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皇冠上镶嵌着的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蓝天上白云朵朵浮空。
它们像极了魔术师，不断地变着各种魔法，有时是一只加菲猫，有时是一只京巴狗，有时是一只滑稽的小老鼠。
今天的天气，秋高气爽，一如既往地好。
今天B市的贵族学院刚刚开学，也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六年A班。
大概A班是学霸班的原因吧，下课的十分钟，很少能听到这个班传出吵闹声——他们都是乖孩子，很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当然，也有几个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的几个男孩。他们正聚在一起，用书本档在桌面上，低头小声地交谈着一些学校时兴的八卦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的班主任和英文老师出国度蜜月旅游了，可能一整个学期都不会回来呢。”
“那是真的，我爸爸昨天特意去问了校长的。”
“要新来一个班主任和一个英语老师呢。”
“不知道是不是一些老顽童，还是老古董。”
“我的上帝千万不要是一个老头儿，太枯燥了。”一个金发卷毛男孩皱着眉小声抱怨。
“不会的，我爸爸去打听过了，新来的老师是一位特别好看的大姐姐。”刚才第二个说话的一个寸头男生，咧嘴一笑。
几个男生听到这里，齐齐笑了起来。
原来这个男生叫江源，是班中的最出名的小捣蛋。他口中的爸爸，是身为校董的江副主任。
所以在听到江源说完话之后，他们都笑了。
新来的老师，是一个大姐姐。
上课大概不会无聊了。
江源笑着笑着，余光瞥到面前角落。
他慢慢哼了一声：“怪胎。”
优雅的上课铃声正适时响起，遮掩住了这轻轻一声。
所有学生安安静静坐回自己的位子，等待第一位老师的到来。
包括江源，还有角落里的男生。
男生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源，然后放下手中书籍，再缓缓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地望着讲台。
顾小乐其实一直在发呆，他连书都拿倒了。
在昨天，他刚刚搬进了新家，也遇到了一位同样搬进新家的邻居。
那是一个漂亮极了的英国大姐姐。尤其是那一双蓝色的眼睛，仿佛是把一整个天空都倒映在了里面一样，干净到了极点。
“Hi！”她见到自己时，很是热情地举手打起了招呼。
顾小乐有些尴尬，却仍是礼貌地回了一声你好。
女生上前蹲下身子，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她说着一口生涩的中文。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中文不怎么好，她咧嘴笑了一笑。
顾小乐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热情地拥抱过。
所以他呆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Hi！”
那熟悉的一声，叫顾小乐猛然一愣。
定睛一看，入眼一张金发童颜，一双和外面蓝天一样干净的眼睛。
这……不是昨天那个邻居大姐姐吗？！
顾小乐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女生看到顾小乐，似乎也很惊讶的样子。
但是她很快便取出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串英文，然后转身鞠躬笑着说：“大家好，我叫乔莉，以后就是你们的代班主任和英文老师，请多关照。”
大概是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中文吧，学生们齐齐笑了起来。
乔莉看着学生的笑脸，摸摸鼻子，也跟着一笑。
这一节晨会课，全是乔莉和学生之间的互动——她任由学生自由提出问题，而自己则选择一些有趣的来回答。
乔莉的温柔活泼，让大家迅速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老师。
这可比老古董有趣多了，用江源的话来讲。
下课之后，乔莉将学生们全部放出去进行课外活动——在他们三三两两离开后，还有一个人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出教室。
那就是顾小乐。
“这位同学，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乔莉走到顾小乐身前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来，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就这么注视着他。
顾小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窘迫地低头，然后小声开口：“我叫顾小乐。”
“顾小乐……”乔莉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你不出去和他们一起进行课外活动呢？那些活动很有趣。”
这位年轻的老师说着一口一点都不熟练的中文，顾小乐听着觉得有趣极了，嘴角一扬一扬地很想笑。
会很不给老师面子的。心底有一个声音这么说。
于是顾小乐就把笑憋了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继续小声回答着：“我和他们不是很熟”
乔莉一愣。
见老师沉默，顾小乐更加沉默了。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是很开朗的一个小男孩。只是后来——
顾小乐抿了抿嘴，不愿再想了。
“老师，我要去一趟洗手间。”他站起来，低着眼睛匆匆离开。
这一天是新学期第一天，所有课程都很轻松。
下午放学后，是学生们最快乐的时光——在贵族学院，不论是低年级还是高年级，这个时候的他们将会去各自报名的兴趣班，去学自己喜欢的事情。
比如骑马，比如马球，比如高尔夫，比如做西点。
顾小乐一手拎着单肩包，一手放在裤口袋里。
他戴着一对大耳机，撩了撩刘海，慢慢地走在草坪边缘——那是通往校门口的路。
整条路上，除了一些老师，似乎也就只有他这一个学生了。
校门口的保安看到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早就见惯了这个一直独来独往的小孩子。
顾小乐正专心致志听着歌走路，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回头看到乔莉，顾小乐顿时低下了头。
今天他刚从江源那里知道，乔莉是来自英国的。
英国啊，她在那里，他也在那里。
只有他在这里。
“嗨，小乐，你是一个人走回去吗？”乔莉看到他没有推着单车，不由问道。
“我不会骑车……”
乔莉啊了一声：“学校里别墅区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现在公交车还要等很久，我送你回家吧。”
顾小乐始终低着头。
他很想说自己可以走路来着。
可是乔莉连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这个瞧上去很腼腆的少年。
她牵起顾小乐的手，笑盈盈和门卫打过招呼，然后走向一旁的地下车库。
乔莉的车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实习标志。
悄悄抬头看到这张贴纸，意识到什么的顾小乐一愣。
老师……刚刚考过驾照啊。
“老师……你今年——多大？”顾小乐坐在后排位子，拉起安全带。他抬头看看前面的后视镜，又低下了头。
顾小乐的声音又小又轻，但在这安静的车里却清楚极了。
“我今年十八。在英国刚过完生日，来中国考的驾照。小乐同学请放心，我十六岁就会开车了。等哪天你有空了，我开跑车带你兜风。”乔莉望着后视镜，咧嘴一笑。
顾小乐两只手搅在了一起。
他没空。
也不想去。
车内播放着国外不知名的英文歌，带着浅浅的不知名的花香，叫顾小乐那一颗略有些局促的心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悄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去看前面开车的乔莉。
不得不承认，乔莉长得真的很好看。她就像是童话里出来的公主一样，一双蓝色的眼睛，比哈利波特还要迷人。
忽然想到什么，顾小乐低了低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的爸爸妈妈，似乎也都是英国人。只是因为喜欢中国，所以才来中国旅游。
所以他才会在中国出生，他才会只记得爷爷，还有奶奶。
“小乐同学，你知道这是什么花香吗？”一直嘴角挂着微笑的乔莉忽然问。
顾小乐摇摇头。
“这是紫荆花。听说，是中国香港的市花。”乔莉在红绿灯口缓缓踩下刹车，回头望了一眼顾小乐。
顾小乐也正看着她。
乔莉又转过头，望着前方繁华的B市，笑着问：“小乐同学，你知道紫荆花的花语吗？”
她的中文，真是一点都不好呢。
尽管听得十分拗口，顾小乐还是礼貌地摇摇脑袋。
然后低下了头。
他知道，但是他并不想说。
绿灯闪烁，乔莉很快便感叹于B市的壮观宏伟，一路上兴奋而激动地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高楼大厦，再也没问过顾小乐一个问题。
打开车门，走下车的一瞬间，顾小乐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别墅，总觉得还是很陌生。
很难接受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忽然就换了一个大模样。
“小乐同学，你是和你的亲人住在一起吗？他们没有来接你。”乔莉锁上车子，看着那冷清清的大别墅，再看着杵在门口的那个小少年。
其实，他不应该被称为小少年了。
大概是从小打篮球的原因吧，顾小乐才六年级，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六了。
而且他的身上，有着一股属于上流人士的气质。
远远看过去，他就像是英国的贵族一样，优雅安静，高贵沉默。
“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腿脚不好，不能来接我。”顾小乐回神，看向乔莉，对她缓缓鞠了一个躬，“谢谢老师。”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了极点。
乔莉动了动嘴唇，还没有说话，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那是一道开门声。
开门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之上，戴着金丝单边眼镜，穿着一身中式旗袍的金发老妇人。老妇人有一双很好看的蓝色眼睛，不同于乔莉，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与温柔。
“我可爱的小布里安，这位是你的老师吗？”老妇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带着老北京味的中文。她朝着乔莉温柔一笑，眼中似乎有些惊讶，“她瞧上去真漂亮。”
布里安是顾小乐的英文名，也是他的小名。
听爷爷说，布里安寓意着美德。
想起顾爷爷，顾小乐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妇人。
这是他的奶奶。
当年正值中国改革大开放，顾奶奶和顾爷爷在北京香山游玩时偶遇并一见钟情，很快就结了婚。
因为姑奶奶痴迷于中国文化，又特别喜欢中国旗袍，所以顾爷爷用了很多钱，为顾奶奶定制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旗袍嫁衣。
据说，那还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呢。
只是现在爷爷不在了，只有他陪着奶奶了。
“奶奶你好，我是顾小乐同学的新代班主任，我叫乔莉，来自英国。”乔莉见到顾奶奶，面上挂起更加温柔的笑。
她学着顾小乐刚才给自己鞠躬的样子，给顾奶奶鞠了一躬。
“英国是我和小布里安的故乡，欢迎你来到中国。”听着乔莉拗口的中国话，顾奶奶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小姑娘的中文，和她当年来到中国时候，是一样的水准。
“好的奶奶。”似乎是因为遇见了来自故乡的人，乔莉显得格外开心。
顾奶奶看向顾小乐，慈祥的眼中多了一分歉意：“很抱歉我的小布里安，今天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顾小乐一愣。
“团团不见了。今天我去你的房间，看到旁边的笼子空了。我四下呼喊，还吹起了哨子，可是没有看见它。”顾奶奶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很别致的哨子。
那是顾爷爷留给顾小乐的，为数不多的生日礼物之一。
团团也是。
团团是一只纯种的日本秋田犬，在顾小乐七岁的时候，顾爷爷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小孙子，并为它取名团团。
“爷爷，为什么要叫它团团呀？”
“团团，团团——团团圆圆，圆圆团团嘛。”
记忆中，爷爷慈祥和蔼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笑容可亲。
顾小乐回过神，从顾奶奶手中取过哨子，对着顾奶奶摇头一笑：“团团很听话，会自己回来的。”
就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子。
顾奶奶转着轮椅，望着顾小乐离开，然后转过来，对着乔莉一笑：“我的腿脚不方便，很抱歉不能迎接你。若果不介意的话，老师进来吃个饭吧，今天我有煎牛排，还准备了自己酿的葡萄酒。”
“奶奶的中文说得真好。”乔莉眼中满是羡慕。
“等你融进了中国，你也就学会了。”顾奶奶一笑，侧过轮椅。
顾小乐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随意将桌上篮球扔到大书柜旁边的角落，然后一下子坐在了旋转电脑椅上。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一张漂亮极了的，由音乐符号组合起来的画。
“团团会自己回来的。”顾小乐呢喃自语一声。
他起身走向书柜，目光无意扫到一旁，然后顿住。
那里有一个庞然大物，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盖着。
白布纤尘不染，很是干净。
顾小乐伸手，摸了摸白布，然后触电一般地缩回了手。
他悄悄打开门，伸手扶着门前栏杆，看着一楼大厅，在准备晚餐的顾奶奶。
还有热情的乔莉。
看看顾奶奶，再回头看了看白布，顾小乐抿抿唇，垂下眼睫。
在很小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坏事情，害得奶奶这一辈子都无法继续行走了。
听爷爷说，那会他只有三岁。
那还是一个冰冷刺骨的冬天。
爸爸妈妈的突然离开，让他很是不能接受。他迈着两条小小的腿，使劲追着那在海面上越飘越远的大轮船。
那会儿爷爷在外市谈生意，并没有回来，所以陪他送爸爸妈妈离开的，是奶奶。
因为奶奶腿脚不便，追不上跑得飞快的他，所以他一下子掉进了码头附近的海里。
奶奶被吓坏了，也不顾自己的年纪，直接跳到海中将他救了出来。
那会还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又加上冰冷的海水浸泡，寻找了很久很久的奶奶，在将他救上去之后，双腿彻底坏死。
奶奶住进了医院。
她昏迷了很久——她是在昏迷之中进行心肺复苏手术的。
很庆幸手术成功了。
否则顾小乐觉得，自己应该愧疚一辈子。
爷爷听闻奶奶住院的消息，很快就赶了回来。
那一年，爷爷照顾了奶奶整整一年，再没离开。
那一年，他发起了高烧，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其实就算他没有发烧，他现在也记不清那些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记不清爸爸妈妈的样子——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就只有一张他们三的全家福。
爷爷在的时候，他很支持自己追逐自己的梦想。
爷爷不在之后，顾小乐选择放弃了去追逐梦想。
因为他心怀愧疚，也因为他要照顾年迈的顾奶奶。
所以从顾爷爷离开以后，顾小乐再也没有碰过一下，那白色大布之下的物件。
也再也没有打过篮球。
“我的小布里安，该用晚饭了哦。”顾奶奶朝着楼上的少年招了招手，微黄的灯光倒映着她慈祥可亲的笑容。
余光瞥过白布，顾小乐带上门，走下楼梯，为顾奶奶和乔莉取来餐巾，然后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安安静静吃饭。
这个晚上，除了乔莉和顾奶奶用英文热切地交谈，就只有顾小乐默默的咀嚼声。
灯光微醺，烛火摇曳，乔莉的脸因为喝了红酒而染上一分红晕。
她看着进了门的顾小乐，又看着四下空荡荡的房子，忽然觉得心头很不是滋味。
“奶奶，为什么您不请一个保姆呢？”她忽然问。
顾奶奶优雅地喝下一口红酒：“我亲爱的小布里安担心我的安全。所以在搬来之前，他向我保证他会担下所有的家务。”
她放下高脚酒杯，侧眸看了一眼二楼那扇关着的门。
“奶奶，如果您不介意我吵的话，以后我经常来拜访您，为您做些家务可以吗？”
乔莉看见顾奶奶一愣，连忙又说，“您的腿脚不方便，做这些会很累的。小乐同学他有学业在身，我身为他的老师，应该帮他减轻一些负担。”
“那实在是麻烦你了。”顾奶奶摇摇头。
“没关系，一点也不麻烦的。”乔莉咧嘴一笑，一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漂亮极了。
“奶奶，问一个很唐突的问题可以吗？”乔莉也看了一眼那扇门，犹豫着问。
听着她拗口的中文，顾奶奶忍不住嘴角牵起笑意：“当然可以。”
“我总觉得，小乐同学性格很是沉默呢，是因为他童年时经历了什么事情吗？”餐桌下，乔莉的手悄悄蜷了起来。
顾奶奶沉默，嘴角的笑容缓缓隐去。
“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小布里安，他的父母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他，去了遥远的英国。那一年他追着轮船追了很久很久，以至于一不小心掉进了海中。正是我救了他——”
顾奶奶低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腿，“所以这一双腿，再也不能让我行走起来。”
震惊过后，乔莉轻轻咬着嘴唇沉默了。
也许就是这之后，在听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后，顾小乐才会变得性格沉默，不近他人吧。
想起刚才在学校，看到的那个一人走在草坪旁边的孤独少年，乔莉的眼眶多了一抹别样的情绪。
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小孩。
此时的顾小乐丝毫不知道，乔莉在暗中做下的一个决定，或者说早已决定好，如今更加坚定的决定，改变了他对未来的憧憬。
也改变了他的沉默。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乔莉只要下班了，几乎天天都来顾小乐家里，帮顾奶奶整理家务。
这并没有让顾小乐感激，相反的，他越发沉默了起来。
因为只要一看到乔莉，顾小乐就会想起英国。
那个让他，抵触到了极点的地方。
为了不让乔莉继续来自己的家里，顾小乐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想起贵族学院中，那些坏孩子经常做的一些坏事情，犹豫了一下。
但一想到英国，他的目光就缓缓坚定下来。
这一天最后一节课结束，顾小乐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书包，单手拎着，轻车熟路地走向地下车库——乔莉每天都把车子停在这里，每天都要带他回家。
他看了看四下，见没有人之后，悄悄蹲下身子，从书包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工具箱。
又是一瞬的犹豫。
抿了抿唇，顾小乐伸手打开工具箱。
乔莉来的时候，顾小乐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靠在车门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小乐同学今天这么乖？”乔莉很是诧异。
顾小乐低着头没有讲话。
乔莉习惯了这个少年的沉默，也没有再问，打开车门上了车。
顾小乐依旧坐在后面。
在乔莉伸手握住方向盘，脚踏上油门时，顾小乐突然抬头开口喊了一句老师。
“有什么事吗，小乐同学？”乔莉一愣，踩下刹车回头看向顾小乐。
近一个月的时间，乔莉和同学们快速融成了一片，也快速提升了自己的中文口语能力。
这会儿的她讲起中文来，尚且仍有些羞涩，不过和刚来中国那会儿比较的话，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我……”很抱歉，我对你做了一件坏事情。
顾小乐踌躇着，犹豫着，最终缓缓低下头，“今天天气不是很好，老师开车小心。”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这车上浅浅的紫荆花香。
“好，知道了。”乔莉笑了一笑，扭回头去，慢悠悠开起了车子。
外面只是有些微醺的冷意，那遍布在天际的片片绚烂，用华丽的锦缎勾勒成一幅璀璨的斜阳西去图。
有些坏事情呀，总会在你的惴惴不安中，如约而至——这就是墨菲定律，一个人人不愿意去喜欢的定律。
在顾小乐的无限担忧之中，意外踏着五彩斑斓的晚霞姗姗而来。
那是一个红绿灯口。
乔莉慢慢踩下刹车，却发现车子一阵颤抖，然后不受控制地朝前侧方冲过去。
那右边前方的轮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脱离了自己的位子，像一只脱了缰的马儿，欢愉万分地跑向属于自己的天堂。
乔莉抓着方向盘的手，变得前所未有的白暂。
她看到旁边的电线杆，咬了咬嘴唇，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
“砰！”
大街上传来的这剧烈一声，让所有行人都将目光投向这场大街上的剧。
他们拿出手机，伸直了脖子，踮起脚尖。
没有一个人报警——他们都在围观，或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满眼的好奇。
直到交警和救护车急匆匆赶来，这哄闹的人群才突然就散开，变回了那条车水马龙的人潮人流。
警察下车，惊诧地发现车轱辘少了一个。
他赶紧往里面看去。
安全气囊已经被打开了，驾驶座和车后座的人都被稳稳地固定在其中——他们瞧上去似乎没有受伤，只是吃足了惊吓。
救护车上的医生护士赶紧帮忙打开车门，扶着乔莉和顾小乐走了出来。
耳畔传来熟悉的人潮人流声，顾小乐呆滞的眼缓缓有了一缕神色。
他从惊吓中回过神了。
心头一动，顾小乐侧头看向乔莉。
乔莉也正在看着他。
顾小乐发现，乔莉白暂的脸，变得越发白了起来。
白得可怕。
“小乐同学……你……受伤了吗……”乔莉急剧地喘着气，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样。
她的嘴唇在不停的颤抖。
乔莉背对着晚霞，那如樱桃一般的红唇，这时候在霞光映衬下，竟然显得有些发黑。
“我没事。”顾小乐摇摇头。
乔莉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身子就这么瘫软下去了。
顾小乐就眼睁睁看着乔莉被抬上了担架，被救护车送往了就近的医院。
回到家后，顾小乐帮顾奶奶收拾了一下家务，就回了自己的房内。
他侧头看着白布，还有白布旁边，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的篮球。
“我亲爱的小布里安，你知道，为什么你要叫做小布里安吗？”记忆中，有一双宽厚粗糙，却温暖无比的大手掌，轻轻抚摸着小少年毛茸茸的头。
小少年是儿时的他，大手掌是他的爷爷。
“不知道。”他摇摇头。
“布里安代表着美德。美德是什么，那是诚信，那是坚定，那是正直，那是慷慨——那是一切一切，世间所有美好的品行。我们作为一个人，要先有一颗诚信正直，充满美德的心，然后啊，才能再去有一颗探索自然，揭秘人间的好奇心。我的小布里安，你知道了吗？”
“我的小布里安，你知道了吗？”
记忆中，顾爷爷温暖慈祥的和善笑脸，跨过漫漫时光长河，一路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这个名字的寓意，我会不辜负爷爷的期望。”顾小乐呆呆地点着头，如同儿时一样。
不过，那时是半蒙半懂，这时是心怀愧疚。
他的眼睛忽而红了起来。
爷爷说过，会在天堂里看着自己，守护着自己的。
现在他看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坏很坏，违背了美德的事情，那么……他会生气，会失望的吧。
顾小乐抿了抿唇，忽然抹了抹眼睛，快速打开抽屉，开始翻翻找找。
乔莉醒来后，经过警察和医生的一番讯问和叮嘱，渐渐地疲惫起来。
尤其是在听到医生的一番话后，她嘴角上时常挂着的笑容，竟似乎是消失不见了。
乔莉在医院的一楼病房休息。
正昏昏欲睡时，乔莉忽然听到窗户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侧眼望过去。
那里有一条横着伸过来的树枝，树梢处挂着一只系上了独角兽的白色风铃。风铃随着树枝的抖动而抖动，发出叮铃叮铃的撞击声。
好听极了。
“希望您能和这风铃一样，在以后还能带给我们和风铃一样的笑声。”顾小乐悄悄从窗户另一边，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原来，是他送的风铃啊。
乔莉的嘴角，顿时又挂起了笑容。
“谢谢你的祝福，我没事，明天还能见面哦，小乐同学。”乔莉接过风铃，将它小心翼翼地挂在床头，然后对着窗边巴望的小少年，友好地眨了眨漂亮的蓝色眼睛。
顾小乐羞赧，低下头遮住脸上一片红晕。
他找到乔莉，看到她没事的时候，那一颗悬着的，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并没有告诉乔莉，其实风铃代表着平安。
他也并没有告诉乔莉，其实今天这次车祸，是因为他的坏心思而出现的。
顾小乐知道，自己欠乔莉一句诚实的对不起。
但是此时的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
因为顾小乐知道，自己这一次是闯下了多么大的祸。
顾小乐感觉自己和乔莉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隔阂。
虽然乔莉每天还是会送他回家，每天还是对他微笑，但是顾小乐总是心虚地低下自己的头。
他不敢看乔莉那干净的蓝眼睛呀。
一场大雨过后，空中没有了夏时的炎热，多了几缕寒冬将至的凛冽。
因为那道不出的心绪和愧疚，顾小乐变得越发沉默了起来。
十月国庆，整个贵族学院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顾小乐没有报兴趣班，也没有受到同学的邀请出去玩——完成作业后，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翻看被锁在书柜中的书籍。
那些锁起来的书，是他最最心爱的物件儿。
和白布下遮盖着的那物件一样，是他最最心爱的。
指腹轻轻在书页上摩挲，目光里涌动着的心绪，是顾小乐心头的难平。
顾奶奶和年轻时认识的几个闺蜜出去旅游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
外面没有了夏日的蝉鸣在耳边呱噪，竟显得格外无聊起来。
顾小乐盯着书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那摆钟的滴答滴答声都模糊了，最后是一道猝不及防的门铃声，打破了这满室的寂静。
“嗨，顾小乐同学，你在家里吗？”顾小乐下楼的时候，屏幕传来一张漂亮极了的脸。
原来是乔莉。
“老师，我在家里。”顾小乐为乔莉打开了门。
“汪汪！”脚畔传来一声轻轻的犬吠。
顾小乐低头一看。
那里有一只瞧上去很乖巧的日本秋田犬。秋田犬的眼睛水灵灵的，一见到顾小乐低头，立刻原地打着转儿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团团……”注意到它脖子间挂着的牌子，顾小乐愣了一愣。
“团团对于小乐同学而言，大概是意义很大的。关于你爷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所以只能尽我的能力，为你找到了团团。”乔莉把手中的链子递了过去，眉眼弯弯地笑。
顾小乐怔怔地接过链条，一时语噎。
老师对他，真的很好很好呢。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在公园里的一棵大树下躺着。它的脚受伤了，我送到兽医那时，差点就治不好了。很幸运的是，我把它平安带到了你面前。”乔莉蹲下身子，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团团的脖颈间的鬃毛。
团团温顺地眯眼，尾巴摇啊摇的，总不停歇。
“谢谢老师。”顾小乐也蹲下身子，抱紧了团团。
诚如乔莉所言，团团于他而言，意义很大。
这是爷爷留给他的，团团陪了他很久，已经算是他的亲人了。
他就这么几个亲人了。
顾小乐松开团团。
团团伸出舌头，舔了舔顾小乐的手背，眼中的兴奋怎么也遮掩不住。
乔莉看着这一只狗狗，看着这一个少年，不自觉想起之前，顾奶奶同自己说过的一段往事。
那是关于顾小乐和团团的。
那会儿团团还只有一岁，那会儿顾小乐已经九岁了。
听顾奶奶说，那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灾难。比如说汶川地震，比如说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雪。
那一年地震的时候，顾小乐随着顾爷爷，带着爷爷半辈子攒下来的积蓄，还有团团去四川帮助志愿队支援抗灾人员。
在经过地震地带的时候，那里不慎发生了余震。余震的威力不算小，很快便震塌了那些危险的楼房。
有不少人又被埋在了下面，等待着新一轮的救援。
顾小乐在帮助一个患者输液时，因为站得不是很稳，跌入了一个满是瓷砖玻璃碎片的坑中，被一块厚重的大石板压住了。
那里隔绝了所有的视野，一片黑暗静寂无声。
顾小乐的哭喊很弱，几乎是人类听不到的声音。
于是他就这么和顾爷爷分开了。
顾爷爷发现顾小乐所在的地方发生坍塌之后，立刻前去查看，意识到顾小乐可能出事情了，立即申请调拨人员，过来救援。
他们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顾小乐。
后来，是顾爷爷看到同样焦急的团团，情急之中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抚摸着团团，并给它闻了带有顾小乐味道的衣服。
这大概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没受过训练的团团，四处走动后，竟然闻到了被困住的顾小乐的气息，并在那里大声吠鸣，很快引来了别人和顾爷爷的关注，这才救出了顾小乐。
准确地来说，是团团救了顾小乐一命。
顾小乐被带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腿还差点骨折了。
那一次，顾爷爷感慨了很久。
也是从那以后，顾小乐将团团当做了一个亲人，一个超过亲人的亲人。
就是听过这件事之后，乔莉意识到，团团对于顾小乐而言，并不只是一只宠物狗那么简单了。
它是顾小乐的亲人，和顾爷爷，顾奶奶，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亲人。
没有血缘，胜过血缘至亲。
“团团对于小乐同学而言，是一个能守护你的亲人。失去亲人的感觉是很难受的，就像一个爱吃美食的人，突然失去了味觉一样——哦，比那还要难受呢。”
乔莉微笑着，拍了拍顾小乐的肩膀。
失去亲人的感觉，是很难受的。
确实很难受。
当初爷爷去往天堂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从爸爸妈妈离开过后，他再也没有哭成那样子了。
顾小乐低头轻轻应着，喉咙不知名地哽咽。
“小乐同学，国庆放假了，没有报补习班的你，不打算出去玩吗？要知道哦，再回学校，就该期中考试啦。”乔莉忽然这么问他。
顾小乐没有说话，只是吃力抱起团团，将他放进了干干净净的笼子中。
为它倒上纯净水，放置一盘香喷喷的狗粮饼干，顾小乐这才回头看着跟进来的乔莉，轻轻地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些年唯一陪伴他的，除了顾奶奶，也就只有那些他百看不厌的书了。
乔莉愣了愣。
不知道……去哪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出去玩吧。这个时候去游乐园，应该是一个学生最开心的事情了。”乔莉面上扬起明媚的笑脸。
