,没有穿好的鞋子拖拉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的脑海中仍然剧痛,眼前的楼梯下出现了一层幻影。
快!
一脚踏空!炽明重重地从楼梯上摔下。右膝盖直接磕在地上,疼痛只持续了一瞬间,紧接着就没有了右腿的知觉。
可恶,怎么这么倒霉。
炽明扶着墙壁,转进中院。他看见安娜正跪在中间,身旁是两名身披黑袍的黑衣人,母亲则站在安娜的身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娜的双手被拷在身后,双脚上各绑着一块重物。
“安娜!”
母亲转过身来,深邃的眼中映出炽明虚弱的身影。他骤然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猛地一捏,呼吸几乎停滞。
“什么事?”母亲冷漠地问道,“无端干扰黑衣人执行圣职,罚五十鞭,关七天禁闭,你可知罪?”
“我知罪。”炽明低下头,在母亲面前,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请问安娜犯了什么罪?”
“堕落。”母亲冷淡的表情变得无比严酷,“身为圣弥拉女神的信徒,竟然主动接受邪神的诱惑,自甘堕落!”
“当处火刑!”
母亲右手挥下,两位黑衣人抬起安娜的手臂,准备将她带走。
炽明双手紧握,指甲几乎要刺进手掌中,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
“等会儿回来处理你,自己去禁闭室呆着。”
炽明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他和安娜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你不该来的。
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
你又能做什么?
我知道真相,我要救你,然后将他们的罪恶公之于众。
救我,值得吗?
炽明没有回答她,而是闭上眼睛,细微的神力从四肢流向心脏,再通过血管泵入指尖。
所有人都知道我学会了七种戏法,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能够将它们组合起来。
炽明的指尖喷射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火苗与凝水,二重施法,制造水雾。
白色的雾气凭空出现,炽明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咦?”母亲惊讶,不止因为炽明敢于在此时动用戏法,更因为他对戏法的使用方式前所未有。但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雾气在小院的一角弥漫开来,眼角露出多年未有的愉悦。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让她产生兴趣了。
炽明将手掌轻触于地面:凝水与溶解,二重施法,泥沼术!
母亲和两位黑衣人脚下的土地骤然融化,仿佛沼泽一般,试图将他们吸入其中。
“极高的天赋和创造力,闻所未闻的施法方式,不俗的胆量。”母亲悬浮离地一尺,禁不住夸赞道,“倘若给你足够时间,说不定会成为魔法界的一颗新星。”
没有什么可惜的。
随着雾气弥漫,炽明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小院的另一侧,双掌中光芒大作:闪光、震荡和冲击,三重施法,光爆术!
光爆术足以让五米之内的人短暂失去听力和视觉,至少持续十秒。只要成功施放,自己就有时间带着安娜,用震荡术破坏院墙,逃到大街上。
大街上有巡逻的纠察者,或者仅仅是让普通市民发现,也足以将事情搞大,使圣索克帝国的官方势力注意到这里。
“胡闹到此为止。”母亲的身影骤然化作一道阴影,瞬间来到炽明的身前,手中的一小团黑暗将炽明施放的光爆术悄无声息地吞噬。她的另一只手则握住炽明的脖子,缓缓地抬离地面。
炽明想要尽力反抗,但是绝望的发现,这只纤细的手掌仿佛拥有千斤巨力,任凭自己如何反抗,也纹丝不动。
“我,知,道!”炽明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见到她了?”母亲不紧不慢地说,顺便理了理炽明凌乱的头发,再擦掉了他眼角的细小泪珠。
“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邪,神……断,魂,花。”炽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他强忍着窒息带来的昏厥感,手中的震荡能量再次凝聚。
母亲摇了摇头,深叹一口气。她的手掌一挥,炽明感到一股巨力,将自己击飞,不偏不倚地摔进一楼的禁闭室里。紧接着,坚固的铁门被重重地关上。
“咔嗒!”门锁落下,光明消失在炽明的世界之中。
“呃。”
炽明全身上下仿佛要散架一样,无处不传来剧痛。不仅是之前摔伤的右腿,现在右手也失去了知觉,小拇指和无名指以一种夸张的角度扭曲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炽明苦笑着,试图从地上坐起来,但筋疲力尽的身体似乎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如果我没有去看那幅画像,如果我没有这么冲动,如果今天可以重来,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孤儿院的隐秘……
可惜没有如果。
安娜被抓走,可能被杀死,也可能会成为祭品。以我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逃出禁闭室,更不用说……
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还有做什么的余力吗?
炽明试图重新凝聚体内的能量,却绝望地发现:体内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原本如同小溪一般的经脉,现在全部扭曲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容纳能量的流动。
全身经脉尽碎。
这样的伤势,恐怕连神药都无法治愈。治疗这种伤势的唯一方法是大神官亲自请求神灵出手。这种奢侈的治疗方式,一般只用于给历代皇帝陛下续命。
毫无可能。
自已已经废了。
记录七种戏法的中枢神经也被搅乱,以后再也没有学会戏法,或者更高级魔法的可能性。这个时代唯一的庶民逆袭之路——学习魔法,已经向炽明提前关上了大门。
从并肩亨利王子的天才,跌落至无法学习魔法的废人,只需要短短的数分钟。
绝望的感情充斥在炽明的脑海中。
“可恶!”
调动手臂的力量,炽明将右手重重地砸在墙壁上,已经断掉的两指传来细微的疼痛,仿佛在斥责炽明自暴自弃的行为。
血液从手掌和墙壁接触的地方流下,借助微弱的烛光,炽明看见,深红色的血液和断魂花的汁液一模一样。
如果之前喝了神药,是不是就不会看见安娜被抓走,也就不会……痛苦了?
断魂花,断魂花,你究竟是什么?我在哪里见过你?
关于断魂花的详细信息突兀地出现在炽明的脑海中,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
炽明手上流出的血液无法停止,渐渐染红了一大块墙壁和下方的地面。炽明呆呆地望着暗红色的痕迹,脑袋放空,细数墙壁上的纹……
为什么墙壁上会有字?
炽明仔细看去,被自己的血液染红的地方,清晰可见地浮现出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些字迹都是倒着的,应该是一个人背靠墙壁时用尖锐物体刻下的痕迹。只有用深色液体浸湿之后才能够明显看出。
炽明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圣……而,梅菲】
“不是圣弥拉,而是梅菲斯。”
【……书馆,下,祭坛】
“图书馆下方有祭坛。”
【隐……画像,甄选,狂信者】
“梅菲斯隐藏在画像中,选择孤儿成为她的狂信者。”
【死,祭品,饲料】
“死亡的孤儿,会成为梅菲斯的祭品,或者饲料?”
通过简单的联想,炽明将简短的字符在脑中连接成句子。这些信息,在炽明的心中掀起惊涛波澜。
果然,真相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孤儿院中信奉的神灵,不是圣弥拉女神,而是邪神梅菲斯。图书馆下方的祭坛是他们祭祀邪神的场地,而被选中的孤儿则会被洗脑,成为邪神梅菲斯的狂信徒,没有通过梅菲斯的测试,或者意外死亡的孤儿,则会成为梅菲斯的祭品或者饲料。
黑衣人一会儿就会把我带去祭坛,献祭给梅菲斯了。
哈,不知道这位女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惜,就算明白了真相,也无济于事。满腔的愤懑之情无处发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不知道这位前辈留下这些信息时是什么心情?恐怕也深陷于将死之人的绝望之中吧。
炽明喘着气,身体的知觉正在慢慢恢复,剧烈的疼痛感通过受伤的神经送入大脑。
右肩脱臼。
右手指骨折。
左手臂脱力。
腰部淤伤。
右腿骨折。
经脉断裂。
全身大出血。
恐怕在黑衣人来之前,我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全身的伤口止不住地渗出血液,炽明的身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炽明也不再挣扎,靠着墙壁,抬头看着禁闭室低矮的天花板,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听说临死之际,人的眼前总会出现幻觉。或是他一生中做过的大事,或是他一辈子最爱或者最厌恶的人。
我眼前的,是什么?
炽明看见:在无边无际的断魂花原上,天空乌云密布,雷霆酝酿而不敢落,狂风欲起而不敢动。有两道身影相互依偎,盘坐于地。
一人目光如剑,仿佛可以看穿万古。
一人长发如瀑,仿佛其中藏尽大千。
这是哪里?这两个人是谁?
为什么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他们。
这两道身影仿佛也察觉到了炽明的存在,向他看来。
他们……在笑?
无尽花海上,终于,雷霆和飓风不再被束缚。一时间,风雨交加,雷霆大作。仿佛天地都要破碎,空间就要崩裂。
一颗硕大无比的陨石从半空坠落,以势不可当之势冲向大地,直指那两道身影。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相互依偎在一起,直到……
天崩地裂。
眼前的幻象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杂乱光点。这是晶状体缺少血液供应时出现的不可逆损伤。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一个寂灭的世界。
如果我能够活着出去……好想认真看看这个世界。
兰开夏的烟囱森林、迪特玛尔的无尽田野、圣索克的帝国工业中心、哈尔特堡大公国的知识殿堂、教皇领的天神像、怀特自由市的繁忙海港……还有,那遥远而未知的东方世界。
以及工业革命。这个世界,应该正处于工业革命和宗教改革的边缘,好想去踢一脚历史的车轮,让它滚动起来……
算了。
累了,就这样吧。
原来,死,是这样一种感觉。
就在炽明将死之时,轻微的弹簧松动声从铁门锁孔处传来。沉重的铁门被缓慢地推开,一线光芒照入禁闭室内!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一道明亮的光芒照入禁闭室内。被光芒所刺激,炽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即将模糊的意识也清醒过来。
谁?
炽明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微不可查的声音。
有人吗?
快来救救我!
“炽明,炽明!”爱弥儿面色焦急地推开门,跑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山克。
“你……”她看见炽明的惨状,小脸煞白。
“快把神药给他喝!”山克低声催促,顺手把禁闭室的大门关上。
爱弥儿小心翼翼地将神药一点点地倒入炽明的嘴中,炽明只感到一股极强的生命力在体内炸开,粗暴地将自己骨骼矫正、伤口合拢。
这些庞大的生命力量进入扭曲的经脉,就陷入了僵局,只能堵在经脉的入口处,并不能修复自己的经脉。
这就是圣弥拉女神的力量,仅仅是一瓶神药就足以将半死之人救活。
如果是女神亲自出手,一定能够修复自己的经脉。但……
半晌,炽明扶着墙从地上站起。
“你们怎么来了?现在……安娜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道。
“安娜她被黑衣人带走了。但是,孤儿院现在乱作一团。”爱弥儿看见炽明缓过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炽明问道。
禁闭室外,时不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惨叫声和重物撞击的声音,孩子们的哭喊声更是不绝于耳。
“是纠察局,纠察局来了!”山克紧张得有些口吃,“他,他们来,有很多人。”
山克的双手快速挥舞,想要表现出人很多的样子,但又无法具体描述。
“山克,冷静。”炽明向爱弥儿问道,“你知道纠察局是来干什么的吗?”
爱弥儿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道:
“我猜应该是……来找什么东西的,我看见他们几乎把孤儿院都翻了个底朝天。”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山克恐惧地摇摇头,“离开,离开孤儿院我们又能够去哪里呢?被‘老鼠’抓走,还是被奴隶贩子卖掉?”
离开孤儿院,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们几乎无法独立生存。等待他们的只有残酷的命运。
山克建议三人躲在禁闭室内,把门紧锁,等待母亲回来。禁闭室的门有两英寸厚,如果没有爱弥儿偷来的钥匙,基本上不可能被打开。
这不是和躺在棺材里一样吗?
“不行,我们必须要主动寻找出路!”炽明坚定地说,“纠察院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入侵孤儿院,一定是发现了……有什么目的。”
“我想去图书馆看看。”
山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炽明。
“你疯了?纠察局的那些刽子手杀人不眨眼!我刚刚已经看见……”他的牙齿打颤,忍不住咳嗽,随后扶着墙开始干呕起来。
“你可以留在这里,爱弥儿呢?”
“抱,抱歉。”
“好。”炽明并不勉强两人,因为自己单人行动还要更加便捷一些。
炽明活动四肢和关节,简单检查自己身体的状况。爱弥儿偷来的神药效果非常好,除了经脉,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那……我就出去了,你们藏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祝你们好运。”
确认门外无人,炽明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你,你也要小心啊!”爱弥儿关上铁门。
炽明放轻脚步,来到禁闭室外的走廊上。淡淡的血腥味进入鼻腔,中央庭院里躺着几具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体。既有身穿纠察局制服的纠察者,也有孤儿院的护工。
后院仍然有激烈的战斗声传来,看来主要战场已经转移。炽明快速地向二楼跑去,试图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枪声,纠察局是带了火器过来的。炽明仔细辨别战斗的声音,心中作出判断。
说明这并不是一次临时行动,而是蓄谋已久的围剿。说不定纠察局早就发现了孤儿院的黑暗。
那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动手?偏要等安娜被抓……
冷静。
察觉到自己心底的躁动,炽明猛掐自己的左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的行动极为危险,任何主观情绪都将会成为负担。
炽明闪身,躲在立柱后,避开匆忙跑过的一名纠察员。
虽然火器的帮助,纠察局的围剿也并不是那么顺利。炽明回想起中庭躺着的那几具尸体,似乎是纠察局的人要多一些。
纠察局中最低级的黑铁级纠察员,也至少是下位魔法师。配上难以防御的火器,足以和中位魔法师相抗衡。
难道孤儿院中那些平平无奇的护工和管理者,竟然有中位魔法师的力量?!
没想到,孤儿院里面隐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加上邪神的帮助,纠察局的这次围剿行动,真不一定能够成功。一旦失败,孤儿院就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帝都,东山再起。
炽明不相信规模如此大的一个邪神信教,没有撤离的密道和其它聚集地。
为了安娜,为了自己的安危。一定要将他们覆灭于此!
炽明一边想着,一边从钻进床下,一边轻车熟路地用手掀开一块木地板,从中拿出一个油纸袋包裹。
这是一把手枪!
锋针三型!
这把枪是炽明冒着生命危险,在跟着母亲去圣礼节时,从一名巡街的卫兵身上偷下来的。正常情况下,卫兵一定会发现炽明的偷窃。
当时炽明在赌,赌母亲会帮他掩盖偷窃的痕迹。用自身的价值和生命去赌!
现在,赌博有了收益。手中的锋针三型足有六发子弹,足以对高阶魔法师以下的所有人造成无法忽视的威胁。
炽明手持锋针三型,走出房间,放轻脚步,快速向三楼的图书馆奔去。
与此同时,后院中,双方正在激烈交战。
没有劝降,没有手下留情。
纠察局的一次齐射,必定带走数名护工的生命。而孤儿院中的不少人,此时已经显露出非人的形态。有的手臂变得粗大无比,能够阻挡子弹;有的口中射出利舌,能够洞穿纠察员的皮甲;有的手中不断生成高温火球,引发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炽明从二楼悄悄向下,目睹了后院的激战。只要下方有一人发现正在爬下楼梯的炽明,都能够用远程攻击击杀他!
炽明低头看着脚下,快速离开没有掩体的楼梯,他的心中默默发誓:
总有一天,我要自己掌控命运!
来到图书馆门前,大门并没有被打开的迹象,但是炽明也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现在去找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浪费一发子弹。
“嗡!”
清脆的枪击声响起,锋针三型的枪口经过特殊处理,具有一定的消音功能,同时也让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蜜蜂的声响。
一枪破锁。
炽明轻轻将大门推开,一股腐朽的味道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孤儿院的图书馆并不常用。在众多孤儿之中,只有炽明和安娜等少数几人有资格来这里读书。护工和管理者们也不会来这里。
图书馆也就成了安娜和炽明两人的小天地,承载着他们不少的回忆。他们一起看书,一起解题,一起畅想兰开夏的烟囱森林有多么宏伟,一起规划以后要去哪里旅游,偶尔还有一些小暧昧。
但是现在,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成了泡影。
原本整齐排列的书架,如同经历了飓风,胡乱地倒塌、堆积着,珍贵的书本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大约一百平米大小的图书馆中央,一个复杂的赤红色魔法阵正在发光。
这……这是?
炽明在书架的残骸中穿梭,缓慢地靠近魔法阵,同时确定图书馆内没有其他人。
以炽明薄弱的魔法知识,可以看出,这个魔法阵由一个主阵和两个副阵组成。这两个副阵的作用很简单,分别是稳定空间和供给能量。魔法阵的能量来源暂时没有找到,但想来应该就在这个房间中。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炽明并不能判断中央主阵的作用。
主阵上的密集花纹不断地变化着,如同荆棘一般扭曲、生长、绞杀。炽明揉了揉眼睛,感到脑中一阵空虚。才仔细观察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自己就已经产生了精神力耗尽的前兆。
应该不是攻击型魔法阵,炽明作出判断,如果是攻击型魔法阵,那么现在自己的直觉一定会疯狂警告自己赶快逃离。
那……这个魔法阵到底有什么用呢?
不,以自己的魔法知识,不可能判断它的作用,就算判断了,也不可能控制。只能依靠眼下的信息进行推理。
图书馆的大门是锁上的,而且图书馆内部显然受到了某种冲击。现在魔法阵处于启动状态,如果启动魔法阵的人离开了图书馆,那么就没有必要锁上门,因为这道门在纠察员的面前完全起不到阻挡作用,反而会拖慢启动者的行动。并且,这种魔法阵一旦启动,一定很难通过常规方法停止下来。
图书馆的窗户外是后院,下方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窗户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启动者也不是从窗户离开的。
但是,现在图书馆中没有人,难道是远程启动?不,不可能,这个魔法阵上并没有远程通讯功能的符文,这一点炽明还是能够断定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传送类魔法阵!
通向祭坛,原来是这个意思。炽明恍然大悟。
那么……安娜就在里面了。
但是,现在该怎么办?
吸引纠察局的人过来?不,不行。他们大概率不会进入这个传送类魔法阵,而是会选择直接破坏它。进入敌人控制的陌生空间,这种风险是无法承担的。而将魔法阵毁掉,怎么想都是一种稳妥的做法。
把孤儿院的人叫来?同样不行,那样会使这里成为战场。就算他们会竭力保护魔法阵,纠察局的人同样也能够摧毁魔法阵。
所以。
炽明咬了咬牙,紧握手中的锋针三型手枪,缓缓向传送阵中央走去。
一步……
无论是谁。
两步……
无论是哪里。
三步……
安娜,我来找你了。
想象中的天旋地转并没有出现,只有一点轻微的眩晕感,炽明眼前的图书馆突然如橡皮泥一般被拉长,拉长,直到化作一片混沌。然后身周失真的场景缓慢重组,最终重新形成了完整的场景。
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
价值千金的冷明珠镶满了硕大的洞穴的顶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脚底是红玉石制成的光滑地板,这种玉石一般是用作戒指的材料。洞穴用玄铁制成的巨柱支撑起来,炽明曾在铁匠铺中见过一把玄铁剑,售价三百金镑。
眼前,是三米高的祭坛。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散落在祭坛周围。这些财富加起来,只怕是能够买下半个圣索克帝都。但洞穴中却相当冷清,只有一道身影伫立于祭坛中央。
那人身披大红色长袍,头戴兜帽,将面部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双手十指交叉,握与胸前,面部低垂,仿佛在祈祷。
那人与安娜的身高一致,身型相似。炽明缓步靠近,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是你……吗?
炽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安娜!”
炽明一边向祭坛上走去,一边呼喊安娜的名字。
“你来了。”
安娜抬起头来,红色的兜帽落下,微卷黑发和熟悉的面孔证明了她的身份。
“这里是……”炽明有些不明白,“不管怎样,我……”他靠近安娜,拉上她的手,想要带她离开这里,却被安娜用一根手指堵住了嘴。
“静静,听。”安娜紧握着炽明的手,低声呢喃,指向祭坛上方。
炽明抬头向上看去,那是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中人……不,这位神灵似乎正是在幻觉中赐予他痛苦的那位。
画中是一个被无数荆棘衬托着的美艳女子,荆棘组成了她的衣裙,红色的长发上配戴着白色的荆棘花环,其中无数细小的白色花瓣盛开着。她成熟的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足以令所有男人疯狂的完美身躯和危险的荆棘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像。
“这是?”炽明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如同陷入荆棘丛中的猎物一般,动弹不得。他看向安娜,发现她的瞳孔已经变成了赤红色。
安娜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与平时的安娜不同,少了七分恬静,取而代之的是三分疯狂和四分狂热。
“这。”安娜搂住炽明,凑到他的耳边。
炽明颤抖了一下,掌中的手枪坠落于地。
“什,么。”
炽明感到手掌一阵酥麻,发现安娜的长袖中探出一根细长的荆棘,将自己的手掌刺穿。强烈的麻痹素从手掌出通过血管蔓延,不到数秒就已经令自己无法动弹。
安娜朱唇轻启,在炽明的耳根处低语:
“炽明,这是我们的神。”
“梅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